老夫人出殡后没几天,就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晋省东天门已被德法洋寇攻破,官兵溃败而下,平定、盂县已遭逃兵洗劫。日前,乱兵已入寿阳,绅民蜂拥逃离,阖县惊惶。与寿阳比邻的榆次也已人心惶惶,纷纷做逃难打算。
榆次紧挨太谷。彼县一乱,接下来就该祁太平遭殃了。
三爷先得到这个消息,立马就回来见老太爷。还没有说几句呢,孙北溟和林琴轩两位大掌柜也先后到了,危急的气氛顿时如乌云密布。
可康笏南精神萎靡,似乎还未从丧妇的悲伤中脱出。他听三人都在叫嚷时局危急,便无力地说:“该怎么应对,两位大掌柜去跟老三一道谋划吧。是福是祸,都是你们的事了。我这把老骨头留着也多余,谁想要,就给他。”
两位大掌柜慌忙劝慰,康笏南也不听劝,直说:“去吧,去吧,你们去谋划吧。我听这种红尘乱事,心里发烦。去吧,去吧,不敢误了你们的大事。”
康笏南既这样说,两位大掌柜也不便违拗,又劝慰几句,退了出来。
三爷忙跟了出来,将两位引至前头客厅,吆喝下人殷勤伺候。两位刚落座,三爷就拱手作揖道:“老夫人新丧,老太爷精神不佳,偏就遇了这危难临头。康家兴亡,全赖两位大掌柜了!我初涉商务,甚不懂事,有得罪两位的,还望多海涵。尤其孙大掌柜,年前我有大不敬,更望见谅!”
来不来三爷就这样赔礼,大出林琴轩意料。但他没抢先说话,想叫孙大掌柜先接话。今日孙大掌柜似也失去了往常的威风,见三爷先给了自己面子,也就接了话说:
“三爷不要多心!谁不知三爷有侠肠义胆?所以我跟三爷说话,也就直来直去。三爷千万不可多心!”
林琴轩这才说:“都是一家人,有些小小不然,快不用提它了!还是先议眼前的危局吧。”
三爷就说:“那就先听孙大掌柜的高见!”
孙北溟今日所以谦和许多,是有些被这风云突变给吓着了。乱兵将至,遍地洗劫,他一听这样的传言,先想到的就是去年京津两号遭遇的劫难。京号虽然丢了,但戴掌柜毕竟临危不乱,巧为张罗,将柜上存银分散出去,显出高手做派。他真没有想到,老号竟也忽然面临了这样的危难!临危不乱,似也可做到,可如何巧为张罗,却是一点抓挠也没有!老号存银可不是小数目,如何能分散出去?若老号似津号那般被打劫,他这把老骨头也成多余的废物了……所以他慌忙跑来,实在是有些心虚胆怯的。见三爷恭请他先说,也只好说:
“三爷,我哪有高见?去年至今,时局大乱,生意做不成,天成元老号存银滞留不少。当务之急,是将老号巨银移出秘藏!”
林大掌柜说:“在太谷商界,天成元非同小可!你移巨银出号,还不引发倾城大乱?”
孙北溟说:“号中存银,当然须秘密移出。”
林琴轩说:“巨银移动,如何能十分秘密的了?”
孙北溟说:“没有这种本事,岂能开票号?”
林琴轩说:“我们茶庄可没有这种本事。茶货如何秘密移出,还望孙大掌柜不吝指点呢!”
孙北溟就说:“库底的那些茶货能值多少钱?将银子和账本移出秘藏就得了。”
林琴轩说:“那东家呢?东家偌大家资又如何移出?移出后,又能匿藏何处?”
孙北溟说:“东家自有东家的办法。”
林琴轩说:“照孙大掌柜意思,岂不是大难将临,各自逃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计议什么?各自携银出逃就是了!”
三爷忙说:“孙大掌柜所说,也是当务之急。兵祸将来,也只能先将银钱细软移出匿藏,保一些,算一些。”
林琴轩说:“三爷!以我之见,切不可如此仓皇应对。兵乱未至,我们就领头自乱,引发阖城大乱,这哪像康家做派?”
孙北溟说:“那就坐以待毙?”
林琴轩说:“去年隆冬,三爷南行不在时,北边紫荆关、龙泉关也曾军情危急。老太爷并未慌乱,邀来本邑曹培德、祁县乔致庸,从容计议,谋得良策。计议毕,曹培德就去见了马玉昆,探得军中实情,心中有了数。其后,康家、曹家及乔家镇定如常,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年过年,全没有慌乱避难的迹象。人心,市面,也就稳定下来。”
三爷说:“原来已经历过一次惊险?”
林琴轩说:“可不是呢!当此之时,三爷也该先与太谷大户紧急计议,共谋对策。这样的兵祸,毕竟不是我们一家可抵挡。马军门仍驻守山西,三爷与马军门又有交情,何不先去拜见马军门?”
三爷听林琴轩这样一说,心里才有些主意。但他也不敢冷落孙大掌柜,继续恭敬地请教应对之策。末了,便说:“当此危急关头,康家全赖两位大掌柜了!只要两位从容坐镇,我们合家上下就不会心慌意乱。”
送走两位大掌柜,三爷就要了一匹快马,飞身扬鞭,往北村曹家去了。
曹家当家的曹培德,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正欲去官府打听真伪,就见康三爷火急来访。看来,太谷局势真是危急了。
曹培德慌忙将康三爷迎入客厅,努力镇静了说:“三爷是稀客,好不容易光临一回,何故这么慌张?来救火呀?”
三爷说:“真比火上房还急,贵府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才说:“是说东天门失守吧?”
三爷说:“可不是,眼看溃兵要来洗劫太谷了!”
曹培德说:“你家老太爷经见得多,器局也大,一向临危不乱的。今三爷火急如此,莫非局势真不妙了?”
三爷忙问说:“仁兄难道另有密报?”
曹培德说:“我哪来密报?这不,正要进城向官府打听真伪呢!”
三爷说:“县衙能知道什么?我们该速去拜见马玉昆大人!阻拦溃军,抗衡洋人,也只有马军门可为。”
曹培德说:“我早听说马军门已经接了上谕,要移师直隶镇守。朝廷早改封马大人为直隶提督了。此前,与马军门一道镇守山西的四川提督宋庆老帅,也奉旨率川军移师河南。”
三爷说:“难怪洋寇如此猖獗!守晋重师纷纷调出,难道朝廷要舍弃山西?”
曹培德说:“舍弃倒也不敢。山西为西安屏障,舍晋岂能保陕?调走重师,怕是以为和局将成,可以兼顾他省防务吧。”
三爷说:“天天都在说和局,和局又在哪?朝廷将驻晋重师移出,洋寇围晋重兵却不但不撤,反而趁机破关而入!朝廷如此软弱,我看和局也难成!”
曹培德说:“自去年京师丢失,已是人家的手下败将了,还能怎么刚强?”
三爷说:“我看洋寇也非天兵天将。自去秋攻晋至今,多半年了,才攻破东天门。”
曹培德说:“你不说朝廷往山西调来多少驻军!”
三爷就说:“那我们更得速见马军门,代三晋父老泣血挽留!在此危急之时,马军门万不能走。马师一走,山西乱局就难以逆转了!”
曹培德说:“三爷与马军门有交情,此重任也非三爷莫属!”
三爷说:“贵府是太谷首户,仁兄岂能推诿?我愿陪仁兄去见马军门!”
曹培德就说:“那好,我们就一道去求马军门!只是,我们有富名在外,总不能空手去见吧?不说捐助军饷,至少也需表示一点犒劳将士的薄意吧?”
三爷说:“这有何难?见了马军门,尽可将此意说出,不日即行犒劳!”
曹培德说:“都像三爷这样,自然不难。去年腊月,北边紫荆关、龙泉关军情危急,你家康老太爷和祁县乔老太爷也是怕遭溃军洗劫,忧虑至甚。我受二老委托,去见马军门。马大人倒是甚为爽快,坦言无需多虑,说他与宋庆老帅即将亲赴边关,挥师御寇。我当时甚受慰藉,便表示年关将近,祁太平商界将凑些薄礼,犒劳将士,只是年景不好,怕不成敬意。马军门听了当然很高兴,便发誓言:晋省绝不会失。”
三爷说:“仁兄所为,在情在理。”
曹培德说:“当时,两位老太爷也很夸奖了几句。张罗犒劳之资,也由二老出面。哪想,此举竟招来许多非议!三爷也听说了吧?”
