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四年合账,业绩出人意料地好。京号戴膺老帮已得到太谷老号的嘉许:可以提前歇假,回家过年,东家要特别招待。受此嘉许的,还有汉号的陈亦卿老帮。在天成元中,戴膺和陈亦卿的地位本来就举足轻重,这次身股又加到九厘,仅次于孙大掌柜,所以康笏南就想将这两位大将召回来,隆重嘉奖一番。
戴膺当然很想回去过年,接受东家的嘉奖。他离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晋歇假。老号准许提前下班,那当然叫他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谷过年了。但年前听到朝中的许多消息,令人对时局忧虑不堪,他哪敢轻易离京?
所以,他回复总号,只说京津两号的生意,开局关系重大,年前年后实在不便离开,只能遥谢东家和老号的厚爱了。后来知道,汉号的陈老帮也没有提前回去。汉口局势虽不像北边这样吃紧,陈亦卿也想为新一届账期,张罗一个好的开局。相比之下,戴膺所企盼的,只能是一个平安的开局而已。
在许多令人生忧的消息中,山东的义和拳已成燎原之势,最叫人不安。
鲁省巡抚毓贤,几年来对拳民软硬兼施,又剿又抚,结果还是局面大坏。义和团非但没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壮大,连许多州县也落到拳团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烧无数,教士信徒死伤多多。列强各国对这位毓贤大人愤恨之极,美国公使康格已经再次出面,要求朝廷将他罢免。到去冬十一月,朝廷还真将毓贤免了,调了袁世凯出任鲁抚。
听说朝廷派袁世凯去山东,原是指望他收拢义和拳,将其安抚为效忠朝廷的乡间团练,以遏制洋人势力。可这位袁项城,带了七千武卫右军入鲁后,竟毅然改变宗旨,取了护洋人,剿拳民的立场。初到任,就有“必将义和团匪类尽行剿绝”之言。不日,即发出布告,禁止义和拳,凡违禁作乱者,杀无赦。
戴膺和西帮的一班京号老帮,起初对义和拳还有几分好感的。义和拳在山东起事,仇教杀洋,专和洋教洋人过不去,那也是因为朝廷太一味纵容洋人了。听说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几乎遍及鲁省城乡。乡间的土民,哪有几个能晓得天主和基督是什么神仙,洋教教义又有什么高妙?一窝风跟了入洋教,还不是看着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吗?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觉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什么坏事都敢做。一般乡民,本来过日子就艰难,忽然又多了这样一种祸害,官府也不给做主,那民怨日积月累,能不出事?一般乡民气急了,谁管你列强不列强?朝廷不能反,西洋鬼子还不能反?
乡民受洋人洋教欺负,揭竿啸聚,出口恶气,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可。谁叫朝廷不能给子民做主呢!就说那些西洋银行吧,步步紧逼,欺负西帮,朝廷哪里管过?
只是,拳民敬奉的那一套左道邪术,实在愚之又愚。他们扬言天神附体,刀枪不能入。可信奉的天神,大都采自稗官小说中的人物,穿凿附会,荒诞不经得很。戴膺多次请教过武界镖局的高人,凡深谙武功的人,对义和拳都不屑得很。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人觉得十分可怕:愚民而自视为神兵,必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顾忌!
教民依仗洋教,横行乡里,逼出一个义和拳;拳民更倚仗了神功,无法无天。一边是横行乡里,一边是无法无天,两相作对,还不天下大乱啊?
可叹朝廷官府,对义和拳也是一样无能,令其壮大,成了燎原野火。现在袁世凯忽然如此大肆镇压,真能顶事吗?当年的太平天国,就是越剿越大,以至丢失了半壁江山。
西帮以天下为生意场,最怕乱起天下了。看今日义和团情形,还没有洪、杨那样的领袖人物。但这次生乱,将西洋列强拖了进来,实在也是大麻烦。朝廷既惹不起西洋列强,又管不住义和拳民,这才是真正叫戴膺他们忧虑不堪的!
听说朝中一班王公大臣,尤其军机处的几位重臣,很主张借用义和拳民的神功,压一压洋人跋扈的气焰。这不是糊涂吗?朝廷倾举国之力,尚且屡屡败在西洋列强手下,赔款割地不迭,靠乡间愚民的那点邪术,哪能顶事?袁项城他是不糊涂,手握重兵也不去惹洋人,倒是对拳民的神功不放在眼里,剿杀无情。
袁世凯能不能灭了义和拳这股燎原野火,一半在他的本事,一半还在朝廷的态度。朝廷当然怕义和拳壮大作乱,但又想引这股野火,去烧一烧洋人的屁股。自慈禧太后灭了戊戌新政,重又当朝后,西洋各国就很不给她面子,所以太后对洋人正有气呢。义和拳驱教灭洋,太后心里本来就高兴。她能赞同袁世凯一味这样护洋人、灭拳民?
去年腊月,太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隽为皇子,俗称大阿哥。列强各国公使都拒绝入宫庆贺,以抗议太后图谋逼迫当今皇上退位。这一来,太后对洋人更是气恨之极了。得势的端王载漪,还有巴结他的一班王公大臣,更乘机大赞义和拳,说那既是义民,又确有神功。太后对义和拳也就越发暧昧,给袁世凯发去的上谕,仍是叫他按“自卫身家”的团练,对待拳民,不要误听谣言,当做会匪,株连滥杀。
袁项城会不会听朝廷上谕,谁也不知道。但就在庚子年大正月,京师就盛传:在袁项城的无情剿杀下,山东的义和团已纷纷进入直隶境内,设坛授拳。直隶的大名、河间及深州、冀州,本来早有义和拳势力,现在山东拳势大举汇入,这股燎原野火竟在京畿侧畔,冲天烧起来了。当年洪杨的太平军,就是从广西给剿杀出来,一路移师,一路壮大,一直攻占了江宁,定都立国。义和团看来比太平军要简捷,逃出山东,就直逼京畿了。
山东直隶两省的义和团汇成一股后,更公开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号,讨好朝廷,避免被剿杀。这一来,局面就越发难加卜测。
到二月,已盛传京南保定至新城一带,义和团势力日盛一日,各州县村镇,拳坛林立,指不胜屈。东面的静海、天津,也一样拳众蜂起。在独流镇,还出了个“天下第一团”,聚众数千。
不出几天,戴膺又听手下一位伙友说:在东单牌楼西表褙胡同的于谦祠堂,义和团已设了京中第一个坛口。那伙友是去东单跑生意,听说了此事,就专门弯进西表褙胡同。一看,真还不是谣言!祠堂里满是红布卦符旗旌,进出人众也都在腰间系了红巾。他只远远站着,望了片刻,就有一系红巾者过来,塞给他一张揭帖。揭帖,就是现在所说的传单吧。
义和团这股野火,已经烧进京师了?
戴膺接过伙友带回的义和团揭帖,看时,是编得很蹩足的诗句:
庚子三春,日照重阴,
君非桀纣,奈有匪人。
最恨和约一误,致皆党鬼殃民。
上行下效兮奸究道生。
中原忍绝兮羽翼洋人。
趋炎附势兮四畜同群。
逢天坛怒兮假手良民。
红灯暗照兮民不迷经。
义和明教兮不约同心。
金鼠漂洋孽,时逢本命年,
待到重阳日,剪草自除根。
——刘伯温伏碑记
这揭帖上传达的是什么意旨,虽也不大明了,但这揭帖是拳会所印发,却没什么疑问。看来,义和团真是进了京师了!现在虽只是听说于谦祠堂有这第一坛口,可拳会蔓延神速,说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会香坛林立的。
义和拳进京,会不会生出大乱?朝廷容忍拳势入京,西洋列强会坐视不管吗?京中既有洋教礼堂,更有各国公使馆,拳民要往这些地界发功降神,京中不就大乱了?
戴膺越想越觉不安,就带了这份揭帖,赶往崇文门外草厂十条胡同,拜见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在这种时候,戴膺最想见的,还是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李宏龄见识过人,又常有奇谋,尤其是临危不乱,越是危机时候,越有良策应对。可惜,李老帮下班归晋歇假,不在京中,所以才来见日升昌的梁老帮。
梁怀文接过那份揭帖,草草看了一过,说:“京中有了义和团的坛口,我们也听说了。”
“那占奎兄你看不当紧吗?”戴膺见梁怀文神情平常,并不很把这份揭帖当一回事,便这样问。
“那静之兄你看呢?”
“我看还是不能大意。义和团蔓延神速,我们稍一愣怔,说不定它已水漫金山了。”
“静之兄,你把这帮拳民看得也太厉害了。京师是什么地界?你当是下头的州县呢,发点泼,就能兴风作浪?”
