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康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在这样的大暑天南下汉口巡视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两位巨头,采取这样非常的举动,那实在是多年少见!这里面,分明有对他这类不良之徒的不满。
两位巨头都出动了,他还能安坐家中继续歇假吗?
所以,在两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见了孙大掌柜,请求赶紧派他个遥远苦焦的庄口,说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老东台和大掌柜,这样宽大慈悲,没有将不肖如我开除出号,已经叫我感激涕零、没齿难忘了,再厚着脸歇假,那还像天成元的人吗?”
孙大掌柜听了他这样的话,也只是冷冷地说:“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邱泰基说:“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哼,不会你刚走,你婆姨她也寻死吧?”
“大掌柜,不用再羞耻我了。”
“那你就去归化庄口做副帮吧。总号有个刚出徒的小伙友,我也把他派到归化历练。你走时,把他带上。”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将他改派归化,就出大意料。归化虽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发迹地。总号一向委派人员都不马虎的。大掌柜将他贬到那里,是不是尚有一息厚爱在其中?所以,邱泰基听了,更加感激涕零。
六月初三,老东家和大掌柜前脚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带了那个小伙计,踏上了北上口外归化城的旅途。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里哪能舍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扔下她远走久别,这还是向来不曾有过的事。从上月初七,到这月初三,这二十六天又是怎样度过的!她苦等了三年,终于等回来的男人,一直就是个丢失了魂灵的男人。先是丢了魂灵,一心想死;后来,总算不想死了,可魂灵依旧没有招回。
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没有心思。连那相思的浓愁也没有了。这是怎样冰冷的一个夏天啊!
等了三年,苦等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冰冷的夏天?
直到他决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几口活气。问她愿意不愿意?你真是变成活死人了,这还用问!可拦住不叫他走,只怕这点儿活气又没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个活死人!
临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经到了口外的归化。他说,夏天的归化,凉快。又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去过归化了。还说,东家的三爷正在归化。就是不说又要分离三年!就要分离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样。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没有哭,只是望着男人走远,只是想等着男人回头望一眼。
可他就没有回头。
只有冰冷的感觉,没有想哭的心思。
邱泰基受了这次打击,减股,遭贬,终于不爱排场了。他决定不死以后,就对姚夫人说:“你不想使唤许多下人,就挑几个中意的留下,其余都打发了吧。”姚夫人心里说,你减了股,就是想排场,哪有富裕银钱?不过,她不想叫已经丢了灵魂的男人,眼看着遣散仆佣,一派凄凉。现在,男人已经走了,姚夫人开始做这件事。
邱泰基一走,这处大宅大院里,其实就剩下了两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岁的女儿。公婆已先后谢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门户。姚夫人揣着冰冷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将仆佣削减了,只留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两个女仆,一个中年的,管下厨,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个年轻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两个男仆,一个上年纪的瘸老汉,有些武艺,管看门守夜;一个小男仆,管担水,扫院,采买,跑佃户。
这四个仆佣,都是极本分老实,又长得不甚体面的人。那两个女仆,都带着几分憨相;那个瘸老汉,更不用说了,不但瘸,还非常不善言语,整天说不了几句话。相比之下,只是那个小男仆,机灵些,也生得体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气活,还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总之,姚夫人留下的四个仆佣,叫谁看了,都会相信,她要继续忠贞地严守三年的妇节。
这也是一般商家妇人的惯常做法。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妇,实在是比寡妇还要难将息。市间对寡妇的飞长流短,也不过伤了寡妇自家,可商家妇惹来流言飞语,伤着的就还有她的男人,三年后那是要活眼现报的。在那一个接一个的三年中,她们是有主的寡妇。所以,为了避嫌,她们不光是使唤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时也布衣素面,甚至蓬头垢面,极力遮掩了生命的鲜活光彩。
晋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儿都争入商号。这些一流的俊秀男儿,当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这样,商家总是多美妇。美妇要遮掩自己的光鲜,那是既残酷,又有难度。就是蓬头垢面吧,其实也只是表明一点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鲜又怎么能遮掩得了。于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严的防线。只是,公婆的严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妇人的悲烈举动。
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在道光、咸丰年间,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当年他做普通伙计的时候,丢在家里的年轻媳妇,就是在公婆的严守下,居然生下了一个野合的婴儿。这个不幸的小生命,不仅被溺死,死婴还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咸菜坛内,留给日后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证!
邱泰基是那样一个俊雅的男人,姚夫人当然也是一位美妇。不过,邱家公婆在世的时候,姚夫人与他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因为她是太满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貌有作为,对她又是那样的有情,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愿为他守节了。就是公婆相继过世之后,她也是凛然守家,连一句闲话也惹不出来。
这一次,男人是这样狼狈归来,又这样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变,一片凄凉。姚夫人的心里虽然满是冰冷,却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凛然了。
男人,男人,为你苦守了这样许多年,你倒好,轻易就把什么都毁了。你还想死,这样绝情!这都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的绝情!我在家长年是这样的凄苦,你呢?你是出必舆,衣必锦,宴必妓!宴必妓,宴必妓,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老帮给你散布流言,连孙大掌柜也这样说你。
孙大掌柜亲口对我这样说你!你绝情地上了吊,我问孙大掌柜你为什么要死,孙大掌柜就说,你宴必妓!
就是因为你宴必妓,这个家几乎给毁了。
我知道,孙大掌柜这样揭你的短,是要我责骂你,严束你。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不是我不敢说你,是怕说了,你又去死。你就这样绝情啊,只是想丢了我,去死?!
姚夫人真是一个刚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后,她守着这凄凉冰冷的家,没有几天,就决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这样许多年,只是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千般喜欢这个女儿,也只是一个女儿。有一天,绝情的男人真要丢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靠谁!她是早想生一个儿子了,男人也想要儿子,公婆在世的时候,更是天天都在想望孙子。可她长年守空房,怎么能生出儿子来!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不是满怀虔诚,求天拜地,万般将息,可自从得了这个女儿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姚夫人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男人,对不起邱家。她怎么也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对她并无太大的怨言。因为周围的商家妇人中,这种不长庄稼的盐碱地那是太多了。驻外顶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没有儿女的多,过继儿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还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堕胎、溺婴的,也多。
姚夫人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一直不愿意过继个男丁来,更不愿买个男婴来养。何况,邱泰基弟兄两个,又都是长年驻外的生意人,老大门下也仅得一子,谈何过继?她一直祈望自己能养出一个亲生儿子,不使自家的门下绝后。只有那样,她才能对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姚夫人感到自己对男人的炽烈情思已经冰冷下来。男人绝情地放弃了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经年过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养一个男丁,她就将孤老此生了。这样绝情的男人,这样孤单的女儿,能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谁?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木头男人,更不要指望有生养的消息了。
男人已远去,三年不归期。要再生养,那就只有一条路,偷情,野合。
可她怎么能走这条路?
