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膺听说曹家生擒了岑春煊的一伙骑兵,略一寻思,就决定去见见曹培德。
在太原,戴膺已打听清楚,西太后将她宠信的吴永派往湖广,催要京饷之后,宫门大差已由这个岑春煊独揽了。来曹家绑票的,居然是岑春煊手下的兵痞,这不正好给了西帮一个机会,来疏通这位岑大人吗?
其实,随扈来勤王保驾的,除了神机营、神虎营的御林军,主要是九门提督马玉昆统领的京营武卫军。在太原时,戴膺也去拜见过马军门。说起这一路护驾带兵之难,马军门也是大吐苦经。沿途荒凉,兵饷无着,着了急,兵勇就四出抢掠。有时,沿途州县为太后皇上预备的御用贡品,竟也给抢劫了。所以,太后对此极为恼怒,屡屡下旨,凡敢出去抢掠的军士,一律杀无赦。杀是杀了不少,抢掠还是禁绝不了。只是入了雁门关后,地面日趋富庶,沿途皇差供应也渐渐丰厚了,兵才好带了些。
听了马玉昆的诉苦,戴膺还问了一句:“如今太原是大军压境,会不会有不良兵痞跑出扰民,尤其跑往我们祁太平抢掠?”
马玉昆断然说:“太后见这里皇差办得好,又特别谕令:再有兵勇扰民,严惩不贷。”还说,不拘谁家兵士,违者,他马玉昆都可拿下立斩。
戴膺听过这些话,所以就觉利用曹家绑票案,很可以做做岑春煊的文章:替他瞒下这件事,不张扬,不报官,不信他岑春煊就不领一点情?疏通了岑春煊,至少也可以让他在太后跟前,多替西帮哭穷诉苦吧。还有,老太爷交办的这件事,岑春煊这里也是一大门路。
但他忽然去见曹培德,似乎显得太唐突了。于是,戴膺就请三爷陪他去。他对三爷说:“疏通了岑春煊,老太爷想见太后皇上,怕也不难了。”
三爷听这样一说,自然欣然应允。
戴膺真没有想到,曹培德对他,比对三爷还要恭敬。曹培德因为有意将自家的账庄转为票号,所以对康家这位出名的京号掌柜,自然是十分敬慕的。只是戴膺有些不太知道这一层意思。
戴膺见曹家这位年轻的掌门人,一点也不难为人,就将自己的想法直率说出来了:“咱太谷武界替你们曹家生擒绑匪,活儿是做得漂亮!尤其车二师傅他们赤手空拳,绑匪却是骑马提刀,竟能麻利拿下,师傅们的武功又有佳话可传了。”
三爷说:“这回,车师傅他们是设计智取,不是硬对硬。”
戴膺说:“智勇双全,那武名更将远播。可生擒回来的,居然是岑春煊的骑兵,这可不是好事!”
曹培德忙问:“戴掌柜,我们哪能知道绑匪会是他的兵马?勤王护驾的兵马,竟干这种匪盗营生,我至今还不大相信。”
戴膺说:“岑春煊的兵马,是从甘肃带过来的,本来就野。护驾这一路,又少吃没喝,不抢掠才日怪。”
曹培德就问:“这个岑春煊,以前也没听说过呀,怎么忽然就在御前护驾了?”
三爷也说:“听说护驾的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兵马,从哪跑出一个岑春煊?”
戴膺说:“这个岑春煊,本来在甘肃任藩台。六月间,洋人攻陷天津,威逼京师,岑春煊就请求带兵赴京,保卫朝廷。陕甘总督陶公模大人,知道岑春煊是个喜爱揽事出风头的人,又不擅长带兵打仗,本来不想准允他去。但人家名义正大,要不准许,奏你一本,也受不了。陶大人也只好成全他,不过,只拨了步兵三营,骑兵三旗,总共也不过两千来人,给带了五万两饷银。岑春煊就带着这点兵马,赶赴京师。兵马经蒙古草地到张家口,行军费时,太快不了。他自己就先行飞马入京。陛见时,太后一听说只带了两千兵马来,当下就骂了声:‘儿戏!’”
三爷笑了说:“两千兵马,就想挡住洋人,解京城之危?”
曹培德说:“叫我看,这个岑春煊还是有几分忠勇。那些统领重兵,能征善战的,怎么一个个都不去解京城之危?”
戴膺说:“有本事的,逮不着;没本事的,都跑来围着你,不倒霉还怎么着!太后已经不高兴了,再一问:‘你这两千兵马在哪?’岑春煊也只能如实说:‘到张家口了,不日即可到京。’这么一丁点兵马,还没带到,就先跑来邀功?太后更为反感,当下就说:‘你这兵马,就留在张家口,防备俄国老毛子吧,不必进京了。’”
曹培德说:“来了这么一个忠臣,还给撵走了。”
戴膺说:“你别说,这个岑春煊还真有些运气。还没等他离京呢,京城就陷落了。他随了两宫一道逃出京城,不叫他护驾,他也得护驾了。”
三爷说:“这叫什么运气?京城陷落,说不定是他带去了晦气。”
戴膺说:“随扈西行的一路,岑春煊带的那点兵马是不值一提,但他带的那五万两军饷,在最初那些天可是顶了大事。太后皇上仓皇逃出京师,随扈保驾的也算浩浩荡荡了,可朝廷银库中京饷一两也没带出来。所以最初那些天,这浩浩荡荡一干人马的吃喝花消,就全靠岑春煊带着的这点军饷勉强支应。西太后听说了,对岑春煊才大加赞扬。后来,干脆叫他与吴永一道,承办前路粮台的大差。看看,这还不是交上好运了?”
曹培德说:“这点好运,也是拿忠勇换来的。戴掌柜,车二师傅他们逮住的那帮绑匪,要真是岑大人手下的,就送回营中,由他处置吧?”
戴膺说:“就怕他不认呢。”
三爷说:“他凭什么不认?”
戴膺说:“这是往脸上抹黑呢,他愿意认?驻跸太原后,太后一再发谕令,不许随扈的将士兵勇出去扰民,违者,立斩不赦!”
曹培德说:“那我们就装着不知道是他的兵马,交官处置就是了。”
戴膺说:“交了官,必定是立斩无疑。要真是岑春煊的骑兵,就这样给杀了,他得知后肯定轻饶不了我们。”
三爷说:“那我们生擒这帮杂种,是擒拿错了?”
戴膺说:“二位财东是不知道,岑春煊实在是个难惹的人,现在又受太后宠信,正炙手可热。此事处置不当,真不知会有什么麻烦!”
曹培德说:“戴掌柜,你驻京多年,看如何处置才好?”
戴膺忙说:“曹东台,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刚在太原住了几天,打听到一些消息,来给贵府通通气吧。我们逮着的,即便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兵勇,也比这好处置。三爷与马军门有交情,什么都好说。即便没这层私交,马军门也好打交道的。人家毕竟是有本事的武将,哪像这位岑春煊!”
三爷说:“小人得志,都不好惹。”
戴膺说:“岑春煊本来就有些狂妄蛮横,现在又得宠于太后,独揽宫门大权,更飞扬跋扈,恣睢暴戾得怕人!听说他办粮台这一路,对沿途州县官吏可是施遍淫威,极尽凌辱。圣驾到达宣化府后,天镇县令即接到急报,叫他赶紧预备接驾。一个塞北小县,忽然办这样大的皇差,只是预备数千人的吃喝,就够它一哼哼了。”
三爷说:“天镇,我去过的。遇了今年这样的大旱,那里能有什么好吃喝?莜麦收不了几颗,羊肉也怕未肥。”
戴膺说:“岑春煊要似三爷这样想,那倒好了!天镇倾全县之力,总算将一切勉强备妥,太后却在宣化连住三日,没有按时起驾。天镇这边等不来圣驾,别的还好说,许多禽肉食物可放得变了味。等圣驾忽然黑压压到了,临时重新置办哪能来得及?这个岑春煊,一听说食物有腐味,叫来县令就是一顿辱骂,当下逼着更换新鲜食物。县令说,太后皇上的御膳,已尽力备了新的,其余大宗实在来不及了。岑春煊哪里肯听,只说:‘想偷懒?那就看你有几个脑袋!’县令受此威逼,知道无法交待,便服毒自尽了。”
曹培德说:“办皇差,大约也都是提着脑袋。”
三爷说:“朝廷晦气到如此地步了,还是重用岑春煊这等人?他跋扈霸道,怎么不去吓唬洋人!”