“这帮拳民,也不能小看。虽说都是一帮乌合的乡间愚民,一不通文墨,二没有武功,可一经邪术点化,一个个都以为天神附体了,那还不由着他们兴风作浪?什么京师,什么朝廷,他当天神当到兴头上,才不管你呢!”
“哈哈哈,静之兄,你是不是也入了义和团了?”
“占奎兄,我可是说正经的。”
“我看你还是过虑了。这帮义和团,虽说闹得风浪不能算小,可它一不反朝廷,二也不专欺负咱西帮,只是跟洋人过不去。我看朝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说吧也是,义和团作乱,也是乱朝廷的江山,我们认真又能怎样!只是天下乱起,我们还做什么生意?这两年,我们天成元在山东的几间字号,虽说没有撤庄,生意也清淡得很。”
“山东生意清淡,你们天成元合账还合出那么一座金山来,要是不清淡,再合出一座金山?”
“日升昌今年合账,也差不了。你们做惯老大了,我们挣的这点钱也值得放在眼里?当前时局迷乱,做老大的更该多替同业操心才是。占奎兄,你看用不用叫同仁到汇业公所聚聚,公议一下,义和拳进京是吉是凶?”
“叫我看,现在还无须这样惊动大家,静观一阵再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京师是什么地界?朝廷能由着这班愚民,在太后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军机大臣,兵部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有多少衙门在替朝廷操心呢!我们尽可一心做生意。以西帮的眼光看,京中要对付义和团这个乱局,必向各省加征、急征京饷,我们倒可以多揽一点汇兑的生意。再说,朝廷忙着打点洋人,管束拳会,对西帮禁汇的事,也不再提了。我们不是正好可放手做生意了?”
“但愿如此吧。山东情形,占奎兄也听说了吧?义和团不光是烧教堂,杀洋人,还砍电杆,割电线,扒铁道。弄得大码头电报不通,小地方信差不敢去,我们的汇票都送不过去。走票都走不通了,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许多急需汇兑的款项,只好叫镖局押送。义和团折腾得厉害的地方,镖局也不大敢去,只好出厚资,暗请官兵押运。各地局面都成了这样,我们票号可就给晾起来了!”
“山东局面大坏,那是因为毓贤偏向义和拳。袁项城一去,拳会的气焰不就给煞下去了?”
“可义和拳倒给撵到了直隶、天津,眼看又进了京师!听说京南从新城到保定、正定一路,信差走信已不大畅通。信局的邮差,常有被当做通洋的‘二毛子’,抓了杀了。这一路是京师通汉口的咽喉,咽喉不通,还了得吗?”
“听说朝廷已叫直隶总督裕禄,管束拳民。”
“裕禄也是对义和拳有偏向的一位大员。不然,山东的拳势会移师直隶?”
“裕禄对义和拳,并不像毓贤那样纵容的。再说,直隶不同于山东,毕竟是京师畿辅,他也不能太放任的。”
说了半天,梁怀文仍是叫他沉住气,静观一些时候再说。戴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自家再着急,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多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局面不好,就收缩生意吧。这种时局,就是想大揽大做,也难实行。
庚子新年,本指望有个好的开局,没有想到时局会如此不济。也许真是自己过虑了?朝廷毕竟还是可以指望的,京师局面再坏吧,还会坏到哪?不过就是这样了。对西帮来说,北方生意不好做,还有江南,还有口外关外。但在心里,戴膺依然不敢太大意。驻京许多年了,还没有这点见识:朝廷也有指望不上的时候!
见过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后,戴膺还是给总号的孙大掌柜,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报,将直隶、天津、京师一带义和团的动向,作了禀报。自己对时局的许多忧虑,也婉转说了。对朝廷的忧虑,当然不能在信中直说。这些情形,他也向汉口的陈亦卿以及其他几处大码头的老帮,作了通报。
孙大掌柜的复信,依然是不疼不痒,多是相机张罗一类的话。对义和拳,大掌柜倒明确说了:彼系乡民愚行,成不了气候。因为去年夏天在河南,他和康老东台已经亲自领教过了。大掌柜的复信,分明洋溢着一种喜气:太谷老号,大概还沉浸在合账后的喜庆中吧。
汉号陈亦卿的复信,竟也说不必大虑。湖广的张之洞,两江的刘坤一,两广的李鸿章,闽浙的许应暌,还有督办芦汉铁路大臣盛宣怀,都与山东的袁世凯取一样立场:对义和拳不能姑息留情!以当今国势,也万不能由这些愚民驱洋灭教,开罪多国列强。他们已纷纷上奏朝廷,请上头及早作断,不要再酿成洪杨那样的大祸。这些洋务派大员,在当今的疆臣大吏中举足轻重,朝廷不会不理他们吧?义和拳进京,正可促使朝廷毅然作断。吾兄尽可专心生意的。
陈亦卿所报的情况,倒也能给人提气。只是朝中围在太后四周的,尽是偏向义和拳的端郡王那一伙。太后会听谁的,真还难说呢。
不过,读了陈亦卿的信报,戴膺也开始怀疑自己:谁都能想得开,就自家想不开?
但三月过去,进入四月了,朝廷虽也不断发出上谕,叫严加查禁京中义和拳会,拳会还是在京师飞速蔓延开了。坛口越来越多,拳民与日俱增,特别是周围州县的拳民,也开始流入京城。在这个庚子三春,义和拳真是野火乘春风,漫天烧来。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居然挡不住这股野火?
朝廷是不想挡,还是无力挡,依然叫人看不明白。
天成元京号驻地在前门外打磨厂。在打磨厂街中,聚有京城多家有名的铁匠铺。三四月以来,戴膺是亲眼看着这些铁匠铺,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入了义和团的拳民,纷纷来定制大刀。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打铁锤炼之声,入夜更清晰可闻。大刀的售价比往常贵了数倍,依然还是求购不得。
看着刀械这样源源流散到拳民手中,戴膺是忧虑更甚了。这样多的愚民持了大刀,就真是“扶清灭洋”,不反朝廷,只灭洋人,那也是要惹大祸的。京中也有西洋教士,但洋人聚集最多的地界,还是各国公使馆。杀进公使馆,去灭洋人?那岂不是要与西洋列强开战了?朝廷要依然这样暧昧,那班愚民,他们才不会顾忌什么。说不定哪天兴头来了,说杀就杀进公使馆了。
听说各国公使,已不断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要求朝廷弹压京中义和团。
就靠这班愚民,也敢跟西洋列强开战?结果不用猜,一准也是割地赔款!甲午赔款还不知几时能还清呢,再赔,拿什么赔?
更叫人害怕的,是国势积弱如此,真要和洋人打起来,天下真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西帮生意,已日见艰难,再遇一个乱世,真要潦倒了。
只想一想,也叫人寝食不安的。
进入四月以后,日升昌沉着乐观的梁怀文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召集西帮各京号老帮,聚会于芦草园汇业公所,公议京中义和拳乱事。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敢太乐观了,但也议不出什么良策,无非是收缩生意,各号间多加照应,并及时将京中危局报告老号。
只是,收缩也不容易。
京中局面眼看一天比一天乱,商界,民间,尤其是官场的权贵,更纷纷来票号存银换票,其势简直锐不可挡。纷纷来存银的用意,显然是怕乱中有失,存了银钱,握一纸票据,毕竟好匿藏。当此乱局,票号收存如此多的银钱,就能安全了?但京中商、民、官,在这个时候简直一同铁了心,无比信赖西帮票号,仿佛他们也有神功似的,可以转手之间,将收存的银钱调到平安的江南。他们只知道西帮有本事将巨银调往千里之外,那是比匿藏在秘密的暗处,或由武卫把守,还要保险。
你们只把账本守妥,不就得了?
票号的异地汇兑,北存南放,哪是这么简单!可是,在此危乱之际,京中官、商、民如此信赖西帮票家,你也实在不能拉下冷脸,把人家推出字号吧?西帮百余年的信誉,总不能毁于此时。既没有撤庄歇业,人家找上门来的生意,总是再三推拒,也说不过去。尤其京师官场的权贵们,更是得罪不起。
大家公议了半天,觉得还是以西帮百年信誉为重,不能收缩太狠了。当此非常时候,一旦自毁了名誉,就如覆水难收,再不用想修复。
公议中,祁帮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提出,是否可仿照当年太平天国起事时,西帮票行报官歇业,从京师撤庄,回山西暂避一时?
