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老太爷传回过一次话来,说赶八月中秋前后,可能返晋到家。
听到这个消息,三喜明显紧张起来。杜筠青见了,便冷笑他:“你说了多少回了,什么也不怕,还没有怎么呢,就怕成这样!”
三喜说:“我不是怕。”
“那是什么?”
“走到头了。”
走到头了。杜筠青知道这话的意思,可三喜这样早就慌张了,很使她失望和不快。
“我看他九月也回不来。”
“九月不回来,就天冷了,路途要受罪。不会到九月吧?”
“出去时是热天,回来时是冷天,老骨头了,依然不避寒暑。他就是图这一份名声。”
“真到冬天才回来?”
“六月出去,八月回来,出去三个月,来回就在路途走俩月,图什么?”
“那是捎错了话?”
“话没捎错。可你看上上下下,哪有动静,像是迎接他回来?”
“那捎这种话做甚?”
“就为吓唬你这种胆小的人。”
杜筠青完全是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句玩笑话,也能算是带了几分亲昵的一句话。但她哪能料到,这句话竟然叫三喜提前走到了头。
杜筠青将三喜勾引成功后,才好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本来是出于对老禽兽的愤恨,怎么反而把自己糟蹋了?
所以,自那次与三喜野合后,回来就一直称病,没有再进城洗浴。她不想再见到三喜了!她越想越觉得,三喜原来是这样一个大胆的无赖。他居然真敢。
而她自己,为了出那一口气,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这样自取其辱,能伤着那个老禽兽什么?你要气他,就得让他知道这件事。你怎么让他知道?流言飞语,辱没的只是你这个淫妇。除非你留下遗言,以死相告。
杜筠青真是想到了死。不管从哪一面想,想来想去,末了都想到了死。但她没有死。一想就想到了死,再想,又觉死得不解气。
也许,她在心底下还藏着一个不想承认的念头:并不想真死。
老夫人称病不出,吕布心里可就焦急了:老父病情已趋危急,只怕日子不多了,偏在这种关口,她不能再跑回家探视尽孝!看老夫人病情,似乎也不太要紧,只是脾气忽然暴戾异常。
请了医家先生来给她诊疗,她对人家大发雷霆。四爷和管家老夏来问候,她也大发脾气。对她们这些下人,那就更如有新仇旧恨似的,怎么都不对,怎么都要挨骂。
老夫人可向来不是这样。康家上下谁都知道,这位年轻开通的老夫人没架子,没脾气,对下人更是仁义,宽容。这忽然是怎么了?
吕布当然知道,老夫人早被老太爷冷落了,就像戏文里说的,早给打进了冷宫。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也不发脾气,现在才忽然发了脾气?或许是因为老太爷不在,才敢这样发脾气?
管家老夏很生气地问过吕布:“你们是怎么惹恼了老夫人?”
吕布只好把自家的想法说了出来:谁敢惹老夫人!只怕是老夫人自家心里不舒坦。她总觉着老太爷太冷落她了,趁老太爷不在,出出心里的怨气。
老夏立刻呵斥她:“这是你们做下人的能说的话?”
但呵斥了这样一声,老夏就什么也不问了。
看来,老夫人真是得了心病,那何时能医好?吕布时刻惦记着病危的老父,但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她即使去向老夏言明了告假,在这种时候,老夏多半也不会开恩:老夫人正需要你伺候呢,我能把你打发走?
那天,吕布出去寻一味药引,遇见了三喜。三喜就慌慌张张问她:“老夫人怎么了,多日也不使唤车马进城?”
吕布就说:“老夫人病了,你不知道?”
三喜听了,居然脸色大变,还出了一头汗:“病了?怎么病了?”
吕布看三喜这副样子,就说:“三喜,你对老夫人还真孝顺!刚说病了,倒把你急成这样。我看,也不大要紧,吃几服药就好了。她这一病,我可没少挨她骂。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忽然大了,逮谁骂谁!”
吕布说着,就匆匆走了,并没有发现三喜还呆站在那里。
等回到老院,吕布挑了一个老夫人脾气好的时候,说了声:“刚才出去碰见三喜了,他还真孝顺,听说老夫人病了,急得什么似的,脸色都变了。”
吕布本来想讨老夫人的喜欢,哪承想自家话音没落,老夫人的脾气忽然就又来了,气狠狠地说:“三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用提他!老夏再来,得叫他给我换个车夫,像三喜这种奸猾的无赖,赶紧给我打发了!”
吕布再也不敢说什么了。根据近来经验,你再说一句,老夫人会更骂得起劲。可老夫人一向是挺喜欢三喜的,怎么现在连三喜也骂上了?吕布心里就更沉重起来。她知道前头死去的那一位老夫人,后来也是喜怒无常,跟着伺候的下人,成了出气筒,那可是遭了大罪了。现在这位老夫人,本来最开通了,不把下人当下人,你有些闪失,她还给你瞒着挡着,怎么说变就变了?偷偷放你往家跑,这种事怕再不会有了。没事还找茬儿骂你呢,怎么还会叫你再捣鬼!万幸的是,老夫人发脾气时,还没有把那件捣鬼的事,叫嚷出来。
只是,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主家要成心把你当出气筒使唤,那也活该你倒霉。你就是到老太爷那儿告状,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老院的事,吕布她什么不知道。只是,她没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摊上了。
但就在骂过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说,她的病见轻了,要进城洗浴一次。许多时候不洗浴,快把她肮脏死了。
吕布听了当然高兴,可也不敢十分高兴。老夫人肯定不会允许她再偷着往家跑。她出去告诉三喜套车伺候时,特别叮咛他,得万分小心,可不敢惹着老夫人!现在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个老夫人了。
三喜听了,一惊一乍的,简直给吓着了。
老夫人出来上车时,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跑来问候:刚见好,敢进城洗浴吗?要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夫人挥挥手,只说了一句:“不用你们多操心。”
虽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绪还是平静得多了。在阳光下看,她真是憔悴了许多。
老夏厉声对三喜和吕布说:“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客气!”