那是多少商家妇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断不了的路。商家妇人偷情的故事,已经听了多少!流传在妇人中的这种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泪,也有肝胆,有烂妇,也有痴情殉情的女人。那里面有太多凄惨的下场,但也有多少偷情的智慧和机巧。常听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会偷情。那些故事把什么都教给你了。
姚夫人所知道的那些故事,大多是从她的妯娌——老大媳妇那里听来的。她不想听,大娘还是要说。两个守空房的妯娌,怎么能一说话,就扯出那种故事来?但大娘她总是爱说给你听。
公婆在世时,不喜欢大娘,喜欢你,大娘她有气,想把你教坏;公婆去世以后,大娘说得更放肆了。也影影绰绰听说,大娘其实也不那么严守妇节。
姚夫人可从没有动过心。大娘是嫉妒她,因为自己的男人比老大强,不但俊雅得多,本事也大得多,身股更顶得多。她守着的门户,那是要比老大家风光得多!
谁能想到,风光多少年,忠贞守家多少年,会等来今天这样一片凄凉。
现在,你狠了心要学大娘,要学坏吗?不是,决不是!她只是要生养一个男娃,一个可以托付余生的男娃!
其实,在遣散仆佣的时候,姚夫人就有谋划了:那个小男仆,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像许多故事中那样,暗中结识一位情意相投的男子,姚夫人连想都不愿那样想。结发男人都靠不住,野男人怎么敢靠!何况,比丈夫更有才貌的男人,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都远走他乡,一心为商去了。一些商家妇人盯着年轻的塾师。可这些人穷酸懦弱,又有几个能指靠?与长工仆佣偷情的故事也不少,只是爱挑选强壮忠厚的汉子,结果总是生出真情,难以收场。
姚夫人选中这个小男仆,实在是带了几分母爱。所以,她以为不会陷得太深,能轻易收场。
年龄,身份,都有这样的差异,谁也不会久恋着谁。过两年,自己真能如愿以偿,就将他举荐给一家字号,去做学徒了。这也正是他的愿望——远走他乡去为商。
这个小男仆,叫郭云生,是邻村的一个农家子弟。因为羡慕邱泰基的风光发达,在他十三岁时,父母就托人说情,将他送到邱家做仆佣。为了巴结邱家,甘愿不要一文佣金,指望能长些出息,将来好歹给举荐一家商号去当伙计。票庄,茶庄,不敢想望,就是干粗活的粮庄、驼运社也成。
姚夫人当年肯收下这小仆,仅是因为对男孩的喜爱。那时的郭云生,憨憨的,还没有脱稚气。但能看出,不是呆笨坯子,相貌也还周正。初来的时候,只叫他管扫院。可他扫完院,又不声不响寻活做,叫人不讨厌。平时也十分规矩,从不惹是生非。什么时候见了,都是稚气地一笑。这男娃,就很得姚夫人的喜欢。
姚夫人出身富家,是粗通文墨的。女儿四五岁时,就开始课女识字。女流通文墨,虽无大用,但至少可以自己拆读夫君的来信。商家妇常年见不着男人,来封信,还得央求别人读,男人是连句亲近的话也不便写了。这是娘家当年叫她识字的理由,现在她又以此来课女。再说,闲着也是闲着。郭云生来后不久,得到姚夫人的喜欢,就被允许跟了认字。他到底不笨,认了字,又去做活,两头都不误。
已经四年过去了,郭云生已经十七岁。他虽然依旧勤快,温顺,规矩,但分明已经长成一个大后生了。姚夫人对他更有了一种母爱似的感情,她是一天一天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不但是身体长高成形了,他还有了点文墨,会利落地说话、办事。这都是她给予他的吧。要不是邱泰基这样狼狈地回来,姚夫人在今年这个夏天,本来是要请求丈夫为郭云生举荐一家商号的。谁能知道,这个假期会是这样!
云生,云生,不是我想这样。我更不想把你教坏,因为我真是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云生,我向你说不清,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这样做,也不会把你吓着吧?
我只能这样做,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
姚夫人决定这样做了,就不想太迟疑。她还有一个幻想,就是能很快和云生完成这件事,很快就能有身孕。那样,在外人看来,就不会有任何闲话可说,因为男人刚刚走啊。那样,一切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了。
在商家妇人流传的故事中,也有许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情。可她不是偷情。
仆佣精简了,家里冷清了,那件事也决定要做了,但姚夫人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依旧的。就是对郭云生,也依旧是既疼爱,又严厉。姚夫人甚至对他说:“云生,以后你就不用跟着认字了。家里人手少了,你得多操心张罗事。你认了不少字,当伙计,够用了。”
郭云生很顺从地一口答应。果然,不声不响张罗着做事,整天都很忙。
到了傍晚,司厨的女仆封了火,回家走了。看门的瘸老头关闭了门户,拖一张春凳出来,躺在门洞里凉快。这也都是依旧的。
姚夫人呢,也依旧同女儿水莲、女仆兰妮,还有云生,在自己的院子里乘凉,说话。只是,乘凉比以前要长久些。久了,女儿嚷困,她就叫女仆先伺候小姐去睡。头两天,女仆伺候小姐睡下,还要出来。因为还要等着伺候夫人。后来姚夫人就说:“你不用出来了,就陪了她,先睡,她小呢,独自家睡,害怕。”
就剩下她和云生了,她依旧说着先前的闲话,都是很正经的闲话。那时已过了六月初十,半片月亮升高的时候,入夜已久。姚夫人终于说:“凉快了,我们也歇了吧。云生,你去端些水来,我洗漱洗漱。”
她说得不动声色。云生也没有觉着怎么异常,起身就往厨房打水。云生走后,姚夫人就把脸盆脚盆,都拿到当院。等云生提来半小桶温水,她就平静地说:“等我洗漱完,你拾掇吧,不叫兰妮了。”
她洗了脸,漱了口,就坐下来,慢慢脱鞋袜。这时,云生背过了脸。她装着没有发现,仍慢慢脱去,直到把两只光脚伸到脚盆,才尽量平静地说:“云生,倒水。”
云生显然很紧张,慌慌地倒了水,就又背过脸去。姚夫人只是装着没有看见,慢慢洗自己的脚。良久,才喊云生,递过脚巾来。云生很是慌张,但她依然像浑然不觉。
洗毕,又尽量平静地招呼云生:“来,扶我回屋去。”
云生扶着她走,她能感觉到他紧张得出着粗气。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表示。扶她走到屋门口,就对云生说:“你赶紧去拾掇了,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说完,就将屋门关住,上了闩。
在屋里,她听着云生慌张地收拾洗漱家什,又听见他踏着匆促的重脚步离去了。
一切都像原先谋划的那样,没有出现一点意外。其实,这哪里是她的谋划?都是从那些偷情故事中捡来的小伎俩。
姚夫人忽然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要强如她,居然要费这样许多心思,去引诱自家的一个小男仆。这分明是在学坏,又要费这许多心思和手段,显得不是有意学坏。她不愿意这样!可她想痛哭,也不能哭出声来。她不能惊动睡在西头闺房里的女儿。她夜半的哭声,早已经叫女儿厌烦了,因为被惊醒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从七岁起,她就叫女仆陪了女儿,睡到西头的闺房,自己独个留在东头的卧房里。她住的这是一座排场的五间正房,母女各住两头,不是放声大哭,谁也惊不醒谁的。可在寂静的夜半,她是多么想放声痛哭啊!