戴膺说:“欺软怕硬,是官场通病。只是这个岑春煊,尤其不好惹。”
曹培德说:“那戴掌柜你看,我们逮着的这十来个绑匪,该如何处置?”
戴膺说:“曹东台,我实在也没有良策。”戴膺虽有对策,这时也不便说出:不能太喧宾夺主了。“眼下,先不要张扬此事。我是怕处置不当,惹恼岑春煊,他故意放纵手下兵痞,专来骚扰太谷,或撺掇太后,大敲我们西帮的竹杠,那就麻烦大了。我立马就回太原,再打探一下,看这步棋如何走才好。贵府有能耐的掌柜多呢,也请他们想想办法。”
曹培德说:“我们的字号倒是不少,就是没有几间太出色的京号。我就听戴掌柜的,先捂下这件事,不报官,不张扬,等候你的良策。”
戴膺忙说:“曹东台要这样说,我真不敢造次了!只是尽力而为,何来良策?”
曹培德说:“戴掌柜不用客气。我也顺便问一句:现在新办票号,是否已为时太晚?”
三爷就对戴膺说:“今年大年下,曹大哥就提过,想将他们的账庄改做票庄。老太爷十分赞成,说曹家也开票庄,那咱太谷帮就今非昔比了!”
戴膺忙说:“我们老太爷说得对。办票号,不在早晚,全看谁办。你们曹家要办,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曹培德说:“戴掌柜,我可不想听你说恭维话,是真心就教!”
戴膺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们一不缺本钱,二不缺掌柜,国中各大码头又都有你们曹家的字号,尤其曹家字号名声在外,谁都信得过:这几样齐全,办票号那还不是现成的事!”
曹培德说:“戴掌柜要看着行,我也敢下决心了。只是,偏偏赶了今年这样一个年景,天灾人祸,一样不缺。戴掌柜看今后大势,还有救没救?”
戴膺说:“曹东台英气勃发,我还想听听你对大势的见识呢!”
曹培德说:“我蜗居乡下,坐井观天,哪有什么见识!戴掌柜一向在京师,我真是想听听高见。”
戴膺就说:“忽然出了今年这样的塌天之祸,对时局谁也不敢预测了。去年今天,谁会想到局面竟能败落如此?就是在今年五六月间,谁能想到朝廷会弃京出逃?所以对今后大势,就是孔明再世,怕也不敢预测了。要说大清还有转颓中兴的希望,那不会有人信。不过,今年之变,虽内乱外患交加,还是以外患为烈。与洪杨之乱相比,只京津失守,别的地界还不大要紧。尤其江南各省,几无波及。”
三爷愤然说:“京师失守,已是奇耻大辱了!”
戴膺说:“洋人也只是要凌辱大清,不是要灭大清。凌辱你,是为了叫你乖乖赔款割地;把你灭了,找谁签和约,又找谁赔款割地?所以,叫我看,这场塌天之祸的结果,也无非再写一纸和约,赔款割地了事。你们曹家要开票号,照旧张罗就是了,无非迟开张几天。”
曹培德说:“我看也是,局面也就这样了。戴掌柜,我们新入票业,你们这些老号不会欺生吧?”
戴膺说:“敢欺负你们曹家,也得有大本事。曹家可不像当今朝廷,谁都敢欺负它!”
三爷说:“摊了这么一朝廷,银子都赔给洋人了,我们还有多少生意可做!”
戴膺说:“士农工商,我们叨陪末位,朝廷强不强,爱管它呢!就是想管,人家也不叫你管!跳出官场看天下,盛世乱世,总有生意可做的。”
戴膺回太谷走了这么几天,居然就误了拜见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
戴膺离开太原的第二天,王中堂就召见了西帮票号中十几家大号的京号老帮。但这次召见,并不是应西帮请求,而是他的主动之举。而且召见来的异常紧急,前晌传令,后晌就得到。天成元省号来不及请回戴膺,刘老帮只好自己去了。
王文韶以相国之尊,紧急召见西帮票号的掌柜们,并不是因为到了西帮的故里,要作一种礼贤下士的表示,缘由实在很简单:要向西帮借钱。
到达太原后,太后住得很滋润,没有走的意思。可各省京饷,望断秋水了,依然无影无踪,不见汇来。那班督抚,奏折写得感天动地,谁都说已经启汇,即将起汇,可银饷都汇到哪了?叫他们交山西票商,票汇电汇都成,居然还是没有多大动静。山西藩库,眼看也要告罄,抚院藩司已是叫苦不迭。王文韶这才听从户部一些下属的建议,以朝廷名义,向西商借银。
以往在京师,户部向西帮票商借债,也是常有的事。
奏请上去,太后也同意。
王文韶本来想将西商大号的财东们请来,待以厚礼,晓以大义,或许不难借到巨款。可山西藩台李延箫说,祁太平那些大财主们,才不稀罕这一套。官方劝捐、借钱这类事,他们经见得多了。把他们请来,除了听他们哭穷,甭想得到别的。
王文韶就提出:“那么请西商的大掌柜来?”
李延箫说:“领东的大掌柜,跟财东也是一股调,很难说动。前不久,卑职刚刚召见过他们,宣读圣旨,叫他们承汇京饷,还似有委屈,颇不痛快。”
“那见谁呢?”
李延箫建议:“要见,就见各家的京号掌柜。这批人是西商中最有本事,也最开通的。他们长年驻京,有眼光,有器局,可理喻,总不会驳了中堂大人的面子。眼下,他们又大多在太原,招之即来。”
“他们能做了主吗?”
李延箫说:“京号掌柜的地位,不同一般。外间大事,财东大掌柜往往听他们的。”
王文韶就采纳了这个建议,紧急召见了京号老帮们。
但见着这帮京号掌柜后,王文韶很快发现:他们并不像李延箫所预言的那样,可以理喻。无论你怎么说,忠义大节也好,皇恩浩荡也好,堂堂户部决不会有借无还也好,这帮掌柜始终就是那样一味哭穷诉苦!要是在京师,他早将他们撵出衙门了。但现在逃难在外,危厄当头,实在也不便发作。
身为朝廷的国相军机,现在也体会到了人穷志短的滋味,王中堂真是感伤之至!
陪他召见的李延箫,倒是能沉得住气,掌柜们哭穷诉苦,他还在一旁敲边鼓:“见一次中堂大人不容易,有什么委屈,遭了多大劫难,都说说。中堂大人一定会上奏朝廷,给你们做主!”
李藩司这种态度,王文韶起先甚不满意:你倒做起了好人!后来,转而一想,或许李延箫更摸西商的脾气,先由他们诉诉苦,多加抚慰,气顺了,借钱才好说。于是,王文韶也只好耐了性子,听任这些掌柜们哭穷诉苦。
王中堂、李藩司当然不知道,京号老帮们一哇声哭穷,那是预先谋划好的。想听不想听,他们都是这一套。
老帮们本来已经商量妥,要谒见一次王中堂,抢先哭穷。可还没来得及求见,中堂大人倒先紧急召见他们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就知道大势不妙:朝廷敲西帮的竹杠,比预计的还来得快!王中堂肯这么屈尊见他们,又见得这么着急,决不会有什么好事。
一见面,果不其然:张口就要向西帮借钱!
当时虽不便再通气商量,大家也明白该如何应对了:一哇声哭穷,决不能开这个口子!说是借钱,照常写利息,可现在不比平常,就是不赖账,归还遥遥无期,也等于赖了账了。今天给了王中堂面子,出借了银子,那就犹如大堤溃口,滔滔洪水势必灭顶而来。再说,西帮就是能养活了流亡朝廷,士农工商,也没有那个名分!
这些京号老帮,果然比大掌柜们器量,精明,睿智,面对中堂大人,一点都没怯场,也未叫冷场。
日升昌的梁怀文,义不容辞打了头。他听完王文韶既客气又有几分霸气的开场白,跟着就说:
“今日能受中堂大人召见,实在是既荣幸,又惶恐。我们虽在京多年,也常得户部庇护,可仰望中堂大人,如观日月,哪有福气这样近处一堂?朝廷巡幸山西,我们西帮更感荣耀无比,正商议着如何孝敬太后和皇上呢。中堂大人今日言‘借’,是责怪我们孝敬得太迟缓吧?不是我们不懂事,实在是因为一时凑出的数目,拿不出手!”