三喜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吕布看了,都有些可怜这后生。
出村以后,三喜依然战战兢兢地赶着车。吕布也不敢多说什么,叫他坐上车辕,或是叫他吼几声秧歌,显见地都不相宜。正沉闷着,就听见老夫人问:
“吕布,你父亲的病,好了没有?”
吕布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哪能好呢!眼看没多少日子了,活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时,已吃不下多少东西。”
“那你也不跟他们告假?”
“不是正赶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么贵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们也恩情似海,在这种时候,我哪能走?这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想尽孝,就再回去看看,离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华清池。”
听了这种口气,吕布哪还敢应承?忙说:“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尽孝了。说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还见好了呢。近些时,也没见捎话来,说不定真见好了。”
“我可没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吕布不敢再搭话,老夫人也不再说话,一时就沉闷起来。三喜一直小跑着,紧张地赶着车,他更不敢说什么。
这样闷闷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说:“三喜,你变成哑巴了,不吭一声?”
三喜惊慌得什么也没说出。
吕布忙来圆场:“三喜,老夫人问你呢,也不吭声!要不,你还是唱几句秧歌吧,给老夫人解解闷。”
吕布见老夫人也没有反对,就催三喜:“听见了没有,快唱几句!”催了好几声,三喜也不唱。
老夫人冷冷地说:“吕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话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来,好像是忍不住冲动起来,吼得又格外高亢、苍凉。
酒色才气世上有,
许仙还愿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应,
水淹金山动刀兵,
为丈夫毁了五百年道行。
吕布听了,就说:“三喜,你使这么大劲做甚?还气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气?”
岂料,老夫人却说:“再唱几句。”
三喜接着还是那样使着大劲,气狠狠地唱:
好比古戏凤仪亭,
貂蝉女,生得好,
吕布一见被倾倒,
为貂蝉,
把董卓一戟刺了。
吕布说:“三喜,你唱的是《送樱桃》吧?”
老夫人说:“再唱。”
好比东吴的孙夫人,
刘备死在白帝城,
孙夫人祭江到江中,
为刘备,
贞节女死到江中心。
这样一唱,气氛就不再沉闷。老夫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好起来,三喜也不再那样拘束、惊慌。所以,吕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达华清池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说: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亲?”
“我早说了,由你。”
“那我一准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老夫人的工夫!”
“多日没来洗浴,今天要多洗些时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气。”
听老夫人这口气,吕布心里更踏实了。等老夫人一进华清池的后门,她跟三喜招呼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干净,他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干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仆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艳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兽,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发脾气,暴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兽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兽,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仆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叛老禽兽,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兽处死,给世人辱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兽,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天道还是不公。
她自己现在变坏了,会遭什么惩罚?也许你变坏,反倒不会遭报?反正出了这样的祸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团,更没有人注意她了。不过,在听到这一不测之后,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几天,未出门进城洗浴。
二爷连夜走时,她去送行,显得也焦虑异常。
第二天,六爷来见她。当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测,不过,她没有想到,六爷是请她出面,叫大老爷为五娘卜一卦。
她就说:“六爷,你去求他,不一样?”
六爷就说:“我去了,大哥跟佛爷似的坐着,根本就不理我。”
“他耳聋,哪知道你说什么?”
“我写了一张字条,给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你是长辈,他敢不听!”
“大老爷比我年纪大多了,我端着长辈的架子,去见他,只怕也得碰个软钉子。再说,大老爷他真会算卦?”
“大哥一辈子就钻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听说,老太爷出巡前,曾叫大哥问过一卦,得了好签,才决定上路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轻易不给人问卦。可五爷是谁?亲兄弟呀!五娘遇了这样的大难,不应该问问吉凶?任我怎么说,只是不理。”
“你没有叫四爷去求?”
“四哥说,他去了也一样求不动的。”
“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钉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爷。”
“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驳,那大哥他就连大小也不识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头了,真还没有多见过这位大爷。每年,也就是过时过节,大家都摆了样子见那么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见不着了。刚做了老夫人时,挨门看望六位爷,去过老大那里一回。这位大爷,真像一尊佛爷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连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张罗着,表示尽到了礼数。这大爷大娘比她的父母还要年长,杜筠青能计较什么?从此也再没去过他们住的庭院。年长了,也就知道:失聪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谁惹谁,也不管家长里短。杜筠青当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现在,她答应去求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想表示对五娘的挂念,但还有一个心思:要是能求动,就请他也给自己问一卦。她反叛了老东西,她已经变坏,看这位大爷能不能算出来。
老夫人忽然来到,叫年长的大娘很慌乱,居然要给她行礼。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没有多说闲话,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大爷自然依旧像佛爷似的,闭目坐在一边。大娘听了,就接住说:
“五娘出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焦?我一听说了,就比划给这个聋鬼了,他也着急呢。我当下就想叫他问一卦,成天习《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问个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发了昏,谁能给自家问卦?”
“不能给自家问卦?”
“自家给自家打卦,哪能灵?”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
“聋鬼和五爷他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人,问卦灵不了。刚才六爷就来过,也想叫聋鬼给问个吉凶。聋鬼没法问,六爷好像挺不高兴,以为我们难求。聋鬼和五爷六爷都是亲兄弟,能办的,还用求?”
