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跟前,头大的是个女千金。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岁了,两年前就与榆次大户常家订了亲。她虽为女子,却似乎接续了乃父的血性,极喜欢出游远行,尤其向往父亲常去的口外。她从父亲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圣地,可就是没人带她去。
三爷很喜爱他这个聪颖的长女,老太爷康笏南也格外疼爱这个既俊俏、又有侠风的孙女。但他们都没带她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们看,不过是孺儿戏言。
在汝梅,越去不成,向往越甚。所以,订亲后,她就执拗地提出:嫁给常家以前,一定要带她去趟口外,否则,她决不出嫁。
三爷就含糊答应下来,其实,也没有认真。三爷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记了女儿的请求。到去年冬天,他从口外回来,汝梅简直叫他认不得了:人瘦小了许多不说,更可怕的是,自小那么聪颖的一个女娃,怎么忽然变痴呆了,就像丢了灵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龄,怎么忽然要衰老了?
三爷大骇,忙问三娘:“梅梅是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吗?”
三娘说:“还问呢,都是你惯的!你答应过带她去口外?”
三爷说:“没有呀?”
“她说你答应过,所以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成了这样。问她怎么了,她就一句话:既然不带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问:谁答应带你去口外了?她说:我爹。你真答应过她?”
“嗨,你还不知道,她从小就缠着我,叫带她去这去那,我能说不带她去?”
“要不说是你惯的!眼看要嫁人了,还这样任性。”
三爷问明白后,就赶紧去宽抚汝梅。这小妮子还不想见他,看来是真生气了。他就赔了笑脸说:
“梅梅,我这次去口外,几乎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问问我受了什么罪,就顾你自己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我哪会生气?”
“看看你,说的都是气话!还当我听不出来?”
“我生气,也是生自家的气,不与谁相干。”
跟来的三娘听了,就说:“梅梅,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脾气不是很好的三爷,这时一点也不在乎,依然赔了笑脸说:“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归化城,还到了外蒙的前后营,经历四五千里荒原。千难万险,出生入死不说,驼队拉骆驼的、坐骆驼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么带你去?”
“你是不想带我去,想带,还能没办法?”
“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女扮男装呀!”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开春后,我要先去京津一带走走。这次,一定带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后再去口外,成不成?”
三娘就慌忙说:“五娘刚出事,你就带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爷也不许!”
三爷就说:“我可不是五爷!要连自家闺女也护不住,我还能成什么事?”
汝梅这才变了些口气,说:“老太爷那里,我去说!”
当时,三爷还没有接班主持外间商务,他只是听从了邱泰基的点拨,决定不再闷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游京津来安慰汝梅。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安慰多于承诺的。
过年时,老太爷忽然将外间商务交给他料理,惊喜之余,三爷就决定实践对汝梅的许诺:不仅仅带她出游京津,还要带她去趟江南!
十多年前,出游过西洋的杜长萱,带了他那位一半洋气、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风情万种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户时,三爷也曾惊叹不已的。杜长萱的开明、大度、新派,叫他大开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别一种姿色风韵,更令他艳羡。他根本就料想不到,这位新派佳人后来居然做了他的新继母!当年,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生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这份疼痛,他对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见,也生不出敬意的。现在,那份疼痛是早已远逝了,他重新记起这件事,是想模仿当年的杜长萱,也携了自家的女公子,出游京津,再游江南。
他这样做,也是要告诉康家的商号,他与老太爷是不同的。
父亲的这一股心劲,汝梅很快觉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异常。整个人也像活过来了,恢复了以往的聪颖和淘气。她满心等待跟了父亲去远行。
汝梅是自小就野惯了,常爱寻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气疯跑。她所以能这样满世界疯跑,首先是因为老太爷宠她。她一闹,老太爷就替她说话,谁还敢逆着她?再就是因为她也是天足。
幼时开始缠足,她总是拼了命哭叫。那时,正赶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风头,京味加洋气的倾城风采,似乎全落实到杜筠青那一双天足上了。激赏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爷,就当机立断:
他家梅梅也不缠足了!可三娘哪里肯答应:不缠足,长大怎么寻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居然也说:梅梅嫌疼,就不用给她缠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们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爷说了这话,三娘还能怎么着?就这样,汝梅也成了一个不缠足的新派佳人。
不过,她自小满世界疯跑,也没有跑出多远,最远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对这次真正的出远门,不用说,那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期待。
谁能想到,刚过了年,天还没有暖和,就不断传来坏消息:义和团传到直隶了,传到天津了,跟着又传到京师!父亲成天为外埠的字号操心,哪还顾得上带她出行?
她曾问过父亲:“你那么惦记京津的字号,怎么不亲自去一趟?”
父亲的脾气又不好了,火气很大地说:“我去一趟,能顶甚事!我能把义和拳乱给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问,只盼乱子能早日过去。可越盼,拳乱闹得越大,非但没有离远京津,反而倒传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义和拳,老太爷就放出话来:德新堂的女眷和孙辈,都不许随便外出。
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给圈在家里,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庄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无时不盼天雨,又总是盼得无望。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丢了魂似的痴呆着,父亲也不再理她。她无聊之极时,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时忧郁难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义和拳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愤然一想吧,很难实现。
等到义和团终于遭到县衙的弹压,汝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立马嚷着要出外面透透气。外面兵荒马乱,三娘哪里会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惯用的一招,径直跑进老院,向老太爷求救。
老太爷也遵惯例,一点没有难为这位孙女,痛快地说:“想出去,成。叫个武师跟着,不就得了!义和拳一散,外间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说:“还是爷爷有气派!”
老太爷就问:“你爹呢,他也不许你出门?”
“我可不大容易见着父亲,他比谁都忙!”
“你爹当家了,料理外间字号呢。”
“爷爷当家时,我看也不没他这么忙。”
“梅梅,你这是说爷爷比你爹懒?”
“我是夸爷爷,举重若轻。”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爷爷就是举重若轻!爷爷要像我爹那样心里焦急,手脚忙乱,哪能这么长寿?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说你嘴甜,你倒越来了!现在,世道也不一样了,咱们康家字号遍天下,张罗起来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爷爷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欢出远门,一上路远行,就来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欢出远门,可你们总拦着,不叫我去!”
“我说呢,今儿你嘴这么甜,嘴甜甜巴结我,原来在这儿等着!梅梅,你这么想出远门,是图甚?”
“什么也不图,就跟爷爷似的,图一个乐意。我也是一出门,就来精神!”
“你倒会说。”
“爷爷把字号开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号,给了谁,能不乐意?”
汝梅这句话,还真说到老太爷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说:“梅梅,你有这份心思,真比你那几个叔伯都强!早知你这样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带你去了。”
“去年,我也这样对爷爷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进耳朵吧?”
“你哪说过这话?”
“说过!”
“那就是我老糊涂了。”
“去年爷爷要下江南,全家都拦着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赞成你,可爷爷你却不理我!”
“真是这样?爷爷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以后,爷爷再出远门,一准叫你陪着。”
“年下,我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要带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义和拳作乱?爷爷你跟我爹说说,等平了义和拳,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这话,我能给你说!”
目的都达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爷却叫她别慌着走,留下再跟爷爷多说一会儿话。她留下只说了几句,忍不住就寻了个借口,跑走了。
汝梅跑走后,康笏南窝在椅圈里,久久一动没动。下人来伺候,他都撵走了,连那位正受宠的宋玉进来,也给撵走了。
他喜爱的这个孙女,居然不肯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这忽然引发了康笏南的一种难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号开遍了天下,可自己身边哪有一个知心的人?