从京师撤庄,不是小举动。要撤,那得由祁、太、平的老号议定。京师乱局,大家也不断向老号报告了,东家大掌柜都没有撤庄的意思。再说,咸丰年间,为了躲避洪杨之乱,西帮票号纷纷从京师撤庄,携走巨资,弄得京中市面萧条,朝廷很不高兴。目前的义和团,能不能成了太平天国那种气候,还难说呢。所以,对撤庄之举,也没有多议,就一带而过了。
后来回想,这可是京师汇业同仁所犯的最大错误了!如果在庚子年四月间,西帮票号能未雨绸缪,断然从京津撤庄,那会是怎样一着良策:早一步,就躲过塌天之祸了。当时分明已是风雨将来,可还是对朝廷有所指望,局面再坏,也没有预料到京师的天,国朝的天,真还能塌下来!
西帮再自负,也断然不敢公议国朝的天,是不是会塌下来。
那次集议之后,京号各家倒是纷纷求助于京师镖局,雇武师来字号下夜。听说有几家,还从山西召来武师。后来才知道,这些武师功夫再好,也挡不住洪水般的拳民。
四月中旬,听说正定、保定一带也发生了烧教堂,杀洋人的教案。后来又听说,从涿州到琉璃河,拳民已在扒芦汉铁路,割沿途电线,焚烧铁路的车辆厂、桥厂、料厂,铁路聘来的洋工住所,也不会放过。驻京各国公使馆,更向总理衙门提出严厉交涉,要求尽快弹压义和团、大刀会,否则,要出兵来保护公使及侨民。
京中局面,真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可朝廷似乎依然稳坐不惊。查禁拳会的布告,不断贴出,可查禁的官兵却不见出来。倒是义和拳的揭帖,也在满大街散发。京中义和拳坛口,传说已有一千多处,拳民已有十万之众!铁匠铺的刀械生意,那可是千真万确地更见火爆。戴膺拜见了户部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他们说朝廷还是不断有上谕,命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严厉查办义和拳会。可哪里能看见官兵的动静?
字号柜台上,来存银子的客户,也依然很多。收银很旺,往出放银却越来越难。京城四面几乎给义和团围死了,连官兵解押的京饷,都只能勉强通过。戴膺极力张罗,四处拉拢,将利息降了再降,千方百计把收存的银子借贷出去。其中第一大户,就是户部。京饷不能按时解到,户部也正支绌。不过,各家都争着借钱给户部,天成元也无法独揽。所以,除了户部这个大头,其他衙门,以及钱庄、账庄、炉房,也尽力兜揽。加上江南各号的勉力配合,揽到一些兑汇京饷的生意,又拉拢官家的信使,夹带了汇票,设法捎来。这样才抵消了一些存银压力,生意还算能维持。
四月二十二,柜上来了一位宫中的小太监。他是替管他的大宫监来存私蓄的。戴膺听说,赶紧把这位小公公请进后头的账房,上茶招待。这位小太监是常来的,所以戴膺与他早已熟悉了,他的小名二福子,柜上也都知道。说了一些闲话,就问起宫中知道不知道外间的义和拳。
二福子就说:“怎么不知道?宫中和外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戴膺还不明白一模一样是说什么。
“可不是一模一样!宫中也练义和拳,也尽是头包红巾,腰系红带的,进进出出。”
戴膺听了,真有些瞠目结舌:老天爷,皇上宫中也练义和拳?
“宫中也都练义和拳?这是老佛爷的圣旨吗?”
“倒也不是老佛爷的圣旨,所以,也有不练的。可老佛爷信得过的那些亲王、贝勒,都迷上了义和拳,别人还能不跟着练?义和拳呢,也不大讲究尊卑贵贱,像我们这些宫监、护卫、宫女,也都准许跟着练。满眼看去,可不宫中也跟外间似的,红红一片!”
“喜欢义和拳的,有端郡王大人吧?”
“岂止端王呢!庆亲王,怡亲王,贝勒载濂,载滢,辅国公载澜,都迷义和拳迷得邪乎呢!你们是见不着,载滢、载濂、载澜这些主子,多大人物,近来装束也照着义和拳的来,短衣窄袖,腰间系了红巾。精气神也跟平时不一样了,仿佛底气足了,人也凶了。我还亲眼见过一回,载澜大人呼来天神附体,两眼发直,一脸凶煞,一边呼叫,一边蹦跳,就像疯了醉了似的,真吓人呢。”
“小公公,真有这事呀?”
“我能哄您戴掌柜?可戴掌柜千万不敢对外间说。”
“小公公您还信不过我们?”
“信不过你们,我能说这些?”
“老佛爷、当今圣上,就由着他们这样在宫中练功?我们是外间草民,总觉在朝廷的宫禁之地,竟也如此做派,不伤圣朝大制吗?皇上贵为天子,老佛爷,当今皇上,本就是神命龙体,本就是天神下凡,还能再这样乱请神?”
“听说老佛爷也说过他们,他们还有理呢。有一回,载滢居然跟老佛爷抬起杠来,听说险些儿把御案给掀翻了!”
“这么厉害?”
“他们有他们的理呀!”
“有什么理?”
“说练义和拳的都是义民,又忠勇,又守规矩,法术神功又了不得。天神附体后,刀刃不能入,枪炮不能伤,那都是千真万确的。为么就呼拉一片,出了这么多神功无比的义民?那是上苍见洋人忒放肆了,派来保咱大清的。京外人心,都一伙儿向着拳民,满汉各军也都与拳会打通一气了。要不,宫里会有那么多人跟随了练义和拳?”
“小公公,您也常从宫禁出来,见着过外间练义和拳的吧?”
“碰着过。尤其近来,一不小心,就碰着了。”
“那您看外间这些拳民,真像宫中传说的那样好?”
“我哪能看出来?只是那股横劲儿,凶样儿,倒差不多。他们好不好,我说了也没用。今儿是到了你们字号,见了您戴掌柜了,悄悄多说了几句。在宫里,谁敢多嘴?就这,前些时还嚷嚷,说宫里也有二毛子,要一个一个拉出来查验。吓得有头脸的宫监、宫女,都跑到老佛爷跟前,哭哭啼啼告状。”
“宫里也抓二毛子?那怎么个查验法?”
“听说是念几句咒语,再朝你脑门上狠拍一巴掌,要是二毛子,脑门立时就有十字纹显现出来。说是如何如何灵验,邪乎着呢,谁心里能不发毛?”
“这么在宫里查验二毛子,老佛爷就允许?”
“老佛爷说了,神佛也不冤枉人,你们就由他们拍去。”
“真拍出几个二毛子?”
“老佛爷这样放了话,谁还再真去查验?嚷嚷抓二毛子的,得了面子,也就糊涂了事。”
“小公公,我还是头回听说这么查验二毛子。劳驾您也朝我脑门拍一下,验验我是不是二毛子?”
“哈哈,戴掌柜,我哪有那本事!”
“那我来拍您一下?”
“干拍哪成?听说还得念咒语。”
“义和拳的咒语,我也会念几句: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
“戴掌柜会念咒,我也不叫您拍。”
“为什么?”
“我还嫌疼呢!”
“哈哈哈!”
小太监给戴膺说了这许多宫廷中情形,临走,戴膺特别提醒:“小公公出来跑这一趟,够辛苦,敝号孝敬的一点茶钱,就写在您的折子上了。”
小太监说了句:“戴掌柜不用客气。”一边抬脚就走了。
西帮京号拉拢能出入宫禁的太监,也有周到的手段。像这类跑腿的小太监,也毫不轻视,每次都打点得他们心里高兴。他们收了礼金,也不敢带回宫中,便给立了折子,存在字号,什么时候取,哪怕十年二十年,以至老迈出宫后,都认。所以,西帮票号在宫监中也有信誉,许多不该说的,他们也悄悄说。
送走小太监,戴膺心里才真害怕了。皇宫里居然也有那么多人信义和拳!愚之又愚的邪术,当今得宠的王公大臣们居然也深信不移。满大街剿灭拳会、弹压拳匪的布告,看来根本就不用指望。真要如此,京师局面还不知要往何处动荡呢!
当夜,戴膺就将宫中这种情形,写成隐秘信报,寄回太谷老号。京中局面,已经坏成这样了,撤庄,还是留守,老号也该早作决断了吧?
只是,这封紧急信报何时能寄到太谷,也叫人难以估计。以往私信局往山西走信,是出京向南,经涿州、保定、正定,再西行入晋。现在京南一路正是义和拳的天下,所以只好由北路出京,绕到宣化,再南下入晋。可近来北路也渐不平静,义和拳已蔓延到京北,走信常有阻隔。
宁波帮开的私信局,与西帮票号是老“相与”了,承揽走票走信,历来所向披靡,很少出差错的。近来也大叹苦经,说出入京师简直就是出生入死,信差被当成二毛子遇害的事,已经出了好几起。信局的生意,也快不能做了,谁愿意去送死?