可怜就可怜吧,你必须做这件事。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这样像演戏似的,也怪有趣味呢。真的,给这个小憨娃亮出自家的光脚时,你自家心里不也毛烘烘的,脸上热辣辣的?幸亏是半片月亮,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分明。
第二天,姚夫人发现,云生一见她,就起了满脸羞色。她依然若无其事,该怎么吩咐他,还是怎么吩咐。到傍晚,也还是照旧那样乘凉,乘凉到很晚,剩了云生一人陪她。月亮高升时,还由云生伺候她洗脸、漱口、洗脚,扶了回屋。不管云生是怎样一种情状,她都若无其事。
就这样,一连几天过去了。
这天歇晌起来,姚夫人若无其事地叫了云生,去收拾库房。
晋地殷实人家,都有间很像样的库房。邱家的库房,当然也不是存放那些无用的杂物,所以甚为讲究。首先,它不是置于偏院的一隅,是在三进主院的最后一进院,也就是姚夫人住的深院中,挑了两间南房做库房。位置显要,离主人又近,稍有点动静,就能知道。其次,自然是十分牢靠,墙厚,窗小,门坚固,锁加了一道又一道。再就是,除了主家,一般仆佣那是根本不得入内的。都知道那两间南房,是弄得很讲究的库房,就是里面存放了怎样值钱的家底,谁也不知道。
郭云生听了叫他去打扫库房,当然很兴奋,这是主家信任他呀。这几天,他就觉着主家二娘特别信任自家,居然叫伺候她洗脸、漱口、洗脚。在他心目中,主家二娘是位异常高贵,美貌,又很威严的女人。叫自家这样一个男下人,那样近身伺候她,也是不得已了吧。主家二爷出了那样的事,排场小了,就留下三四个下人,不便用他,也只得用吧。二娘一向待他好,常说她自家没有男娃,是把他当自家的男娃看待呢。现在,打发走了许多下人,倒把他留下来了,可见待他恩情有多重。
不拘怎么说,在伺候二娘的时候,也不能胡思乱想呀!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家了。每天,就盼着月亮底下伺候二娘洗脚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不能看,又想看;想看,又不敢看。到白天见着二娘,心里想的,就是她那两只白白的小脚。自家怎么就这样坏呀,就不怕叫二娘看出来,把你撵走?越是这样咒骂自家,越是不顶事。这两天夜晚,月亮更大,更明亮了,自家倒也更大胆了,竟然敢盯住看,不再背过脸去。你这真是想找死吧?
今天见了二娘,云生心里还是做贼心虚,只是在表面上极力装得无事。见二娘对他也没有什么异常,还觉得好些。所以,接过二娘递给的钥匙,云生是很顺当地打开两道大锁。跟着二娘,第一次走进这神秘异常的库房,云生才算是不胡思乱想了。
库房内,挤满了箱箱柜柜,箱柜又都上了锁。除了放在外面的一些青花瓷器,云生也几乎没有看到什么太值钱的东西。房里面倒是有些阴凉,也不明亮。
二娘吩咐他,先把箱柜顶上的尘土,掸一掸,然后擦抹干净,末后再扫地。“先把房内拾掇干净,等出了梅,箱柜里有些东西,还得拿出去晾晒。”
云生就说:“那二娘你先出去避一避,小心暴土扬尘的。”
不料,二娘竟说:“不要紧,我跟你一搭拾掇。”
云生一想,这是库房重地,主家怎么能叫我独自留下?他就开始打扫。箱柜顶上的灰尘,真还积了不少,鸡毛掸根本不管用。他只好一手托了簸箕,一手小心翼翼往下扫。
“这样扫,你要拾掇到什么时候?”二娘说他的口气很严厉。
“我是怕暴土扬尘的,呛着二娘。”
“你就麻利扫吧,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活!”
说完,二娘就打开一只长柜,埋头去整理里面的东西。
云生赶紧做自家的活,手脚快了,仍然小心翼翼。他是先站了高凳,扫一排立柜顶上的尘土。那是多年积下的老尘了,够厚够呛人。不久,房里已是尘土飞扬。二娘就过来说:“你站在高处扫,我在底下给你接簸箕,快些扫完,好喷些水,压压尘。”
“二娘,我自家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帮你一搭扫,不是为了快吗!这样暴土扬尘,跟着了火似的,气也快出不上来了。”
云生只好照办了,他在高处往簸箕里扫尘土,由二娘接了往门外倒。他心里有些感激,但并没有太慌张呀,怎么在递给二娘第二簸箕时,竟全扣在了二娘的身上,还是当胸就扣下去了——簸箕跌落到地上,一簸箕尘土却几乎沿了二娘的脖颈倾泻而下,从前胸直到脚面,甚至脸面上也溅满了,叫高贵的二娘整个儿变成一个灰土人了。
云生吓得几乎从高凳上跌下来,他就势慌忙跳下来,惊得不知所措。
二娘似乎给吓着了,也顾不上发作,只是急忙掸抖身上的土。抖了几下,又急忙解开衣衫抖:尘土已灌进了衣衫,沾了一胸脯。
云生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着失神的眼睛,一直呆望着二娘解开衣衫,裸露出光胸脯,尘土沿着乳沟流下去了,画出一宽条灰颜色,使两只奶头显得更白更鼓——他甚至想到,热天肉身上有汗,尘土给沾住了,但还是没有太意识到自家看见的,那是二娘的肉身!
二娘只顾慌忙用手刮着胸前上的尘土,将白胸脯抹划得花花道道了,才猛然抬起头来,发现云生在瞪着眼看自己,急忙掩了衣衫,同时脸色大变。
“狗东西,你也太胆大了!你扣我一身尘土,原来是故意使坏呀!”
见二娘如此勃然大怒,云生早吓得伏在地上了:“二娘,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你是丢了魂了,就往我身上扣土!狗东西,你是想呛死我,还是想日脏死我,满满一簸箕土,就往我胸口扣!”
“二娘,我真是失手了——”
“这是什么细致活,也至于失手!你是心思不在活上吧?”
“我没有——”
“还没有!你的手不中用,眼倒中用,什么都敢看!”
云生已汗如雨下,惊恐万状。
“你是不想活了?”
……
“还是不想吃你这碗饭了?”
……
“你小东西也看着我们倒了点霉,就胆大了,想使坏?”
“二娘——”
云生听见二娘把话说得这样重,刚抬起头,想央求几句,就看见二娘的衣襟还敞开着,慌忙重又低下头,吓得也不知央求什么了。
“狗东西呀,我一直把你当自家男娃疼,没想到你会这样忘恩负义!”
“二娘,我对不住你。”
“把你养大了,知道学坏了,是吧?”
“二娘,你想怎处罚我,都成,可二娘你得先去洗洗呀!大热天,叫二娘这样难受,我真是该死!”
“你还知道难受?故意叫我这样难受?”