三爷说:“我由南方归来,就赶上老夫人大丧,实在无暇旁顾的。有什么非议?真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说:“最厉害的一种,是说乔家康家又想露富!”
三爷说:“西帮富名,早不是藏露可左右!当此危难之际,仍守财不露,岂不是要结怨惹祸?”
曹培德说:“谁说不是?可没看透这一层的,真也不少。只怕露了富,招来官兵吃大户,却不想一味守财哭穷也将惹来大祸!你家康老太爷和乔老太爷,本想促成一次祁太平商界的紧急会商,公议一个联保的对策。可张罗许久,响应者不多。就是公摊一些薄资,略表劳军之意,也有许多字号不肯成全。还是你家康老太爷器量大,说人家不肯出血,也甭勉强。大不了就我们曹、乔、康三家,也能犒劳得起官兵!乔老太爷也有手段,他张扬着请匠人造了一块‘犒军匾’,凡出资的都匾上刻名。”
三爷问:“这手段能管事吗?净是怕露富的,谁还愿留名?”
曹培德说:“你猜错了,这手段还真管用。”
三爷问:“是何缘故?”
曹培德说:“匾上无名的,怕官兵记了仇,专挑他们欺负。”
三爷说:“原来如此。那后来是应者如云?”
曹培德说:“倒也不是。愿跟我们三家一道劳军送匾的字号,虽也不少,毕竟有限。平帮几家大号,人家另起一股,自行劳军。祁帮、太帮也另有几股,自行其是。不拘几股吧,反正在去年年关,祁太平商界是群起劳军,把逼近家门口的洪水猛兽给安抚住了。”
三爷问:“那破关而来的洋寇,也给挡回去了?”
曹培德说:“灵邱、五台都派驻有重兵,德法洋寇也不敢贸然深入晋境。朝廷也连发急谕,命抵御洋寇,不能失晋。不过,从龙泉关溃败下来的一股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抢劫,直到阳曲,才被制住。距省府太原,仅一步之遥了!”
三爷说:“无论洋寇,无论官兵,都是我们商家的洪水猛兽!”
曹培德说:“抵御这等洪水猛兽,我们也只能凭智,无以凭力。”
康三爷与曹培德刚派出人去打听马玉昆的行止,太谷忽然就驻进许多官兵。一问,竟正是马军门所统领的兵马。原来,马部官兵正欲绕道潞安、泽州,出晋赴直隶,听到东天门失守的警报,也暂停开拔,将所统兵马由太原以北调至徐沟、榆次、太谷、祁县,向南一字摆开。仅太谷一地,就开来六营重兵,城关周围驻了四个营,大镇范村驻了两个营。
先听说马部重兵进驻,三爷和曹培德还松了一口气:倚仗马军门,祁太平局面还不至大乱吧。但稍作细想,又感蹊跷:军情危急之地是在榆次以东,由故关东天门直至寿阳;马部却不挥师东去,倒将重兵摆到榆次以南。这是何意?难道要任敌深入,在祁太平这一线关门打狗,做一决战?
果若如此,祁太平更要遭殃了!战事一起,还能保全什么?
意识到这一层,三爷和曹培德更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探知马军门的大帐就设在祁县,两人火急飞马赴祁求见。
马玉昆很给面子,听说是康三爷,当下就叫了进去。
三爷和曹培德刚落座,马玉昆就笑道:“二位给吓着了吧?”
三爷忙说:“马大人的兵马已驻扎太谷,我们还怕什么?”
曹培德也说:“我们是代太谷父老,来向马大人致意的。”
马玉昆更笑了,说:“看你们的脸色吧,哪能瞒得过我?”
见马军门这样,三爷也不拘束了,径直说:“我们不过是平头草民,忽遇这样的战祸,哪能不骇怕!东天门既有天险可倚,又有重师镇守,竟也被洋寇攻破?”
三爷话音刚落,马军门忽然就满脸怒色,大声道:
“东天门岂是洋寇攻破?全是这位岑抚台拱手让出!”
三爷这才听出,马军门是朝新任山西巡抚的岑春煊发怒,虽放下心来,也不便多说什么。马军门似乎也全无顾忌,一味大骂岑春煊不止。
原来,岑春煊于二月由陕西巡抚调补山西巡抚后,第一要务就是与围攻山西的德法洋军议和。为此,他到任伊始,即新设洋务局,由张家口聘来精通英国语的沈敦和,出任洋务局督办,主持议和事宜。
沈敦和本是浙江人,曾留洋英国,在剑桥大学研读法政。归国后,为两江总督刘坤一聘用,官至吴淞开埠局总办,并被保举为记名出使大臣。后因吴淞炮台案遭革职,以流罪之身发落到北地东口。去夏京师陷落后,也有一队洋寇进犯东口。因沈敦和精通英语,就被委任与洋寇交涉。经他说动,洋寇居然撤出东口!此事报到西安行在,朝廷特旨他官复原位。
岑春煊在西安当然听说了此事,所以一到山西任上,就将这位擅长议和的沈敦和,聘请到自己麾下。
进入辛丑年,也即光绪二十七年,原东西洋八国又加比、西、荷三国,共十一国联军,与清廷本已就十二款和约大纲草签画押,除京津直隶外,洋军也陆续从各地撤离。惟独围攻山西的德法军队,不肯后撤。德军统帅瓦德西又是联军统帅,德法如此围晋不撤,清廷也不敢大意。去年洋军攻陷京津时,这位瓦德西还未来华,他是在秋天才赶来就任统帅的。虽出任统帅了,却没有多少侵华战功,所以攻打晋省,他的劲头挺大,想赶紧捞一些战功以服众。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屡屡与德法交涉,都无结果。对方公使竟以“此系瓦帅军事机密”搪塞!
朝廷调集各地重兵守晋,仍不断有危急军情发生,太后甚感烦心。一怒之下,将锡良开缺,给岑春煊加封了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调来补任山西巡抚。所以岑春煊知道,尽快与德法洋军议和,解去山西之围,当是最能取悦太后的。聘来精通洋务的沈敦和,就是为成就这件事。
可仅凭精通洋务,就能退去德法重兵?想得也太天真。德法从东北两边围晋,已有数月之久,尤其在边关山野度过了一个严冬,岂肯听几句美言好话,就罢兵而去?沈敦和在东口退敌,其实靠的是重贿。窜入那里的小股洋寇,经数日抢掠,本来已经盆盈钵满,再得重贿,当然容易劝走。现在是大军压境,如何行贿?
沈敦和几经交涉,也许之以重利,围攻晋省东天门的德军一直无回应,只有法军发来一纸照会:晋省守军全行退入山西境内,才可议和。
法军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原来山西与直隶交界的东天门,是由故关、旧关、娘子关几处险要关隘组成。虽有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利,可这几处关隘都在地势峻拔的石山巅,驻扎不了大队兵马,又乏水源。所以,镇守东天门的大同总兵刘光才,就将大队兵马分散驻扎到东天门内外的山谷之间、近河之地。关隘之上筑了重力炮位,山谷间布满大队援兵和后勤粮弹,互为依托,使关防坚不可破。驻在关隘以外的营地,多属直隶所辖的井陉地界。久踞获鹿、井陉的德法洋军,每每攻关,都被遍布山谷的晋军所阻。现在,法军要求晋军退入晋境,实在是要断东天门的天险之威!
所以,马军门和刘总兵极力坚持:决不能答应法军要求。井陉也不属法土,何理命我军撤出?
可岑春煊为推动议和,奏请西安军机处后,竟同意刘部守军撤回晋境。只是要求在我军后退时,德法军队也同时后撤。
法军见我肯退,就发来新照会:法军本无意西进,现在与你方两军齐退,好像法方害怕你方华军,恐被西洋他国讥笑,所以万不能照办。你方驻军必须先行退出井陉,才可议和。否则,德法将合兵西进!