身后虽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罢了,竟然都对商事了无兴趣!就剩一个老三,立志要继承祖业,但历练至今,依然是血气太盛,大智不足。孙一辈中,一大片丫头,又是到老三这里才开始得子。但看老三为他生的这个长孙,真还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气。三娘都快将他宠成一个娇妮子了。孙辈一大片,就还数汝梅出类拔萃,可她偏是一个女流。
字号遍天下的祖业,可以托付予谁?
看看眼前时局,朝廷又是这样无能之极,连京师都给丢了!真不知大清还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将亡,天下必乱,没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业?
世道如此凶险,族中又如此无人,康家难道也要随了大清,一路败落?
老太爷放了话,谁也不敢拦着汝梅了。但三娘哪里能放心?她叫来管家老夏,吩咐他派个武艺好的拳师跟了去,并向车倌交待清楚:不许拉梅梅进城,城里正乱呢。
老夏连连应承,说:“三娘不吩咐,我也要这么检点。我还挨门都问了问:还有哪位小辈想出去游玩,一搭结伴,人多了势众。可惜没人想去。那我就叫他们上心伺候梅梅吧。”
三娘就说:“老夏你也知道,梅梅她太任性了。我们可不是想成心难为底下的人。”
老夏忙说:“三娘你就放心吧。”
老夏是康家的老管家了,伺候老太爷那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打一点折扣。对三爷这样晚一辈新主子,就不免有一点松心。所以,对三娘的吩咐,应承得好,办起来其实也没有特别上心。只是交待包世静武师,从他手下的护院家丁中选两个,跟了去伺候。
七月底了,本该是秋风送爽,满目绚烂的时节。可庚子年大旱,野外庄稼长得不济,其间旱得厉害的,就像挨了霜打一样,已蔫枯得塌了架。举目望去,绿野中一团一团尽是这枯黄的板块,真似生了疮痍。树木也是灰绿灰绿的,没有一点精神。
不过,汝梅她这样的大家小女子,哪能注意到田间旱象!整整一夏天,圈在家里,现在终于飞出来了,她只觉得快乐。
果然,一出村,她就叫车倌拉她进城去游逛一趟。但老夏有交待:不能拉小姐进城,车倌自然不敢违背。不过,车倌也机灵,他眨了眨眼就编了一个借口,对汝梅说:“这两天,县衙正清剿城里的义和拳残兵败将,城门盘查甚严,一般人是不许进出的。”
汝梅就说:“我爹昨儿还进了城呢,我怎么就不能进?”
车倌不动声色地说:“三爷有官府的牒帖呢。”
跟着汝梅的女仆也说:“我听说,即便进了城,也是到处受到盘查,走动甚不方便。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进城受那拘束,图甚?”
车倌跟着说:“我们还是去趟凤山吧。我听说,近来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汝梅只好答应去凤山。
到了凤山的龙泉寺,却并不像车倌说的那样热闹,与平素相比,来游玩的人实在不多。不过,汝梅也没有顾上抱怨,人少空旷,倒可以更自由地跑动。
所以,下车后也没有歇,汝梅就四处跑去了。
俗称凤山者,就是太谷城南的凤凰山。龙泉寺在凤山山麓,以寺中有长流不败、清冽似酒的酎泉得名。也因有此名泉,进入寺院山门,便是一个名叫克老池的秀丽小湖;湖中立有一座玲珑古雅的水阁凉亭。它倒映水中,更使克老池变得空灵异常。龙泉寺的主殿,是倚山而立的三佛殿,殿中供奉一尊数丈高的大佛,香火很盛。
在龙泉佛寺周围,还散布着龙王庙、二郎庙、关帝庙、财神庙、娘娘殿、真武道观。当然还有俗界的戏台、看棚、商号、饭庄。
总之,凤山龙泉寺因为离城不太远,成为商家富户春天踏青、盛夏避暑、秋日登高、隆冬赏雪的便当去处,所以这里几乎是县城之外的第二繁华地界。当然,这里的繁华秀丽,还是得益于本邑大商号的不断布施捐募。
在庚子年夏天,这里是忽然冷清了许多。来此避暑散心的富人几乎绝迹了:富人是最惜命的。常来这里的,只是附近的农户,他们来祭龙王,祈天雨。大旱年景,连酎泉也势弱了些,但克老池却依旧充盈不减。因为附近乡人为敬龙王,已停止从酎泉取水。
寺中景色虽空灵秀丽依旧,汝梅却没有多作逗留。她只是到三佛殿匆匆敬了香,便从寺后旁门跑出,沿了山坡小径快步而上。等她登上半山间一座六角小亭了,跟着伺候的两个女仆许久都没有追上来。她们虽也算大脚老嬷,可也是缠过足的,无法似汝梅那样连跑带跳,健步飞行。那两个跟来做保镖的家丁,居然也没有跟上来。
汝梅倒是非常得意,独自坐在小亭里,向北望:太谷城池方方正正现出全貌,城中南寺那座浮屠白塔更分明可见。她想寻出白塔下那处美国洋人的福音堂,却实在难以分辨得出。毕竟太远了。
她正欲离开小亭,继续向上走,才见一个家丁匆匆赶上来。
汝梅就问:“你们还是练武的,也走这么慢?”
那家丁忙说:“跟小姐的两个老嬷,在后头赶趁得太急了,上了山坡没几步,就有一个崴了脚,没法走路了。我来向小姐讨示:看能不能暂歇一会,容我们将老嬷抬下山?”
汝梅一听,就乐了,说:“都这么不中用!你们快去照护她吧,不用管我了。”
家丁赶紧说:“哪能呢!我们出来是伺候小姐,不是伺候她们。”
汝梅说:“那你们把她扔了?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把她送山下,交待给车倌,赶紧再回来,不就得了!”
家丁说:“还是小姐仁义,我这就去传你的话。委屈小姐在此少候,我下去就叫没崴脚的老嬷上来伺候。我们也快,说话就回来。”说完,就跑下去了。
见家丁一走,汝梅更有一种自在感:能躲开他们才好呢!这种感觉,使汝梅异常兴奋。
忽然就上来一股冲动:趁他们都不在,她独自躲到一个幽静处游玩,叫他们满世界找吧。能找见,算他们有本事!
这样一想,她便立马起身,离开了六角小亭,急忙沿山坡小径继续往山上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觉这样不成:老路线,老地界,他们找你还不容易?
汝梅停下来,朝周围望了望,忽然有了去处:不往山上攀行,而岔开往西,不久便下坡了;中间路过关帝庙,再往下,沿山沟走一二里路,就能弯进一座尼姑庵。这尼姑庵倒不出名,周围风景也无独到处。只是,汝梅以前每疯跑到此,只要向爷爷提起,就要遭到斥责。那种时候,爷爷可是真生气了。没有把她管住而任她跑到尼姑庵的下人,也要遭到管家老夏的训骂,仿佛任她踏入的是怎样一处险境。
在凤山中间,尼姑庵所在的地界,实在是既平淡,也安静,并没有什么可怕。去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越不许去的地界,才越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现在,趁独自家自由自在,汝梅就决定再往那跑一趟。再说,跑到那里,寻她的老嬷和家丁,也不容易追了来。
就这样,汝梅独自向那处尼姑庵跑去了。
以前来时,尼姑庵是山门紧闭的。可今天,不但山门未闭,门外还闲坐着一个老尼。见有人跑来,老尼欲起身进庵,但细瞅了一眼,又坐下不动了。
老尼看清是个小女子,就不回避了吧?