票号经营异地金融汇兑,全靠信局走票。信局一停业,票号也只好关门了。
进入五月,京号收到津号的信报,也稀少了。京津间近在咫尺,邮路居然也受阻,这更不是好兆。
传说各国列强的军舰,已经麇集于天津大沽口,要派兵上岸,由津入京,保护各国公使馆。
义和拳民就扒毁了芦津铁路,阻挡洋人进京。京津间已成战场,邮路哪还能顺畅得了?
得不到津号信报,戴膺更是忧心如焚。
去年刘国藩惹祸自尽,津号就大伤了元气。年底大合账毕,本来应该派一位新老帮到天津,及早扭转颓势。但老号的孙大掌柜却依然叫京号的戴膺,代为照应;津号那头,叫副帮杨秀山暂时领庄。
其实,孙大掌柜已选定了新的津号老帮,那就是在张家口领庄的王作梅。俗称东口的张家口也是大码头,生意不亚于津号。王老帮驻东口已经多年,无论才干手段,还是年资功劳,也都远在刘国藩之上。孙大掌柜此次将王老帮调往津号,显然有自责忏悔的意思在里面。但王作梅接到新的任命,却提出了延期赴津的请求:他再过一年,才到下班的期限,所以想在东口干满三年,再离任休假,转赴津号。他铺开的摊子,怕别人不好半路收拾。不知王老帮是不是有意难为孙大掌柜,反正孙大掌柜居然准许了王作梅的请求。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不能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哪还叫领东的大掌柜!看来孙北溟在真心自责忏悔。
王作梅这一延期,倒叫他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这中间,只是苦了戴膺!京师局面已经够他招架了,还要多一个天津。进入庚子年,京津都闹义和拳,天津比京师闹得还邪乎。
津门是北方第一大通商口岸,洋行洋教比京师就多,紫竹林一带又早成了洋人买下的夷场,也即后来所说的租界。津门百姓受洋人欺负也就更甚,义和团一说仇教灭洋,响应者自然是风起云涌了。静海、独流、杨柳青,都出了领袖似的大师兄,传说神功非凡,仿佛真能呼风唤雨。
天津还独有一种专收妇女的拳会,叫红灯照。入会妇女统统穿了红衣红裤,右手提红灯,左手持红折扇,年长的头梳高髻,年轻的绾成双丫髻。红灯照的大师姐被称做“黄连圣母”,传说功法也了不得。入了红灯照的妇女,跟着这位大师姐在静室习拳,用不了几天,就能得道术成。一旦术成,持了红折扇徐徐扇动,自身就能升高登天,在空中自由飞翔。这时右手的红灯投掷到哪,哪就是一片烈焰火海,其威力宛如现在的轰炸机了。
在津号的信报中,副帮杨秀山不时写来这类情形。戴膺看过,自然对那些大师兄、大师姐的神功不会相信,但对天津义和拳的嚣张气焰,却非常忧虑。京师义和拳,朝廷还遏止不住呢,天津谁又能弹压得了?
果然,近来津号来信,连说天津已成义和团天下,神坛林立,处处铸刀,拳民成千上万,满大街都是,官府也只能一味屈辱避让。拳会的大师兄在街市行走,遇见官员,不但不回避,反要一声令喝,命官老爷坐轿的下轿,骑马的下马。官老爷们倒都听喝,赶紧下来,脱去官帽,站到路边回避。局面已至此,烧教堂,杀洋人的事件,也不稀罕了。
只是,局面危急如此,津号的杨秀山也没有提出撤庄的请求。从寄来的正报、复报看,津号生意做得也不比平常少。戴膺去信一再告诫,当此乱局,千万得谨慎做事,生意上宁可收缩少做,也不敢冒失。平常偶然冒失了,尚可补救,现在一旦失手,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灾祸?在今乱局中,拳民,洋人,官府,我们对谁也得小心,不敢得罪,也不敢太贴近。对黑道上的匪盗,街市间的青皮混混,也得细加防范。世道一乱,正给了他们作恶的良机。
可杨秀山似乎是处乱不惊,说津门局面虽然危机重重,但还能应付。义和拳势力高涨,洋商洋行只好退缩,尤其西洋银行几乎不能跟华商打交道了,正好空出许多盘口,由我们来做。
杨秀山说的,那当然是个不寻常的商机。但这样的商机,也不是寻常人能驾驭得了。
杨秀山以往给戴膺的印象,也并不是那种有大才,有胆略的人,他也敢走这样的险招?或许以往在平庸的刘国藩手下,不便露出真相?
戴膺对杨秀山处乱不惊,从容出招,当然不能泼冷水,只是叫他前后长眼,谨慎一些。但心里对津号是担忧更甚了。
现在,京津间的信报越来越不能及时送达,电报也是时断时通,戴膺哪能不着急?
到五月初九,终于收到津号的一封信报。这是进入五月后,戴膺头一回收到津号的信件。急忙拆开看时,还是写于四月二十四的信!从信报能看出,津号依然平安,杨秀山也依然从容不迫。可是这封信件居然在京津间走了十四五天,实在也叫人不敢宽心。
戴膺打发手下伙友,给津号发一封问讯的电报,跑了几天电报局,还是发不出去:有一段电报线,又被义和团给割了。说是派了官兵护线、抢修,谁知什么时候能修通?
熬到五月十五,依然得不到津号的一点消息。就在这天午后,柜上闪进一个乞丐似的中年人,站柜的伙友忙去阻拦,那人已瘫坐在地,哑着嗓子无力地说:
“快告戴掌柜,我是津号来的……”
听说是津号来的,站柜的几个伙友都围过来,看了看,又不敢相信。义和拳入京以来,街头乞丐也随处可见。一伙友便说:“你要是津号来的,那你用太谷话说。”
那人嗓音嘶哑,又疲惫之极,但改用太谷乡音说话,却是地道的。
京号几个伙友听了,才真惊慌起来,有的赶紧搀扶这位津号来客,有的已跑进去禀告戴老帮。
戴膺一听,慌忙跑出来,见真是乞丐似的一个人,吃惊不小。
“戴掌柜,我是津号跑街李子充……”
戴膺是常去天津的,对津号的伙友都熟悉。只是眼前这个乞丐似的人,满脸脏污,声音嘶哑,实在辨认不出他是津号的李子充不是。但对方能认出他来,似乎不会有错吧——时局这样乱,他不能不小心些。
“你既到了京号,就不用慌了。”他转而对柜上的伙友说:“你们快扶他进去,先洗涮洗涮,再叫伙房做点熨帖的茶饭伺候。”
“戴掌柜,我有紧急情况禀告!”
“我能看出来。还是先进去洗涮洗涮,喘口气。既已到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他极力显得镇静。
来人被搀扶进去了。戴膺心里当然镇静不了:要真是津号派来的人,那天津就不是出了小事!
果然,他回到自己的账房不久,这位天津来客就急急慌慌地跑来求见:他已经洗涮过,换了衣束,但只是吞咽了几口茶水,就跑来了。现在,戴膺能认出来了,此人的确是津号的跑街李子充。
“戴掌柜,津号遭抢劫了……”
果然出了大事。
天成元的津号,是在五月十一凌晨遭到抢劫的。
那几天津门局面乱是乱透了,但国人开的大商号铺子,还没听说谁家遭了抢劫。遭义和拳打劫焚烧的,主要还是洋人教堂、洋人住宅。洋行、银行早都关门停业了,货物、钱款也随之转移。津门是大商埠,商家不存,立马就会成为一座死城。所以,洋商收敛后,国人自家的商贸买卖依然在做。特别是银钱行业,似乎想停也停不下来。市面混乱,生计艰难,当铺、钱庄的生意,似乎倒比平素还火热一些:大多生计断了,靠典当、借贷也得活呀!而当铺、钱庄的资金,又一向靠票号支持。所以,那几天津号的生意也一直在照常做着。
副帮杨秀山见局面太乱,也从镖局请了一位武师,夜里来护庄。初十那天夜里,镖局武师恰恰没有来柜上守夜:他往五爷的宅子护院去了。
五爷失疯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不能离津。所以只好给他买了一处宅院,长住天津。原先跟着五爷五娘出来的保镖田琨,深感五娘的被害是自己失职,就留下来陪伴疯五爷。那几天,五爷的宅院忽然有了异常。白天,常有敲门声,可开了门,又空无一人。尤其到了夜晚,更不断有异响,提了灯笼四下里巡查,却什么也查不见。
女佣就说是闹鬼,怕是五娘嫌冤屈未伸,来催促吧。
田琨却说,真要是五娘回来显灵,倒也不怕。怕的是活着的匪盗歹人!现在外头这样乱,要有强人来打劫,五爷又不懂事,再出意外,我们也别活了。
田琨跟津号说了说这番异常,杨秀山就把字号雇的镖局武师打发过去了。因为字号一直还算平静。两位武师守护一处宅子,强人也该吓跑了吧。等五爷那头安静了,再回字号来护庄。
谁能想到,镖局武师只离开了两天,这头就遭了抢劫!