法军分明是得寸进尺,越发不讲理了。可岑春煊依然奏报军机处,言明为避免给洋军留下借口,还是同意我军先行撤退。军机处竟也批准。
刘总兵和马军门力阻不成,只好准备撤军。东天门晋境一侧,多为不宜驻兵的干石山地,大部兵马须退至远离关隘的平定、盂县城关附近。这几乎等于将东天门拱手让出了。
就在刘总兵被迫张罗撤兵之际,法军五千人、德兵八千人,乘火车出京南下,紧急增援驻扎在获鹿、井陉的德法军力。洋寇意图已再明显不过:先诱逼我军后撤,尔后集重兵破关而入!
在京的议和大臣李鸿章,得知德法增兵西进,给岑春煊发来急电,告知正就此事与德法交涉,但也难保洋军将领为邀功贪利,在我撤兵后,破关深入,进犯晋省。望作提防,不敢大意。
可岑春煊居然表示:即便洋军来犯,也不能再开战衅。为早日成就议和计,我败固贻误,我胜亦贻误。反正是不能与洋寇交战!
马玉昆言及此,早已是怒火冲天:“今敌已破关,我军不战而溃,平定以下已是局面大乱,也未见岑抚台去赴死!”
三爷大胆问了一句:“即便败局难挽,也轮不到岑大人去赴死吧?”
马玉昆冷笑一声,说:“没人叫他赴死,是他夸了海口,要去赴死。他坚令刘总兵撤回东天门,我说刘部先行撤出容易,洋寇扑来追杀就难抵挡了。这位岑大人就慷慨许诺道:‘如真有此危情,煊惟有身赴敌营,与之论理。如其不听,煊甘愿继之以死,阻其开战!’今洋寇已破关而入,一路杀掠过来,也未见岑大人身赴敌营,以死阻战!”
曹培德忽然给马玉昆跪下,说:“晋省局面既已如此危急,我等平头草民的身家性命,祖业祖产,全系于马军门一身了!今能挽狂澜于即倒者,非马军门莫属……”
三爷也跟着跪下,说:“三晋父老都企盼马军门火速挥师东进,抗击洋寇!我们西帮也愿多捐军饷,助大人抗洋……”
马玉昆忙叫两位起来,说:“二位要这样,算是错看我了!我岂不想挥师迎敌?只是已有上谕在先,命本部移师直隶。及今也未接新旨,不能妄动。新近布兵于徐沟至祁县一线,属撤出晋省的路线。今暂停开拔,即为保晋。洋寇一旦进犯至此,我部以逸待劳,当会扑而歼之!你们尽可放心,无须惊慌的。”
听马军门这样说,三爷和曹培德心里越发不安了:以逸待劳,扑而歼之,即便真如此,战事也还是在祁太平地界。战事起处,真不敢奢望还能保全什么!
三爷不由感叹一声说:“别地战事早平息了,洋寇何以这样与山西过不去?”
曹培德也叹道:“洋人痛恨毓贤,毓贤也早革职查办了,为何依然不肯与晋省议和?”
马玉昆笑笑,说:“二位最应该知道其中缘由的。”
三爷和马玉昆茫然相视,实在莫名所以,恳请马军门指点。
马玉昆说:“二位真是骑驴数驴!洋寇不肯放过晋省,还不是因为贵省是块肥肉?如你等这样的富商富室遍地,就是洗劫也油水大呀!攻入晋省,洗劫一过,再向朝廷追加赔款。晋省既是富省,追加的赔款会少吗?洋人不傻,他们围晋多半年,历尽艰辛,图什么?”
听马军门这样一说,三爷和曹培德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三爷茫然说:“洋人也知晋省之富?”
马玉昆说:“洋行洋商岂能不知你们西帮底细?再说,还有跟在洋寇后面的教民呢,他们什么不知!”
曹培德就说:“今幸有马军门镇守晋土,也是天不乱晋吧?”
马玉昆果然昂扬地说:“二位放心,有本帅兵马在,洋寇一旦深入晋中,便成瓮中之鳖矣!”
马军门说得这样慷慨激昂,也难释三爷和曹培德的惊慌:看来马军门依然要将祁太平一带作为抗洋的战场。胜负不说,战事是难免了。马部兵马不肯挥师东进,是有圣旨管着,凭三爷和曹培德的情面哪能说动?所以,他二人也只能极力恭维马军门一番,惊慌依旧,退了出来。
东天门守将刘光才总兵,是在三月初一将大部兵马撤回故关、旧关的。到三月初五,德法洋军就集结重兵,扑关而来。
此军情急电报到西安行在的军机处,所做处置也不过:一面电旨李鸿章,速向德法公使交涉诘责;一面命晋抚岑春煊查明详情,及时报来。至于要不要迎敌开战,却是语焉不详!朝廷上下都有一大心病:战衅一开,搅黄了和局,如何了得?但再失晋省,西安也难保了,和局又得重议。
就在军机处左右为难的时候,陕西道监察御使王祖同,上了一奏折,为朝廷出了一个主意:
窃自停战议款以来,我军遵约自守,未尝轻动。而洋兵时出侵轶,不稍敛戢。紫荆、获鹿先后被扰。当草约画押后,又迫刘光才以退守,不烦一兵,坐据井陉之塞。近复阑入晋域,夺我岩关,太行天险,拱手失之,平定一带岌岌可虑,太原全省也将有震动之势矣。夫此退彼进,多方误我,不能力拒,而徒恃口舌相争,已属万难之举,若并缄口扪舌,听其侵逼,置不与较,以此求和,和安可保?
山右殷富巨商,彼实垂涎,择肥而噬,势有必至。现时中国利权多为外洋侵据,尚赖西商字号缓急流通。若被搜刮一空,不特坐失巨利,将各省饷源立形困敝,与大局实有关碍。且各国效尤,殷厚之区处处肆掠,伊于胡底!愚臣以为凡开议后被扰各地,宜查估丧失确数,悉于赔款内扣除,虽得不偿失,或可稍资抵制。
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王祖同这个“扣减赔款”的主意,当然不是高招,更不能算高尚的义举,但军机处却是颇为赏识。见到王祖同奏折的当天,就代朝廷发电旨给李鸿章:
奉旨:洋兵擅逼晋境,已过故关,殊与前约不符。现闻到处滋扰,即使不任意西趋,亦应力与辩论。如仍似在京津直隶勒索银两,掠抢财宝,将来须在赔款内作抵,庶昭允协。钦此。
不能义正辞严声明迎敌还击,也总得说句硬话吧?扣减赔款,实在是一种恰当的说词!不过这道电旨的弦外之音,已然要放弃晋省了。
军机处发出这道电旨是在三月初十,其时不光是平定、寿阳、榆次,就连太原省城及祁太平一带,也早是传言纷纷,人心惶惶,外逃潮流几不可遏。
三爷和曹培德见过马玉昆,于赶回太谷前,往祁县乔家拜见了乔致庸前辈。说起见马军门经过,乔老太爷说,他与祁县几家大户,已拜见过马大人了。但看乔老太爷神态,似不焦急,与平素也无多少不同。
三爷就问:“马军门莫非给你们吃了什么定心丸?”
乔致庸一笑,反问:“马军门也不是乔家女婿,何以会偏心我们?”
曹培德就说:“我们是看老太爷无事一般,有些不解。祁太平已危在旦夕,你们倒稳坐钓鱼台,不是心中有数,何能如此消停?”
乔致庸就问三爷:“你家老爷子也惊慌失措了?”
三爷说:“老夫人新丧,家父还沉于伤悲,只说天塌了他也不管。”
乔致庸说:“这就是了,你家老太爷也未惊慌,还说我?”
三爷仍不解,说:“家父那能算不惊慌?我们康家真是祸不单行,老夫人新丧,又赶上这样的兵祸,家父无力料理,我也力不能胜呀!”
曹培德说:“遇了这样危难,谁能轻松应对?乔老太爷历世久,富见识,多谋略,还望多指教,以共渡难关!”
乔致庸说:“我多活几年,与你们能有什么不同?既无奇兵可出,又无奇谋可施,果真溃军来抢,洋兵来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想破了这一层,也就无须慌张。慌张也没用呀!”