“我先去叫预备洗浴的水,洗完,再处罚我吧!”
“那你还不快去,想难受死我!”
云生跑走后,姚夫人扣好衣襟,锁了库房,回到自己住的上房。兰妮见了夫人这样灰头花脸,整个儿一个土人,吓了一跳。姚夫人乘机又把云生责骂一顿,其实,她不过是故意骂给兰妮听的。
在兰妮伺候她洗浴时,仍然是责骂不止。那天夜晚乘凉,也没有叫云生来伺候。这也都是姚夫人有意为之,要叫别人都知道,她对云生真生了气。
她要把这件叛逆的事做到底,又想掩盖得万无一失。她相信自己的智慧,不会比别的商家妇人差。今天在库房演出的这场戏,已经不是在学别人的故事了。这谋划和演出,叫她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可怜的是郭云生,哪里能知道主家夫人是演戏,是在引诱他?被痛骂一顿后,又不叫去伺候乘凉,他认定二娘是下了狠心,要撵他走了。
给主家辞退,那本是做奴仆的命运。可他这样丢脸地给赶走,怎么回去见父母!自从来到邱家后,一直都很走运,怎么忽然就闯下这样大的祸?都是因为自家管不住自家,心里一味胡思乱想,失手做下这种事。但他不断回想当时的情形,好像那一刻并没有多想什么呀?二娘来帮他倒土,心里只是感激,给她递簸箕时哪还敢毛手毛脚不当心?怎么想,也觉着失手失得奇怪。
难道是二娘自家失手了?
你不能那样想。主家帮你做奴仆的事呢,你还能怨主家?再说,你怎么能瞪住眼看二娘的光胸脯!那时,他真是跟憨人一般,忘了回避。这又能怨谁!
就是被撵走,也不能忘了主家的恩情。父母说,邱家教你识了字,又教你长了体面,光是这两样,我们就给不了你。二娘也常说,她是把你当自家的男娃疼呢。还没有报答主家,就给这样撵走,纵然你识了字,又长了体面,谁家又敢用你!怎么就这样倒霉。
云生就这样惶惶不安地过了两天,几乎见不着二娘。偶尔见着了,二娘也是一脸怒气,不理他。到第三天,才忽然把他叫去。他以为要撵他走了,却是叫他接着把库房打扫完。这次,二娘只是坐在院中的阴凉处,看着他一人在房里做活。他真像得了赦令一样,在里面干得既卖力又小心。
当天夜晚,二娘乘凉时,也把他叫去了。当着兰妮的面,二娘仍是一味数说他。还说,兰妮、厨房的李妈、看门的柳爷,都给你说情,要不,不会饶你。等兰妮伺候小姐去睡后,二娘似乎数说得更厉害了。
“云生你这小东西,他们都说你规矩,安分,哪里知道你也会学坏!你做的那种事,我能给他们说吗?”
云生慌忙又伏到了地上:“二娘,饶了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二娘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快起来吧,我不饶你,又能把你咋?跟了我四五年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能把你撵走?”
“二娘对我像父母,怎么处罚我,都不为过的。”
“快起来吧,你这小东西,真没把我气死!”
云生爬起来,说:“二娘,你就把工钱扣了,算罚我。”
郭云生当年被送进邱家来,虽言明不要工钱,可姚夫人哪能不给呢?为省那几个钱,落一个寒碜的名声,还不如不让他来呢。由于得到她的喜欢,云生的工钱一直都不低。不低吧,又能有几个钱?
所以,姚夫人说:“小东西,扣了你那几个工钱,我就解气了?”
“那二娘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
“那我就把你撵走!”
“撵走了,我也忘不了二娘的恩情。”
“小东西,你现在倒嘴甜了。要撵走你,那还难吗?说一句话就得了。把你当自家男娃疼,惯坏你了。”
“以后,再不敢了。”
“唉,我虽没生养过男娃,可也知道,你们男娃大了,都想学坏。”
“二娘,我可不是——”
“不用说了。云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你都十七了?我觉着你还小呢,都十七了?”
“可不是呢。我来时十三,伺候二娘四年了。”
“难怪呢,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你爹你娘就没有张罗给你说媳妇?”
“我娘倒是想张罗。我爹说,一个做下人的,哪能结下好亲!等你东家二爷二娘开恩,举荐你进了商号,还愁说个体面的媳妇?”
“那你自家呢,想不想娶媳妇?”
“我才不想呢,只想伺候好东家。”
“说得好听!我们一辈子不举荐你进商号,你就一辈子不娶媳妇?”
“我就一辈子伺候东家。”
“就会说嘴,看看那天在库房吧!你不定心里想什么呢,生把一簸箕土扣到我胸口,浮土钻进领口,直往里头流,没把我日脏死!我光顾解开抖土了,忘了还站着你这样个小爷们呢。你也胆大,不客气,逮住了就死命看!”
“我是吓傻了——”
“这还像句话。我早看出来了,你小东西一见着点儿甚,就犯傻。就说这晚间,我叫你伺候洗漱,也是万不得已。你二爷他出了这样的事,红火的光景眼看像遭了霜,我心里能不烦?夜晚早睡也睡不着,能说说话的,就你和兰妮。水莲又小,她熬不了夜,只得叫兰妮陪她去睡。你说,不叫你伺候我洗漱,再叫谁?你小东西倒好,我洗脚,你也瞪大了眼傻看!”
“我没看——”
“又嘴硬了,你当我也傻!我把你当自家孩子,以为你还小呢,本来也不在乎你看。伺候做娘的洗漱,还会胡思乱想!那天在库房,见你瞪了大眼,馋猫似的傻看,我才知道你小东西学坏了!”
云生又吓得跪在地上。
“小东西,就知道跪,起来吧。有这种心思,男娃大了也难免。我也不责怪你了。等会儿,你伺候我洗脚,想看,你就放心看,二娘今天不责怪你。看够了,你也就不馋了。云生,二娘既把你当自家孩子疼,也不在乎了。”
“二娘,我不看,我一定要学好,不辜负二娘的抬举!”
“叫你看,你又逞强了。云生,我问你,你是真想进商号吗?”
“可不是!进了商号,更不会忘记二娘的大恩大德。”
“可你知道不知道,进商号,为首一条,就是不能想媳妇,不能馋女人!”
“我知道。”
“你知道个甚!进了商号,要有出息,就得驻外。驻了外,就得像你二爷那样,三年才能回一趟家。在外,也不能沾女人。谁犯了这一条,都得开除出号。你二爷这回出事,犯的是讲排场,坐了官轿,所以才没出号。”
“我也决不犯这一条!”
“小东西,看你那馋猫的样儿,谁敢要你!”
“二娘,你们不举荐我,就是怕我犯这一条呀?”
“我要早看出你是馋猫,还能留到今天不撵你走?我以为你还小呢,哪承想你小东西也是个馋猫!”
“我决不敢了!”