“可听说,老太爷这次出远门,大老爷给卜过一卦。”
“哪有这事呢!老太爷是在外头另请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爷出远门这样的大事,我们敢逞能问卦?聋鬼他也不喜爱给人卜卦,他习《易》不过是消遣。写了几卷书,老太爷还出钱给刻印了。可除了学馆的何举人说好,谁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么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说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这样的大难,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爷不是去了吗,还有京师天津那些掌柜们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时,听说老夫人病了,已经大愈了吧?看气色,甚好。”
“本来,也想叫大老爷给问一卦呢。前些时,总是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就担心着老太爷,没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现在心慌还没去尽,所以也想问问卦。”
“老夫人现在的气色,好得很。”
“你们都是拣好听的说。”
“真的。聋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闭目端坐的大爷捅了一下。大爷睁眼看了看杜筠青,眼里就一亮。大娘就说:
“你看,聋鬼也看出了你脸色好。”
“我看,大老爷是看出我脸上有不祥之气吧?”
“哪会呢,我还不知道他!”
说时,大娘又朝大爷比画了一下。他便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杜筠青接过看时,四个字:“容光焕发”。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但面儿上,还是一笑,对大娘说:“我还看不出来,是你叫写这好听的词儿。”
从大娘那里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着这四个字:自己真显得容光焕发?对着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反叛了老禽兽,就容光焕发了?哼,容光焕发,就容光焕发。只是,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是时候,人家都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焕发!
她就赶紧打发人,把六爷请来,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爷也没给我面子。说是给自家人问卦,不灵验。”
六爷就说:“大哥也太过分了吧,连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驳了?”
“他们说的也许是实情。大娘还说,老太爷出远门前,是请外头的高手给卜的卦,大老爷没给问卦。”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说,才这样推托?”
“谁还算出是凶多吉少?”
“学馆的何老爷。”
“他疯疯癫癫的,你能信他?”
“他还说得头头是道。”
“六爷,你不用信他。还是安心备考吧。”
“我知道。”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过度。尤其夏天,不思饮食,也得想法儿吃喝。用功过度,再亏了饮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时,就是热得不思进食,结果竟病倒。”
“我还没有听说,已经大愈了吧?”
“好是好了,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吧?”
“我看老夫人脸色甚好!”
“你们就会拣好听的说。”
“真是,老夫人脸色甚好!”
六爷也说她脸色好!
送走六爷,杜筠青又在镜前端详起自家来。真是脸色甚好,容光焕发?自己的变化,真都写到脸上了?写在脸上,就写在脸上吧。自入康家门,只怕就没容光焕发过。
隔几天,进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这事对三喜说了。问他:“小无赖,你看呢,我的脸色真不一样了?”
没有想到,三喜也没理她这句话,只是一脸心思地说:“出了这样的事,老太爷还不赶紧回来?”
杜筠青还以为三喜是指她们之间的事呢,就问:“咱们的事,有人知道了?”
三喜才说:“我是说五娘遭绑票,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太爷还不得赶紧回来?”
杜筠青听了,就骂了一声:“你净吓唬人吧!就为这事,千里迢迢跑回来?他才不会。五娘了这样的事,我们看着怪吓人,可叫老东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我说过,我不怕。”
“那你还总疑心老东西要回来?”
“他回来,我就走到头了,总得有个预备。”
一听这样的话,杜筠青就又感动,又压抑。每每疯狂之后,他们都会感到,有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头:最多,他们能把这个夏天过完。天凉以后,他们就无处幽会了。天凉以后,老东西也要回来。或者,还没有过完夏天,他们的事就已被发现。这是老东西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趁早一道私奔了?那样,倒是叫康家出了大丑。可他们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喜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已经把八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立马去死,也心满意足。这话,真是叫杜筠青听得悲喜交加。
“三喜,你又这样说!老东西回不来呢。我们这才几天,就走到头了,那天道也太不公。这些时,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会有人注意我们。”
“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回来?”
“小无赖,你是想叫他回来,还是怎么着?”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绑走。”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二爷没走几天,果然就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营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爷听到这消息,才明白何老爷不是胡言乱语。
刚传来五娘被绑票的消息,何老爷就说:五娘怕没救了。这不是讹钱,是讹人。一准是津号那个刘国藩结了私怨,人家故意讹他呢。何老爷还说,五爷五娘走时,他就告诫过他们:千万不敢去天津,津号那位刘掌柜靠不住。可五爷五娘哪还把他的话当句话记着!只怕当下就没往耳朵里进!要听了他何某人的告诫,哪能出这等事!
“六爷,我的金玉良言没人听了。你们康家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帮,天下人,谁也不听我说了。”
何老爷忽然这样感伤不已,大发议论,真把六爷吓了一跳。不过,六爷早习惯了何老爷的疯疯癫癫,也就接住话头,叫他议论下去。或许,他还真能说出些解救五娘的门道。
但听了半天,何老爷也只是一味奚落津号的刘掌柜,说他是“只有心思,没有本事,就爱说别人的不是。”就凭这稀松样,竟哄住了领东一个人,捡了一方诸侯当。刘国藩他能当上老帮,天成元也该败了。事前胆大如虎,事后胆小如鼠,既无妙思,更无机智,又不结善缘,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锅塌底还等甚?
何老爷何以对刘掌柜仇恨如此?六爷侧面问了问,他跟刘国藩原来在一搭住过庄,好像也没有什么过节儿,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能无行,竟被重用,气愤不过。
六爷就说:“何老爷已脱离商界,生这种闲气做甚!你总看不起官场,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贤者居其下,还不是也这样!”
“六爷说得好!”
何老爷忽然击节称赞,又把六爷吓了一下。这位何老爷,今儿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字号的事,我们管它呢。只是,何老爷何以就断定五娘没救了?”
“六爷,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比刘国藩那狗才还无能?”
“那何老爷有办法救五娘吗?”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么办法?”
“眼下你们康家是谁主事?”