汝梅很快跑过来,对老尼施了个礼,说:“唐突到此,打扰师傅了。”
老尼无精打采地说:“本庵是不招待香客的,只我们自家修行。”说话间,老尼的目光也是极度无神的,那真是世外的目光。
汝梅就说:“我也不是来此进香,只是游玩中跑迷了路。”
“此处哪能迷路?一条沟,走出去就是了。”
“谢师傅指点。我先在此歇歇脚,成吧?”
“由你。”
“能进庵中,讨口水喝吗?”
“我们有规矩,不许红尘中人踏入庵中。”
“赐口水喝,也算善举吧。是因善小而不为?”
“我们有规矩!”
真够无情。还有不许进香的寺院?也没去过别的尼姑庵,不知是否都这样?汝梅从门外向里张望,什么也望不见:门里有一道影壁挡着。愈是这样,她愈想进去。
汝梅先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心里一转,想出了一个话题:“师傅,我其实是专门跑来的,我也想出家。”
老尼冷冷扫了她一眼,说:“小小年纪,胡言乱语。”
“家中逼婚,非要我嫁给一个又憨又丑的男人。出不了家,我就只有死了。”
“哼。”
老尼只是这样冷冷地哼了一声。汝梅编的这个瞎话,似乎一点都没有打动这个冷漠的老尼。
难道老尼佛眼明亮,已看出她说的是瞎话?
“我知道出家比死更难。师傅既然看我没有事佛的慧根,我也就甘心去死了。其实,我早下了决心要死。只是近日做梦,不是寺院,就是佛爷。就想,这是不是佛祖显灵,召我出家?”
“哼。”
老尼依然只是这冷冷的一哼。真看穿她的瞎话了?
经这一阵端详老尼,汝梅发现,她似乎并不年迈,也不丑。尤其在嘴角斜上方,生了那样一颗不大也不小的痣,倒给满脸添了几分妩媚似的。只是一脸太重的憔悴和忧郁,又不像是跳出苦海的世外僧人所应有。她不是真尼姑,或者是个坏尼姑?汝梅这时才忽然生出一些惧怕。
难怪呢,老太爷不许她往这里跑!
好在汝梅不胆小,她尽力不露出慌张来,也没有立刻起身跑走。她装着发呆,坐在那里不断说:“还是死了干净,还是死了干净……”
这时,那老尼忽然冷冷问:“你是哪里人?”
“离凤山不远,康庄。”
“康庄?”老尼一听是康庄,似乎大吃了一惊。
“是康庄。”
“康庄谁家?”
“康家呀!”
“康家?”老尼听了是康家,分明更惊骇了一下。
“是康家。”
“康家谁跟前的?”
“三爷。”
“三爷。你常见六爷吗?”
“常见。”
老尼忽然又是一脸冰冷,缓缓站起,转身走进山门。这时汝梅才发现,老尼原来有一条瘸腿。不过,她移入庵中时还算麻利,跟着,山门就咣当关上了,更显得有力。
望着紧闭的山门,汝梅这才意识到:这个古怪的老尼,仿佛对她们康家还有几分熟悉?不过,她也没有来得及细想,就赶紧离开了。在太谷,谁不知道康家!这时,只惦记着:跟她的那几个下人,不知在怎么找她?
汝梅绕道回到了停马车的地方,果然,他们真慌了。车倌也跑上去寻找了,只有那个崴了脚的老嬷,留在马车旁。她一见汝梅回来,大叫一声:“小祖宗,你是到哪去了?快把我们急疯了!”
汝梅平静地说:“你们着急,我比你们还着急呢!我一个人走迷了路,几乎寻不回来了。一个一个都不中用,跟都跟不上我,还说出来伺候我!”
老嬷见汝梅这样说,慌忙说:“今儿是我不中用,叫小姐受了委屈,也连累了大家!小姐福大命大,平安回来,我就是挨骂挨罚,也情愿了。”
汝梅问:“他们到哪找去了?”
“满世界找吧!怕你独自上了凤山顶,更怕有歹人绑票,真把我们急疯了!”
“在太谷,谁敢绑我的票!”
“今年兵荒马乱的,叫人不踏实呀!”
“看看你们吧,就会大惊小怪!我就那么不中用?得了,不说了。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老嬷立刻惊叫道:“小祖宗,你千万不能再走了!人找人,找煞人!谁知道他们跑哪找你了?他们满世界找你,你再满世界找他们,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汝梅笑了:“看看你们吧!以为凤山有多大呢,巴掌似的一块地界。”
老嬷还是紧张地说:“你万万不能走了!凤山不大,小姐刚才不是也走迷了路?我们就在这儿死等他们吧,不敢再独自走了!”
汝梅只好坐等了。有了这点小波澜,她心里倒有几分快意。
很等了一气,一个老嬷、一个车倌、两个家丁才陆续返回来。他们见到汝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惊恐的情绪却一时缓不过来。现在他们是担心,出了这样的差错,回去怎么交待?
汝梅看出他们的心思,就慨然说:“今天这事,也怨我,我在前头跑得太快了。你们虚惊一场,也罢了。回去,谁也不能再提这事。谁要是多嘴,叫老夏知道了,收拾你们,我可救不了驾。”
听汝梅这样一说,下人们都松了口气,连连道谢不已。
从凤山回来,一直平平静静,汝梅几乎将那次凤山之游忘记了。六七天之后,她忽然发现跟她去凤山的那两个老嬷都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说:“都打发走了。”
她急忙问:“为什么呀?”
母亲说:“打发她们,是老夏的意思。说她们年纪偏大了,各家也拖累大,都想辞工回去。其实,我也使唤惯了,不太想叫她们走。”
“那还不是都给打发了!”
“老夏的意思,是物色到更精干的女佣了,总得把老的替换下来。叫我看,老夏是巴结我们呢:你爹当家了,他能没一点表示?所以,我也只得领情。”
汝梅听了,觉得也有几分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跑出去寻见一个家丁,问了问,才吃惊了:跟她上凤山的那两个家丁,也给打发了!
因为自家的淘气,四个下人全给撵走了,这叫汝梅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些不守信用的奴才!叫他们不要多嘴,偏不听。他们中间一定是有人在老夏跟前多嘴了,可那会是谁?谁就那么笨,不明白多嘴多舌的结果,是大家都得倒霉?
汝梅忽然想起,那次凤山之行,除了两个老嬷、两个家丁,还有一个车倌。他是不是也给撵走了?
她跑到车马院问了问,得知那个车倌还在,只是出车了,暂时见不上。
不用说,在老夏跟前多嘴的,就是这个车倌了。你倒好,把别人都卖了,自家啥事没有!
汝梅跑了几趟,终于见到了这个车倌。一问,车倌还极委屈,说他也几乎给老夏撵走!多亏三爷四爷都说了话,才叫留下戴罪立功。
“那天上凤山,我们没有伺候好小姐,就是撵走也活该了。可真不是我回来多嘴!三爷四爷说了话,我能留下,可还是挨了老夏的一顿恶骂,真没给骂死!工钱也减了。小姐不叫我多嘴,我多嘴图甚?”
看这个车倌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像是编了瞎话洗刷自己。
那这就怪了。谁也没多嘴,那天凤山上的事,老夏他怎么知道的?