“又说傻话。哪有饿汉说不饥的?还不知道女人是甚,说不馋,谁信!我也困了,你打水去吧。”
云生慌慌地跑往厨房去打温水,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不知该惊该喜。二娘既原谅了他,怎么又说你想看就看?既说馋女人是商号大忌,怎么又会原谅他的馋样?今夜晚二娘对他真是疼爱有加,可又总说他是馋猫,还是不放心他吗?云生毕竟是个不大谙事的后生,经过这几天的惊吓,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哪里能明白姚夫人的实在用心!特别是她提到商号大忌,更叫云生铁了心,要严束自家。
进商号,那是他的最高人生理想,也是他们全家的最高理想啊。主家二娘的高雅美貌,虽然叫他发馋,可要是管束不住自家,那就几乎是要触犯天条。
所以,云生打来水,伺候二娘洗脸漱口时,就远远站着,还背过了脸。已快到十五了,深夜的月亮十分明亮,偏偏连些云彩也没有。等一会儿伺候二娘洗脚,你千万得管好自家。
“云生,你过来给二娘擦擦脊背。”
云生被这一声轻轻的招呼,吓得心惊肉跳。还要给二娘擦脊背,他可是一点防备也没有。
“没有听见?”
“听见了。”
他转过脸,老天爷,高贵的二娘已将上身脱光了,虽是背对着他,那也像是一片刺目的白光——他管不住自家,呼吸急促起来,但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自家!
“二娘,我的手太脏——”
“那你不会先在盆里洗洗。麻利些吧,想叫风吹着我!”
二娘的口气和平时没有两样,你千万得管住自家。云生努力平静地走了过去,可老天爷,在脸盆跟前洗手,要走到二娘脸前了——幸亏二娘移过身去,继续背对着他,在擦前胸。
洗过手,二娘递过湿手巾,他又不由出起粗气来,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自家!他撑着湿手巾,刚挨着二娘的脊背,只觉着是一片刺目的白光,简直不会用劲了。
“云生,你手抖得那么厉害,心里又想甚?”
“没想,甚也没想——”
“麻利擦吧,想叫风吹着我呀?”
云生真是在做一件太受苦的营生,喘着粗气,流着汗,在心里不断骂自家狗日的,才终于平安交代了。
二娘洗脚时,居然叫他给脱鞋袜!还对他说,小东西你想看,就看,不用偷着看,往后二娘不责怪你了。他真是一边求老天爷,一边骂自家狗日的,才管住了自家。
洗漱完,云生扶了二娘回屋,到门口,二娘没打发他走,叫他扶了进屋。他只得扶了进去。
屋里黑黑的,他问:“点着灯吧?”
二娘说:“不用,有月亮呢。”
他就匆匆退了出来,慌忙收拾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完,便匆匆回到自己在偏院的住处。他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知道终于管住了自家。二娘真是把他当成她自家的娃,什么也不再避讳他了,还是又在考验他,看他还是不是馋猫?早就听说,那些大字号爱考验新伙计,故意把钱物放在你眼跟前,看你偷不偷。二娘也是在考验他?
狗日的,你总算管住自家了。
可二娘是那样高贵美貌的女人,他哪能不馋呢!
二娘那边,只是迟说了一句话,就让这个小东西跑了。说了半夜那种话,又赤身露肉叫他擦背洗脚,临了叫扶她进屋,还说不用点灯,他就一点意思也没看出来?真是一个憨蛋、傻瓜、不懂事、不中用、不识抬举的小挨刀货!她本来想再说一句话:你收拾了院里的家什,先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问你。还没有等说出来,这个小挨刀货他倒跑了!
听着云生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姚夫人真是越想越气。费尽了心机,以为谋划得很出色了,可连这么一个小奴才也没套住!自家一向是那样好强,尊贵,可做这件事,是连一些羞耻也不要了,居然引诱不了一个小下人!自家难道早已人老珠黄,连一个下人也打动不了?永远过着这种孤单熬煎的日子,不老得快才怪呢。都是因为做了受不尽苦的商家妇!
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姚夫人赤身立在窗前,泪如雨下。
这样的事,不做则已,一旦做起来,就很难停下了。
做了许多天引诱的游戏,居然没有成功,姚夫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当然不肯罢休。别的商家妇人都能做成这件事,她居然做不成,就那样笨,那样没本事,没魅力呀?而一步一步深陷到这样的游戏中,她也更难返回到原先那样的苦守之中了。云生这个小东西,简直成了一个诱人的新目标,在前面折磨着她。这不似以往那种对男人的等待,是一种既新鲜,又热辣的骚动,简直按捺不下,欲罢不能。本来是想引诱这个小东西,现在简直被他这小东西吸引了。
自家就那样卑贱?
云生这小东西,也许真是个憨蛋,不该选了他这样一个小挨刀货!不成事,就打发了他拉倒,一天也不能留他。他就是痛哭流涕,捣蒜似的给你磕头,也决不能留他!还想叫举荐进商号,这样的憨蛋,谁要你!你这个小挨刀货,一心就想进商号——
姚夫人左思右想,终于还是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这天,她见了云生,装得平静如常。没有恼他,也没有宠他,只是吩咐他,把二爷的账房仔细打扫一遍。
邱泰基在家居住的时日,虽然极其有限,但他还是给自家安置了一处像模像样的账房。它就在姚夫人居住的上房院的西厢房。里面除了账房应有的桌柜文具,还有一处精致的炕榻。只是,这炕榻就像这间账房一样,一向很少有人使用。今天,炕榻上铺垫的毛毡、棉褥,姚夫人都令揭起晾到院中,做了翻晒。
云生在打扫这间账房时,当然是很卖力的。他对这样精致的账房,更是充满了敬畏和羡慕,什么时候,自家才能真的出入商号的账房呀!所以,他是一点也没有再胡思乱想。他以为,二娘已经宽恕了他了,他不会被撵走,一切又都如先前那样正常了。
这天是十五,应该是月亮最明亮的时候。可是到了晚间,天上却有了薄云,明月没有出来,只是天幕明亮一些。坐着乘凉的时候,感觉稍显闷热。会下雨吗?几乎一夏天都没有下雨了。姚夫人见今晚的圆月没有出来,心里先有一些不快。在这种不快的心境中,她就渴望下雨。要阴天,那就是阴得重些,下一场大雨,雷鸣闪电,狂风大作,接着就暴雨如注。老天爷,你就下一场这样的大雨吧。
但天上分明只是一层薄云,天幕很明亮。一点儿风也没有。
今晚,女儿也是过早地就困了。兰妮伺候女儿去睡的时候,打着哈欠,憨憨的,没有一点异常。这些天来,这个憨丫头照样能吃能睡,也不出去串门,一点异常也没有。还常劝二娘不要生云生的气,他不是有意要气二娘。那你今晚就守着小姐,踏实睡你的觉吧。
又剩下她和云生了,但她今晚似乎已经没有心思再做藏而不露的引诱。小东西,他是一个憨蛋,你再做精心的引诱,那也是白费事!你是主,他小东西是仆,他只会听你的吩咐,哪敢做那种非分越礼的巴结?有一种偷情的故事,商家妇总是引而不发,等待男人忍耐不下,发昏做出冒失举动,她先惊恐,再盛怒,再痛不欲生,再无可奈何,再谅解了男人,最后才收下了这样的私情。姚夫人本想仿照这样的路数走,可遇着这样一个憨蛋,哪里能走得通?叫他做的事,只有得了你的命令,他才肯做。
只是,做这样的事,怎样能下命令?不管能不能下,姚夫人在今晚已经没有耐心了。她不想再嗦了,成就成,不成就把这小东西撵走!她承认自己不会偷情,全没有做这种事的智慧和机巧。她正经惯了,为了自己的男人,她早已经把自己造就成一个太正经的严守妇道的女人。想不正经一回,原来也是这样的难。难,也要做一回。成也罢,败也罢,反正要做一回。
姚夫人在今晚的失常,她自己可没有觉察出来。
她只是焦灼不安地不想同云生多说无关的闲话,也不想多熬时辰。和云生只单独坐了不大一会儿时候,就说今天要早歇了。在云生伺候洗漱时,她比平时麻利,也没有对云生做过多的挑逗。
只是在云生扶她进屋的时候,她说:“今黑间,要歇在西厢房,上房有些潮,明儿天好,你把上房炕上的东西,也倒腾出来,晾晒晾晒。”
扶她进了西厢房,云生问:“点灯吧?没月亮,怪黑。”
她说:“不用点,点了招蚊虫。云生,你先去把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了。收拾完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姚夫人没有一点停顿,一口气将昨天就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云生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很平常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拾掇家什了。姚夫人站在窗前,焦灼不安地谛听着云生的动静,只怕这憨蛋收拾完又会逃走。
说了不叫他走,他听清了吗?