蔚丰厚的李宏龄,紧接着说:“中堂大人,今日幸会,本不该说扫兴的话,可六七月间京津劫难,至今仍令人毛发森竖,惊魂难定!七月二十那天,我们得知京师已为夷寇攻破,仓皇起了京号的存银,往城外逃跑。刚至彰仪门,就遭乱匪散勇哄抢,十几辆橇车,小十万两银子,转眼间,全没了。携带出来的账簿,也在混乱中遗失殆尽!京号生意多为大宗,无论外欠、欠外,都是数以十万、数十万计。底账全毁,将来结算只得由人宰割。津号劫状更惨,不忍复述。除京津外,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损失惨重,大多关门歇业了。东家、大掌柜,近日已愁成一堆了,正筹划节衣缩食,变卖家产,以应对来日危局。西帮历数百多年商海风云,此实为前所未有的第一大劫难!”
两家大号这样开了头,其他老帮自然一哇声跟了上去。
山西藩台李延箫怂恿老帮们诉苦,的确是想先讨好,再求他们能给王中堂一个面子。可这些老帮诉起苦来,竟没有完了。听那话音,仿佛急需接济的是他们西商,而不是朝廷!他真不知该如何收拾场面,坐在那里异常尴尬。
王文韶早有些不耐烦了,终于打断掌柜们的话,冷冷地说:“你们各号所受委屈,我一定如实上奏圣上。只是,国难当头,谁能不受一点委屈?今朝廷有难处,你们有所报效,自然忠义可嘉;若实在力所不及,也就罢了。”
梁怀文依然从容说:“中堂大人,自听说朝廷临幸太原,我们西帮就在预备孝敬之礼,只是筹集多日,数目实在是拿不出手!西帮枉背了一个富名,虽已是砸锅卖铁了,但拿出这么一个数目,实在是怕圣上不悦,世人笑话的。”
李延箫就问:“你们这个数目是多大?”
这个时候,大德恒的省号老帮贾继英,忽然就接了话头说:“中堂大人,藩台大人,不知户部急需筹借的款项,又是多大数目?”
王文韶和李延箫没有料到会有人这样问,一时居然语塞。王文韶见这个发问的掌柜,异常年少,这才寻到话头,说:
“这位年轻掌柜,是哪家字号的?”
贾继英从容说:“大德恒,财东是祁县乔家。”
王文韶又问:“你叫什么?”
“敝姓贾,名继英。”
“也驻京吗?”
“小的是大德恒的省号掌柜,因敝号驻京掌柜未在太原,所以小的有幸见到大人。”
“你多大年龄,就做了省号掌柜?”
“小的二十五岁,入票号历练已有十年。”
王文韶就说:“这位贾掌柜,你问我们借款数目,是随便一问,还是能做主定夺?”
贾继英坦然说:“中堂大人,驻外掌柜遇事有权自决,这也是我们西帮一向的规矩。再说,借贷也是省号分内生意,小的本来就有权张罗的。”
王文韶听了,便与李延箫耳语几句,然后说:“贾掌柜,本中堂为朝廷枢臣,说话不是儿戏。为解朝廷一时急需,户部要借的款额,至少也得三十万两。”
在场的谁也没料到,贾继英居然从容说:“要只是这个数目,我们大德恒一家即可成全。”
王文韶与李延箫惊异地对视一眼:这个年轻掌柜的话,能信吗?
李延箫赶紧夯实了一句:“贾掌柜,军中无戏言。今面对中堂大人,如同面对当今圣上!如有欺君言行,获罪的就不止你一个小掌柜,你家大掌柜、老财东都逃不脱的!”
贾继英从容说:“小的所说,决非戏言。”
王文韶听了,忽然哈哈一笑,说:“好啊,今日你们西帮给我唱的,这是一出什么戏?先一哇声哭穷,末了才露了一手:三十万两银子,还是拿不出手的小数目!我今天也不嫌借到的钱少,赶紧把银子交到行在户部就成。”
李延箫见王中堂终于有了笑脸,也松了一口气,说:“中堂大人,我是有言在先的:西商掌毕竟通情达理,忠义可嘉。”
王文韶就说了声:“给各位掌柜看茶!”自己就站起来,退堂了。
众老帮也赶紧告辞出来。
但贾继英出人意料地露了那样一手,京号老帮们的震惊哪能平息得了?不是说好了一齐哭穷吗,怎么大德恒就独自一家如此出风头?
这次召见,是在藩司衙门。所以,散时也不便议论。
梁怀文回到日升昌省号,刚刚更了衣,李宏龄就跟来了。梁怀文连座也没让,就说:“大德恒这个愣后生!他难道不知道我们的意思?”
李宏龄说:“哪能不知道!”
“知道,能这样?我们一哇声哭穷,他倒大露其富!”
“是呀,当时我也给吓了一跳:蛮精明一个后生,怎么忽然成了生瓜蛋?”
“这么大的事,也不全像是生瓜蛋冒傻气。乔家大德恒是不是另有打算?”
“可大德通的周章甫,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哭穷诉苦吗?”
“叫我看,真也难说!”
正说着呢,周章甫带着贾继英也来了。
一进来,周章甫就说:“二位老大正在生气吧?这不,我赶紧把继英给你们带来了!想打想骂,由你们了。”
梁怀文冷冷地说:“你们乔家的字号,如日中天,正财大气粗呢,我们哪敢说三道四!”
李宏龄也说:“你们乔家要巴结朝廷,我们也不会拦挡!只是,当初大家都说好了,一哇声哭穷。可见了王中堂,我们守约哭穷,你们却反其道行事,大露富,大摆阔!你们巴结了朝廷,倒把我们置于不忠不义之地?”
贾继英慌忙说:“晚辈无知浅薄,一时冲动,就那样说了。本意是想解围,实在没有伤害同仁的意思,万望二位老大见谅!”
周章甫也说:“继英出了那样一招,我当时也甚为震惊!回来,我就问他:‘你这样行事,是东家的意思,还是大掌柜的吩咐?’他说与东家大掌柜都无关,只是他一时冲动,出了这冒失的一招。”
梁怀文就说:“哼,一时冲动,就出手三十万!还是你们乔家财大气粗。朝廷尝到甜头,不断照此来打秋风,别家谁能陪伴得起?”
李宏龄也说:“早听说你这位年轻老帮,很受你们阎大掌柜器重。可今天此举,能交待了阎大掌柜?”
贾继英说:“当时,我实在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见西帮各位前辈一味哭穷诉苦,王中堂无奈地干坐着,李藩司几近乞讨,求我们给王中堂一个面子,两相僵持,都有些下不来台。我就想,西帮遭劫惨状既已尽情陈说出来,再不给中堂大人一个面子,怕也不妥。西帮有老规矩,不与官家积怨。这是面对朝廷,由此结怨朝廷,于西帮何益?所以,我才有那冒失之举。交待不了阎大掌柜,我也只好受处罚了。”
周章甫说:“按说,借钱给朝廷,不用怕他赖账,更何况是在这患难之时呢!”
梁怀文说:“不是怕朝廷赖账,是怕朝廷就这样驻銮太原,靠向西帮打秋风,悠闲度日。那还不把我们拖塌了?”
贾继英说:“以我之见,朝廷不大可能再寻我们借钱了。”
李宏龄问:“何以见得?”
贾继英说:“这次已几近乞讨了,谁还有脸再来呀?至尊至圣的朝廷,这么低三下四地向商家乞讨,他们真不觉丢脸?至少王中堂是不会再来了。他贵为相国,宁肯更严厉地催要京饷,也不会再乞求西帮商家了。”
贾继英此说,倒是叫梁怀文、李宏龄以及周章甫都觉有几分意外,又都觉占了几分理。不过,梁怀文还是说:
“朝廷要这样知耻,也不会败落如此,流亡太原了!”
戴膺回到太原,听说了这次召见的情形,对贾继英竟如此出风头,也不以为然。不过,他又觉这次召见来得突然,朝廷的军机大臣既已先说出一个‘借’字,一两银子也不借给,真也不行;给十万八万,那也像是打发叫花子。三五十万,这是他给康老太爷说过的一个数目,不想王中堂报出的,居然也是这样一个数目!
戴膺为自己估计得当,生出几分得意。可惜,他当时即使在场,也不敢将这样一笔银子独家包揽下来。对朝廷,这是一个小数;但压到一家商号,真也够你一哼哼。说是借,谁知是借贷还是讹诈!乔家的大德恒,真就不在乎这一笔银子?
听说了这件事,戴膺本想去见李宏龄,再详细问问,但又作罢了。还是先会会岑春煊再说吧。见了岑春煊,也许能相机问问:跟西帮借到那三十万,太后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
戴膺接受了曹培德的委托,处置那伙岑春煊的兵痞,为的就是能会会这位宫门宠臣。
在太谷时,戴膺从曹家回来,就往总号去问了问:兰州庄口有没有回来歇假的?孙大掌柜叫柜上一查,还真有,不过只是兰号的账房先生。驻外庄口的账房,人位在老帮、副帮之后,俗称三掌柜,但外务经办的不多。
戴膺赶紧派人去把这个账房请回总号,问了问:你们兰号与藩司岑春煊有没有交往?