三爷说:“乔老太爷还是不肯直言。难道我们就坐等杀掠?”
乔致庸说:“朝廷拥天下重兵,尚不敌洋寇。我们无一兵一卒,怎么抗洋?”
曹培德说:“那我们只有及早逃难一条路?”
乔致庸说:“小户人家,一根扁担;中常人家,几辆马车,就举家逃难走了。我们怎么逃?浩浩荡荡一旦上路,更成抢劫目标了!眼下出逃者虽众,也多为小户及中常人家。以我之见,我们大户切不可妄动。在祁太平,我们商家大户一动,必然倾城都动。到了那一步,敌未至,先自乱,便不可收拾了。”
三爷说:“老太爷还是叫我们坐以待毙?”
乔致庸说:“以老汉愚见,现任晋抚岑春煊,谅他也不敢将晋省拱手让给洋寇。朝廷给他加封头品顶戴、兵部尚书,难道就是叫他来开关迎寇?”
曹培德说:“听马军门说,岑抚台是宁死不开战衅的,所以才有东天门之失。”
三爷也说:“洋寇已破关多日,晋省尽陷于敌手,只是迟早的事!”
乔致庸说:“马军门的话,我们不能不听。可你们就没有听出来?马对岑颇多不屑!我们去拜见时,马军门大骂岑:‘恃才妄为,不听吾言,径自撤东天门守军,惹此祸乱。’我问马军门:何不率部出寿阳退敌?马军门竟说:‘只待洋寇入晋陷省城,掳去岑大人后,请看本帅克城救彼,易如反掌耳!’听听,马军门按兵不动,原来是要岑春煊的好看!给你们说这种话没有?”
三爷说:“倒未这么明说。”
曹培德说:“两位斗法,遭殃的只是我们!”
乔致庸说:“当时我问马军门:晋省表里山河,进来不易,出去也难;攻破东天门的德法洋寇,真敢孤军深入进来?”
三爷忙问:“马军门如何回答?”
乔致庸说:“他说洋夷用兵,别一种路数,鲁莽深入也难说。敝老汉不懂兵法军事,但叫我看,洋军也不至如此鲁莽。即便深入晋境,也须步步为营,留一条能进能出的后路。洋军大本营在京津,京津至太原千里之遥,又跨太行天险,一路占据,需调多少兵力?所以,我们不必太慌张,自乱阵脚。”
三爷说:“我们一路撤兵降敌,人家也无须多少兵力!”
曹培德也说:“洋军未到,溃败下来的官军,就似洪水猛兽了!”
乔致庸说:“近日收我们省号贾继英送来的急报,说他刚拜见过岑抚台,确知岑大人已派出重兵开赴寿阳,弹压溃军抢掠。”
三爷说:“这还算一条好消息。”
曹培德说:“溃军弹压下了,洋寇跟着进来!”
乔致庸说:“洋寇真来了,也只能破财保根基吧?我听贾继英说,洋务局的沈敦和在东口议和,也无非是敢破财!送洋寇银数万两,羊千头,马千匹,牛百头,驼百峰,狐裘百余袭,羊裘千余件。”
三爷惊问:“我们亦如此,那不是受辱降寇了?”
曹培德也惊叹说:“去年以来,我们西帮已破财太甚!”
乔致庸说:“除了破财,惟有破命。去年的拳民就是走破命一途,结果如何?如今朝廷都受降议和了,我们还能怎样?”
三爷和曹培德想了想,觉得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朝廷官军无力拒敌,一心议和,商家不受此辱又能如何!只是,破了财,就能保住根基吗?真也不敢深想。
如何阻挡眼下的逃难风潮,三人计议半天,也无良策,仅止于联络大户大商号,尽量稳住,不敢妄动。
在赶回太谷的路上,三爷和曹培德更看到举家出逃者,络绎不绝。此种风潮再蔓延几日,局面真将不可收拾!所以,两人一边策马赶路,一边议定:到太谷后,三爷去见武界领袖车二师傅,请镖局派精干把式,速潜往东天门打探真情;曹培德即往县衙见官,申明商家愿与官方一道共谋安民之策。
三爷赶到贯家堡车二师傅府上时,李昌有等一干形意拳高手都在。
三爷向各位武师一一作揖行过礼,就将见马玉昆的情形略说了说。众人就争着问:洋寇到底已攻到哪了?是否已攻破寿阳?
三爷说:“东路军情,马军门不肯详告,只说洋寇鲁莽深入,攻陷太原,都是可能的。”
众人也问:洋寇将至,马部大军为何按兵不动?三爷只说:“马军门还未接到挥师迎敌的上谕。”
李昌有便说:“我们正议论呢,看官军架势,一准不想与洋寇交手!平头草民纷纷出逃,就是看官军指靠不上。可我等是习武之人,难道也似一般民众,弃乡逃亡?”
车二师傅也说:“去年夏天,义和拳民蜂起杀洋教,我们形意拳弟兄多未参与。洋教在太谷,结怨并不多。几位教士被杀,也有些过分。今洋军攻打过来,只是查办教案,倒也罢了。如滥杀无辜,强掠奸淫,我们形意拳兄弟可就不能再坐视不理!”
三爷惊慌问道:“车师傅你们也要起拳会?”
李昌有说:“我们不会像义和拳,见洋人就杀。武界尊先礼后兵。洋军来时,我们潜于暗处,静观不动。彼不行恶,我们也不难为他;但凡有恶行,当记清人头,再暗中寻一个机会,严惩不贷!如系大队作恶,当先刺杀其军中长官。”
三爷说:“这与拳会有何不同?”
李昌有说:“拳会是乌合之众,徒有声势,并不厉害。我们不会挑旗招摇。洋军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无形无迹,只叫洋寇知道形意拳的厉害!”
武师们的大义,是叫三爷感动。可这与拳会毕竟类似,一旦给官府知道,哪会被允许?官府怯于与洋寇交战,可剿灭拳会不会手软。拳师暗杀洋寇,也必然要扩大战衅,祁太平更得陷于水火之中。但三爷知道,他出面阻武师们的义举,也不会收效的。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照原来目的,请求车、李二位师傅,派出高手,赶赴东路平定、盂县一带,打探洋寇犯晋的真实军情。
车二师傅说:已经派出探子了,有探报传回,一定相告。三爷有新消息,也望及时通气。三爷连声应承,又随武师们的议论附和几句,就匆匆告辞出来。
眼看天色将晚,三爷却无心回康庄去。多少焦虑压在心头,回到家中又能与谁论说?以往遇大事,都是老太爷扛着,你想多插嘴也难。现在,老太爷像塌了架,连如此危急的战祸都不理睬。这真似忽然泰山压顶,三爷很有些扛不住了。他不由又想到邱泰基。自己身边还是少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邱掌柜远在西安,那位能干的京号戴掌柜,也远在上海。
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那当然不能指望。
现在,只有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能不能谋出良策,先不论;只是说说心头想说的话,眼下也惟有林大掌柜了。
于是,三爷吩咐跟随的一个小仆,回康庄送讯,自己便策马向城里奔去。
林琴轩见少东家摸黑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问时,才听三爷说:“跑腾了一天,还没有吃顿可口的茶饭。我是跟你们讨吃来了。灶房还没封火吧?”
林琴轩放下心来,说:“三爷想吃什么,尽管吩咐!灶火还不便宜?”
三爷说:“不拘什么吧,清淡些,快些,就成。”
林琴轩说:“总得烫壶酒吧?”
三爷就说:“不喝了。今日太乏累,能喝出什么滋味?不喝了。”
林大掌柜说:“喝口酒,才解乏!难得三爷来一趟,我陪三爷喝一壶。”
三爷说:“既受林大掌柜抬举,那就烫壶花雕吧。”
“三爷哪能喝花雕!我这里有几坛汾州杏花村老酒,”林大掌柜转脸朝身后一伙友说:“快吩咐灶房,先炒几道时鲜的菜,烫壶烧酒,麻利些!”
三爷刚洗漱毕,酒菜已陆续端来。与林大掌柜这样灯下对酌,真还不多,可三爷喝着老酒,品出的却尽是苦味。他将见马军门、乔致庸以及车二师傅的经过,简略说了说,感叹跑腾一天,未遇一件如意事!