小东西,他算是长了耳朵!收拾完,他也来到窗前,隔了一层窗纸问:“二娘,院里拾掇妥了,还有甚吩咐?”
姚夫人慌忙从窗前退后,极力平静地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东西进来了。
“你坐下吧,能瞅见椅子在哪儿吧?”
“二娘,不用坐了,有甚事,你就吩咐。”
“叫你坐,你就坐。”
“哎。”
姚夫人看见小东西在摸索着寻椅子。她进来一阵了,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能依稀看见暗中的一切。云生刚进来,还是两眼一抹黑。她给指点了座椅的方位,看他拘谨地坐下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很冲动的想法:在这小东西看清暗景以前,她先把一切都设置好。这个燃烧似的想法,不容多想,就迫她实行了:她一边同云生说话,一边就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脱去了。隔了一张桌子,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可她已经不着一丝衣物,只有暗光将她覆盖,更有一股火,在周身燃烧。
“云生,我早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不是要撵我走吧,二娘?”
“尽说气我的话,我会撵你走?我是想给你举荐家好字号,总不能叫你一辈子伺候我。”
“伺候二娘一辈子,也愿意。”
“小东西,净说嘴吧?你就是真愿意,我也不忍心。老伺候我,能有甚出息。这次,你二爷回来,本来就要叫他给你寻家字号,哪想他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不像以前风光了。云生,你没有嫌弃我们吧?”
云生慌忙离了座,跪到地上。
“二娘,你这样说,奴才就真该给撵走了。今生今世,我也不敢忘了二爷二娘的恩情!”
“又说嘴吧?”
“真话!”
“那快起来,坐下吧。”
小东西,他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吗?
“云生,等你二爷在归化城安顿下来,我就写信叫他给你寻家字号。他要还是丢了灵魂似的,我就出面给你寻字号。不觉你倒十七了,再不能耽误你了。”
云生又扑通跪了下来,“二娘,真的吗?”
“还不信二娘的话?”
“信,信!不拘什么字号,我都要长出息,不给二娘丢人!”
一说驻字号,就这样上劲,这忽然叫姚夫人有些伤心。这个小东西,也和自家的男人是一路货,把商号看得比女人重要!我已经把女人的一切,无有一点遮拦地亮给你了,你还没有看见!小东西无论是坐着,还是跪了,都一直那样拘谨着,不敢往她这里看。居然会这样憨?
“驻字号,我知道你会有出息。就怕你也会犯馋女人的大错。”
“二娘,我决不会了。”
“你先听我说!”姚夫人忍不住,厉声说了一句。
听到这一声,跪着的云生,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云生呀,你没有娶媳妇,还不知道女人是甚,怎么会不馋女人?除非你是憨子傻子木石人!所以,我今天要教你做一件事,叫你知道什么是女人,学会怎样才能不馋女人。小东西,你抬头看我!”
他抬起头来了,但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难道还没有看清?屋里依旧那样黑暗,月亮并没有出来,可进屋已经有一会儿了,怎么还看不清!哪有你这样的憨蛋!
小东西他终于惊叫一声,伏到地上:“二娘,二娘,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姚夫人厉声问了一声。
“叫二爷知道,我活不成——”
“云生,我问你一句,你是想驻字号,还是想叫我把你撵走?”
“当然想驻字号——”
“那你就听我的,敢不敢?”
“……”
“敢不敢?”
“那就敢吧——”
“不敢,你这就走!”
“敢,二娘——”
“云生,云生,二娘是为你。你这么大一个男娃了,连女人是甚还不知道,成天跟馋猫似的,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么一副馋样,哪家字号敢要你?二娘虽是过来人,身子不值钱了,若不是看你有出息,想疼你,能这样不管不顾,叫你小东西开蒙解馋呀?”
“二娘——”
“小东西,想看,你还不快看!”
小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憨,那么笨,那么胆小,已经这样了,还不敢冒失一回,不敢过来搂住二娘,都这样了,还得样样教你,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小憨娃!都这样了,你不能再哭,你引诱这样一个小憨娃,不能算可怜,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他们不也喜欢讨十五六的女娃做小吗?不能光叫他们男人有理,什么都是他们有理,你也学他们一回,讨一回小。云生,憨娃,二娘不是教你学坏,二娘是万不得已了,就算你报答一回二娘吧,这事二娘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小东西,你抖什么,你手脚也太笨,样样都得教给你,还不相信我能送你进字号?
小东西,小东西,要知道是这样,我何必还要费那么大心思,谋划了那许多计策,折腾了这许多天,早知这样,我干脆就对你说,小东西你报答一回二娘,二娘送你进字号,只怕你早就麻麻利利躺到二娘的炕上了!小东西呀,你也是把字号看得比女人重?还是年轻了好,年轻了壮,可还没有怎么呢,你就出了一身汗,我不嫌男人的汗味大,不嫌。
不,我没有哭,我不是哭,不是哭,你想怎么看二娘,只管看你的,想怎么亲二娘,只管亲你的,我不是哭——样样都得教你。
第二天,姚夫人想极力显得平静,可分明没有做到。连那个傻兰妮都问了几次:“二娘是不是病了?”
倒是云生这个小东西,比她还装得稳。见了她,有些羞涩,但没有太失常。他的憨是装出来的,还是把进字号看得太重了,不敢有闪失?