这位姓孔的账房说:“哪能没交往?不巴结藩台大人,哪能揽到大生意?”
戴膺就问:“那你见过这位岑藩台吗?”
账房说:“我没见过,但我们吴老帮常见。”
戴膺高兴地说:“那就好!”
他吩咐账房,以兰号吴老帮的名义,给岑春煊写一封信:慰问,话旧,恭贺他得到朝廷宠信,这类巴结的话,多写几句;特别要写明,闻听岑大人随扈光临三晋,更感念往昔多所赐恩,故敝号略尽地主之礼,特备了一份土仪,不成敬意,云云。
写好这封信,就带了账房孔先生,匆匆赶回太原。路上,账房曾问:“也不知备了些什么土仪?”戴膺才说:“什么土仪,到太原写张三千两的银票就是了。”
到太原后,戴膺见兰号这位账房很紧张,显然未见过多少大场面。想了想,就决定由自己来冒充账房,孔先生扮作兰号的普通伙友,跟在身后。万一问到兰州旧事,赶紧提醒提醒。
这天,带了孔先生和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去求见岑春煊时,戴膺并没有多少把握。但出人意料的是,帖子递进去没多久,差役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十分巴结地对戴膺说:“岑大人有请,二位快跟我来吧!”
这时,戴膺还以为,兰号与岑春煊的交情真非同寻常,这么给面子。
等见着岑春煊,把那封吴老帮的信呈上之后,岑大人并没有打开看,而是很有几分兴奋地说:“哈哈,我正要打听你们呢,你们倒自家寻来了!你们是哪家字号的?”
连哪家字号都没弄清,还算有交情?
戴膺细看这位岑春煊,也不过四十来岁,倒留了浓密的胡子。身材也不高大,却一身蛮悍气。这种人,也许不难对付的。
戴膺忙说:“敝号天成元,东家是太谷康家。”
岑春煊又问:“那大德恒是谁家的字号?”
戴膺说:“祁县乔家的字号。”
岑春煊说:“这两天,太后可没少念叨这个大德恒,也没有少念叨你们西帮钱铺。”
戴膺听了,还以为是大德恒那位贾继英惹了事了,忙问:“岑大人,皇太后对我们西商有什么谕旨吗?”
岑春煊笑了说:“有什么谕旨,夸奖你们会挣钱呗!太后说,早知花他们的钱这么难,咱们自个儿也开几家钱铺,省得到了急用时,就跟叫花子似的跟他们要!”
这哪是夸西帮?明明是咒他们呢!
戴膺慌了,赶忙说:“岑大人,不是我们西帮太小气,舍不得孝敬朝廷,实在是因为在拳乱中受亏累太大了。”
岑春煊不解地说:“太后可没说你们西商小气,是骂各省督抚太狠心,跟他们催要京饷太难,就跟叫花子要饭似的!你们大德恒票号,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还说怕拿不出手,这叫太后挺伤心!”
“伤心?”戴膺不由问了一句。
“可不伤心呢!平时都说皇恩浩荡,到了这危难时候,封疆大吏,文武百官,谁也靠不上了!天天跟他们要京饷,就是没人理!倒是你们西商一家铺子,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所以太后就骂他们:你们一省一关,数省数关,居然比不上人家山西人开的一家铺子?太后说她早知道山西人会做买卖,可这家大德恒是做什么买卖,这么有钱?王中堂说开票号,专做银钱生意。太后听了就说,日后回京,朝廷也开家钱铺,攒点私房,急用时也有个支垫。听听,这不是夸你们?”
戴膺这才稍松了口气。可贾继英这大方的一出手,叫皇太后也知道西帮太有钱,此前的一哇声哭穷,算是白搭了。太后知道了西帮有钱,又出手大方,因此驻銮不走,那真麻烦大了。
戴膺努力冷静下来,说:“能得皇太后夸奖,实在是西帮无上荣耀。岑大人在甘肃藩司任上,对敝号在兰州的庄口,庇护甚多。因此敝号的财东和大掌柜,听说岑大人随驾到并,特别派在下来向岑大人致谢。备了一份土仪,不成敬意。”
说完,即将那张银票递了上去。
岑春煊当即撕去封皮,一看是银票,便哈哈笑了:“这就是山西土产?”
戴膺忙说:“此票为敝号自写,但走遍天下都管用,权充土仪,也不出格的。”
岑春煊说:“那好,我就收下了。”
戴膺紧接着就说:“敝号的财东、大掌柜,对岑大人仰慕已久,今大人光临太原,也是天赐良机了。他们早想拜见一次岑大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岑春煊说:“那有什么不方便?我也正想结识你们西帮乡衮。太后还稀罕你们呢,我能不稀罕?只是,要见,就早些来见。近来,太后已有意往西安去,不趁早,说不定哪天就起跸走了!”
“朝廷要起跸去西安?”
“多半是。朝廷住在山西,各省都不热心接济,还住着做甚!太后说,跟山西钱铺借到钱,有盘缠了,咱们还是往西安去吧。老住在山西,都以为咱们有吃有喝呢,更没人惦记了。”
两宫要往西安去,西帮也可松口气了!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屈指算来,两宫驻銮太原已快二十天了,这还是头一回听到要起跸离去的消息。前些时,听说晋省东大门故关一带,依然军情紧急,德法联军围攻不撤。随扈的王公大臣慌惶议论,如惊弓之鸟。两宫意欲赴陕,只怕也有几分是被吓的,迁地为良,走为上策罢。
戴膺不动声色,说:“要真是这样,那我还得赶紧回太谷,告诉老东家和大掌柜,叫他们及早来拜见岑大人!”
“由太原往西安,经不经过你们太谷?”
“出太原经徐沟、祁县,往南走了,不经过太谷。岑大人,在下还有件事禀报。”戴膺这时才将绑票案轻轻带出来。
“说吧,什么事?”
“几日前,在太谷逮住一伙绑票的歹人。这伙歹人,竟冒充是大人麾下的兵勇!我们深知岑大人为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想借大人威名,以图自保。”
岑春煊就问:“是给谁逮着的,县令?”
“我们还没有报官呢,只是请镖局武师将他们逮住。一听他们嚷叫是岑大人麾下兵勇,更暗暗捂下了。这帮歹人本是冒充,可张扬出去,也怕有损大人威名。”
“狗杂种们,只想坏本官名声!”
“这伙歹人既敢冒充大人麾下兵勇,那我们就把他们交给大人,由大人严惩吧?”
“成!我即刻就派兵马去,将杂种们押回来,便宜不了他们!”
能看出,这伙兵痞就是岑春煊手下的。戴膺这样处置,岑春煊显然也算满意。
两宫将往西安的消息,戴膺最先告诉了李宏龄。
李宏龄听了,当然也松了一口气。这也算是驱銮成功了吧。但细想想,大德恒那个贾继英,冒失使出的那一着,似乎还管了些事。他就说:
“大德恒使出的那一手,真是冒失之举?”
戴膺说:“我当时又不在场,哪知道呢?不过听岑春煊口气,他们这一手还真惊动了朝廷。”
“三十万两银子呢,何况是在这种时候。这位贾继英,以前也没听说过呀?”
“我也只听说过几句,二十来岁,就成了省号老帮,很受他们阎大掌柜器重。可没听说做过什么漂亮的生意。这次忽然就这样出手不凡?”
“一个年轻后生,就敢主这么大的事?我看他们的阎维藩大掌柜,一定早有交待。”
“我看也是。乔家大字两连号的领东,高钰、阎维藩,都不是平常把式。”
“两宫既往西安,可见回銮京师还遥遥无期吧?时局无望,我们西帮也只好这样窝着,乔家又能出什么奇兵?”
两宫离晋后,西帮能有何作为?戴膺和李宏龄计议良久,依然感到无望。
乔家大德恒的阎维藩大掌柜,的确不是平常人物。两宫停跸太原后,他对平帮日升昌、蔚字号一味哭穷的对策,很不以为然。
儒学道统历来轻商。大清以来,口外安靖,江南发达,至康熙年间国中商业本已大盛。可那位器局小又自负的雍正皇帝,赶紧来了一个“重定四民之序”,只怕商家财大了气粗,忘了自己是四民之末。雍正对善商贾的晋人,更是低看一等。现在大清朝廷狼狈至此,逃来山西避难,乞求西帮接济,阎维藩就觉得这是老天爷有眼,赐下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总是商求官,什么时候官肯屈尊求商?这一次,还是朝廷跑到西帮家门口来求乞!享受朝廷的求乞,千载难逢,你们居然就舍得推拒掉?