十一那天凌晨,杨秀山和津号的其他伙友,几乎同时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什么被撞裂了的一声惨烈的异响。紧接着,又是连续的撞击,更惨烈的断裂声……晨梦被这样击碎,真能把人吓傻了。
老练的杨秀山给惊醒后,也愣了,还以为仍在噩梦中。定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不测,急忙滚下地来,将自己房中几本字号的底账翻出,抱到外间一个佛龛前。这佛龛内,有一个隐秘的暗门,打开,里面是一个藏在夹墙内的密窑。杨秀山拉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移去佛像,打开暗门,飞速将那几本底账扔进了密窑。随即关了暗门,又将香炉里的香灰倒了些,撒在佛龛内,掩去暗门痕迹,再放回佛像。
杨秀山在做这一切时,尽管迅疾异常,但外面已是混乱一片,砸击声、喝骂声如暴风骤雨般传来。他刚冲到院里,就见一个伙友满脸是血,一边跑,一边说:“杨掌柜,他们撞毁门面护板,破窗进来了!”
杨秀山刚要说什么,一伙红巾蒙脸,手提大刀的人,已经涌进来。
前头的一个喝道:“爷爷们是义和团天兵天将,来抓二毛子!大师兄说了,你们字号的掌柜,就是通洋的二毛子!哪位是掌柜?还不出来跪下!”
别的蒙脸人跟着一齐喝叫:“出来,出来!”
杨秀山听说是义和拳的,知道已无可奈何了,正要站出来跟他们交涉,忽然发现:这伙人怎么用红巾蒙脸,只露了两只眼,就像强人打扮?街面上的义和拳也见得多了,都是红巾蒙头,趾高气扬,一脸的神气,没见过这样用红巾蒙了脸的呀?
正这样想,柜上账房的孔祥林已经站出来,拱手对那伙人说:“各位师傅,在下就是敝号的掌柜。各位可能听了讹传,敝号一向也受尽洋行洋商的欺负,对洋人愤恨得很,决不会通洋的……”
领头的那人立刻就喝道:“你找抽啊?大师兄火眼金睛,能冤枉了你孙子?”
说时,已举手向孔祥林狠扇去。孔祥林比杨秀山还要年长些,被这一巴掌扇下去,早应声倒地了。
“去看看,是不是二毛子!”
领头的一吼,有两人就过去扭住孔祥林的脸,草草一看。
“不是他,不是他!”
杨秀山见这情形,就过去扶孔祥林,一边说:“各位不要难为他,他只是本号的二掌柜,敝人是领庄掌柜。我们西帮对洋商洋行,的确是有深仇大恨,早叫他们欺负得快做不成生意了!各位高举义旗,仇教灭洋,也是救了我们。能看出各位都有神功,敝人是不是通洋的二毛子,愿请师傅们使出神功来查验。”
领头的那人瞪了杨秀山一眼,就又一巴掌扇过来:“嘛东西,想替你们掌柜死?滚一边呆着!”
杨秀山只觉半边脸火辣辣一片,两眼直冒金花,但他挺住了,没给扇倒下。
“搜,快去搜!他就是钻进地缝,也得把他搜出来!”
领头这样一喊,跟他的那伙人就散去了几个。
其实,自这伙人破窗而入以来,砸击、摔打、撕裂、破碎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止过。闯进来的,肯定比刚才见着的这五六个多。现在散去几人,还留着三人,但不断还有别的蒙脸人押了柜上的伙友,送过来。
很快,全号的伙友都押来了,他们还在翻天覆地地搜寻。他们在找谁?找已经死去的刘国藩?
领头的还在不停地喝叫:“说,你们的二毛子掌柜,到底藏哪了?”
大家已不再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遭到打骂凌辱。
杨秀山也希望,众伙友不要再冒失行事。这是祸从天降,也只能认了。别处的账簿,不知是否来得及隐藏?还有银窖!西帮票号的银窖,虽然比较隐秘,但这样天翻地覆地找,也不愁找到。只愿他们真是搜查人,而不是打劫银钱。
不久,就见匆匆跑来一个蒙脸同伙,低声对领头的说了句什么。领头的一听,精神一振。他过去一脚踢开了杨秀山住的那处内账房,吆喝同伙,挥舞起手里的大刀片,把津号所有的人都赶了进去。跟着,将门从外反锁了。
“你们听着,爷爷要烧香请神了,都在屋里安分呆着,谁敢惹麻烦,小心爷爷一把火烧了你们字号!”
领头的吼完,外间真有火把点起来了。天刚灰灰亮,火光忽忽闪闪映在窗户上,恐怖之极。
门被反锁,真要焚烧起来,哪还有生路!
外面,砸击摔打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忽然显得安静了许多。他们真要请神了。请了天神来,到底要抓拿谁?
渐渐地,听到外面有杂沓匆促的脚步,但听不见说话声。他们在举行降神仪式吗?
杂沓的脚步声,很响了一阵。后来,这脚步声也消失了。外面是死一般沉静,但火把的光亮仍在窗纸上闪动。
又停了一阵,见外面依旧死寂一片,有个伙友就使劲咳嗽了一声。
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有人就走到门口,使劲摇晃了摇晃反锁着的房门。
依然没有动静。
杨秀山忽然明白了,慌忙喊道:“赶紧卸门,赶紧卸门!”
几个年轻的伙友挤过去,七手八脚,就卸下一扇门来。那时代的民居门板,虽然厚重结实,但都是按在一个浅浅的轴槽里,在屋里稍稍抬起,便能卸下来。
门被卸下,大家奔出来,见火把只是插在院中的一个花盆里,似乎一直就没人在看守!
杨秀山又慌忙喊道:“快去看银窖!”
奔到银窖,果然已被发现,洗劫一空!
西帮票号做全国性的金融汇兑生意,银钱的进出量非常巨大。因此,银钱的收藏保管成为大事。票庄一般都是高墙深院,有的还张设了带铃铛的天网。在早先,西帮还有一种特殊的保管银锭的办法:将字号内一时用不着的银锭,叫炉房暂铸成千两重的大银砣子。那时代法定流通的银锭,最重的仅五十两。所以这千两银砣子,并不能流通,只是为存放在银窖内安全:如此重的银砣子,盗贼携带也不方便。纵然是能飞檐走壁的强人,负了如此重的银砣子,怕也飞不起来了。所以这银砣子有一个俗名,叫“莫奈何”。不过到后来,西帮票号也不常铸这种千两银锭了:事业走上峰巅,经营出神入化,款项讲究快进快出,巨资一般都不在号内久作停留。
当然了,再怎么进出快捷,票庄也得有存放银钱的银窖,也即现在所说的金库。西帮的银窖,各家有各家的巧妙,各家有各家的秘密。外人不易发现,号内自家人存取时又甚方便。
天成元津号的银窖,处置得不算是太巧妙:只是将设银窖的库房,布置成为一处普通伙友的住房:盘了一条大炕,炕前盘了地炉子,火炉前照例有一个深砌在地下的炉灰池,池上嵌盖了木板。看外表,没有一点特别。津号的银窖,就暗藏在地下的炉灰池一侧,寻常的炉灰池其实正是银窖的入口处。当然,地面上嵌盖的木板,暗设了机关,外人不易打开。
这伙蒙脸的劫匪,居然把隐藏在此的银窖寻出来,打开了。他们没耐心破你的机关,砸毁盖板就是了。存在里面的四万两银锭,自然全给抢走了。
他们哪里是来抓二毛子?不过是来抢钱!
杨秀山忙赶到临街的门面房,那里更是一片狼藉,但劫匪早无影无踪。从被撞毁的那个窗户中,已有晨光射进来。
开门出来,见门外撂着一根碗口粗的旧檩条。显然,劫匪们是举着这根檩条,撞毁了临街的窗户。
门外,还有牲口粪和分明的车轮痕迹。劫匪是赶着车来打劫?
看了这一切,杨秀山更断定,这伙人不是义和拳民,而是专事打家劫舍的一帮惯匪!
朝街面两头望了望,尚是一片寂静。这帮劫匪为何偏偏来打劫天成元?
京号的戴膺听了津号遭劫的情形后,也问李子充:“当天,还有谁家遭劫了?”
李子充说:“没有了,只我们一家。遭劫后,到我离津那几天,也没听说谁家又遭劫。”
“就偏偏拿我们天成元开刀?你们得罪义和拳了?”