“四爷。”
“那六爷就赶紧去对四爷说:要救五娘,立马请何老爷赴津。”
“何老爷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六爷要不信,那五娘一准就没救了。”
“已经议定,二爷带一班武师,立马赴津。”
“差了,差了,这是一出文戏,你们怎么能武唱?五娘是没救了。”
六爷倒是把何老爷的这一通胡言乱语,对二爷、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说了,可谁也没当正经话听。二爷出发前,何老爷还跑去见了,特意交待:到了天津,二爷只把刘国藩一个人拿下,摆出些威武来,拍桌子瞪眼,严审那狗才。往厉害处一吓唬,刘国藩就会把什么都招出来。此为解救五娘的惟一入口处。二爷当然也没把何老爷的话当回事。
不过,六爷见何老爷如此反常,也有些将信将疑的。所以就想请习《易》的大哥,先卜一卦,验证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间请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噩耗就传来了。六爷这才真吃惊了:何老爷还真有些本事?
所以,在四爷叫去议事前,六爷赶紧先去见了何老爷。一见面,六爷就说:“还是何老爷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听何老爷指点,铸成大错。现在四爷更慌了,何老爷不会生我们的气,坐视不管吧?”
何老爷冷笑一声,说:“我说了,你们还是不会听。”
六爷就说:“四爷不听,我听。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定要张扬,坚持。”
“要听我的,事到这一步,四爷六爷你们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给五爷门口挂了孝,给五娘设个灵堂,不就得了?天津那头,可要热闹了,只是没你们什么事。”
“五娘的丧事,宜在天津那头办?”
“光是五娘丧事,能热闹到哪?五娘一死,刘国藩也必死无疑!”
“刘掌柜也要遇害?”
“他那点胆,必定得给吓死!老帮给吓死了,津号跟着就得遭殃。天津那码头,遇这种事,不把你挤垮算便宜你。六爷你看吧,津号是要热闹非凡!”
何老爷说的原来是这样一种热闹,六爷可不爱听这些生意上的事。
“那五娘的丧事,还是回来办好?”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
“你们不会听我的吧?把这许多祸事张扬出去,你们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准对四爷说。”
“六爷,那你再求四爷一声,派何某去天津吧。当此危难之际,京号的戴老帮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何老爷竟提出这样的要求,六爷更没有想到,但也只好应承下来。
在跟四爷议事时,六爷很正经地说出了何老爷的高见。四爷和老夏一听秘不发丧,就依然以为是疯话。至于派何老爷赴津,四爷更不敢答应,贵为举人老爷,只怕老太爷也不便作此派遣吧。
等到四爷老夏赶赴天津奔丧,在寿阳被追了回来,接着又传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何老爷本来该更得意了,岂料他竟忽然疯癫复发,失去常态!
那日,六爷得知津号的刘掌柜果然服毒自尽,就急忙跑到学馆,去见何老爷。何老爷一听,哈哈笑了几声,两眼就发了直,瞪住六爷,却不说话。
“何老爷!何老爷!”
就像没有听见,依然瞪着眼,不说话。六爷有些怕了:何老爷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平时的傲气、怨气、活气,全没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何老爷舍不得刘掌柜死?
“何老爷,刘掌柜的死,你不是早有预见?”
“六爷,我求你一件事。”
何老爷依然是两眼空洞,说话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何老爷在上,有什么吩咐,学生一定照办。”
“你们康家谁主事?”
“是四爷临时主事。”
“那你去跟四爷说,刘国藩死了,津号老帮的人位空出来了,赶紧把何开生派去补缺。除了他,谁在天津码头也立不住!听清了吧?”
“听清了。”
“那你说说,我求你做甚?”
“派你去天津做老帮。”
“那你还不赶紧去见四爷?”
“我这就去。”
六爷趁机慌忙离开了学馆。要在平常时候,何老爷这样疯说疯道,六爷不会当回事。何老爷客串科举,不幸中举,噩梦一般离开票号,虽然已经有几年了,平时还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拐了弯,三绕两绕,准绕回商号商事。只是,平时可不是这副怕人的模样,眼里一点活气也没有了!他住票号多少年,还不知道字号的人事归谁管?四爷他能管了津号的人位?何老爷说这种傻话,分明已有些不对头了。
六爷当然也不能把这些傻话,转告四爷。四爷还正为一摊非常事件,焦头烂额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爷。所以,六爷只能躲开了事,也不知该如何将息有些失常的何老爷。
谁料,六爷刚回到自家的书房,还没喘了几口气,四爷就派人来叫他速去。还以为天津又传了什么怕人的消息,也不敢迟疑,他慌忙来见四爷。到达时,还没进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何老爷那种变陌生了的可怕声音:
“派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原来,叫他来是因为何老爷。他有些不想进去,可下人已经将竹帘撩起来了,只得进来。
见六爷进来,何老爷转而冲他问:“你说,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六爷忙顺着他说:“当然比谁都强,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何老爷瞪着眼,说:“你不知道,天津卫码头那是什么庄口,本事小了立不住!少东家们,赶紧派我去,再迟疑,津号就没救了。”
四爷就问:“六爷,何老爷这是怎么了?”
六爷赶紧摇摇头,继续对何老爷说:“我和四爷一准举荐何老爷去津号领庄,就请何老爷放心。我正在给老太爷和孙大掌柜写信呢。”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
“我们给汉口打电报,成不成?”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快来不及了,快没救了,少东家们。”
四爷插了一句:“何老爷,字号上的人事,我们东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何老爷就怒喝道:“孙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们康家一准要败!”
六爷忙示意四爷,不要说话,他接住说:“何老爷说得对,孙大掌柜是老不中用了。我们立马就去打电报,向老太爷举荐何老爷。”
“来不及了,少东家们,还不赶紧派我去天津!”