阎维藩将这一份快意,悄悄给老财东乔致庸说了,乔老太爷拍案叫道:“对我的心思,对我的心思!朝廷怪可怜的,求上门,就拉一把,不敢太小气!”
拉一把至尊至圣的朝廷,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享受!
所以,阎维藩就跟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商量好,在面儿上跟西帮各号保持一致,该哭穷,就跟着哭,但有机会,一定要“拉一把”朝廷。为了不太得罪同业,阎维藩就叫年轻的贾继英相机出面。
贾继英巧为应对王中堂,不露痕迹地拉了朝廷一把,引得朝野争说大德恒,消息传回祁县,阎维藩和高钰满意之极。
他们亲自跑到乔家,向老东家报告了这个消息。
乔致庸虽已年迈,但豪气不减,听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大感痛快!他连问阎维藩:“贾继英这个后生,他眼下在哪?”
阎维藩说:“正在太原省号忙呢。”
乔老太爷就说:“赶紧把他叫回来,我得当面夸奖他几句!小小年纪,办了一件大事。我得当面夸奖他几句!”
阎维藩说:“我们这样拉了一把朝廷,字号名声大震,省号哪能清闲得了?这种时候,他只怕分身不得吧?”
高钰也说:“整个朝廷都在太原,省号老帮真离不开。”
乔老太爷口气不由分说:“人家后生把大事给你们办了,日常小事就不能摊给别人张罗?叫回来,赶紧给我叫回来!”
阎维藩也只好答应了。
贾继英应召回到祁县时,带回了朝廷将往西安的新消息。阎维藩和高钰听了,更感欣慰:你们一哇声哭穷,也没把朝廷哭走,我们露了露富,倒把朝廷羞走了。
贾继英说:“听说朝廷本来就是要移銮西安的。”
阎维藩冷笑了一下说:“哼,谁不会给自家寻个台阶下!”
乔致庸听到朝廷要离晋往西安去,并没有拍案赞叹,只是在凝神寻思什么,仿佛没有听清似的。
阎维藩就故意问:“老东台,朝廷既往西安,也不知能驻銮多久?”
高钰也说:“朝廷既往西安,只怕得及早把京号的周老帮派往西安去。”
但乔致庸似乎仍未听见他们说什么,半晌,才突然问贾继英:
“朝廷去西安,经过咱们祁县吧?”
贾继英忙说:“那是必经之路。出太原南下,第一站在徐沟打尖,第二站必停跸咱祁县。”
乔老太爷这时忽然又拍案说:“继英后生,我再交你一件大事去办!”
贾继英说:“听老太爷吩咐,只是怕担待不起。”
“我看你能担待得起!”乔致庸站了起来说,“朝廷去西安,既然在咱祁县打尖过夜,继英你就去张罗一下,叫他们把行宫设在咱们字号。不拘大德恒,大德通,都比他县衙排场。太后皇上路过一回,不叫人家看看西帮的老窝是啥样,也太小气吧?”
把朝廷行宫设在商家字号?一听是这样一件大事,不光贾继英,连高阎两位大掌柜,也给惊得目瞪口呆了。这怎么可能呢!按朝制,不用说太后皇上了,就是过路的州官县官,要宿民宅,也要微服私行才成。两宫虽是逃难,也是浩浩荡荡过皇差,怎么可能将行宫设于商号!
贾继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愣着。
阎维藩、高钰两位,也不说话。
乔致庸见他们都愣着,哈哈一笑,坐了下来:“看看,把你们都吓住了!继英后生,你以为我在说昏话吧?”
贾继英忙说:“不是,不是。”
乔致庸笑问:“那是太难办,难于上青天?”
阎维藩说:“老东台豪情万丈,令我们敬佩。只是,有朝制在那放着,谁敢违背?这事,实在不由我们左右。”
乔致庸又笑问:“那由谁左右?”
阎维藩说:“当然是朝廷。”
乔致庸更哈哈笑了,说:“连这也不知道,那我真老糊涂了。这件事,要难也难,要易也易,就看你怎么办了。我不是上了年纪,真亲自往太原张罗去了。高大掌柜,你也给吓住了?”
高钰忙说:“可不呢,真给吓蒙了。”
乔致庸就问:“看来,高大掌柜有办法了?”
高钰笑了,说:“我哪有办法!我只是问一句:这件事非办不可,还是可办可不办?”
乔致庸断然说:“当然是想叫你们办成!这是千载难逢,开千古先例的一件事。”
高钰说:“既是这样,不拘办成办不成,我们也得尽力去张罗了。”
乔致庸笑说:“你们办不成这件事,就趁早不用在我们乔家当掌柜。”
回到城中字号,高钰和阎维藩两位大掌柜仔细商量了半天,仍觉乔老东家交办的这件差事,实在是太棘手了。西帮拉拢官吏,一向有些过人的手段。高钰驻京时,也是长袖善舞,很交接了一些京官,内中甚至有一位皇室亲王。可直接巴结太后皇上,那真是连想也没想过!至尊至圣的太后皇上,与卑贱的商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呢!
但是,能叫两宫圣驾入住西帮商号,那也真是开千古先例的大举动!这个大举动,实在也太诱人了。要能办成,西帮的先人也会在冥冥之中,出一口粗气。天下商家更当刮目看西帮。
两位大掌柜商量再三,谋了一个方略:以今岁大旱,县衙支绌,百姓困窘为理由,乔家大德通、大德恒情愿包揽朝廷过境的一应皇差,以让祁县官民得以应对饥荒,休养生息。若圣驾行宫能设于民宅,以示与民同甘共苦,那朝廷盛德必流布天下。其间点明,敝商号其实也是很富丽堂皇的。
这是一个很高尚的义举。加上大德恒先前的仗义,或许朝廷会恩准?
于是,大德恒的阎维藩带了贾继英,赶往太原,再求见一次王文韶大人。王中堂是朝廷近臣,他肯领情,那才能将老东家的意愿,传达给西太后。
这一次求见,倒是没费多大事,很快就受到召见。但中堂大人听明白了阎维藩的意思后,当即就拉下脸,厉词驳回。竟想将民间商号设为当今圣上的行宫?这不是僭越犯上,胆大妄为吗!朝廷起居行止,都得合于大礼,岂是你们商号的富丽堂皇可以替代?还是趁早收起这非分之想吧。想孝敬朝廷,多捐助县衙,办好皇差,不就得了。
可能念着大德恒前次的仗义,王中堂没有细加追究,只是冷脸斥责了几句,就退堂了。
回到省号,阎维藩和贾继英都觉此事已经完全无望了。老东家叫他们张罗的,这是一件什么事!看王中堂那架势,几乎要拿下问罪了。所以,他们也不再另作图谋,只是商量如何向老东家交待。
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过来询问谒见王中堂的情形,听说是这样的结果,倒没有吃惊。
他说:
“王中堂就是那样一个死板人。对我们西帮,尤其刻薄!去年他入主户部后,自家不会理财,倒先拿我们西帮开刀,一道禁汇令,真弄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正顺手的生意,忽然变得疙疙瘩瘩。所以,前次他出面借钱,谁家也不想给他面子。看看,我们给了他面子才几天,就拉下脸来,不认人了!”
阎维藩说:“我看他也是不敢应承这样的事。”
周章甫说:“王中堂搬不动,我们再另寻门路。他越这样难为我们,我们倒越要尽力成就这件事!”
贾继英就问:“周掌柜,你有新的门路吗?”
周章甫说:“我看,咱们也得去巴结巴结这个人。”
阎维藩忙问:“谁?”
周章甫说:“岑春煊。”
贾继英就说:“要能拉拢到这个人,真还有几分指望。只是,周掌柜有门路吗?”
阎维藩还没有听说过岑春煊,就问:“此公是谁?”
周章甫说:“这个岑春煊,是两宫西巡的前路粮台,独掌着宫门大差,与宫监总管李莲英结为一气。拉拢住这个人,或许还真能把我们的意思传给太后。我听太谷天成元的戴膺说,他们刚见过这位岑大人,甚好巴结,写张银票递上去,就得了。”
阎维藩忙说:“那我们就赶紧巴结这个人吧!”