从车倌嘴里知道,父亲为此事也说了话,汝梅就决定问问父亲。等了几天,才好不容易等着父亲回到家。提起撵走下人的事,父亲说他也不大知道,好像四爷跟他说过一声,详细情形,他哪能记得?这一向,外埠字号的掌柜伙友,几乎天天有逃难回来的,他哪还能顾得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见父亲这样,汝梅也不想再问了。正要走,父亲忽然叫住她,正声说:“梅梅,你又到哪疯跑了?惹得老太爷都生了气,嫌我太放纵了你。都快嫁人了,还这样野,不成吧?常家也是大户人家,你这样嫁过去,就剩下叫人家笑话咱们康家了!”
老天爷,连爷爷也知道了这件事!
不过,汝梅倒是觉得,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也好。她去问一问爷爷,那一切都能问明白了。爷爷可不像别人,准会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所以,听完父亲的训话,汝梅就去见老太爷。
绝对出乎她预料的情形发生了:她居然连老院的门也进不了!她刚要迈进老院的大门,就有下人出来挡住她,说:“里头有交待,现在老太爷谁也不见。”
汝梅还从没这样被拦挡过,就喝叫了一声:“瞎了眼了,没看见我是谁!”
那下人依然拦着说:“我哪敢得罪小姐?真是里头有交待……”
“我不管!我要见老太爷!”
汝梅任性地喊叫起来,但那个奴才还是死拦着,不让开。正紧张时,贴身跟老太爷的老亭,从里头出来了。他没等汝梅张口,就冰冷地说:“不用跟他们闹,是我交待的,老太爷谁也不见。”
“为什么?”
“老太爷说他谁也不想见,我哪能多问?小姐请回吧,关门!”
老院门房的下人,真咣将大门关上了。
汝梅呆呆站在那里,仿佛面前并不是她熟悉的老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受过老太爷的冷遇。
她跑回来问母亲:“老太爷怎么了,病了?”
三娘瞪了她一眼,说:“老太爷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那怎么不见我?”
“这一向外间兵荒马乱,连京城都丢了,各地的铺子关门歇业,掌柜伙友一拨跟一拨逃难回来。老太爷哪还有闲心见你?你没见你爹忙成什么样了?”
汝梅想了想,觉得像是这样,又不像是这样。撵走两个老嬷、两个家丁,处罚了车倌,老太爷又拒不见她,几件事就正巧都碰在一起?撵走仆佣,处罚下人,这倒不稀罕。叫汝梅感到惊异的,还是老太爷的冷淡。她从小就是一个淘气的女子,什么出格的乱子没有惹过?老太爷非但没有责怪过她,倒反而因此更偏爱她。她要是规矩温顺,老太爷会那么宠她?外间兵荒马乱就是真叫老太爷操心,也不至于待她这样无情吧。老太爷是有气魄的人,就是天塌了,也不至于朝她这个小孙女撒气的。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
汝梅这才仔细回想那天出游凤山的经过。想来想去,才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大概是不该去那处尼姑庵吧。以前,就不许她们走近。每疯跑过去,连爷爷也不高兴。这次居然骗过下人,独自家跑近了它,还和一个古怪的老尼说了半天话。
但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对了,那个老尼似乎对康家不生疏,她还问到六爷。
六爷是不是也去过那处尼姑庵,见过这个老尼?
于是,汝梅决定去见见六爷。
康家为族中子弟开设的学馆,也收一些本家女童,令其启蒙识字。不过,达到粗通文墨程度,年龄也近青春期,就得结业返回闺房了。汝梅因为受老太爷宠爱,又带男子气,被允许在学馆多留两年。所以,她真是能常见到六爷。
六爷虽比汝梅长一辈,年龄却相近。只是,六爷对她的淘气疯野,可不喜欢。六爷比那位在学馆授业的何举人,似乎还要凛然不可犯。所以,汝梅不能在学馆见六爷,因为见着了,也不会听她说闲话。
她是瞅了个机会,专门到六爷家中,正经拜见的。拜见的由头,是问六爷:“听说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今年秋天的乡试大比,还能照常吗?”
这话,可是正说到六爷的疼处了,哪会有好脸给她?他张口就给了她一句:“怎么,乡试大比不成,你高兴了?”
汝梅忙说:“看六爷说的,我就那样心黑?我是替六爷担心呢!春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乱到这步天地?”
“你问我,我去问谁?”
“六爷对时务一向有高见的。”
“谁能预见到这一步天地,才算真有高见!”
“何老爷呢?他成天说对京师了如指掌,也没有一点预见?”
“那你得问他。”
“事到如今,问何老爷也没用了。别人倒也罢了,就是六爷你太倒霉,正逢上要大比。苦读多少年,就等着今年秋闱的佳期呢,出了这样的乱子,谁能不为六爷着急!”
“着急吧,也是白着急!”
“六爷,你也没有到寺庙进次香,摇支签?”
“我不信那。”
“前不久,我去了趟凤山,在三佛殿还想为六爷许个愿:秋天若能金榜题名,就为佛爷再塑金身。又怕我是女身,有辱儒业,没敢许。”
“我不信那!”
“可我在凤山一处尼姑庵,见着一位老尼,她还问起六爷你。”
“一个尼姑问起我?你又疯说疯道吧!”
“真有这样的事!那位老尼知道咱们康家,直问我:常见六爷吗?”
“胡说八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尼姑!”
“我说呢!六爷去进香、抽签,也不会到那处尼姑庵吧?”
“胡说八道!我可从没到什么寺庙抽过签!”
六爷就这样矢口否认他见过什么尼姑,汝梅也只好打住,不再探问下去。但心里的疑团却是更大了。六爷既然压根就没见过任何尼姑,那老尼是怎么知道了六爷?
过了一些时候,汝梅陪了母亲来前院的大堂烧香。偶尔扫视侧面墙上挂着的四位过世老夫人的遗像,忽然发现有一位仿佛眼熟似的。
这怎么可能?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时,汝梅还很幼小,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眼熟的感觉!
那么,她看这个老夫人像谁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颗点得好看的痣。
想来想去,逮不着一个确切的对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还没走出大堂,突然就跳出一个人来:凤山尼姑庵的那个老尼!眼熟的这个老夫人,原来是有几分像那个老尼姑?
老尼可不就生了这样一颗好看的痣!
天爷,老尼姑像康家一个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见了鬼吧?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声,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庚子年时局的突变,真把六爷给气蒙了。
今年恩科乡试,定在八月初八开考。六爷本来打算,七月二十就赴省府太原,驻扎下来,早做临考准备。同时,亦可会会各地来赶考的士子。然而,一进七月,无论太原,还是太谷,义和拳都大开杀戒了。几起教案,弄得太原血雨腥风,赶考的士子,谁还敢早去?
到七月二十,竟正好是朝廷丢了京师的日子!六爷听到这个消息,除了仰天长叹,又能如何!
十年寒窗苦读,就等着今年八月的乡试大比呢,谁能想到眼看考期将近了,竟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京城丢了,太后皇上带着满朝文武逃难去了,天下已经乱了套,谁还顾得上乡试会试?
何老爷说: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廷会推延考期的。
可朝廷逃难逃到哪了,谁知道?
六爷像挨了窝心脚似的,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在康家,几乎就没人关心他的科考。老太爷便是第一个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不用说别人了。新当家的三哥、四哥,谁会惦记他的科考!三哥当政后,倒是不那么脾气大了,可对他苦读备考,还不是依然不闻不问?四爷是善人,也只问问寒暖而已。
学馆的何老爷,当然惦记大考,可他疯疯癫癫的,连句知心的话也没法跟他说。
以前,母亲总在冥冥之中陪伴着他,使他不感孤单。实在说,他苦读求仕,也完全是为了报答早逝的母亲。可母亲也早放下心来,离他而去:母亲的英魂不再来,康宅不再闹鬼,已有许多年。去年夏天,母亲忽然又回来几次,显然也知道考期将近了!