任六爷怎么顺着毛哄,何老爷只是不走,愣逼着两位少东家派他去天津。四爷没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赶来,和何老爷对答了几句,就吩咐下人叫来一个粗壮的家丁。那家丁进来,没说一句话,走过去躬身一抱,就将何老爷扛了起来,任他挣扎叫喊,稳稳扛了出去。
六爷没想到老夏会这样伺候何老爷!他虽疯癫了吧,也毕竟是位举人老爷,还是自己的业师,怎么能像扛猪羊似的,任其嚎叫着,扛了出去?六爷知道,老夏和何老爷一向不和,谁也看不起谁。老夏现在所为,岂不是趁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
六爷就不高兴地说:“老夏,老太爷待何老爷,还从不失礼。何老爷是正经举人,你能这样伺候?”
老夏忙说:“六爷,我哪敢对何老爷失礼?可他犯病了,不得不这样伺候。除此,还有一法,更不雅。四爷通医,也知道吧?”
六爷就问:“还有何法?”
“猛然打他几耳刮,说不定能打过来。”
抽何老爷的耳刮?这岂止是不雅!可老夏说得一点都不在乎。
四爷说:“把何老爷扛下去,就不用再打他了。缓不过来,还是送他家去,慢慢养吧。”
老夏答应了声,就匆匆退下去关照。
六爷也不知道何老爷是否挨了打,反正是在学馆见不着他了。从五娘被绑票,到何老爷失疯,像猪羊一样给扛走,一件挨一件的背运事,使六爷更厌倦了康家的生活。无论如何,在明年的乡试中不能失利,否则,他就无法离开这个叫人讨厌的家。
四爷送来老太爷的那封信时,七月将尽了。这是叫老夫人亲启的信,也是老东西出巡以来,写给她的惟一一道信。杜筠青拆开看时,发现落款为七月初,是刚到达汉口时写的。
居然走了小一月,何其漫长!做票号生意,全凭信报频传,偏偏给她这位老夫人的亲启信件,传递得这样漫长。漫漫长路,传来了什么?
杜氏如面:
安抵汉口,勿念。千里劳顿,也不觉受罪,倒是一路风景,很引发诗兴。同业中多有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南地炎热,也不可怕,吃睡都无碍。不日,即往鄂南老茶地,再往长沙。赶下月中秋,总可返晋到家。
专此。
夫字
七月初五
按说,这不过是几行报平安的例行话,可杜筠青看了,却觉很有刺人的意味。尤其内中“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那一句,似乎就是冲着她说的。她现在的心境,已全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心境了,甚至也不是月初的心境了。她已经做下了反叛老东西的坏事,但从来也没有诅咒过他早死。她知道老东西是不会死的,他似乎真的成精通神了。她反叛,也只能是自己死,而不是老东西死。可从老东西的信中,杜筠青依稀感觉到一种叫她吃惊的东西:老东西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她的反叛?
预感到她的反叛,老东西真会突然返回吗?眼看七月已经尽了,并没有传来老东西起程返回的消息。月初的时候,什么事还没有发生,可现在已经出了多少事!
现在的康家,似乎也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康家了。五娘已死,五爷失疯,津号的刘掌柜服毒自尽,二爷未归,三爷也无消息,学馆的何老爷竟也疯病复发。老东西才走几天,好像什么都失序失位了。他真是成精通神的人物?
不管你成精成神,我也不怕你了。无非是一死,死后不能投胎转生,也无非托生为禽兽吧。你们康家乱成什么样,我也管不着了。我做老夫人多少年了,你叫我管过什么事?我不过是你们康家的摆设,永远都是一个外人。所以,我也给你们康家添一份乱,一份大乱,但愿是石破天惊的大乱。然后,我就死去了。老东西,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早想替换我了,早想娶你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我什么不知道!
老东西来了这样一道信,杜筠青当然要告诉三喜了。三喜一听,就满脸正经,半天不说话。
杜筠青就说:“害怕了?”
三喜说:“不是害怕。”
“那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绷起脸,不说话,为什么?”
“快走到头了。”
“你又来了!老东西这封信是刚到汉口时写的,不过几句报平安的套话。他且不回来呢。看你这点胆量吧。”
“热天过完,也该走到头了。”
“秋天也无妨,秋天老东西也回不来。”
“只怕没秋天了。”
“三喜,你怎么尽说这种丧气话?”
“不说了,不说了。我给二姐唱几句秧歌,冲一冲丧气,行吧?”
说时,三喜已经跳下车,甩了一声响鞭,就唱起来了。杜筠青听来,三喜今天的音调只是格外昂扬,似乎也格外正经,并没有听出一丝悲凉。那种情歌情调,也唱得很正经。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在枣林欢会的时候,三喜带着很神圣的表情,给杜筠青磕了头。三喜以前也这样磕过头,杜筠青虽然不喜欢他这样,可看着那一脸神圣,也不好讥笑他。三喜今天又这样,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对他说:“你再这样,可就不理你了。”
三喜当时很正经地说:“二姐,那以后就不这样了。”
对三喜的这句话,杜筠青更没有多留意,因为说得再平常不过了。
回康庄的路上,三喜又提到那封信,说:“八月不冷不热,我看他要回来。”杜筠青就有些不高兴,以为三喜还是怕了。她说老东西九月也回不来,一准要等到天大冷了,才打道回府。出巡天下,不畏寒暑,老东西就图这一份名声。
“那为何要捎这种话,说八月中秋要回来?”
“就为吓唬你这种胆小的人!”
这句话,四分是亲昵,四分是玩笑,只有二分是怨气。但事后杜筠青总是疑心,很可能就是这句话,叫三喜提早走到了头。
可那天说完这句话,一切依旧,也没任何异常。车到康家东门,杜筠青下来,就有候着的女佣伺候她,款款回到老院。那天夜里,好像又闹了一回鬼。但她睡意浓重,被锣声惊醒后,意识到是又闹鬼,便松了心,很快就又沉睡过去了,什么也不知觉,好像连梦也没有做。
隔了一天,她又要进城洗浴。等了很一阵,下人才跑回来说:寻不见赶车的三喜,哪也寻不见他。
杜筠青一听心里就炸了。临出车,寻不着车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无赖,他真的走到了头,用性命换了她的恩情?小无赖,小东西,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你说不定是怕了,跑了?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不要死,我不要你的性命,能跑,你最好就跑。
她立刻对下人吼道:“还不快去寻!除了三喜,谁赶车我也不坐!快去给我寻三喜!”