林琴轩忙说:“三爷也不必太心焦了,大局如此,亦不是谁能左右得了。岑抚台既已派重兵弹压寿阳溃兵,这毕竟还是好消息。局面不乱,才可从容对敌。”
三爷说:“洋寇眼看攻杀过来,如何能不乱!”
林琴轩说:“叫我看,洋寇还不至轻易攻杀过来。”
三爷问:“何以见得?”
林琴轩说:“只要马军门统领重兵驻守晋省腹地不动,我看洋寇也不敢贸然进来。岑抚台想成就议和,只怕也会不惜多让利权,换取洋寇退兵。任洋寇攻杀进来,占去省府,那还叫议和吗?丢了晋省,西安危急,朝廷如何能饶得了他?太后赏他一个头品顶戴来山西,也不是叫他来丧土降敌吧?”
三爷说:“但洋寇也不是那么好哄吧?既千辛万苦攻破东天门,哪能轻易罢兵?听马军门说,洋夷用兵,是另外一路,很难说的。”
林琴轩说:“我们跟洋夷也做过许多生意了,他们可傻不到哪儿!晋省地形,他们不会不顾及。深入进来,就不怕断其后路,成瓮中之鳖?所以叫我看,大局还是和多战少。洋人攻入晋境,无非多加些赔款,也就成了和局。”
三爷说:“真如林大掌柜所说,那还让人放心些。”
林琴轩说:“乔老太爷说得很对,我们大户大号千万不能妄动!我们一动,谁还敢不动?到那一步,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爷说:“眼下大户大号倒是都没动,可外逃潮流不还是日甚一日?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大户大号也要慌!”
林琴轩说:“大字号表面未动,暗底里谁家敢静坐不动?我跟伙友们也在底下张罗呢!”
三爷说:“所以我说,不用几天,不拘洋寇攻来没攻来,祁太平局面必将大乱!百姓倾城蜂拥逃难,驻守的官军岂肯闲着?他们早视祁太平是肥肉。一想今后几日情景,就叫人心惊肉跳!”
林琴轩说:“听三爷说,曹培德正与官衙共议安民之策?”
三爷说:“正是。就怕谋不到良策!岑抚台顶着兵部尚书的头衔,尚不敌洋人,县令出面说话,谁又肯听?”
林琴轩说:“三爷,我倒有一安民之策!”
三爷忙问:“大掌柜有什么良策,快说!”
林琴轩说:“目前局面是人心惶惶,官府贴布告,不会有人信;可稍有传言,都信!所以,设法散布一些能安定人心的传言,说不定还管用。”
“散布些安民的流言?”
“这也算略施小计吧。”
三爷立马振作起来:林大掌柜献出的这个小谋略,可是今天最叫他动心的了!在马军门、乔老太爷及车二师傅那里,都未曾听到类似的奇谋。自家这位大掌柜,真还不能小看。
“林大掌柜,这个计谋甚好!只是,何种流言才能阻挡乡民外逃?”
林琴轩说:“叫我看,不在编出什么传言,而在谁编、编谁!”
三爷忙问:“我没明白,大掌柜说的什么意思?”
林琴轩倒反问:“三爷你说,现在乡民还敢相信谁?”
三爷竟一时不该如何回答:“也真是……”
林琴轩笑了,说:“传言官军能抵挡住洋寇,最没人信!说我们大字号得了密报,议和将成,洋寇将退,只怕市间也是半信半疑。现在惟有一家,乡民尚敬重不疑。”
“谁家?”
“即三爷刚拜见过的形意拳武师们。”
“车二师傅他们?”
“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他们,武艺高强,德行也好,在江湖中的名望谁不知道?传言他们已有对敌之策,乡民也许会驻足观望,暂缓出逃的。但凡有一点指望,谁愿背井离乡!”
三爷点头说:“车二师傅他们出面,势必应者如云。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将他们的形意拳,传说成义和团似的拳会,惹官府疑心?”
林琴轩忽然就击掌说:“三爷,你和曹培德就不会居中说合,叫县衙将形意拳编成乡勇?新编乡勇,不说抗洋,只说对付溃兵流匪。如能说成,再劝武师们率众来城里公开操练演武。其时,我们商界前往慰劳,县衙也去检阅。有了此种气象,不用多置一词,乡民也会传言纷纷,驻足观望的。”
三爷一听,也击掌说:“林大掌柜,明日一早,我就往县衙献上你的计谋!事到如今,我看县衙也别无良策了。”
至此,三爷才来了酒兴。对林大掌柜,他也更刮目相看了:林大掌柜的才具,当在孙大掌柜之上吧。
隔日,在城里东寺旁的空场上,真聚集了二百来名乡勇,在形意拳武师的统率下,持械操练。间或,爆出几声震天动地的喝叫,传往四处。闻声赶来观看的民众,也就越聚越多。
在场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几位武林领袖,康家习武的康二爷、曹家习武的曹润堂等几位大户乡绅,以及县衙的几位官吏,正在神色凝重地议论时局军事。声音很高,语意明了,并不避讳围在身后倾听的一般民众。
他们的话题,多集中在如何对付溃兵流匪上,言语间,对将至的兵匪甚是不屑,又议论了一些擒拿兵匪的计谋。这叫挤在一边旁听的乡民,听得很顺心,很过瘾。
这中间,也对洋寇来犯,稍有议论。武师、乡绅们都煞有介事主张:对洋寇须智取,不能硬碰硬。洋寇到时,可杀猪宰羊先迎进来,再摆酒席大宴之;席上只备烧酒,务必悉数灌醉。
等洋寇醉死过去,可往洋枪枪管、洋炮炮筒内浇入尿汤;一过尿汤,洋枪洋炮就失灵了……这类降敌方法,更令乡民听得兴味高涨。
后来,知县大人驾到,检阅了乡勇操练,听了武师、乡绅的退敌之论,夸奖一番。县令刚走,几家大商号又来慰劳。
第二天,在北寺附近也有一队乡勇在操练,情形与东寺相差不多。
于是,官衙、武林、商界联手平匪御敌的种种消息,就由民众口口相传,迅速传遍全县城乡。民心果然稍定,外逃风潮开始减缓。
这几天,三爷也一直住在城里的天盛川老号,各方奔忙,一直未回康庄。见局面有了好转,正想痛快喝一回烧酒,就有仆佣来传老太爷的话:赶紧回来!
匆匆赶到家,就听四爷说:这几天已将年少的男主和年轻的女眷,送出去避难了。六爷及各门的小少爷,三娘、四娘及汝梅以下的小姐们,都走了。
三爷一听,就有些急:他四处劝说别的大户不可妄动,自己家眷倒纷纷出逃了。他问是谁的主张,四爷说当然是奉老太爷之命。不过,都在夜间潜出,又都化了装,没多少人知道。
三爷能说什么,只在心里说:夜间出逃的并不少,怎么能秘密得了!
康笏南听到东天门失守,洋寇攻入晋境,官家溃兵将至的消息,心头有些像遭了雷击: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吗?
因为杜氏的“丧事”刚刚办完,就传来了这样可怕的消息。以他的老到,当然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康家的祖产祖业面临着灭顶之灾!太谷真遭一次兵祸,康家的老宅、商号必然成为被洗劫的重头目标,康家几代人、历几百年所创的家业,就将毁于一旦……
这样的兵祸,不光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就是在祖上的经历中似乎也不曾有过吧。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危急时大清失了半壁江山,都以为战祸将至。外埠字号撤了回来,老宅、老号的家产、商资也做了匿藏准备。结果,是虚惊一场。那次战祸,起于南方,乱在南方,这边慌是慌,毕竟离得远,逃难也能从容准备的。
这一次,兵祸就在家门口,说来就来了,天意就是不叫你逃脱吧?
去年朝廷有塌天之祸,危情不断,但于太谷祖业终究也只是有惊无险。眼看议和成了定局,怎么兵祸忽然又降临到家门口?
这分明是上天的报应!
如果不送走杜氏,就不会有这样的兵祸吧?