经一番计议,决定他们三人一道去见岑春煊。因为一时朝野争说大德恒,顶了大德恒的大名求见,或许更容易获准吧。
果然,这位岑春煊很容易就见到了。一见面,便连连问:“你们真是大德恒的?”
周章甫忙答应:“蒙大人这样厚爱,敝号阎大掌柜特意来参拜大人。”
阎维藩也忙说:“在下是大德恒的领东大掌柜,久仰大人威名。今大人随扈来晋,幸蒙赐见,无以回报,只备了一份土仪,不要笑话。”
说着,将一个装有银票的信封呈了上去。
岑春煊接过来,又随手撕去封皮,看见是两张银票,共写银五千两,就哈哈笑了:“你们山西的土产,倒是特别!”
阎维藩就说:“敝号自写,又处处可用,权当土产吧。大人随扈远行,携带也方便。”
岑春煊又哈哈笑了。
贾继英就问:“岑大人,听说朝廷圣驾将南下临幸西安?”
岑春煊先看着贾继英,反问:“这位年轻掌柜,是不是借钱给王中堂的那位小掌柜?”
贾继英慌忙伏身跪了说:“正是在下。”
周章甫也忙说:“岑大人日理万机,还这样惦记着问我们?”
岑春煊说:“不光是我,太后还念叨你们这位年轻掌柜呢!”
阎维藩、周章甫听了,也慌忙伏身跪下了。
“起来吧,起来吧。”岑春煊快意地招呼着。“太后很稀罕你们,说你们怎么就那么会挣钱?”
阎维藩起身坐了,说:“那是外间的讹传,我们实在不过徒有富名罢。但朝廷有难,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孝敬。”
于是,阎维藩将他们的意图,委婉而又无误地说了出来。
真是出乎意料,岑春煊听完,立刻就夸奖不止,连说那祁县的这份皇差,就交给你们大德恒、大德通办了。他是堂堂前路粮台,这事他就能做主。
也许岑春煊答应得太痛快了,阎维藩他们都不大敢相信,但又不敢表示有所怀疑。应酬了几句,周章甫才忽然有了主意,从容说:
“岑大人,那我们就赶紧回祁县张罗这项皇差了。离并前,还想谒见王中堂,在王大人面前,是否提及此事?”
岑春煊就说:“拉倒吧,不必跟他说了!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主,还得上奏太后。出京这一路,跟他要饷没饷,要粮没粮,他说话,太后才不爱听呢。好事经他一说,不定就黄了。你们不必跟他说,更不必跟别人说。我这就跟宫内的李总管说去,一二日内,准给你们一个称心的回话!”
岑春煊越这样容易拉拢,越不敢叫人相信。只五千两银票,就叫这位岑大人百依百顺,连圣上的行宫也出让了?老练的阎维藩和周章甫,都以为这位岑大人不过是在信口开河,或是在虚以应付。过两日,他传来话,说太后责骂了他,实在没法成全,你又能把他怎样?所以,他们只说了几句含糊的谢辞,不再细加叮咛。
但贾继英却正经问:“岑大人,我们何时能听到喜讯?”
岑春煊断然说:“我不是说了?一二日内,准给你们一个称心的回话!”
两天后,岑春煊果然将贾继英召来,说:“小掌柜,你得早有个预备!太后在祁县临幸你们商号时,可要传你说话。”
贾继英忙问:“太后真同意将行宫设在敝号?”
岑春煊扬起脸,厉声说:“什么话!难道我假传圣旨?”
贾继英慌忙跪下拜谢。
岑春煊得意地细说了见太后情形,说太后本来就很想看看山西人开的票号,一听你们的意思,正合了她的心思。当下就又夸奖起大德恒来,说各省要都像大德恒这么大义尽忠,她和皇上只怕也落不到这种地步了。还说,王中堂一班近臣听说后,极力劝谏,反对将朝廷行宫设在商号。太后才不听他们的,冷笑了问:“自出京以来,我跟皇上在哪没有住过!出京第二夜,露宿荒野,哪有什么行宫?你们不就只寻来一条板凳,叫我跟皇上坐了一夜吗?那合不合朝制?合不合大礼?”太后这样一说,王中堂他也不言声了。
贾继英相信了岑春煊的话。
看来,叫圣上住进商号,如此开千古先例的事,就要做成了。
这样的消息传回祁县乔家,乔致庸当然是豪情万丈高了:哈哈,我们乔家要做一回朝廷的东家了!借钱给它花,开店给它住,它的至尊至圣也不过如此罢。乔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会笑傲九泉的。
但这个消息传到太谷康家,康笏南可是坐不住了。乔致庸与他年龄相仿佛,人家倒抢在先头,把朝廷请进了家!朝廷銮仪齐备地进了民门,那真是千古未有。太后皇上一旦住进乔家的字号,也算向乔家低了一回头!那会是怎样一份痛快!可乔家抢得这一份先,不是因为更有钱,也不是更有德,是人家的掌柜会张罗。
康笏南早交待孙北溟、戴膺他们了:想见一见近在家门口的太后和皇上,可至今也没张罗成。见一面,都张罗不成,人家倒把太后皇上请进了家!比起乔家的掌柜,他们就这样无用?
康笏南这时不由想起一个人:邱泰基。邱掌柜要在,张罗这种事只怕比别人强。可邱掌柜远在口外,哪能立马叫回来?眼看朝廷就要起驾往西安去了。南下往西安,又不路过太谷。就这样错过良机,拉倒了?
他越想越不忍,正想吩咐三爷去叫孙北溟,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亲自进一趟城!
于是就吩咐老亭老夏,立马套车!
其时已是后半晌了,这样突然进城,有什么火急事吗?老亭老夏问不出来,三爷也问不出来,只好多套了几辆车,三爷、老亭都跟了去。
一路上,康笏南只是静静地坐在车轿里。时令虽还在闰八月,但已现残秋气象。田野里早是一派寥落,久旱的庄稼全已枯黄去了,树木还绿着,但也失去鲜活气象。太后皇上驾临晋地已有一些时候了,也没有带来一点祥瑞,就是连一场天雨也没有带来。
这也算是人怨天怒吧。
见着孙北溟,康笏南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孙北溟就有几分慌了:眼看傍晚了,老太爷突然驾到,脸色又这样难看,这是怎么了?他忙赔了笑脸说:
“老太爷来得好!晋一园饭庄刚添了几道野味,我们正可沾你的光,去尝尝鲜。”
康笏南冷笑了一声,说:“我不来吧,山珍海味还不是由着你们吃?可叫你们给办点事,就这么难!”
孙北溟忙说:“老东台的吩咐,我们哪敢不尽心尽力地张罗?”
康笏南就说:“乔家要把太后皇上请进人家的字号,你们听说了没有?”
孙北溟说:“听说是听说了,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通天的事,敢有假?”康笏南真有些怒色了。“人家乔家的掌柜们,能张罗成这种事,我叫你们张罗的事呢?还说尽心尽力!”
孙北溟这才明白了,老东家还是想见一见太后皇上。他忙说:“戴掌柜捎回话来,说已经拉拢到岑春煊。正在安排老太爷与岑春煊见面。”
康笏南就问:“这个岑春煊是谁?”
孙北溟说:“两宫出京逃难以来,岑春煊一直任前路粮台,正独掌宫门大差,与宫监总管李莲英打通一气。见着他,再见太后皇上就不难了。”
康笏南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立马去太原!”
孙北溟忙说:“戴掌柜正在太原张罗呢,拜见的日子一定,就接你去!”
康笏南说:“还用这样嗦!眼看朝廷要起驾走了,照你们这么嗦下来,四月八也误了。这算什么难事?我自家去张罗,不敢麻烦你们了。”
孙北溟笑了,说:“老太爷这样一说,我也不敢在这里坐着了,得连夜奔赴太原,亲自去张罗。”
康笏南冷笑了一下,说:“我哪敢劳动你孙大掌柜!”
三爷见此情形,不得不出面说:“那我去吧。我这就连夜动身,去太原见戴掌柜。岑春煊要靠不住,我就去求马玉昆大人。等打通关节,父亲大人再动身也不迟。”
康笏南说:“等你们打通关节?四月八也误了!谁也不劳动了,还是我自家去张罗吧。”
三爷说:“父亲大人亲自出面张罗,那也得叫我们去先打前站吧?”
康笏南依然说:“不劳动你们了!去一趟太原,还累不倒我。老亭,你去吩咐车倌,等牲口喂饱,咱就起身去太原!”