下人惊恐万状地跑下去了。
不久,管家老夏跑来,说:“还是寻不见三喜。要不,先临时换个车倌,伺候老夫人进城?”
杜筠青一听,就怒喝道:“我谁也不要,就要三喜!我喜欢的就三喜这么一个人,你们偏要把他撵走?赶紧去给我寻,赶紧去给我寻!”
老夏见老夫人又这样发了脾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声立马派人去寻,就退下去了。
整整一上午,什么消息也没有。
这个小无赖,真走了?杜筠青想冷静下来,可哪里能做到!小东西,小东西,你是着急什么?她细细回忆前天情景,才明白他那一脸神圣,格外正经,原来是诀别的意思。小东西,真这样把性命呈献给了她?不叫你这样,不叫你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她不觉已泪流满面。
直到后半晌了,老夏才跑来,很小心地说:“还是哪儿也寻不见。派人去了他家,又把他的保人找来,也问不出一点消息。还查了各处,也没发现丢失什么东西。”
杜筠青一听这样说,就又忍不住怒气上冲,厉声问:“你们是怀疑三喜偷了东西,跑了?”
“也只是一种猜疑吧。”
“不能这样猜疑!三喜跟了我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他家怎么说?”
“他家里说,一直严守东家规矩,仨月才歇假回来一次,一夏天还没回来过。保人也很吃惊,说三喜是守规矩的后生,咋就忽然不见了?我也知道,三喜是懂规矩的车倌。忽然出了这事,真是叫人摸不着南北了。老夫人,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说吧。”
“三喜他再懂事,也是下人。老夫人打他骂他,那本是应该的。可老夫人一向对下人太慈悲,都把他们惯坏了。三喜也一样,老夫人更宠着他,忽然说他几句,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不定还赌气跑了!”
“你们是疑心我把三喜骂跑了?”
“老夫人,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吧,胡猜疑呢。我查问那班车倌,有一个告我,前不久三喜曾对他说:不想赶车,就想跑口外去。这个车倌奚落他,眼看就熬出头了,不定哪天东家外放呢,还愁落个比口外好的码头?可三喜还是一味说,不想赶车了,只想跑口外去。所以,我就疑心,是不是老夫人多说了他几句,就赌气跑了?”
“我可没说他骂他!康家上下几百号人,就三喜跟我知心,就他一人叫我喜欢,我疼他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骂他!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杜筠青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全忘了顾忌自己的失态。
老夏可吓坏了,只以为是自己问错了话,忙说:“老夫人,是我问错了话。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我们正派人四出寻他,他一个小奴才,能跑到哪儿?准能把他寻回来。好使唤的车倌有的是,就先给老夫人挑一个?”
“除了三喜,我谁也不要!一天寻不着三喜,我一天不出门,一年寻不着他,我一年不出门!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老夫人就放心,我一准把这小奴才给找来。”
老夏匆匆走了。
杜筠青慢慢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着管家老夏的面,为一个车倌失声痛哭,这岂不是大失体统?失了体统,那也好!她本来就想坏老东西的体面。只是,不该搭上三喜的性命。为三喜痛哭一场,那也应该。得到三喜确切的死讯,她还要正经痛哭一场,叫康家上下都看看!
她刚才失态时,管家老夏吃惊了吗?只顾了哭,也没多理会老夏。他好像只是慌张,没有惊奇。难道老夏不觉得她这是失态?他好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想到老夏说的“慈悲”二字,杜筠青自己先吃惊了。慈悲,慈悲,那她不成了菩萨了!她为三喜痛哭,那岂不是一种大慈悲?三喜为她落一大慈悲的虚名,那他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老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他还说,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以为你是这样一个慈悲的老夫人,谁还会相信你做了坏事,反叛了老东西?
老天爷!早知这样,何必要叫三喜去死?
三喜,三喜,我从来就不同意你去死!是我勾引了你,是我把你拉进来报复老东西,也是我太喜欢你,因此是我坏了你的前程。要死,得我死。你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远走高飞,走口外,下江南,哪儿不能去?你先跑,我来死。我死,还有我的死法,死后得给老东西留下永世抚不平的伤痛。可你就是不听,急急慌慌就这样把性命交出来了。你对别人说,你想跑口外去。我知道你是故意这样说,我不相信你是跑了。你要是跑了,不是死了,我倒还会轻快些。他们要是真不相信我会勾引你,哪我岂不是白白毁了你!
三喜,你要没有死,就回来接我吧。我跟你走,那他们就会相信一切了。
杜筠青天天逼问三喜的下落,而且将心里的悲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可正如所料,她既问不到确切的消息,也无人对她的悲伤感到惊奇。四爷、六爷,不断跑来宽慰她,也说待下人不能太慈悲,不能太娇惯。老夏更断定,那忘恩负义的小奴才,准是瞅见府上连连出事,忙乱异常,便放肆了,偷偷赌钱,背了债,吓跑了。她极力否认他们的推测,可谁肯听?只是极力劝她,就坐别人赶的车,进城洗浴吧,别为那不识抬举的小奴才,伤了老夫人贵体。
老天爷,一切都不由她分说!