分明是报应……
康笏南面对突临的兵祸,就一直摆不脱这样的思路。越这样想,他就越感到心灵惊悸,精神也就垮了下来。他把应对危机的重担,那样草率地撂给了三爷,实在也是不知所措了。
这在康笏南,可是前所未有的!
不论在家族内部,还是在康家外面的商业王国,康笏南一直都是君临一切的。他畏惧过什么!家事商事,就像三爷所深知的:别人就是想插手也很难,他哪里会把主事权轻易丢给你?
康笏南给失宠的老夫人这样办丧事,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他可没有这样惊悸过。他老谋深算,事情办得一点纰漏都没有。日后就是闹几天鬼,他也根本不在乎。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治丧期间,好像人人都动了真情,为杜氏悲伤,却不大理会他,仿佛他们已经看穿了一切。所以在未知兵祸临头前,他已有些心神不定,恍惚莫名。
老夏和老亭一再说:没有一点纰漏,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他不相信这两个人,还能相信谁?也许他自己衰老了吧?人一老,心肠就软了,疑心也多了?
或者,他真应该受一次报应?
时局一天比一天可怕,康笏南也一天比一天感到软弱。他自认逃不过报应,也只好预备舍身来承受,但祖业还得留给后辈去张罗。所以,他不敢再拖延,决定向三爷交待后事。
对老三,他依然不够满意,可还能再托靠谁?
三爷见到老太爷,大感惊骇:就这么两天,老太爷好像忽然老了多少岁!精神萎靡,举止发痴,人也像整个儿缩小了……他当然不知道父亲内心的惊悸,依然以为父亲是丢不下新逝的杜老夫人。
父亲对杜氏有这一份深情,也难得了。
三爷一到,康老太爷就把所有仆佣打发开,气氛异常。
“父亲大人,你得多保重!”三爷先说。
康笏南无力地说:“我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多操心。外间局势如何?”
三爷忙说:“局面已有好转。近日商界、武林与官衙联手,已止住外逃风潮,民心稍定。”
“溃军和跟在后头的洋寇呢,也止住了?”
“听说岑抚台已派出重兵,到寿阳弹压溃军。退守乐平的大同总兵刘光才,也出来除剿乱兵。”
“洋寇呢?洋寇攻到哪了?”
“还得不到洋寇的准信,只听说岑抚台在极力议和。”
“既已攻破东天门,人家能跟你议和?叫我看,洋寇不攻下太原,决不言和。这一兵祸,那是逃不过了。”
“父亲大人,依我看,战与和,还各占一半。马军门的重兵,尚在晋中腹地驻守着,洋寇也不敢轻易深入吧?”
“东天门也有重兵镇守,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不用多说了,这场劫难是天意,别想逃过去。”
“父亲大人,既如此危急,那你也出去躲躲吧。由我与二哥、四弟留守,尽力应对就是了。”
“老三,今日叫你来,就是向你交待后事的……”
三爷一听这话,慌忙跪下说:“父亲大人,时局真还未到那一步!即便大局崩盘,太谷沦陷,我们也会伺候父亲平安出走的。”
康笏南停了停,说:“我哪也不去了。这场劫难非我不能承担,此为天意。我已到这把年纪,本也该死了,但康家不能亡。所以,该出去避难的是你们。我留下来,谁想要,就给他这条老命。你起来吧,这是天意。”
三爷不肯起来,说:“父亲大人,这不是将我们置于不孝之地了?”
康笏南说:“这是天意,你们救不了我的。你快起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时,康笏南从袖中摸出一页信笺,递了过去。三爷也只好起来接住。展开看时,上面只写着寥寥几行字,又都是“仪门假山”、“偏门隐壁”之类。什么意思,看不出来。
康笏南低声说:“老三,这是我们康家德新堂的九处隐秘银窖。你要用心记住!这九处银窖,也没有暗设许多机关,只是选的地界出人意料就是了。总共藏了多少银锭,我说不清。只能告诉你,这些银两足够支撑康家遍布天下的生意。”
三爷这才意识到了这页薄笺的分量,默数了一下,是九处。三爷从小就知道家资巨富,但到底有多富,直到他接手料理商事,也全然不知。现在,家资就全在这页薄纸上了,只是银窖所在的确太出人意料,几乎都在明处……
康笏南问:“记住了没有?”
三爷忙说:“记住了。”
康笏南便说:“那你就点一根取灯,烧了它。”
三爷听说是这个意思,忙又看了一遍,才点了取灯,烧着了这页薄纸。
康笏南说:“这九处银窖,你永远只能记在心上,不能写在纸上。这是向你交待的第一样。”
三爷忙答应:“我记住了。”
“第二样,这些银两永不能作为家产,由你们兄弟平分。这是祖上传下来、一辈一辈积攒起来的商资老底。康家大富,全赖此活水源头,永不能将它分家析产!你能应承吗?”
“永记父亲嘱托!”
“此为不能违背的祖训。”
“知道了,当永遵祖训。”
“第三样,这份商资在我手里没少一两,多了一倍。我一辈子都守一个规矩:不拘商号赚回多少钱,都是分一半存进这银窖中,另一半作家中花销;赚不回钱,就不花销。这规矩,我不想传给你,但这份老家底在你手里不能亏损太多。”
“我谨守父亲的规矩,赚二花一,不赚不花。”
“世事日艰,尤其当今朝廷太无能,我不敢寄厚望于你。我倾此一生,所增一倍商资,总够你亏损了吧?祖上所遗老本,你们未损,我也就满意了。”
“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我亦会不损一两,传给后人!”
“老三,你有此志,当然甚好。但遇此无能朝廷,你也得往坏处想。所以,我交待你的第四样,就是也不能太心疼这老家底:商事上该赔则赔。祖上存下这一份商资,既为将生意做大,也为生意做败时能赔得起。西帮生意能做大,就凭这一手:赔得起,再大的亏累也能赔得起!不怕生意做败,就怕赔不起。赔不起,谁还再理你?大败大赔而从容不窘,那是比大顺大赚还能惊世传名。”
“因大败大赔而惊世扬名?”
“因你赔得起,人家才更愿意跟你做生意!当然,不赔而成大事最好。西帮事业历练至今,也渐入佳境,少有大闪失了。只是,遇了这太无能的朝廷,似也劫数难逃。去岁以来,损失了多少!眼前大劫,由我抵命就是。但以后乱世,就得由你们张罗了。生意上遭赔累不用怕,这些商资老底还不够你们赔吗?就是把我所增的那一倍赔尽,也要赔一个惊天动地了。先赔一个惊天动地,再赚一个惊天动地,那就可入佳境了。怕的是你们舍不得赔,希图死守了这一份巨资,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父亲放心,我们不会如此不肖!”
“那我就交待清了。后世如何,全在你们了。”
“父亲大人,局面还并不似那么无可挽回!”
“你不用多说。眼下还有些小事,你替我检点一下吧。你们兄弟各门逃难走前,不可将珍宝细软藏匿得太干净,宜多遗留一些。无论溃兵,还是洋寇,人家冲杀进来,没有劫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怒火上来,谁知道往哪发泄?明处的那两个日常使唤的银窖,也要多留些银两,尤其要遗留些千两大锭。世间都知道西帮爱铸千两银锭,劫者不搜寻出几锭来,哪能过得了瘾?孙大掌柜那里,你也过问一下,天成元柜上也不可将存银全数密运出去,总得留下像样的几笔,供人家抢劫吧?什么都劫不到,饶不了你。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
“检点过这些事,你跟老四也避难去吧。你大哥、二哥他们,能劝走,也赶紧叫他们走。这里的老家底,我给你们守着。但愿我舍了老命,能保全了家底。”
“父亲大人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
“你们不走,是想叫康家败亡绝根吗?”
三爷虽不敢太违拗老太爷,但他哪里会走?本来与曹培德就有约,不能妄动;现在老太爷又将康家未来托付给他,更不能临危逃走了。
他去劝大哥、二哥,他们也都不想走。大哥还是闭目静坐,不理外间世界。大娘说,我们也年纪不小了,还怕什么?二爷日夜跟形意拳武师们守在一起,忙着操练乡勇,计议降敌之策,正过瘾呢,哪会走?