“津门已经是义和团天下,我们哪敢得罪?看那活儿,也不像拳民所为。”
“那就怪了!”
“出事后,我们雇的武师和五爷的保镖,都赶来了。他们依据抢劫的手段,推测是江湖上老到的强盗所为。出事前,骚扰五爷的宅子,只怕就是他们声东击西。从破窗而入,到盗了银窖,活儿做得够利落。尤其他们只劫财,未伤人,更不是义和拳那些乌合之众所能做到。义和拳真要认定谁家有通洋的二毛子,不杀人能罢手?”
“江湖上老到的盗匪?那你们津号得罪江湖了?”
“没有呀?”
戴膺忽然拍了一下额头,说:“我明白了!这次津号遭劫,只怕与去年我在你们那里演的空城计相关吧?”
李子充忙说:“我们招的祸,哪能怨戴老帮!”
“你还记得吧?去年夏天,五娘被撕票,你们刘老帮又忽然自尽,惹得挤兑蜂起,眼看津号支持不住。不得已了,我由京师调了四十多辆运银的橇车,号称装了三十万两银子,前来救济津号。这四十辆银橇在津门招摇过市,还能不惊动江湖大盗?那一次,叫你们津号露了富,人家当然要先挑了你们打劫!”
“戴老帮,你也自责太甚了。我们杨掌柜,还有津号别的伙友,可没人这样想。”
“这也不是自责。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得向老号和东家有个交待。你回去,也跟杨掌柜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不会全怨他,更不会难为各位伙友!”
“戴掌柜,你一向深明大义,待下仁义,我们是知道的。杨掌柜派我来,除了禀报津号的祸事,还特别交待,要向戴掌柜请罪:当此乱局,我们未听戴老帮忠告,生意做得太猛,号内防范也不够,才招了此祸。日后受什么处罚,都无怨言的。”
“你们也先不要想那么多了,京津这样的乱局,谁能奈何得了?津号遭此劫难,号内同仁全平安活着,已是万幸了。你回去对杨掌柜说,劫后如果难以营业,就作暂时撤庄避乱的打算吧。与老号联络不畅,我就做主了,日后老号要有怪罪,我来担待,与津号各位无关。”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也好办了。不过眼前还能勉强营业的。”
“遭了这样的打劫,也没有再引发挤兑吧?”
“我们遭劫的事,杨掌柜尽力作了掩盖,没有怎么张扬出去。出事当时,盗匪前脚走,杨掌柜后脚就吆喝众伙友,收拾铺面,清除残迹。到天大亮时,铺面大致已拾掇出来,气象如初。只是被撞毁的那处窗户,难以一时修复,就将热天遮阳的篷布,先挂在那儿,遮严了。银窖被洗劫空了,我们在别处另放的不到一万两银子,未被发现。所以遭劫的当天,我们津号不声不响地照常开门营业了。”
“也没有报官吗?”
“报是报了,官衙哪能管得了?杨掌柜也暗暗通报了西帮同业,叫大家小心。还向同业紧急拆借了一些资金。此外,柜上还购置了一些刀械,伙友轮流与镖局武师一道值夜。”
“你们杨掌柜这样处置,非常得当!忍住不张扬,非常得当。如张扬出去,说是义和拳抢劫了票号,那满大街的拳民会给你背这种恶名?他们真能一把火烧了你们津号!”
“我们也看出来了,杨掌柜这次真是临危不乱。我来京报讯,要不是听了杨掌柜的,装扮成乞丐,真还过不了这一路的刀山火海。”
戴膺又细想了一下,对津号这位杨秀山副帮,真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看来,在刘国藩这样平庸的老帮手下,有本事也显不出本事。如果还是刘国藩领庄,遇此劫难,真还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戴膺送李子充返津时,也没有再多作交待,只是说:“一定告诉杨掌柜,津号该撤该留,全由他做主了。遇此乱局,损失什么都不要太在乎了,惟一要保住的,是津号全体同仁的性命。一旦撤庄,就由天津直接回山西吧。只是无论走哪条道,都得经过拳会势力凶险的地界。叫杨掌柜再想些计谋,千万平安通过。”
李子充说:“戴掌柜不用太操心我们了,京师局面也好不到哪,你们更得小心!”
“你回天津真有把握吗?还是听我的,就暂留京号。京津间邮路、电报,总不会断绝太久,一旦修通,就能联络了。何必叫你再冒险返津?”
“戴老帮,你就放心好了。我已走过一趟,也算轻车驾熟了。”
送别李子充,戴膺感伤无比:这才几天,京津间往来,就要冒生离死别的危险了!谁能想到,时局会骤变如此?
李子充是五月十七一早走的。到这天下午,前门一带就忽然起了大火。
当时,戴膺正在查看京号临街的门窗,看如何加固一下。眼瞅着京师局面越来越坏,发生津号那样的劫祸,也不是不可能。
昨天又听说,日本公使馆的一位书记生,在永定门外被义和团截住给杀了。也有人说,不是义和团杀的,是董福祥的甘肃兵给杀的。不管是拳民杀的,还是官兵杀的,都一样捅了大漏子了。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公使馆的人敢轻易杀?日本东洋人跟西洋人本来就联着手,欺负中国人,这倒好,正给了人家一个结实的借口!京师局面,真是不能指望了。
戴膺站在字号的门外,左右看看,见别家都没有什么动静。只天成元一家加固门窗,会不会叫人觉得你太惊慌了?
就在这时,街面上的行人忽然自西向东奔跑起来。
“怎么了?”
“火!着了火了!”
戴膺忙倒退几步,向西望了望:天爷,果然瞅见几团浓烟正滚滚而上,直冲蓝天!高耸的前门楼子,在黑烟中时隐时现。
那是起了战火,还是什么地方失了火?
问路上奔跑的人,没有给你说。但看那起火处,就在前门附近。天成元京号所在的打磨厂街,离前门实在也没有几步!
戴膺慌忙跑进店里,打发了一个年轻机灵的伙友,往前门一带打探火情,一面就招呼大家,紧急收拾各处的账簿、票据。账簿、票据是票庄的命,大火来了,最容易毁的也是账簿、票据。
真是转眼间,就祸从天降,跌入一片危急之中。字号内,人人都神色凝重,手忙脚乱。
不过,应对这类突变,戴膺已有一些准备。适宜转移账簿、票据的轻便铁皮箱,已定制了一些。作为临时躲藏的寺院,也秘密交涉好了。惟一不好应付突变的,是柜上的现银尽量少存。尽量少存,那也得够维持生意。存了够维持生意的银锭,突然要转移走,总不是太好办。何况,来存银的客户,又总是推都推不走。
现在,柜上的存银大该还有七八万两吧?这七八万两银子怎样转移?装银橇,太惹眼。伪装在杂物中运走,数量还是太大了。
戴膺极力冷静下来,等待探听消息的伙友回来。
有伙友跑出去又望了望,西面的火势分明更大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探听消息的伙友才一脸黑污,跑回来。他说,火是义和团放的。他们寻着烧洋人的教堂,路过前门外闹市,瞧见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大药房,就丢了几把火。火初起时,他们还不许临近住户救火,扬言能使出神功,令火势听他们调遣,指哪烧哪,不会累及邻近无辜。可那火依旧无情,转眼间就漫天烧起来了,哪会听他们调遣!东西荷包巷,珠宝市,大栅栏,廊房头条,二条,煤市街,都已火烧连营,一片火海。
有伙友问:“火烧大发了,也没人救?”
“起先,义和团在,谁敢救?火一起,他们也跑了。到这时,店主住户想救,哪还能救得了?今年天这样旱,真是干柴烈火!人们能跑出来,不给烧死,就万幸了。”
戴膺就问:“珠宝市也着火了?”
“珠宝市火势还大呢!京城炉房都在珠宝市,我本来想挤进去瞅瞅,已经进不去了。满街都是浓烟,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见一片哭天喊地声。”
戴膺一听是这样的火情,更觉形势危急了:打磨厂西头,只隔着一条前门大街,就是荷包巷、珠宝市了。别说没人救火,就是有人救,只怕也救不了了:大火很快就要烧过来。
他只能作出决断:赶紧做弃庄的准备,越快越好!
拾掇账簿,紧急起银,在慌张中总算张罗得差不多了,但就是雇不到一辆车!马车、驴车、小推车,不拘什么车,全雇不到!水火无情,瞅见着了这么大的火,谁都是破了命往远处躲,车马也不傻,能给你来送死!可是没有车马家伙,怎么撤庄?