天晴了,十六的明月要出来。
六月十六,邱泰基和那个新伙计郭玉琪,北上经太原、忻州、代州、山阴、右玉,已走到了杀虎口。
杀虎口也是出蒙通俄,尤其是通往归化、包头、前营乌里雅苏塔、后营科布多的大孔道,古边地的大关口,俗称西口。所以,杀虎口也是晋商的大码头。这里,自然有天成元票庄的一间分庄。
杀虎口分庄的老帮伙友,已经听说了邱泰基的事。知道这位一向得意,今日忽然遭贬的出名老帮,要路过本地,本来想很快意地看看他的落魄相,可及至等来了,却叫人吃了一惊。
邱掌柜居然是一步一步从太谷走到了杀虎口!一般山西人走口外,负重吃苦,一步一步将荒凉的旅途量到头,那并不稀罕。可大商号的驻外人员,即使是一般伙友,也支有往来的车马盘缠,何况是领庄的老帮。邱泰基徒步走口外,分明有痛改前非的心志在里面,这太出人意料。
一向以奢华风流出名的邱老帮,现在哪还有一点风流样,又黑又瘦,身被风尘,更把负罪之意分明写在了脸上。若不是因为捎了总号的信件,要交给杀虎口庄口,他居然打算寻家简陋的客栈,打一夜尖,悄悄就走了。
见是这番情状,谁还有心思奚落他?
这里的吕老帮就设了盛宴招待他,他再三推辞,哪里会依了他!
“邱掌柜,我们都是长年在码头领庄,谁能没有闪失?老东家大掌柜已经罚了你,我们再慢待你,传了出去,那成了甚了?我吕某还能在码头立足吗?咱们吃顿饭,喝杯酒,算是你邱掌柜给我们一个面子。”
吕老帮把话说成了这样,邱泰基感到更有些难堪了。
“吕老帮,你这样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我惹的祸,不是做瞎了一两笔生意,是坏了咱天成元的声名,真是罪不该赦的。西帮惟以声名取信天下,咱天成元在商界又是何等盛名!叫我给抹了这样一把黑,连累得老东台大掌柜也坐不住了,那么大年纪,冒暑出巡汉口,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还有什么颜面见同侪呀?”
吕老帮就说:“你罪过再大,也还是咱天成元的人吧?路过一趟,连自家字号的门也不进,这不是要坏我吕某的名声?再说,还有跟你的这位郭掌柜,初出口外,我能不招待人家?”
邱泰基总算入了席,但只是饮了三盅酒,怎么劝,也不多饮了。邱泰基这样,那个跟着的郭玉琪,也不多饮,场面真是很冷落。席间,吕老帮多所宽慰,邱泰基依然神色凝重。老东家和大掌柜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吕老帮早想问个仔细,但见邱泰基这种样子,也不便开口。直到终席,吕老帮才问:
“老东台和大掌柜,真是要出远门,下江南?”
“早已经启程了。他们是六月初三离开太谷,我们初四上路。现在,他们已到河南了吧。现在河南湖北,那是什么天气?唉,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吧!”
“已经启程了?这里的字号,还都不相信呢!都说,那是我们天成元放出的一股风,还不知是要出什么奇招。现在,哪还时兴财东老总出巡查看生意,还说是暑天就走,谁信?就是我们,也不敢信。真出动了?”
“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没脸去送,只是跑到半道上,远远躲着,望着他们的车马走近,又走远了。咳,我一人发混,惹得老东台大掌柜不放心各码头掌柜!”
“邱掌柜,你也不能一味这样想。康老东台本来就是位器局大、喜欢出巡的财东。一生哪儿没有到过?大富之后,不喜爱坐享其成,只好满天下去跑,见人所未见,谋人所未谋。西帮的财东都要像他,那只怕我们西帮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只是,年纪大了,万一——”
“我看康老东家,倒不用我们多操心。老汉是成了精的人,灾病上不了身的。倒是孙大掌柜叫人不放心,这许多年,他出巡不多,这一趟够他辛苦。叫他受点辛苦,也知道我们驻外的辛苦了,也好。”
“大掌柜受了这番罪,怨恨我那是应该的,连累你们各位掌柜,我实在于心不忍。”
“给各码头的掌柜倒也该念念紧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驻外老帮,骄横成什么了,眼里还有谁!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连对官府也气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号的架势全露了出来。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帮的祖训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财东太稀松,掌柜们没戴紧箍咒,大闹天宫只怕也没人管。”
“我邱某就是浅薄如此。到归化庄口后,还望吕掌柜多指点。”
“邱掌柜,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张罗生意是好手,如今咱们的庄口离得近了,还望你多帮衬呢。”
吕老帮劝邱泰基在杀虎口多歇一日,他哪里肯?祁县乔家的大德通分号,也想在第二天宴请邱泰基,探听一点消息,他当然更婉谢了。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带了郭玉琪,出了杀虎口,踏上口外更荒凉的旅程。
按西帮规矩,商号的学徒出徒后,能被派到外埠码头当伙计,那便是一种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称做掌柜了,那就像科举一旦中试,就被称做老爷一样。
像所有能入票号的伙友一样,郭玉琪在进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乡间的学馆读书。父母看他聪慧好学,是块材料,就没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托人举荐担保,将他送进了天成元票庄。在总号做学徒的三四年中,他虽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柜的卑贱营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听说要外放到归化城当伙计,心里当然很高兴。在总号几年,早知道归化是口外的大码头,又是东家的发迹地,能到那里开始学生意,真是好运气。口外当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驻票号,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号优越一等。还有,他从小就听说了一句话:没驻过口外,就不能叫西帮买卖人。
临走,又听说要跟了邱掌柜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兴奋了。
邱掌柜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驻外老帮!虽说眼跟前倒了些霉,毕竟人家还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里甚至这样想:邱掌柜犯的过错,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对邱泰基仍然崇拜异常。
这样一位邱掌柜,一见面,居然叫他“郭掌柜”,简直令他惶恐万分。
“邱掌柜,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叫你郭掌柜,也不过分,你是怕甚?驻外埠庄口,不拘老帮伙计,人人都得担一副担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柜不是光占便宜。在总号学徒,还不懂这?”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柜你比,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你什么也不是,总号派你到口外做甚!能进票号,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人尖,比中个秀才也不差。没有这份心气,哪能在票号做事?”
“邱掌柜,你才是人中俊杰……”
“郭掌柜,以后再不许这样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气,是叫你藏在内里,不是叫你张扬。我吃亏倒霉,就在这上头,你也知道吧?”
“再怎么说,众人还是佩服邱掌柜。以后,还望邱掌柜多教我管我。”
“生意,生意,全在一个‘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规矩,旁人能教你,那些活东西,就全凭你自家了。郭掌柜,咱这一路上归化,你是骑马,还是雇车?”
“我随邱掌柜,跟了伺候你。”
“我只想雇匹骡子,驮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骡子走。”
“那我也随邱掌柜,跟你一搭步走。”
“郭掌柜,你不必随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惯坏了,惹了这样一场祸,想治治自家。你获外派是喜事,柜上又给你支盘缠,何必随我?我都想好了,咱离太谷时,雇辆标车,一搭坐了。等过了太原,到黄寨,再换成骡马。这样,你骑马,我跟了骡子走,也没人知道,不叫你为难。”
“邱掌柜,为我费这样的心思,我领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还对我说,琪儿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号还许你雇车马。老辈人上口外,还不是全说一个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刚当伙计就这样娇贵,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柜,这不是正好呀,我随了你走,也历练历练。若邱掌柜你坐车骑马,我想步走,也不会不允许吧?”