四爷当然也不肯走,反倒劝三爷走。
劝不走,就先不走吧。反正外间的逃难风潮也减缓了。
可就在老太爷交待后事不久,外间局面又忽然生变:马玉昆派驻太谷的几营官军,突然开拔而去。也并非进军东路,去迎击洋寇,却是移师南去了!由榆次开过来的马部驻军,也跟着往南移师。
马军门统领的重兵,要撤离山西!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朝廷真要放弃晋省了?说不定是再次中了洋寇议和的诡计!东天门之失,就是中了洋寇的诡计。说好了敌我齐退,结果是我退敌进。官军前脚撤出关防,洋寇后脚就扑关而来。现在,你想叫洋寇退出晋境,人家又故伎重演。马军门的官军一退,洋寇洋兵必定乘虚而来!
三爷不敢怠慢,立马去寻曹培德,商量对策。
曹培德倒不像三爷那样着急,说已经派人往祁县打听消息去了。叫他看,马玉昆重兵撤出山西,说不定还是一种好兆。若军情危急,西安军机处能允许马军门撤走?三爷依然疑心:一定是岑春煊急于议和,将马军门逼走了。马部重兵一撤,山西必成洋寇天下!
曹培德也没太坚持,只说:“洋寇真来了,我们也只能杀猪宰羊迎接吧?”
三爷说:“我们杀猪宰羊倒不怕,就怕人家不吃这一套!”
曹培德说:“我看,再邀祁太平几家大户,速往省城拜见一回岑抚台。见过岑大人,是和是战,和是如何和,战又如何战,也就清楚了。”
三爷说:“这倒是早该走的一步棋。岑春煊移任晋省抚台后,祁太平商界还未贺拜过。只是,今日的岑春煊好见不好见?”
曹培德问:“你是说见面的贺礼吗?”
三爷说:“可不是呢!去年,岑春煊只是两宫逃难时的前路粮台,写一张千两银票,孝敬上去,就很给我们面子了。现在的岑春煊已今非昔比,该如何孝敬,谁能吃准?”
曹培德说:“叫我看,只要我们不觉寒酸,也就成了。岑春煊吧,又见过多少银钱!乔家的大德恒在太原不是有位能干的小掌柜吗?该备多重的礼,托他张罗就是了。该斟酌的,是再邀哪几家?”
三爷说:“不拘邀谁家,也得请乔家老太爷出面吧?你我都太年轻。”
曹培德说:“乔老太爷年长,人望也高,只是乔家并非祁县首户。乔老太爷出面,平帮会不会响应,就难说了。我看,请祁县渠家出面,比乔家相宜。渠家是祁帮首户,又有几家与平帮合股的字号。渠家出面,三帮都会响应。”
三爷说:“请渠家出面,那也得叫乔家去请。”
曹培德说:“那我们就再跑一趟乔家?”
三爷说:“跑乔家,我一人去吧。仁兄还得联络武林、官衙,继续操练乡勇。官军撤了,乡勇再一散,民心更得浮动。”
曹培德就说:“那也好。只是辛苦三爷了。”
二位还未计议完,曹家派出打听消息的武师,已飞马赶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马玉昆兵马已全军开拔,由祁县白圭入子洪口,经潞安、泽州,出山西绕道河南,开赴直隶。传说朝廷有圣旨:和局将成,各国洋军要撤离,所以命马部官军赶赴直隶,准备重新镇守京畿地界。所以,说走就走了。
和局将成,洋寇要撤离?真要是这样,那当然是好消息;可看眼前情形,谁又敢相信?
三爷反正不敢相信,疑心是军机处怕开战衅,使了手段,将主战的马玉昆调出了山西。曹培德也不大敢相信,只是以为:若调走马玉昆,能使三晋免于战事,也成。但三爷说:
“就怕将山西拱手让给洋人,人家也不领情,该抢还是抢,该杀还是杀!”
曹培德就说:“马部兵马已走,就看洋寇动静了。眼下,攻入晋境的洋寇到底推进到哪了?日前听知县老爷说,平定、盂县两地县令竟弃城逃亡,岑抚台已发急谍严饬各县,再有弃城者,杀无赦。所以知县老爷说:既不叫弃城逃难,那就打开城门,杀猪宰羊迎洋寇吧。”
三爷说:“朝廷弃京逃难走了,洋寇还不是将京城洗劫一过!杀猪宰羊迎接,洋人就会客气?我不敢相信。车二师傅派出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说,寿阳、榆次县衙已会集商绅大户,令预备迎接洋寇的礼品货物。乡人听说了,更惶恐出逃。马玉昆这一走,祁太平一带的逃难风潮会不会再起?”
二位计议半天,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安定民心,对付洋寇,贺拜岑春煊倒可缓一缓的。商界的巴结,哪能左右了岑春煊?他该议和还不是照样议和!
既不往祁县游说乔家渠家,三爷就赶去见车二师傅。
近日车二师傅一直住在城里的镖局。一见三爷来,就问:“三爷,来得这么快?”
三爷不明白是问什么,就说:“车师傅,快什么?”
车二师傅说:“康二爷才走,说去请你,转眼你就到了,还不快?”
三爷说:“我刚从北村曹家来,并未见家兄。有急事?”
车二师傅说:“那三爷来得正好,正有新探报传来!”
三爷忙问:“洋寇来犯?”
车二师傅一笑,说:“算是喜讯吧,不用那样慌。”
“喜讯?”
“能算喜讯。”
的确能算喜讯:攻入晋境的德法洋军,已经撤回直隶的井陉、获鹿了,并未能大举西进。
原来,三月初一,镇守东天门的刘光才总兵被迫撤兵时,怕故关、旧关及娘子关的炮台成孤立之势,不能持久,就设了一计:密令这三处关防的守将,明里也做撤退假象,暗里则将阵地潜藏隐蔽,备足粮弹存水。这样佯退实不退,为的是不招敌方围困;洋寇若大意扑关,又能出其不意,迎头痛击。
果然,德法洋军派过来刺探军情的华人教民,听信传言中了计,把关防炮台守军也撤退的情报,带回去了。
初四夜半,法军扑故关,德军朝娘子关,分兵两路西进,企图越关入晋。因为已经相信是空关,大队兵马径直往前开时,无论德军法军,都没有攻关打算。哪能想到,大军都挤到关下了,忽然就遭到居高临下的重炮轰击!德法两军遭遇都一样,死伤惨重,惊慌后撤。不同的是,德军从娘子关后退时,又走错了路,与从故关败退下来的法军,迎面相撞。初四后半夜,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惊慌撤退的双方未及细辨,就以为遇到了清军的埋伏,于是仓皇开战。等明白过来,又伤亡不少。洋寇连夜退回井陉,据说将跟随他们的教民,杀了不少。教民谎报军情,洋人以为是有意的。
洋寇吃了这样大的亏,哪能甘心?初五、初六两日,连续发重兵,围攻故关、娘子关及南北嶂几处关防。双方伤亡都够惨重,娘子关也一度失守,但洋寇终未能长驱入晋。此后相持数日,也时有战事,但已波澜不惊。到三月十三,德法洋军都退回获鹿,连战死的尸骸也运走了,怕是要放弃攻晋吧。
三爷听了,当然松了一口气,说:“洋寇息战,当然是喜讯。只是,东天门关防虽危急,并未尽失,溃军之乱又从何说起?”
车二师傅说:“那是盂县一帮歹徒趁危兴风作浪。娘子关失守后,洋寇并未敢单道深入。可附近一个乡勇练长,叫潘锡三,他听说关防失守,就勾结一帮不良官兵,四处散布洋寇已破关杀来,引发民乱。他们就趁乱肆意抢掠。此乱一起,那就像风地里放了一把野火,谁知道会烧到哪!不用说一般乡民了,盂县、平定的县令就先吓得弃城逃跑了。”
三爷说:“刘总兵机智阻敌在前,拼死守关在后,怎么也不见张扬?只听说溃军将杀掠过来,还以为就是刘部兵马呢。”
车二师傅说:“德法扑关伊始,刘总兵就急报岑抚台,岑只让劝止,不许开战。刘大人只好急奏西安军机处,岑抚台知道后,反责备刘大人谎报军情。这种情形,谁还敢为之张扬?派去探听消息的武友,很费了周折,才得知实情。”
三爷又能说什么?虽然知道了兵祸暂缓,可以松口气了,但还是更记起父亲交待过的那句话:当今朝廷太无能,凡事得往坏处想!