可考期将近了,厄运却接踵而至:何老爷几次犯病;老太爷又对他明言:能不能放弃儒业,辅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开春后时局就急转直下,拳乱加洋祸,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塌了天。
母亲,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读就这样毁了,不能蟾宫折桂?
今年春夏以来,每当静夜,六爷总盼着母亲再度显灵。有时,给母亲的灵位敬香后,就长跪不起,默祷良久。可是,母亲再没有显过灵。
就在这种忧愤又孤寂的时候,汝梅跑来问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这要算惟一还惦记着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这么一个淘气的侄女还惦记他,这使六爷更觉孤寂。所以,他也没有给汝梅好脸看。
汝梅走后,六爷才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她。她一个小女子,竟然比谁都关心你,总该说句叫她中听的话吧?汝梅建议他去拜神求签,问一个吉凶,也是好意:抽到一个好签,他会少一些忧愤?
至于汝梅说到的尼姑庵,六爷只当成了昏话听。汝梅说此昏话,是想引诱他去拜佛求签吧?
她一向就爱这样没边没沿的昏说。
要是没有这场拳乱,这几日恐怕已经坐在太原的贡院了。眼看初十已过,什么消息也没有。
六爷真决定到寺庙去求一次签。
凤山龙泉寺的签,一向很灵。可六爷不愿意跑那么远路。想了想,决定还是进城一趟吧。在城里,不拘南寺、东寺,求个签看看。求完签,还能到别处探听到一些消息。
正做这样的准备时,何老爷兴冲冲跑来了:“六爷,有消息了!朝廷已颁布诏书,暂缓今年恩科:乡试改在明年三月初八,会试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以此递推。”
六爷就问:“何老爷,消息真确吗?”
何老爷就有些不高兴,说:“这是什么事,我能瞎说八道!”
六爷赶忙说:“何老爷在上,学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现在天下大乱,朝廷还不知逃到哪了,会不会有假传圣旨的事?”
何老爷说:“我亲自进城跑了一趟,寻着学宫的教谕。正是教谕大人对我说,朝廷颁了此诏书。他是衙门中人,不想活了,假传圣旨!”
“朝廷真颁了这样的诏书,还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颁得太迟了。”
“遇了这非常之乱,颁布及时,也传不下来。我们晋省还算近水楼台呢,诏书传来得早。”
“何老爷,我们怎么算近水楼台?”
“我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太后皇上逃出京城后,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离开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来了。”
“要奔山西来了?”
“六爷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爷,只是这消息太震耳了。”
“震什么耳呀!京城丢了以后,什么事你也不用大惊小怪了。还有什么事能比丢了京城更震耳?”
“是呀,朝廷丢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祸。两宫逃来山西,是看晋省表里山河,还平安一些?”
“我看朝廷也是再没好地界可去了,不来山西,还能去哪儿?躲进承德离宫,洋人不愁追杀过去!逃往口外关外,两宫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来山西,真还没好地界去。”
“何老爷,你看两宫会暂时驻銮山西吗?”
“谁知道?朝廷真要驻銮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乡试会试了。”
“为什么?”
“没有国都的朝廷,还能开科取士?”
六爷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
“叫何老爷这样一说,那我该投笔从戎了?”
“从戎又有何用!朝廷连京营大军都不用,只用乡间一帮拳民,你从戎有何用?”
何老爷又在说疯癫话了吧。六爷就说:“何老爷,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岂是我们可以非议的?国都一丢,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号不是都逃回来了?”
何老爷瞪了六爷一眼,说:“六爷,你这是说什么话!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人进来烧杀掠抢,商家才难以立身!”
六爷忙说:“何老爷,我们不说朝廷了。乡试既已推延,也只好指望明年能如期开考。”
“六爷,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难道从此就没有转机了?”大清败亡的话,六爷没敢说出。
何老爷却瞪了眼说:“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这样无能的朝廷,能有什么出息?”
六爷知道何老爷的疯癫劲儿又上来了,不能别着劲跟他论理,你越别劲,他越要说没遮拦的话,只好顺着几分说:“何老爷,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该躲避吧?一部《吕氏春秋》,傅青主激赏的只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顾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六爷,你是错将杭州当汴州了!今之末世,实在不能与傅山、顾炎武所处末世相比。看看当今士林,都是些猥琐、苟且之辈,哪有傅氏、顾氏那样的伟岸人物?你纵然有拯救天下的大志,只怕也无处放置!士林太不堪了,你一人有志,又能如何?”
“天下有难,与我们无关涉?”
“六爷,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朝廷也好,士林也好,就任其去败落、腐烂,我们何必管它!”
“何老爷,我可依旧不明白!”
“已经无可救,你还要去救,这能叫明白?”
疯癫的何老爷,说得毫无顾忌。可六爷想想,也真是不谬。自己真该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弃儒入商,改邪归正?可母亲生前的遗愿怎么交待,就这样丢弃了?
何老爷见六爷不言语了,就说:“六爷还是信不过我吧?那我带六爷去见一个人。听听此人议论,六爷就不会疑心我了。”
“去见谁?”
“京号戴掌柜。”
“戴掌柜有高见?”
“他驻京多少年了,对京师朝野了如指掌,我们去听他说说,看大局还有救没救。以前,见戴老帮不易,现在避乱在家,正好可以从容一聚。”
六爷当然听说过戴老帮,知道是能干的掌柜,但从未见过。以前,他也不想见这些掌柜,能干的掌柜,也无非会做生意吧。现在,遇了这样的局面,见见这位京号老帮,也许真能知道京城何以会丢失?
戴膺家在城东南的杨邑镇,离康庄也不过一二十里路。何老爷当年在京号做副帮的时候,戴膺就是老帮了,所以何老爷对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爷去拜访戴老帮时,也就没有劳动别人,套了车,便直奔杨邑了。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扑面来。年轻的六爷,对旱象似乎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他只是觉得秋阳依然炎热,田园之间也似当今时局,弥漫了疑虑和不爽。何老爷算落魄已久,所以对田间旱象还是深感刺眼惊心。
他指点着满目的旱象,不断说:“今年流年不利,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真是应了闰八月的凶兆。”
六爷就说:“今年还有一个不一般。”
何老爷问:“除了大旱、大乱、闰八月,今年还有什么不一般?”
六爷说:“我不便说。”
何老爷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么不敢说!”
六爷还是说:“不便说。”
何老爷眼一瞪,说:“怕什么,说吧!”
六爷才说:“何老爷怎样就忘了?今年为何加恩科?”
何老爷一听,连连叫道:“是了,是了,这样一件事,我怎么就忘了?今年是当今皇上的三旬寿辰!”
“皇上三十寿辰,竟遇了大旱、大乱、闰八月,这么不吉利?我说呢,好不容易加了一个恩科,却招惹来这么大的祸害。”
“叫我看,这不是皇上招惹来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种报应!”
“报应什么?”
“报应那些欺负皇上的人呀!”
“何老爷是说洋人?”
“什么洋人!上天报应的,是几十年骑在皇上头上不肯下来的那个女人。”
六爷吃了一惊:“何老爷是说西太后?”
见六爷这样吃惊,何老爷笑了:“咱们是在野地里说闲话,放肆些怕什么!”
六爷就说:“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来的正经举人老爷!”