真没有想到,老太爷就像听不进话的顽童似的犯起了腻,弄得孙北溟和三爷下不来台。觐见太后皇上,那真是所谓天大的事,哪能说见就见?谁也不比谁离朝廷近,再犯腻,发混,吓唬人,也成全不了呀!但三爷、孙北溟也知道,他们得极力拦挡着,老太爷说是要立马去太原,那其实不过是吓唬他们。所以,他们又是检讨自责,又是发誓打保票,才算把老太爷劝下了。
老太爷松口的条件,是三爷带一封他老人家的亲笔急信,三十万两的银票,连夜去太原。
老太爷也不回康庄了,就住在天成元柜上,坐等三爷、戴掌柜的喜讯。
到这时,孙北溟,三爷,包括老亭,才算把康笏南想见两宫这档事,当做一件庄严的事了。
此前,包括戴膺在内,虽也知道老太爷是当真的,但又以为办成也难。老太爷发此豪兴,朝廷就会迁就他?
正在太原的戴膺,听说乔家也拉拢住岑春煊,而且将过祁行宫设在了大德恒,受震动也不小。
看来大德通、大德恒的掌柜们,要放手大出彩。乔家也不再藏富了?是看到大清末路,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还是趁此危难,拉拢朝廷一把?
不拘怎样吧,戴膺由此想到了康老东家交待的那件差事。老太爷听到乔家这样出彩,一定会坐不住的。老太爷只是想见见圣颜,人家倒把两宫请进家了:说不定老太爷会挖苦他们这些掌柜无用呢。
戴膺已经先于乔家拉拢到岑春煊,安排老太爷见一见岑春煊,那早不是什么难事了,无非再给这个岑大人一份土仪。这位岑蛮子如此好拉拢,真是大出戴膺意料。只是,老太爷见过这位岑蛮子后,见着见不着太后和皇上,真还难说呢!
经多方打听,戴膺也知道了,在太原要见太后皇上,那跟在京城时也差不多一样难了。这二十多天,太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朝廷排场。谁要觐见,那得等她拉了皇上临朝才成。而想受到朝廷召见,更得层层打通关节,一直到军机处。军机处已由新近赶到的荣禄充任首席,王文韶就是肯帮忙,也得打通荣禄。何况目前的王文韶,只是认西帮的大德恒,别家,他认不认,难说了。眼下,满朝上下又正忙于起跸奔西安的诸多事宜,就是拉拢到荣禄,他能顾及打点这等事?
所以,戴膺也未敢贸然把老太爷请来,只去见那位岑蛮子。
他正想拖一拖,拖到两宫起銮一走,这事也就凉了。那想三爷就连夜火急赶来!
三爷说了老太爷如何急迫、如何气恼的情形,就把那封急信递给了戴膺。一见是老太爷亲笔,戴膺赶紧展开看了,只一句话:
戴掌柜亲鉴:
你要太忙,就忙你的吧。见那俩人,我自家去张罗。
康笏南字
看罢,戴膺吃了一惊:这可是老东家措辞最厉害的信函了!凡是催办不容商量的事,就是这番措辞。
他忙对三爷说了拉拢岑春煊情形,以及打通觐见关节之难,实在不是未尽心尽力,而是这份通天的差事,办起来太不容易。
三爷就说:“戴掌柜,这我也知道。只是,一听说乔家抢先办成,老太爷就不甘心了。”
戴膺说:“跟乔家比,我是太无用了。”
三爷说:“戴掌柜快别这样说。乔家能使的手段,我们为什么不能使!你听说他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戴膺说:“能有什么手段?无非也是送了一份票号的土仪,给那位岑大人吧。”
三爷说:“我们也早送了一份吧,为何就不管用?”
戴膺说:“我们与乔家所求不同。人家是传话给太后,太后一高兴,就答应住他们的字号。我们呢,是要上朝见圣颜,即使太后想见老太爷,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呢。”
三爷就问:“见一面,比请进家还难?”
戴膺说:“在太原见圣颜,好比在京师上朝,老太爷哪有上朝的身分!可圣驾出巡在外,百姓瞻仰圣颜,就无大碍了……三爷,我有办法了!”
刚还说这是通天,不易办成,怎么忽然又有办法了?三爷忙问:“真有办法了?什么办法?”
戴膺就说:“我们也学乔家,等两宫出了太原,再求觐见!这就容易多了。”
三爷不解地问:“圣驾往西安,可不走太谷!祁县一站,已给乔家占了;再往前,平遥一站,我们能抢过平帮?我们在哪求见?”
戴膺说:“出太原第一站,是徐沟;第二站,才是祁县。我们就在徐沟求见圣颜,抢在乔家前头。”
三爷反问:“在徐沟求见?可我们不是徐沟人呀?”
戴膺说:“徐沟有我们的茶庄!”
戴膺和三爷经仔细商量,打算以天旱民苦,徐沟又系小县,康家愿捐巨资,助县衙办皇差,伺候銮舆巡幸;然后求岑春煊联络李莲英,将此义举上奏太后,撺掇太后见康老太爷一面。
见岑春煊时,给李莲英也备一份土仪,请他代为孝敬。
没想到,这一条路线还真好走。岑春煊听了,就大加赞赏:出太原第一站张罗妥帖了,他这个前路粮台也有光彩。他很痛快地答应联络宫监总管李莲英。
一两天后,又给了回话:李总管很给面子,已答应到时尽力张罗。
岑春煊还捎带告知:两宫将在闰八月初八,起跸出太原,巡幸西安。
消息传回太谷,康笏南自然对戴膺格外赞扬了几句。他在心里可是冷笑了:哼,总算要亲眼一睹天颜了,看一位如何无耻,另一位又如何无能!
戴膺和三爷却未回太谷,就直奔徐沟去了。只捎急信回去,请天盛川茶庄的林大掌柜,赶紧来徐沟。
林琴轩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听说是要办这样的大差,当然立马赶来徐沟。
林大掌柜一到,三爷就带了他和戴膺,赶去拜见徐沟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听明白是这样的好事,当下就眉开眼笑了。连连说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义之举。
正如戴膺他们所估计,徐沟知县正为承办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无路呢。
不用说遭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旱,就是在丰年,像徐沟这样的小县,承办浩浩荡荡的皇差,也够它一哼哼的。
按那时代的驰驿之制,官吏过境,不拘官阶大小,当地官方都得为之预备食宿。御驾临幸,那自然更得尽力供奉。而这次两宫过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来了,空前浩荡。给朝廷打前站的,已传来单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宫,还得为王公大臣备四十余所公馆,为其余随员所号的居室就更数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须备满汉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员都须“中八八”席,一般随从、卫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为两宫预备的满汉全席,只是一种规格,席中太后所食,不过是行在御膳房为她烹制的几样可口饭菜。初出京时,因为受了饥荒,所以到怀来县吃了吴永为她备的炒肉丝和扯面条,就觉格外佳美。离开怀来时,竟给吴永的厨子周福赏了一个六品顶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为她供膳。进入山西,扯面拉面更精制了,很容易讨太后喜欢。她喜欢了,照此赏给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规格的御膳,倒是好应付。但两宫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实打实伺候!经在太原休整,两宫的銮舆行在是更浩荡了。备一餐膳食,那得摆四五百桌席面。所以,为支应这次皇差搭起的临时厨房,已占去县衙外的一整条街了。
还有大批扈从役马的草料,也得备足了。
县衙初为估算,必须备足干柴三十余万斤,煤炭二十万斤,谷草二百万斤,麸子三万石,料豆两万四千石,猪羊肉两万斤,鸡鸭各数百只,麦面四万余斤(内中仅裱糊行宫、公馆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纸张千余刀。而这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价腾贵,一斗麦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麦面六七十文,一斤猪羊肉二百多文!
行宫、公馆全得重加装修、彩绘,里面陈设铺垫须焕然一新,外面也要张灯结彩。这又需花费多少?
戴膺听了县衙的哭穷,心里只是冷笑:耗费再大,你们还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借此办皇差,你们不发一笔财才日怪呢!
所以,他也没有急于说什么,只是从容听着。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说:“我们老东家知道贵县的难处,所以才来接济。这是办皇差,不敢太小气!”
戴膺听林大掌柜这样说,知道有些不好:对这些官吏,哪敢放这样的大话!好嘛,你们给兜着不叫小气,人家还不放开胆海捞?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话说:“是呀,办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临来时,我们老东家交待,捐给徐沟县衙三万两银子,把皇差办漂亮,也算我们孝敬朝廷了。”
果然,知县老爷不傻,听说只三万,便说:“康家这样忠义,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沟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贵号这三万捐奉,怕也办不漂亮的。”
见林大掌柜又要说什么,戴膺不动声色抢先说:“东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损失甚巨,实在无力更多孝敬了。再说,今年大旱,朝廷也体抚民苦的,皇差办得太奢华,反惹怒天颜也说不定的。”
知县老爷这才只感谢,不哭穷了。
出来,林大掌柜问戴膺:“康老太爷交待过,不要太可惜银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气?”