其实,德法肯退兵,到底还是因为岑春煊答应了由晋省额外支付一笔巨额赔款。这就正如林大掌柜所预料:破财议和。
兵祸暂缓之后,康家逃难出去的,也陆续回来。老太爷的精神分明也好转了。但三爷却轻松不下来:老太爷秘密向他交待了康家的老底,他算是正式挑起重担了吧。
所以,三爷终日在外奔波,不敢偷闲。但一件棘手的事,却令他想躲也躲不开:兵祸才缓,票庄的孙大掌柜就提出要告老退位。
这次兵祸虽然有惊无险,孙大掌柜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味慌张,没有主意,哪还像个西帮的大掌柜?或许孙大掌柜也真是老迈了。只是,他是老太爷依靠了几十年的领东掌柜,三爷哪敢擅自撤换?尤其有去年冬天的那次龃龉,三爷更不能就此事说话了。他刚主事,就叫领东老掌柜退位,别人不骂他器量太小才怪!
再说,更换领东大掌柜,毕竟是件大事。要换,也得待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之际,再张罗吧?眼前时局,哪容得办这种事!三爷心里已有了自己中意的大掌柜,可他连一点口风都没敢透出。
因此,孙大掌柜一跟他提起这事,三爷就极力劝慰,直说这种时候康家哪能离得开你老人家呀!天成元遇了这样的大难,除了你老,谁能统领着跳过这道坎?你老要退位,天成元也只好关门歇业啦。总之,拣好听的说吧。
可孙大掌柜好像铁了心要退位,你说得再好听,他也不吃这一套。
这是怎么了?孙大掌柜是被这场兵祸吓着了,还是另有用意?以他的老辣,觉察出老太爷已经交待了后事,三爷正式继位,所以不想伺候新主了?
老太爷交待后事那是何等秘密,三爷哪敢向世人泄漏半分?他连三娘都没告知一字!孙大掌柜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上觉察出来了?近日他是太张扬了,还是太愁楚了?自家就那样沉不住气?
三爷躲也躲不过,劝也劝不下,就对孙大掌柜说:“这么大的事,跟我说也没用。大掌柜想告老退位,去跟我们老太爷说。我自家出趟远门,还得老太爷允许呢,这么大的事,跟我说顶什么事?”
孙北溟却说:“我还不知道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过多少回了,都不顶事!前年,津号出了事,我就跟他说,该叫我引咎退位了吧?他不答应,怕伤了天成元信誉。去年京津庄口被毁,生意大乱,应付如此非常局面,我更是力不能胜了。可你家老太爷依旧不许退位,说留下这么一个乱局,没人愿接!这不是不讲理吗?这么个乱局,也不是我孙某一人弄成,岂能讹住我不放?现在,洋人退了,议和将成,乱局也快到头了,还不允许老身退位?”
三爷只是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器重你,离不开你。”
孙北溟说:“他是成心治我!三爷,我求你了。孙某一辈子为你们康家效劳,功劳苦劳都不说了,看在我老迈将朽、来日无多的分上,也该放了我吧?入土之前,我总得喘息几天吧?你们家老太爷,他是恨不得我累死在柜上才高兴!三爷,你替我说句话,替我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成不成?”
三爷现在毕竟老练多了,孙大掌柜说成了这样,他也没敢应承什么,依旧说:“孙大掌柜,在我们家老太爷跟前,我说话哪有你老顶事?我替你求几句情,有什么难的?只怕我一多嘴,老太爷反而不当一回事,那又图甚?以你大掌柜的地位,有什么话不能自家去说!”
“三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自家说话要顶事,还来求你?我亲口说了多少回了,不管用呀?”
三爷笑了笑说:“这能怨谁?只能怨你的本事太大了。孙大掌柜,我也求你了,先统领天成元渡过眼下难关,再言退位,成不成?”
三爷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令孙大掌柜拉下了脸:
“三爷,你也这样难求?我也老糊涂了,年前竟敢得罪少东家!罢了,罢了,谁也不求了,无非舍了这条老命吧。”
孙大掌柜竟这样说,三爷可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当面说他器量太小,记了前嫌,不肯帮忙吗?他慌忙给孙北溟行礼赔罪,说:
“大掌柜要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你老是前辈,我岂敢不听吩咐?那我就照大掌柜的意思,在老太爷跟前说道几句。顶事不顶事,乃至坏了事,我可不管了。”
孙大掌柜倒转怒为喜,说:“这还像你三爷所说的话!求了半天,总算没白求。三爷,老身临危逃避,实在是怕贵府生意再遭伤筋动骨之累!你与老太爷当紧得另选贤能,来挑领东这副担子。”
三爷就问:“似孙大掌柜这样的领军人物,到哪去寻?”
孙北溟说:“京号的戴掌柜,汉号的陈掌柜,才具都在老朽之上。两位又多年驻大码头,大场面、大波澜经见得多了,不拘谁,回来领东,都远胜于我!”
孙大掌柜所举荐的这二位,那当然堪当其任。只是,那并不是三爷所心仪的人。但三爷口头还是说:“戴、陈二位的出类拔萃,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不及孙大掌柜就是了。”
“三爷无须这样客套,戴、陈二位必能保天成元渡过难关,先复兴,再发达的。”
孙北溟此次坚辞领东掌柜的职位,倒不是要难为三爷,他的确早想退位了。庚子之乱以来,他也实在感到力所不逮。京津两号被毁,北方大半庄口被殃及,这在天成元可是前所未有的浩劫。即便和局成了,如何复兴这许多分号?孙北溟每一想及,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洋人如此得势,日后国将不国,民生艰难,商业衰微是不可免了。尤其听说这次赔款竟高达四亿五千万两之巨!将如许白银赔给外国,国内哪还有银钱来流通?在此种国势下,银钱业还能维持吗?
孙北溟毕竟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了绝境再生的心劲。加上他长年吸食鸦片,智力也大衰。
西帮商号体制,即使做了孙北溟如此显赫的大掌柜,也依旧是商号的托管者。生意是东家的,他感到难经营了,自然要辞职退位。做大掌柜多年,家资已大富,退位后尽可颐养天年。所以,他才不想恋栈不去,落一个败名。
三爷看出了孙大掌柜退意是真。他也答应了替孙大掌柜说情。可见着老太爷,总不便开口。由他提出撤换大掌柜,实在怕惹老太爷不高兴。比较妥帖的办法,应该由一位能与老太爷说上话的中间人,先将此事提出;老太爷拿此事来询问他时,他再出面说话。
可到哪去寻这样一位中人?说合撤换大掌柜这样的事,实在非同小可,此人既得有相当的身份,又没有太大的瓜葛。谁适宜担当这样的重任?家馆的何举人吗?何举人说这种事,老太爷多半会一笑置之,不当回事。老夏、老亭?身份不够,他们也从不就外间商事插嘴。
二爷、四爷呢?他们说话,老太爷也不怎么当回事。
三爷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就只好叫孙大掌柜先去求老太爷。一趟不成,再跑一趟。跑得老太爷心动了,把换大掌柜的话茬儿提出来,他就好说话了。到那种火候说话,也才顶事。
孙大掌柜采纳了三爷的主意,开始不厌其烦地往康庄跑,软话硬话都说了,非告老退位不可。但三爷看老太爷动向,却一直平静如常,有关孙大掌柜的事,半个字也没有提起。
看看,老太爷还是不想换天成元的大掌柜。
三爷正庆幸自己没有冒失,突然被老太爷召去。去了,就见老太爷脸色不对。
“你答应孙大掌柜退位了?”
“父亲大人,这么大的事,我哪敢答应?”
“孙大掌柜亲口说的,还能是假?”
“父亲大人,我哪敢答应这种事!孙大掌柜是求过我,但我说这事非同小可,得由家父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现在,一切是你做主!”
三爷知道,他最担心的情形,到底还是出现了。眼前盛怒的父亲,分明已经从丧妇的悲伤中脱离出来,威严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