“我早就不想顶这个举人了。大清给这个女人祸害到今天这步天地,六爷你还考她那个举人进士做甚?她考你们,出的题目都是如何忠君报国,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里欺君误国!戊戌年,皇上要变法图强,她大不高兴,居然将皇上软禁了。读遍圣贤书,也没教你这样欺负君王吧?她能耐大,连皇上都敢欺负,怎么惹不起洋人?弃都逃难,她算是把国朝的体面都丢尽了!历朝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
“何老爷,你小声点吧。”
“我正盼他们定我一个忤逆之罪,摘了我这举人帽子呢。”
“定你一个忤逆罪,只怕连首级也一道摘去了。”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们可顾不上摘。六爷,今日局面,我们西帮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真照了儒家圣贤大义立身处世的,本也没有几人。官场士林中人,谁不是拿圣贤大义去谋一己私利?既图谋利,何不来商场打自家的天下?”
何老爷越说越上劲,六爷只好不去惹他。虽说在野地里,毕竟也说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当今局面,也真有亡国迹象。国之将亡,你弃儒入商,就可有作为了?天下不兴,谁又能功德圆满?
何老爷此番带他去见戴掌柜,难道还是劝他弃儒入商?
戴宅自然不能与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贵气派还是叫六爷大吃一惊。尤其戴宅于阔绰中,似乎飘散着一种灵秀之气,这更令六爷意外。
毕竟是驻京多年的掌柜。
他们到达时,戴老帮正在后园伺弄菊花。一说是东家六爷来了,何老爷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将他们让进来,一面派人去请戴掌柜。
说话间,戴老帮已经快步跑出来。他依然还有些消瘦,特别是回晋一路给晒黑的脸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帮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他一出来,就殷勤异常地说:“不知道二位稀客要来,你们看,我连泥手都没来得及洗,实在是不恭了。”
六爷忙施礼说:“我们不速而至,想戴掌柜不会介意。”
戴老帮忙说:“我早想见见六爷了,今日幸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也是沾了何老爷的光吧?”
何老爷说:“我们是来沾戴掌柜的光!”
戴掌柜就说:“我刚从京城逃难回来,晦气尚未散尽,有什么光可沾?”
何老爷说:“六爷正是想听你说说京都沦陷的故事。”
戴掌柜说:“头一回招待六爷,就说这样晦气的话,哪成!走,先去后头园子里,看看我的几盆菊花。”
何老爷有些不想去,但戴膺并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爷往园子里走。
戴家的园子不算太大,可铺陈别致,气韵灵动。尤其园中那个水池,很随意地缩成一个葫芦形;在中间细腰处架了一道小桥,桥为木桥,也甚为随意,一点没有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
池边一座假山,也很简约,真像移来一截浑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边的一处六角凉亭,是极其精美的,为全园点睛处。
虽为大旱年景,园中却没有太重的颓象,花木扶疏,绿荫依依。
六爷不禁感叹道:“戴掌柜的园子,这么品位不俗!是请江南名匠营造的吧?”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们哪像东家,能请得起江南名匠?不过是自家一处废园,随便点缀了点缀,遮去荒凉就是了。”
何老爷说:“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园也见得多了。自家的园子,还能堆砌得太俗了?”
戴膺说:“何老爷,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园。那些园子极尽奢华,想仿也仿不起的。我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简洁随意。园子本也是消闲的地界,太奢华了,反被奢华围困其间,哪还消闲得了?再说,在乡间堆一处华丽的园子,家里什么也别做了,就日夜防贼吧!”
六爷说:“我看戴掌柜的园子,没有一点商家气,也无一点官宦气,所以才喜欢。”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爷真会说话,不说寒酸,倒说没有官气、商气。我领情了!六爷,何老爷,你们看我这几盆菊花有无官气商气?”
六爷看时,哪是几盆,是洋洋一片!其间,有少数已破蕾怒放,只是黄、红、紫一类艳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为主调。
戴膺指点着说:“花竹中,我只喜欢菊花。但长年驻京理商,实在也无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来歇假时,略过过瘾罢。今年后半年,本也轮我回来歇假,他们就预先从贯家堡订了些菊花。我不在,家里也无人喜爱此道的。”
六爷就问:“戴掌柜只喜爱白菊?”
戴膺说:“六爷倒看出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是特别嗜好,只是看着白菊心静些吧。驻京在外,终年陷于官场商界的纷乱嘈杂中,回来只想心静一些。六爷是读书人,何老爷是儒师,我真没有你们那么高雅的兴致。”
何老爷说:“静之兄不要提我,我现在哪有余力伺候菊花?”
六爷见何老爷又来了,赶紧拦住说:“戴掌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态各异,有许多种吧?”
戴膺说:“也没有多少种。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会串种,致使色不纯净。这是白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邓州白,还有白叠罗、白鹤翎、白粉团、白剪绒、白腊瓣、四面镜、玉连环、银荔枝,都还没有开呢。这几株你们猜叫什么?叫白褒姒。”
何老爷打断说:“外间有塌天之祸,静之兄倒悠闲如此!”
戴膺笑了笑,说:“时局至此,朝廷也无奈,都弃京逃难去了,我一介草民,着急又有什么用?我看二位对菊花也不大喜爱,那就回客厅喝茶吧。”
六爷忙说:“我还没有看够戴掌柜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阳这样明丽,就在园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吗?”
戴膺就说:“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爷既有此雅兴,那就往前头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六爷跟了何老爷来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见了亭柱上挂着的一副破格的对联: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有些眼熟的两句话,是谁说的呢?六爷一时想不起来,就问何老爷。
“顾亭林。旁边刻有落款,你不会去看!”
何老爷还真眼尖。这副木雕的对联,果然有上下题款。此两句为顾亭林所言,当然用不着验证,经何老爷一点,六爷也记起来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这副对联为户部尚书翁同书写。
六爷在老太爷那里见过翁大人书赠的条幅,不想在京号戴掌柜这里也有翁大人的赐墨!
“何老爷,你看这真是翁尚书的亲笔?”
“怎么不是!翁同做户部尚书年间,戴掌柜一直做京号老帮,讨这几个字还不容易!”
“翁大人赐下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这几个字,是应戴掌柜之请而写的。戴掌柜取顾亭林这两句,也只是看重其中两个字:有。他这亭子,就取名‘有耻亭’。”
“此亭叫‘有耻亭’?”
“为商无耻,哪能成了大事?西帮从商,最讲‘有耻’二字。戴掌柜以‘有耻’名此亭,实在也很平常。六爷觉得意外,是一向太轻商了。”
听何老爷这样一说,倒觉无味了:何老爷把他带到这里来,笃定了是诱劝他弃儒入商。再看园中初现的灵秀气,似乎也要消退。
仆人端来茶,跟着,戴膺也出来了。
戴掌柜还未进亭,何老爷就说:“静之兄,我看你优雅依旧,准是对当今危局别有见识!”
戴膺进来,邀客坐定,说:“何老爷别取笑我了!要有见识,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爷说:“你老兄毕竟是预见了京师要失,提前弃庄撤离的。”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别提这次弃庄出逃了!六爷,我这次败走麦城,真是既愧对东家,也对不住京号的众伙友。”
六爷说:“大局乱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这乱局是否还能收拾?”
何老爷说:“六爷本已经预备停当,只待赴这八月的乡试,哪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考期已过了,才传来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诏令。遇此大祸,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还是没有指望。六爷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读到赴考时候了,偏偏遇了这样的波折!静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戴膺说:“当今朝局,谁也看不准了。就是朝中的军机,也分明失算!否则,朝廷能沦至弃都出逃这一步?六爷自小有大志,我们驻外伙友也都知道。逢此乱世,深替六爷惋惜。只是,戴某不过东家字号中一个小掌柜,哪能预见得了如此忽然骤变的时局?”