戴膺说:“他们报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还用不了三万两银子呢。给的再多,也不过进了县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缓解不了民苦。徐沟只有我们一间茶庄,庄口又不大,也犯不着孝敬这里的县官。再说,老太爷见着见不着圣颜,也不在于这位知县老爷。”
林大掌柜这才不得不佩服戴膺的干练。
康笏南是闰八月初六来到徐沟的。徐沟与太谷比邻,也不过几十里路吧,又都是汾河谷地的一马平川。所以,这一路走得轻松愉快。
这一份轻松愉快,自然还因为他心情好:圣颜也不难见,不过是花点银子罢了。
康笏南本来想带六爷来,叫他也一睹圣颜。说不定圣颜的猥琐,会令他放弃读书求仕的初衷。六爷居然不愿同来,为什么?说是身为白丁,不能面对圣颜。依然如此执迷不悟!只是,六爷的执迷不悟,并没有影响到康老太爷的心情。
哈哈,一睹天颜,也花不了多少银子!精明的戴掌柜,张罗得比乔家还省钱。
初六的徐沟城里,还是一片繁忙杂乱。被驱使奔走的数百衙役、数千民夫,还满大街都是。当然,街市已张灯结彩,被临时充作公馆的民宅,更是修饰一新了。城里城外,凡御驾要经过的跸道,都有乡民在铺垫干净的黄土。
戴膺问康笏南:先去拜见一下知县老爷?康笏南说,人家正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去打扰了。其实,他是不想见。
觐见时,康笏南要戴膺陪着,可戴膺主张还是林大掌柜陪着名正言顺。康笏南就同意了。林大掌柜可是慌了,连问戴膺,到时该如何做派?康笏南哼了一声说:
“如何做派?平常怎样,就怎样!我们反正是黎民百姓,讲究什么!”
初八日申时未尽,也就是下午将尽五点钟时候,浩浩荡荡的两宫銮舆已经临幸徐沟城了。听说两宫中途到达备了早膳的小店镇时,辰时还未尽;到备了茶尖的北格镇,也才是午时。大概是初上征途,还兵强马壮吧。
因为天色尚早,銮舆进城后,前头三乘围了黄呢的八台轿舆,帘门高启,令民瞻仰。皇太后在前,其次是皇上,又次为皇后。沿街子民可以跪看,不许喧哗,更不许乱动。
康笏南跪在自家茶庄门廊前的香案旁,虽也凝神注目,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因为这三乘皇轿,似乎是一闪就过去了。问三爷、戴膺他们,看清了吗?他们也都说,什么也没看清。只有林大掌柜说,他看清了第二乘轿里的皇上,但圣颜不悦,一脸的冷漠。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回到茶庄里头。三爷、林大掌柜也跟了进来,只是不见了戴膺。他已经前往县衙一带,去等着见岑春煊。
三爷说:“圣驾到得这样早,是一个好兆。”
林大掌柜也说:“老太爷受召见,更有充裕的时候了。”
康笏南却闭目不语。他知道,虽然近在眼前了,最后落空也不是不可能。但人事已尽,只有静心等待。
这一等,就好像是遥遥无期。眼看天色将晚,康笏南已有一些失望了,才终于见戴膺匆匆赶回来。
戴膺一进门就招呼:“老东台,快走,快走,去宫门听候‘叫起’!”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拉了林大掌柜就走。
戴膺忙说:“李总管传出话来,只召老太爷您一人进去。”
康笏南丢下林琴轩,说:“那还不快走!”
满城都是朝中显贵,康笏南坐他那华贵的轿车,显然太扎眼;而市间小轿也早被征用一空。
他只好跟了戴膺,快步往县衙赶去。不过,此时他心头已没有什么担心,只有一片豪情漫起:终于要亲眼目睹当今至尊至圣的那两个人了。
县衙已戒备森严。不过,康笏南很快就被放了进去。但在县衙里,却是又等候了很一阵,才有一位样子凶狠的宫监,进来用一种尖厉的声调喝问:
“谁是太谷康财主?”
康笏南忙说:“在下就是。”
宫监瞪起眼扫了他一下,依然尖厉地喝道:“上头叫起,跟我走!”
喝叫罢,那宫监过来一把攥住康笏南的一只手腕,拽了就走,有似抓拿了歹徒,强行扭走一般。宫监飞步而走,年过七旬的康笏南哪能跟得上?但他也不能跌倒,跌倒了,这宫监还不知要怎样糟蹋他呢。他只好尽力跟上。
这样急急慌慌被带到一处庭院的正房前,宫监高声作了通报,良久,门帘被掀起,康笏南的手腕才被松开。他顾不及一整衣冠,就慌忙进去了。
里面,灯火辉煌。康笏南伏地行大礼时,也只能觉察到灯火辉煌,还不知道上头坐着谁:太后,还是皇上,或者都在?礼毕,他也只能俯首跪听,不能举目。
静了一阵,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问:叫什么,多大年岁。他这才想,太后坐在上头。
还是太后苍老的声音:“七十多岁了?平身吧。”
康笏南谢过圣恩,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看上头。
“年逾古稀了,真看不出。尔是如何保养的?”
康笏南忙说:“一介草民,闲居乡野,不过枉度日月罢。”
“你们山西人,很会做生意!尔只开茶庄?”
“茶庄以外,也开一间小小的票号。”
“你们山西票号很会挣钱,予早知道。尔开的票号叫什么?”
“小号天成元。”
“天成元?哪一个元字?”
“元”为一,“元”为首:康笏南有些紧张了。他不由得略举目向上扫了一眼,见一个老妇人端着水烟壶,平庸的脸上似乎没有怒色,就说:
“元宝的元。”
“元宝的元?尔真是出口不离本行。天成元比大德恒如何?”
康笏南松了一口气,更大了胆略略扬起脸,说:“大德恒系票号中后起之秀,势头正盛,敝号不及。”
“你们山西人都很会挣钱,予早知道。今次来山西,更知道了。”
康笏南忙说:“晋商略有小利,全蒙皇恩浩荡!”
“都会说皇恩浩荡!予与皇帝今次出京,才知道皇帝哪有钱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好像天下的钱财能由着我们花。今次出京,予与皇帝受了大辛苦了,真是饥寒交加,难以尽数。何以如此可怜?自家没带京饷盘缠出来。花一文钱,都得跟他们要。三番五次跟他们要,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太后在说这一番话时,康笏南已大胆扬起脸,算是看清了太后的圣颜:那真是一张平庸的妇人脸。这样的脸,在乡间满眼都是,哪有一些圣相?在太后左面,隔桌坐着一位发呆的男人,那就是皇上吧?
听见太后话音停顿下来,康笏南忙说:“小号本当更多孝敬朝廷……”
“不是说你们,你们山西商家还很忠义。予是说各省督抚,京饷在他们手里,花一文钱,也得跟他们要。他们嘴上不敢说不给,总是寻出无穷无尽的借口,不肯出手!所以,我跟皇帝说了,回京后,朝廷也开一间自家的钱铺!急用时,也不用这么叫花子似的求他们!”
康笏南以为太后是说气话,也没有当真,就说:“那样也好。”
“予听说,西洋的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钱铺?尔知道不知道?”
康笏南这才觉得,太后是认真的。可朝廷要开起官家的票号,西帮还有活路吗?他只好含糊说:“僻居乡野,早老朽了,外间情形实在知之不多。只知西洋银行甚是厉害。”
“予听他们说,西洋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银行。不拘叫银行,叫钱铺,回京后,予与皇帝一准要开自家的字号。今日召见尔,就是要尔知晓予意。予与皇帝哪会开钱铺?朝中那班文武,予看他们也不谙此道。到时,尔等山西挣钱好手,须多多孝敬朝廷,为予开好钱铺。听清了吧?”
这是平地起惊雷,还能听不清!但康笏南也只能说:“听清了,一定孝敬朝廷。”
“尔去见皇帝,看还有何谕旨。”
康笏南就移过左边,给皇上再行大礼。但许久也没有听见皇上说什么,略抬眼看看,皇上依然那样呆坐着。
又静了一会,听见太后说:“予也累了,尔下去吧。”
康笏南正要起来,刚才带他来的那位凶狠的宫监,早进来又一把攥住他,倒退着,将他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