杜筠青为车倌三喜这样伤心,的确在康家上下当做美谈传开。
像康家这样的大家,当然是主少仆多。老夫人如此心疼在跟前伺候她的一个下人,很容易得到众多仆佣的好感。何况她本来在下人中就有好人缘。下人们不成心毁她,可畏的人言就很难在主家的耳朵间传来传去。
主家的四爷六爷,也清楚这位继母早被冷落,孤寂异常。她能如此心疼跟前使唤惯了的下人,到底是心善。自家受了冷落,反来苛待仆佣,那是常见的。许多年过去,这位开通的继母,并不爱张扬露脸,更不爱惹是生非,他们并不反感她。
各门的媳妇们,虽爱挑剔,但女人的第一件挑剔,已经叫她们满足非常了:这位带着点洋气的年轻婆婆,她没有生育,没给康家新生一位七爷,那她就不会有地位。再加上老太爷过早对她的冷落,更叫她们在非常满足后又添了非常的快意。所以,见她如此心疼一个车倌,便都快意地生出几分怜悯来:她没儿没女,准是把小车倌当儿女疼了,也够可怜。
康家主仆没有人对老夫人暗生疑心,那还因为:本就没有人想过,有谁竟敢反叛老太爷!包括老夫人在内,对老太爷那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铁规。
杜筠青也渐渐觉出了这一点:在康家,根本就没有人相信,她竟敢那样伤害老东西。难怪三喜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这样慌慌张张走了。
可你做了没人相信的事,岂不等于没有做?三喜,三喜你真是走得太早了。可你到底是想了什么办法,能走得这样干净?
他也许是跑了?
康笏南真是到冬十月才回到太谷的。
此前,于八月中秋先回到太谷的,只是在天津的二爷和昌有师傅。绑匪自然是没抓到。昌有师傅与津门几家镖局合作,忙活了个不亦乐乎,也一直没有结果。无论在江湖黑道间,还是市井泼皮中,都没查访出十分可疑的对象。
其实,这也在昌有师傅的意料之中。
从留在五娘尸体上的那封信看,绑匪当是刘国藩所蓄外室雇佣的,还点明是一班街头青皮。可这封信的真实内容,京号的戴掌柜万般叮咛: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包括津号的伙友,津门镖局的武师,甚至二爷。日后,此信也只能向两个人如实说出,一个是康老太爷,一个是孙大掌柜。昌有师傅目睹了刘掌柜自尽、津号被挤兑的风潮,自然知道了这封信的厉害,答应戴掌柜会严守秘密。所以,他虽名为与津门镖局合作,实在也是各行其是。
当时在大芦现场,他拆阅那封信后,曾含糊说出绑匪是一班市井青皮。镖局老大重提此事,昌有师傅只好故作疑问:那信上所言也不能太相信了,说不定是伪装,街头青皮哪敢做这么大的活儿?镖局老大说,他们也有这种疑心。于是就分兵两路,一面查访江湖的黑道,一面查访市井青皮。而昌有师傅,更派了自己带来的武师,暗访青楼柳巷。
戴掌柜还担心,要是给津门镖局查获凶手,揭出刘国藩丑事,那将如何应对?昌有师傅提出,那就不用劳驾天津镖局了。可戴掌柜说:出了这样欺负我们的大案,不大张旗鼓缉拿绑匪,那以后谁也想欺负我们了。老太爷也一再发来严令:谁竟敢这样欺负我们,务必查出。所以,还不能避开津门镖局。不借助人家,哪能搅动天津卫的江湖市井?
又想破案,又怕给外人破了,丑事外扬。昌有师傅就看出来了:此案只怕难破。果然,忙活到头,终于还是没有理出一点眉目。江湖市井,都没找到任何可疑迹象。青楼柳巷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近期并未死了或跑了哪位角儿姐儿。在那封神秘的信上,有“只待来世”字样,还不是要死吗?或许刘掌柜的这位外室,不是结缘青楼笑场,而是秘觅了富家女?
富家出了这样案事,也不会默无声息吧?总之是什么也没有探查出来。
见是这种情形,昌有师傅也不想在天津久留下去了。他毕竟是武人,这样云山雾罩地唱文戏,也提不起他太大兴致。于是,他便先把归意对二爷说了:“来天津也有些时候了,贼人虽没捉拿到,局面也平静了。太谷还撂着一摊营生呢,不知能不能先回太谷走走?”
一直逮不着绑匪,二爷早有些不耐烦了,一听昌有师傅也有归意,就说:“怎么不早说?那咱们回太谷!缉拿贼人,就叫津门镖局他们张罗吧。”
二爷跟戴掌柜说了此意,戴膺倒是很痛快就答应了,直说,二位太辛苦了,字号惹了这样的祸,连累二位受苦,实在愧疚得不行。昌有师傅就明白,缉拿绑匪的声势,看来已经造足了。
离津前,昌有师傅陪了二爷,去跟五爷告别。
失疯了的五爷,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一样:死活不离天津。二爷和戴掌柜商量后,只好在天津买了一处安静的宅院,将五爷安顿下来。从太谷跟来伺候的一班下人,也都留了下来。给五爷保镖的田琨,总觉是自己失手,闯了这样大的祸,所以表示,要终身伺候五爷。可其他下人,尤其像玉嫂那样的女佣,就有些不想留在天津,成天伴着一个傻爷。
二爷来告别,又对下人训了一通话,叫他们好生伺候五爷。嫌闷,就跟着田琨师傅学练形意拳。昌有师傅听了,心里想笑:以为是你自家呢,练拳就能解闷?他就说:“二爷的意思,是在天津卫这地界,会练拳,受人抬举呢。各位伺候五爷,他想疼你们,也不会说了。二爷临走,也有这番意思,先代五爷说几句疼你们的话。五爷他成这样了,伺候好,康家会忘了你们?”
昌有师傅这几句话,还说得下人们爱听。
五爷倒也在一边听着,但只是会傻笑。来跟他告别,其实他又能知道什么?他只是一味对二爷说:“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车也不坐,轿也不坐,马也不骑,哪儿也不去!”