六爷就说:“戴掌柜一定瞧不起我这读书求仕的人吧?”
戴膺慌忙说:“不能这样冤枉我!六爷,我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这,何老爷知道。”
何老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老兄贪图文名,我能落到今天这般天地吗?若仍在京号,再不济,也添置了这样一处园子!”
戴膺笑了笑说:“何老爷,等乱事过去,我送你一处园子!六爷,这许多年,何老爷没少骂我吧?”
六爷也笑了说:“他谁不敢骂!”
戴膺说:“当年我们撺掇何老爷一试科举,实在是想为西帮争一个文名。西帮善商贾贸易,将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为我们晋人又俗又愚,只图求利,不知取义。天下又俗又愚的势利者多多,为何独我西帮能将生意做遍天下?西帮能成大业,我看除了腿长,不畏千里跋涉,还有两条,为别的商贾不能比。这两条,就是我挂在亭下的一副对子:一边是有耻,一边是博学。腿长,有耻,博学,有此三条,何事不能做大?”
六爷就说:“戴掌柜说了半天,还是不离商贾二字!”
何老爷说:“当年戴掌柜若这样在商言商,也不会把我推下火坑了。”
戴膺说:“何老爷当年客串了一回科举,居然就金榜题名!那时,真是轰动一时,官场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帮了:原来西帮中也藏龙卧虎,有博学之才。”
何老爷说:“文名你们得了,我只落了一个倒霉。”
戴膺就说:“当时实在也是疏忽了。我还做美梦呢:天成元京号有一位正途举人做副帮,那可要名满京师了!光顾了高兴,没去细想朝制,以为商号中人既能捐纳官场虚衔,也就能顶一个举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唤举人老爷,竟是有违朝制的?因中举而离开字号,不只是何老爷自家失意,对号内年轻伙友也影响甚大。他们都不大肯苦读以求博学了,只满足记账算账,这哪儿成?有耻为德,博学生智。西帮不求博学,哪能驾御得了天下生意!”
何老爷就说:“静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孙大掌柜,叫我回京号得了。”
戴膺说:“孙大掌柜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从商,何不做名满一方的儒师?何老爷,你应当振作才是。能辅佐六爷博取功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也是壮了西帮声威。”
何老爷说:“六爷有志儒业,我拦不着。我何某可是厌恶透了儒业!”
戴膺说:“六爷,你可不能听他的混话!东家能出举人进士,就是不图官场荣耀,对自家字号也是一份鼓舞,伙友们当会以苦读博学为荣。”
六爷就问:“戴掌柜,朝局已沦落至此,我哪还有博取功名的机会?”
何老爷说:“我看戴掌柜是处乱不惊,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戴膺又笑了:“何老爷,朝廷都逃难去了,谁给我吃定心丸!”
六爷问:“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戴膺说:“六爷,以我之见,局面还不至塌底。京津丢失,北方诸省都有拳乱,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湖广之张之洞、两江之刘坤一、两广之李鸿章,都坐镇南方。他们既是理政铁腕,又善与西洋列强打交道。所以当今国势重头在南方,南方不乱,大局就有救。”
何老爷说:“就是暂有一救,也到残局时候了。”
戴膺说:“六爷,你不要听他混说。即使真到残局,也正呼唤大才大智呢。临绝境而出智,此正是我们西帮的看家功夫。”
戴掌柜的轻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爷从戴掌柜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种令他振作的精神气。戴掌柜与何老爷是不同的,与孙大掌柜也很不相同。与老太爷,与三哥,也不相同。
危局绝境,正呼唤大才大智。
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断喝。
从戴宅归来,六爷精神好了一些。反正已经停考,你忧愁也无用,还不如趁此松快几天。
访问戴掌柜,叫六爷意外地开眼开窍,所以他就还想再访问几位驻外老帮。问了问,津号的掌柜伙友也都弃庄逃了回来。六爷就想去拜访津号老帮,但何老爷看不起在津号主事的杨秀山副帮,说什么也不肯陪了去。
没人引见,自己贸然造访,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天六爷就去问管家老夏:谁还跟驻外掌柜相熟?到了老夏那里,见四爷也在,一脸愁苦的样子。
又出了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是为行善发愁。
康家自发迹以来,就留下一个善举:每到腊月年关,都要为本康庄的每一户人家,备一份礼相赠,以表示富贵不忘乡邻。礼品一向是实用之物,又多为由口外办回的食品,如几斤羊肉或斤把胡麻油。
今年大旱,眼看到八月秋凉时候了,灾情已是铁定。所以,本庄农户佃户都无心也无力筹办中秋节,灾后长长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新主理家政的四爷,就想在中秋节前也给村中乡邻送一份节敬:一户一包四块月饼,聊以过节。
这动议对管家老夏一说,老夏皱了眉:“四爷心善,我们都知道。只是,今年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凡入口能吃的东西,市价都腾飞暴涨。月饼这种时令之品,涨价更剧!”
四爷就问:“那一包月饼,能贵到多少?”
老夏说:“一斗麦已贵到两千七八百文,一斤面也要一百二三十文,四块月饼,平常的也要一千多文呢。”
四爷说:“一千文,就一千文吧。若是便宜,也用不着我们接济了。全庄百十来户,也就四五十两银子吧?”
老夏说:“四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再说,一时到哪去置办这么多月饼?今年,月饼本就缺货,为我们自家置办的百十斤,费了多大劲,还未办齐呢。”
四爷说:“既不好办货,那就送礼金吧。一户一千文,我们一点心意,人家怎么花,由人家了。贫寒的,先籴几升米也好。”
老夏却说:“给农户佃户送礼金,还没有先例。四爷既要行善,那我们还是尽力而为吧。我这就立马派人往邻近各县去,看能不能将月饼置办回来。”
四爷对直送礼金,忽然觉得甚好:在此饥荒年景,叫那些贫寒人家吃如此昂贵的月饼,实在也不是善举。所以,就对老夏说:“今年月饼既如此昂贵,那就不用费力置办了。就一户送一千文礼金吧!这对贫寒人家,不算雪中送炭吧,倒也能顶一点事。”
老夏依然说:“给乡邻直送礼金,实在是无此老例。要破例,只怕得老太爷放话。”
四爷就说:“我去跟老太爷说。”
但说了此话,四爷又犯了难:自从将家政的担子交给他后,老太爷似乎已经撒手不管了。每遇犹豫难决的事,恭恭敬敬跑去向老太爷讨示,总是碰一鼻子灰:“该怎么张罗,由你们,我不管了。”今日这点事,再跑去请示老太爷,哪不寻着丢人现眼!屁大点事,也来问,还要你做甚:不挨老太爷这样的骂,就算走运。
可不讨来老太爷的话,老夏不会高抬贵手。
六爷跑来时,四爷就正在这样犯愁。问明白,六爷便对老夏说:“我去见老太爷。你就照四爷的意思,先去预备钱。”
老夏依然口气不改,说:“把银子兑成制钱,那还不容易?当紧,得老太爷放话。”
这个老夏,谁的面子也不给?
六爷本来只是想两面打圆场,并不想真管这种琐碎事,可老夏这样不给面子,有些激怒了他。
“四哥,你等着,我这就去见老太爷!”
说罢,真往老院去了。可气的是,老院门房死活拦着不叫进,说老太爷有话,谁也不见。他叫出老亭来,老亭也一样,冷冷挡着不叫进。
六爷就问:“那见见老夫人,成不成?”