打磨厂街中,还有几家西帮票号,有的已经雇了挑夫,往外挑账簿。其他大小商号,也都在转移财物,紧急撤离,一片兵荒马乱的可怕景象。
这样兵荒马乱的,将账簿交给陌生的挑夫去逃难,实在也是太冒险了。
戴膺再次站到当街,向西望那头的火势,依然是浓烟蔽天,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
看来是不能再等待了。车马雇不到,但也不能冒险雇挑夫。京号十多个人呢,将账簿票据每人分一份,不拘你使什么法子,设法弄出去就得,只要求你一条:人在东西在。那七八万两银锭呢,只能尽力就地隐藏了。即使过了火,一时也烧不着,就是烧化了,也能设法收拾起来吧。没有十全的办法,也只好走弃银保账这一步了。
戴膺正在心里作这样考虑,无意间发现,远处的浓烟是在向西飘荡。是呀,浓烟要是朝东飘,打磨厂也早给浓烟罩住了!
他再看了看附近商号悬挂着的招牌幌子:的确是在刮东南风!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打磨厂在前门东头,也许大火不会蔓延过来?
戴膺心里稍有宽慰,又站在当街,朝前门那头静观了一阵,才回到字号。回到字号,仍是一脸严峻,紧急把全体伙友都叫来,很有些悲壮地作了弃银保账的安排。只是最后交待了一句:
“什么时候撤离字号,听我吩咐。”
必须带走的账簿、票据,很快就分到各人的名下。戴膺老帮也分了一份,以示要有难同当吧。银锭也作了进一步的隐蔽。其他值钱的东西,也尽量作了隐藏,希图能躲过火灾盗贼的洗劫。
该张罗的,已经张罗完,戴老帮却没有发出撤离的命令。
在既焦急又安静的等待中,黄昏渐渐临近。远望前门那头,在浓烟中已能依稀看出火光。派去打探火势的伙友,几次回来都说:火还没有向打磨厂这头蔓延。等蔓延过来,还能来得及跑?看看打磨厂街的商号店铺,已经撤离了不少。只有铁匠铺,还是炉火闪耀,依旧在赶着打制大刀,仿佛一点都不知大火临门似的。
戴老帮也依旧没有发话叫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前门火场那头,只能见明亮的火光,其余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忽然,有个站在门外的伙友跑进字号,大声嚷叫:“前门楼子也着了,前门楼子也着了!”
戴膺和大家一齐跑到门外,翘首西望,果不其然,巍峨高耸的前门楼子,已在喷吐火苗火花。在夜幕的映衬下,它仿佛在喷金吐银,比平素不知晶莹璀璨多少倍,真是壮观之极。只是,那壮观太叫人恐惧了!
前门叫正阳门,为内皇城第一道门脸,居然就这样任大火毁了它?
前门楼子都着了,咱们还不快走?但戴老帮依旧没有发话,只是站在当街,一直望着大火中的前门楼子。
戴膺望着起了火的前门,惊慌了一阵,就平静下来了:前门着火,说明乘着东南风,火势在向西北蔓延,在前门东南的打磨厂,也许能躲过这一劫?再说,皇城的正阳门都着火了,官家还能再坐视不管?
所以,戴膺仍是叫大家全神待命,不要冒失行动。
那一夜,戴膺和京号的全体伙友,就那样坐守待旦,没有弃庄逃难,也没敢丢一个盹。到天将亮时,火场总算熄灭了。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当然也更佩服戴老帮的临危不乱。
天成元京号虽然躲过了这场了大火,但第二天却没有开门营业。事实上,从五月十八这天起,它就再没有开业,直到两年以后。
这也不光是天成元一家,京师金融业的所有商号,包括票庄、账庄、钱庄以及典当铺,在前门大火后,差不多全关门停业了。因为在这场大火中,京城的二十六家炉房,都被烧毁。
炉房,是那时代金融界的一种重要行业。简单说,炉房就是浇铸银锭的店铺,类似于现代的造币厂。
那时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须铸成法定的三种银锭。最大的一种,重五十两,为便于双手捧起,铸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形,俗称元宝。其次为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俗称小元宝,但通常都铸成秤锤形。最小的一种,称做银锞,或三两,或五两。这三种银锭之外,还有更小的碎银,轻重不等。
因为白银易于磨损,使用稍久就会分量失准,所以银锭得不断重新浇铸。各地银锭的“平色”又有差别,外来银锭也需改铸成本地通宝,才好流通。特别是出入于各省藩库及中央户部的银锭,更得铸成“平色”统一,留有“纹印”的“官宝”。所以,各地的炉房,就成了金融业中的上游行业,实在比现代的造币厂还要须臾不能开。不拘你做什么银钱生意,不经炉房新铸的银子,真还没法流通。
早先的炉房,都是民商开办,当然得由官府发执照。到晚清时候,官府也开办了“官炉房”,铸造“官宝”。
京城的官炉房,加上有执照的民商炉房,到庚子年间共有二十六家,全都聚集在前门外的珠宝市。五月十七这场大火,吞没了珠宝市,二十六家炉房没能剩一家。
炉房全军覆没,等于把京城金融业的上游给掐了,下头谁家能不给晾起来?
当然,前门大火后,京城的金融商号跟着全都关了门,也是因为大家对时局已经完全绝望。
反正局面已经乱得无法做生意了,又出了这样大的灾祸,还不乘机关了门,避一避?
前门大火后,西帮汇业公所很快有过一次紧急集议,大家都主张尽快从京师撤庄,暂回山西避难。但将这样的请求报官后,户部竟不予批准。
咸丰初年,为避洪杨之乱,户部过早准许了西帮票商携带巨资,撤庄回晋,一时造成京城市面凋敝,很受了朝廷非难。那时,户部也未料到,西帮票号一撤,京师金融的一大半江山,竟给他们带走。这一次,户部当然不敢轻易准许了,谁敢担这样的责任!而且,珠宝市炉房全毁,京城金融已是一片混乱,哪还敢再叫西帮撤走?
撤又不叫撤,留下,你朝廷官府又保护不了,义和团说烧就把炉房给全烧了,留下这不是等死吗?
可这样的怨气,跟谁去说?
皇城正阳门被焚,清廷也受了震惊,再次严令下头查禁义和团的横暴行径。可怜这样的严令,已经不能生效。义和团不但未有什么收敛,反而扬言要焚烧外国公使馆。
这时的京师,已经是义和团的天下了。不但满大街都是拳民,三五成群,持刀游行,许多王公世爵也把拳团的大师兄,迎入府第,殷勤供奉起来。这时义和团散发的揭帖,已经是直指洋鬼子了:
兵法易,助学拳,
要摈鬼子不费难。
挑铁路,把线砍,
旋再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吉、俄罗势萧然。
所以,义和团说要焚烧外国公使馆,朝廷也怕了。只得通告东西洋各国公使,请暂时回国避一避。
东西洋各国见清廷已压不住京师局面,早在五月初就提出蛮横要求:准许他们派兵进京,保护公使馆。日本使馆的书记生被杀后,东西洋各国更强横提出:让出天津大沽炮台,以便更多外国军队登陆,进京保护各国公使馆和侨民。现在,你叫人家回国避难,哪能答应?
五月二十一,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炮台。
五月二十四,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附近被清兵击毙。
第二天,清廷颁布了《向各国宣战谕旨》,明令将义和团招抚成民团,“借御外侮”。当政的西太后所以下了决心,向洋人宣战,据说是在大沽失守后,接到了谎报:各国列强将勒令她归政光绪。这不是戳在太后的心窝上了!这种谎报,不用问也是端郡王载漪一伙弄的勾当。
朝廷宣战后,怎么战法?不过是叫庄亲王载勋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统领京城的义和团,再加上董福祥带的一些甘肃兵,去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和西什库教堂。这一围攻,就是五六十天,久久攻打不下。义和拳刀枪不入的神功,这时也不灵验了,使馆区射出的洋枪洋炮,还是一片一片将拳民打倒,血流成河。
京城已乱成了这样,官府哪还顾得上给你保护商家!户部虽然不叫西帮撤庄,但珠宝市的炉房也根本无法修复,金融生意就是不想歇市,也得歇了。
天成元京号的戴膺老帮,见京城局面一天比一天险恶,当然也是加固了门户,购买了刀械,还雇了位相熟的镖局武师,驻进字号。生意既不能做了,伙友们只剩了一件事:日夜轮流保卫字号。
字号里最值钱的,当然是账簿、票据。现在已从容作了处置,该匿藏的,精心作了匿藏;必须携带走的,也作了精简、伪装,到时候,说走就能带走。
戴膺感到不大好处置的,还是银窖里那将近八万两银子。对于京号来说,八万两现银,不是一个大数目的存底。去年年底大合账,库底刚刚清了,今年又遇了这种乱世,生意清淡,所以现银的存底实在不多。但经历了前门大火的熬煎,才知道突然出个事,这八万现银真还不好带走!票号走票走惯了,突然要走银,真还得多费心思。眼下京师已成孤岛,信报电报都不通,往外调银只有请镖局。可这么兵荒马乱的,已经没有一家镖局肯揽这种危险的营生了。银市一停,放贷已不可能。再说,商家都岌岌可危,轻易又敢放贷给谁?