所以,二爷回来后,康家上下问起五爷,一听是这种情形,谁不落泪?
二爷归来,实在也没有给康家带来多少活气。他也不是爱理家事的爷,回来不久,就依然去寻形意拳坛的朋友,习武论艺,尤其是和武友们议论天津正流行的义和拳。
在津时,他和昌有师傅还真拜见过义和拳的大师兄。怎么看,这些人也不像是正经习武之辈。他们大概也知道昌有师傅的武名,所以也不论拳,只是一味说通神请神的功夫。形意拳是看重实战的真功夫,昌有师傅对义和拳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在当时没有给他们难堪吧。昌有师傅的这种态度,很影响了二爷。此前,车二师傅也认为,义和拳不过是武艺中的旁门左道。于是,二爷对武友们说起义和拳,当然也甚不恭敬。来年,即庚子年,竟因此惹出一点风波,先不说了。
九月将尽,离家近两年的三爷也先于老太爷,回到太谷。
经邱泰基再三劝说,三爷的怒气本来已经消了,不再想招募高手,赴津复仇。他决定先回太谷。临行前几日,不时和邱泰基在一起说话,越说越畅快,又越说越兴浓,依依不想作罢。
三爷真是深感与邱泰基相见太晚,这许多年,就没有碰见过这样既卓有见识,又对自己心思的掌柜老帮。邱掌柜,就是自己要寻的军师诸葛亮!日后主政,就聘邱泰基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总之,邱泰基是把三爷的万丈雄心,更提起来了。所以,三爷就想多逗留几日,不急于踏上归途。
邱泰基见三爷气消了,又不想走了,就怕他旧病复发,再来了脾气,陷入大盛魁和复盛公之间的胡麻大战。于是就劝三爷:如能把五娘遇害深藏心间,不形于色,此时倒是赴京津的一次良机。
“怎么是良机?”
“危难多事之际,正可一显三爷的智勇和器局。老太爷虽在汉口,江汉却并无危局,而京津之危,可是牵动全局之危。三爷去京津,正其时也。”
“邱掌柜,不是你拦着,我早到天津了。”
“我是怕到了京津,三爷您沉不住气,一发脾气,文的武的都来了,那还不如不去呢!正热闹时候,都盯着看我们呢,去丢人现眼图甚?”
邱泰基这是激将。果然,三爷就坐不住了,决定赶往京津。说:“邱掌柜把人看偏了,我能连这点气度也没有?”
很快,三爷就取道张家口,赶赴京师去了。
邱泰基本来是有才干的老帮,担当过大任,经见过大场面,遭贬之后自负骄横也去尽了,所言既富见识,口气又平实诚恳,谁听了也对心思。不过,最对三爷心思的,还是邱泰基说的那一层意思:三爷不能再窝在口外修炼了,要成大器,还得去京津乃至江南走动。三爷听了这层指点,真犹如醍醐灌顶!以前,怎么就没有人给他作这种指点?他来口外修炼,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扬。口外是西帮起家的圣地,西帮精髓似乎都在那里了。要成才成器,不经口外修炼,那就不用想。连老太爷也是一直这样夸嘉他。可邱掌柜却说:西帮修炼,不是为得道成仙,更不是为避世,是要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囿于口外,只求入乎其内,忘了出乎其外,岂不是犯了腐儒的毛病吗?真是说到了痒处。
所以,这次三爷来到京师,京号的伙友都觉这位少东家大不一样了,少了火气,多了和气。他去拜见九门提督马玉昆时,马大人也觉他不似先前豪气盛,不是被天津的拳民吓着了吧?马大人断定,康府五娘就是被那班练八卦拳的草民所害。他们武艺不强,只是人众,有时你也没有办法。但也不足畏。三爷静听马大人议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谢马大人及时援助。
京号老帮戴膺听说三爷到京,从天津赶了回来。见到三爷,除了觉得他又黑又壮,染着口外的风霜,也觉三爷老到了许多。戴老帮就将绑匪留下的那封密信,交给三爷看了。三爷看过,也没有发火,想了想,就问叫谁看过。戴膺相告,除了昌有师傅,几乎没人看过,连二爷也没叫他知道。三爷听了很满意。
戴膺见三爷这样识大体,就向三爷进言,津号的事先放一边得了,当紧的,是望三爷在京多与马玉昆大人走动,探听一下朝廷对天津、直隶、山东的拳民滋事,是何对策?这些地界都有我们的生意,真成了乱势,也得早做预备吧。何况,直隶天津真乱起来,京师也难保不受连累。这不是小事。
三爷真还听从了戴掌柜的进言,一直留在京城,多方走动,与戴膺一道观察分析时务。直到秋尽冬临,听说老太爷已经离开上海,启程返晋,他才决定离京回太谷。返晋前,三爷弯到天津,看了看五爷。见到五爷那种疯傻无知的惨状,他脸色严峻,却也没有发火。
三爷回到太谷家中,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拜见老夫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一向占了自负暴躁的名分,远行归来,除了老太爷,肯去拜见谁?尤其对年轻的老夫人,总是把不恭分明写在脸上,一点都不掩藏。所以,他如此反常地来拜见老夫人,又恭敬安详,还真叫老夫人惊骇不已:三爷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三爷看老夫人,也觉有些异常,只是觉不出因何异常。
十月二十,正是小雪那天,康笏南回到太谷。
在他归来前半个月,康家已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尤其是大厨房,一扫数月的冷清:各位老少爷们,都按时来坐席用膳了。
老太爷回来前,六爷亲自去看望了一趟何老爷。他竟然也恢复过来,不显异常。于是,就将其接回学馆。
老夫人那里,吕布也早销假归来。老夏给派的一位新车倌,她也接受了,依旧不断进城洗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