“老夫人也有话,谁也不见。”
老亭口气冷淡,六爷也只好作罢。他只是想,老夏一定跟老亭串通好了,成心难为绵善的四哥。给了别人,他们哪敢这样!
六爷因为停考窝着的气,这下更给引逗出来了。他一定要治治这个老夏!
自四哥主理家政以来,老夏就有些不把新主子放在眼里。还有,老夏一向也看不起学馆的何老爷,一有机会,就要羞辱何老爷!六爷想了想,就决定拉上何老爷,一道来治治老夏。
回到学馆,六爷就将四爷如何行善不成的前因后果,对何老爷说了个详细。
何老爷一边听,就一边冷笑。听完,更冷笑说:“老狗才,耍的那点把戏,谁看不出来!”
六爷忙问:“何老爷,老夏耍的是什么把戏?”
何老爷反问:“那老狗才说,一斗麦涨到多少钱了?”
“他说一斗麦,市价已到二千七八百文了。”
“一斤面涨到多少?”
“一百二三十文。”
“一个月饼?”
“说四块月饼就一千多文。”
“老狗才!”
“何老爷,价钱不对吗?”
“六爷,你去市面问问,就明白了。”
六爷再怎么问,何老爷也不多说,只叫去市面问价。六爷本想打发个下人去,想想,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下人都归老夏管。
六爷为此真套了车,到城里逛了一趟。探问结果,真叫他吃惊不小!一斗麦只涨到一千二三百文,一斤面也只涨到三四十文,但人们已叫苦不迭。月饼呢,即便京式广式的,四块一包也不过百十来文,但已过分昂贵,不很卖得动,何曾缺货!
这个老夏,报了那样的天价,来欺负四哥,真是太过分了。一斗麦,老东西多报了一千五百文;一斤面,多报了将近一千文;一包月饼,也多报近千文!
老东西是随口报价,吓唬四哥,还是一向就这样瞒天过海,大捞外快?不管怎样,反正是拿到治他的把柄了。
六爷这样一想,顺便将米、油、菜、肉等入口东西的市价,也问了个清楚。临了,还到自家的天顺长粮庄坐了坐,问了问。自家开着粮庄呢,老夏就敢这样漫天要价?
六爷回来,自然是先见何老爷。
何老爷听了市价,也依然是冷笑:“哼,老狗才,我早知道他的勾当。他一年礼金与我相当,可你去看看他的宅院,一点也不比戴掌柜的差!”
六爷就说:“这下好了,能治治他了。他也太欺负四爷了。对何老爷,老夏也是一向不恭得很!”
何老爷说:“怎么治他?你们康家的事,我还不清楚!只要老太爷信得过他,你们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把这事禀告老太爷,不信老太爷会无动于衷!”
“哼,那你就试试吧。”
“何老爷在京号做过副帮,想也理事有方。能为我谋一策吗?”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可不想搀和。六爷既想管这事,那你就当理政似的,大处着眼,以智取胜,不要像姑嫂之斗。西帮理商,即以理政视之,所以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营构大器局。”
“何老爷又来了,这点事,能营构什么大器局!”
“六爷不是叫我出谋吗?”
何老爷说得虽有些酸,但还是更激发了六爷的兴致。在康家,管家老夏也不是简单人物。真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地治他一治,也是一件快事。
六爷离开学馆,就兴冲冲去见了四爷。
四爷听了,只是说:“老夏不至这样吧?他做管家几十年了,要如此不忠,老太爷能看不出来?”
六爷就说:“这也不是我们诬陷他!吓人的天价,是他亲口说的;真实的市价,又是我亲自探问的。对老太爷,他不敢不忠,可对四哥你,说不定是有意欺生!趁天旱遭灾,他谎报高价,在吃喝上捞咱们一把,真说不定。”
四爷说:“咱们阖家所用的米、面、油各类,都是由天长顺粮庄挑好的采买,并不经老夏之手。”
六爷说:“除了粮油,采买的东西还多呢!我到市面问了,葱三十文一斤,姜三百文一斤,生猪羊肉二百文一斤。可回来问厨房的下人,报的价都高了许多!”
四爷听了,依然说:“就是有这么些小小不然,也不便深究的。老夏毕竟是老管家了。”
六爷说:“四哥,你要压不住这些老家人,只怕当家也难。他们不怕你,什么坏事不敢为!再说,我们是以商立家,反被管家以奸商手段所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六弟你说,只是为了给乡邻送这点月饼,就跟老夏闹翻了脸?”
“四哥,你要想治治这个老夏,那我就为你谋一良策,既不大伤老夏的脸面,又能叫他知道你的厉害,不敢再轻易欺负你!”
“真有这样的良策,你就谋一个出来!”
六爷更兴奋了,站起来踱了几步,忽然就说:“有了!”
四爷就说:“那我听听,是什么良策。”
六爷得意地说:“四哥,你这就去见老夏。见了面,不说别的,只一味道谢。老夏必问,谢从何来?你就恭敬施礼,说:谢你老人家无私提携,教我理财之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听我的!你把老夏恭维得莫名其妙了,再跟着说:有句俗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接手料理家事七八个月了,居然不知柴米贵贱,实在是粗疏之至,败家气象!日前,你老人家报出月饼的虚价,试图激我清醒,我居然浑然不觉,辜负了你的一片良苦用心。我回去说起,四娘就惊叫起来:你给乡邻送什么月饼呀,一千文一包?金饼银饼吧,有这么贵?我说,今年大旱,能吃的东西都贵了。她说,也不用争,你到市面一问就明白了。当家也不问柴米贵贱,想败家呀?人家老夏给你报了这样的天价,就是为了唤醒你,可你依旧懵懵懂懂。四娘这样一说,我才派人去问了问市价。”
“你不是叫我编故事呀?”
“计策者,即如此。老夏听你这样一说,如心中有鬼,必然会钻进我们编的故事中来,顺势说:四爷到底醒悟了。”
“老夏要没捣鬼呢?”
“他肯定有鬼!你就照我说的,去试吧。”
被六爷逼迫不过,四爷只好去见老夏。
不大一会儿,四爷就回来了。六爷问:“如何?”
四爷说:“还真如你所料。”
六爷一听,更兴奋了,高声问:“老夏他怎么说的?”
四爷可不是那么兴奋,倒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跟你预料的差不多吧。他说:‘你吃惯现成饭了,不想多管家常琐事,可我能明着数落你吗?’”
“月饼呢,不买那么贵的了吧?”
“老夏也赞成我的意思了:一户送一千文礼金。”
“看看这些老奴才,你治不住他们,他们能听你的?”
“老夏毕竟不是别人。这样一弄,总是叫他觉得尴尬。”
“四爷,你这么心善,那就由他们欺负你吧!”
六爷初试谋略,就获小胜,非常兴奋。跑到学馆对何老爷一说,何老爷也有些兴奋了,说:“老狗才,我早知道他是什么货。六爷你这样治他,倒比你做文章多了几分灵气!”
听何老爷这样说,六爷更得意了,总想寻机会将这得意一笔,呈给老太爷一看。但几次企图进入老院,都一样被拦挡。
自己进不去,六爷就想到汝梅。她进出老院,一向比较容易。可汝梅近来已不大来学馆。六爷专门去见了一次汝梅。她像病了,面色、精神都不似往常。但她说没有病。
六爷就问:“你近来见过老太爷吗?我几次求见,都给老亭挡着,不叫见。老太爷怎么了,是不是也欠安?”
汝梅说:“我也见不着了。我去,他们也是拦着不叫进。”
汝梅也见不着老太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