戴膺经几天苦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办法:京号全体伙友,都可以向京中的亲朋好友,出借银钱;以字号的商银或个人的私银出借,都成;写不写利息,也都成;往出借多少,字号给你支多少;日后时局平静,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回的,绝不怪罪。
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都不敢相信!
西帮票号本来有铁规的:在外驻庄的伙友,从老帮到小伙计,都不准个人与外界发生借贷关系,也就是私下里既不能借外人的钱,也不能借钱给外人。为了这条号规,伙友驻外期间,字号只发给有定例的一点零花钱;辛金,身股所得红利,都是下班回到山西后,由总号发给。平时在外,谁也没有自己的私蓄。一旦查出谁有私钱,那是要被立马开除出号的。
所以,初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敢相信?这不是叫大家违犯号规吗?
而且,那样优待的条件,简直等于是拿了字号的银子,到外面去白送人!
但戴老帮毅然决然说:“这事由我做主,日后老号、东家怪罪下来,与各位不相干。现在遇非常之变,所以要有非常的应对。看京师局面,我们就是拼死守卫,只怕也保全不了这八万两银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借给京城的朋友,日后就是收不回来,也算是花钱买了许多人情。这总比被歹人抢去,要强得多!”
这样一说,大家才明白了些。
“再者,及早处置了这八万现银,我们也可一门心思来自卫保平安了。遇此非常战祸,作为领庄人,我拼死守卫的,首先还是各位同仁的平安。老号把各位派到京号来,能不能建功立业先不说,我总得叫各位能平安下班,有个囫囵身子回到太谷吧?”
戴老帮这几句话,更说得大家心热眼湿了。
结果,没有几天,天成元京号就不动声色将八万两存银处置了。说是借给了亲朋好友,其实也都是京城的一些“关系户”,做生意用得着的一些老“相与”。因为大家在京城既无家室,也无私蓄,实在也有不了几个私交。
这样周济京中的亲朋好友,当然还是戴老帮和梁子威副帮借出去的银子多:毕竟他们在京交际广,常拜的衙门也多。除出借给私人外,他们也暗暗张罗着,借给户部和顺天府几笔官债。
天成元这一仗义之举,果然在危难之时为下了朋友。京城的金融业瘫痪后,许多人拿着银票无处兑钱,正犯急呢,真难为天成元还能记着他们。这些受了优惠的朋友,当然是感激不尽,多少年后说起来还是念念不忘。
戴膺这一着棋,随着时局一天比一天险恶,更显出其英明来。
京城的西帮票号同业,虽然也都关了门,在竭尽全力保卫字号,但对京师局面却有不同看法。大多老帮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尤其是几家大号,一直以为京师局面总不至坏到塌了底。
朝廷虽然对洋人宣了战,可也不见调集各地兵马开赴津门。像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不但按兵不动,还都在紧急上奏:怎么能向东西洋这么多强国同时宣战?一国尚不敌,如此刺激众强国联合起来,一齐来犯大清,实在是鲁莽失当!听了这样的消息,许多老帮还以为,与洋人这一仗不会真打,至少是不会打到京城来。
蔚丰厚的李宏龄老帮,素有毒辣的眼光。可惜他正回山西歇假,不在京城。日升昌的梁怀文和蔚字号的在京老帮,也对京师局面抱有幻想。这更影响了许多老帮。
既认为乱局不至乱到穿帮塌底,各号就在一味拼死坚守,大多没有做弃庄撤离的准备。不但字号里的存银未作紧急处置,就是对账簿、票据,也没有作大的应急处理。等死守到七月,京师陷落,朝廷出逃,天塌地陷一般的大劫难降临时,真都抓了瞎。临时起了巨额现银出逃的,没有不被抢劫一空的。许多京号连账簿也没有带出来。蔚泰厚是在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前夕,起了十万两现银往出逃,只行至彰仪门,就遭到抢劫,一两银子也没留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五月六月间,对京师局面未存幻想的,除了天成元,只有乔家的大德通等少数几家。不过,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也还没有戴膺那样的魄力,散尽存银,轻装应变。周章甫倒是早作了收缩,字号存银不多。
到六月十八,天津被八国联军攻陷,消息传到京师,大多票号才慌了。洋人能攻下津门,京师大概也难保。但这时再张罗着做撤庄的准备,已经不太容易了。特别是处置各家的存银,真是运也运不出去,贷也贷不出去,还是只有死守。
戴膺听到天津陷落的消息后,倒是很容易就能作出决定:尽快从京城撤离。他们说走就能走人,已经没有太大拖累。需要妥当谋划的,只是选哪条路回山西,路上又如何对付义和团。
走南路,路过的涿州、保定、正定,那都是义和团的大本营。走北路,打听了一下,南口,延庆,怀来,直至张家口,也都成了义和团天下了。既然都一样,何必走北路绕远。
在天津陷落前,戴膺已经和伙友们密谋了一个出逃方案:大家装扮成贩卖瓦盆瓦罐的小商贩,三二人推一辆装瓦盆的独轮车,慢慢往山西走。这种卖瓦盆的小商贩,本就游走四方,又都是卖苦力的,义和团多半不会找麻烦。瓦盆瓦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怕拦路抢劫。而瓦罐里,也正好藏匿必须带走的账簿和盘缠碎银。这样推车走千里,虽然苦了大家,但路上平安得多。
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苦?
伙友们都说:“别人倒好说,就怕戴老帮、梁副帮受不了这份罪。”
戴膺说:“我不想受这份罪,难道想等死!”
真是也没有选择。
因为早定了这样的出逃方案,买来推车、瓦盆,以及做苦力穿的衣束,也就先一步办妥了。这也不难,不过是遇见卖瓦盆的,多出一点银钱,连车带货都盘下来,就是了。做苦力穿的衣束,那更好办,满街都是。
戴膺本来打算,在六月二十四就弃庄离京。但就在二十一那天,梁子威副帮却提出:他要留下来守庄。反正是一处空铺子了,也不用怕抢劫偷盗,他一人守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危险。
但空铺子里留守一个人,对天成元的名声,毕竟好些。西帮都没走呢,就我们头一家人走楼空?
梁子威这样一说,许多伙友也争着要留下。
戴膺见此,也深受感动。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这分明是生死未卜的差事,交给谁?他自家留下,那谁也不会走了。可答应梁子威,实在也是于心不忍。梁子威跟了他多年,是个难得的人才,正可担当大任呢。
他就说:“算了,算了。我看也用不了几天,西帮各号也得跟我们一样,弃庄离京。就这么几天,能坏了我们的名声?我才不信。”
梁子威说:“戴老帮是信不过我吧?我留下晚走几天,也危险不到哪!我跟戴老帮这许多年,也学了些本事,看着守不住,我也撤得出来,不会傻等着送死。要是西帮都撤了,我保证带了一条囫囵性命,回到太谷。”
梁子威一再这样说,戴膺也只好答应了。
见答应了梁副帮一人,别人也更争着想留下给做个伴。戴膺想留一个精明的跑街,可梁子威只叫伙房的一个年轻伙友留下来陪自己。西帮驻外的字号,并不专门雇用伙夫,新去的年轻伙友都得从司厨做起。梁子威要留下的这个司厨的年轻伙友,倒还蛮精明,戴膺也就答应了。
因为出了这档事,戴膺就有意推迟撤离的日子,想看看局面能否稍有好转。但已经很难打听到什么真实的消息了,一会儿是朝廷已经跟洋人议和,一会儿又是洋人已经打到廊坊了。京师官场中平时的一些熟人,都很难见到。而街面上见到的义和团,已显溃败相,随意抢劫的事更屡屡发生。一切都没有好兆。
所以,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六月二十九凌晨,戴膺带着天成元京号的十多人,装扮成卖瓦盆的小商贩,悄然离开了打磨厂,出京去了。
梁子威在京号守到七月十六,也带着那个年轻伙友,撤出了京城。
七月二十,八国联军从齐化门、东直门、崇文门,分头攻入京城,竟无人向朝廷禀报,内廷的西太后一点都不知道。
七月二十一黎明,洋人联军攻破东华门,直入紫禁城,洋枪洋炮声已传入大内了,太后这才听到禀报。她拉了被禁的光绪,仓皇逃出神武门,走京北官道,奔张家口去了。
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后,当然是见义和团就杀。各国官兵,还被允许公开抢劫三日。京中商号,无一家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