“要这样说,也不强求你了。实在说,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会吃亏。”
要步行赴归化,郭玉琪其实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既是票号外派,就是远赴天涯海角,也有车马盘缠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气,更是票号的排场。但邱掌柜要舍弃车马,徒步就道,那就是说成什么,他也得随了走。邱掌柜虽给贬到归化庄口了,也是副帮二掌柜。掌柜步行,小伙计骑马,哪有这样的理!邱掌柜说得那样恳切,也许是真恳切,也许又是考验你!
在总号学徒的三四年,从沏茶倒水,铺床叠被,到誊写信件,背诵银钱平码,那真是处处都在受考验。稍不当心,就掉进掌柜们的圈套里了。说是学生意,其实什么都没有人教你,只有掌柜们无处不在的圈套,想方设法在套你!躲过圈套,也没有人夸你,掉进圈套呢,谁都会骂你笨。郭玉琪好在还不算太笨,没有怎么挨骂,可也学会了提心吊胆。从早起一睁开眼,就得提心吊胆,大事小事,有事无事,都不敢松心大意。就是夜里睡着了,也得睁半只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对邱掌柜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们离开太谷时,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辆标车,坐着过了太原府。到黄寨,便弃车就道,只雇了一匹驮行李的骡子。
郭玉琪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走过远路。刚踏上黄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种荒凉感,加上初尝跋涉的劳苦,就觉预料中的艰辛,来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柜,才离开太原府,这地面就这样苦焦?正是庄稼旺的时候,可坡上的那庄稼,稀稀疏疏,绿得发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么叫苦焦了。见不上庄稼,见不上绿颜色,见不上人烟,见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见的苦焦样,都不愁叫你经见。”
“邱掌柜是甚时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时跟你似的,正年轻。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驻几年,以为不受先人受过的那份儿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实在还在其次。驻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个儿脱胎换骨。那里不光是苦焦,比起关内,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么也不一样!吃喝穿戴,日常起居异样不说,连话语也不一样,信的神鬼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从小依靠惯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样也靠不上了。叫一声老天爷,那里的老天爷也不认得你!就是我们从小念熟的孔孟之书,圣贤之道,着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邱掌柜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吓唬你做甚?我给你说吧,在口外有时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没法怕!”
“想怕也没法怕?邱掌柜,我还真解不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谁呀?几天见不上人烟,见不上草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驼铃,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狼都不去,你去怕谁?能见着的,就是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穹,脚下无有边涯的荒漠,还有就是白天的日头,夜里的星星。可这些蓝天大漠,日月星辰,它们都认不得你。皇上、孔孟、吕祖、财神土地爷,全呼叫不应了。你怕还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也不是这意思。”
“我给你说,到了那种境地,天地间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谁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谁也救不了你了,但还有你自家。你说,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么?”
郭玉琪从小就常听人说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苦焦异常的地界。
可邱掌柜这样一种精深说法,他真是闻所未闻!
“邱掌柜,我听说口外尽是咱山西人,去了,也并不觉怎的生疏呀?”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当山西一样来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说,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窝在字号。就是当跑街的伙计,也不能光在归化城里跑。从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后营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营四千多里,到后营五千多里。往来送信调银,平时多托驼队,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两个月。出了归化,过了达尔罕,走几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间有十八站没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过不去。走出戈壁,还有好几站,只有一口井,人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为限。骆驼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给它喝。以后就进山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东南路还有雪山。想想吧,这种营生,你能靠谁?”
“经邱掌柜这一指点,我已经有靠了。”
“那到了归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乌里雅苏台。我得去拜访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有一封端方给他的信,要当面呈他。”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学会在绝境修行悟道。”
郭玉琪跟随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岭关,走得简直惨不忍睹。直到四天后,出了雁门关,似乎才稍稍适应。雁门关外的苍凉寂寥,使他几乎忘记了正是夏日。举目望去,真就寻不到一点浓郁的绿色。才出雁门关,就荒凉如此,出了杀虎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他想象不来。
及至出了杀虎口,感觉上倒没有了太大的差异。依然是苍凉,依然寂静辽远,走许多时候见不到一个村庄。但口外依然有村庄,也依然有庄稼。有些庄稼,甚至比雁门关外还长得兴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壮观,像平地漫来一片云。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过的村庄、集镇,几乎整个儿都是山西人。
邱掌柜说:“这里还不能叫口外。咱们山西的庄户人走口外,已经把这一带开垦得跟关里差不多了。从杀虎口往归化、包头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后套,都是这番景象,到处都是山西人。但我们西帮商家出来,可不是寻地种,揽羊放。郭掌柜,我给你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修炼不出来,得不了西帮为商之道,那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种地放羊了。”
邱掌柜说的这句话,叫郭玉琪听得心惊胆战。
邱泰基和郭玉琪走到归化城时,已将近六月末。若是乘了车马,本来有半个月就到了,多走了许多天。如此一步不落,生是靠两条腿远行千里,叫归化庄口的众伙友,也吃惊不小。
惊叹之后,就问到康老太爷和大掌柜的出巡,因为他们也都不大相信。听说已经出动,估计已经到了汉口,更感意外。
柜上办了一桌酒席,欢迎邱泰基和郭玉琪。席间,邱泰基自然又是自责甚严。在这里领庄的方老帮,见将邱泰基这样的好手派来给他做副帮,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指望邱泰基能兜揽到多少大生意,只是想,有这样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做帮衬,应付康家三爷,或许会容易一些。所以在席面上,他很明白地对众伙友说:
“邱掌柜的过失,东家和老号已给了处罚,过去了。再说,过失也与我们无涉。邱掌柜是生意高手,能来归化与咱们共事,是缘分,也是幸事。邱掌柜既是咱们字号的副帮了,往后各位都得严执敬上礼,听他吩咐。”
邱掌柜听了当然感激不尽。
席后,方老帮即将邱泰基召到自家的账房。
“邱掌柜,你能来归化,算是救了我了!”
“方掌柜,这话怎么说起呢?我是惹了大祸的人,只怕会连累你们的。有适宜我办的事,方掌柜尽管吩咐。”
“邱掌柜,你也知道的,归化这个码头,是东家起山发迹的地方。除了做生意,还得应酬东家的种种事。多费点辛劳,倒也不怕,就是有些事,再辛劳也应酬不下。东家三爷来归化一年多了,他倒不用字号伺候,只是吩咐办的,那可是多不好办!”
“三爷是有大志的人,也是康老太爷最器重的一位爷。将来康东家的门户,只有这位三爷能支撑起来。可方掌柜是领庄大将呀,应酬三爷,那不会有难处的。”
“邱掌柜,你们都是站在远处看,雾里看花。三爷是有大志,比起东家其他几位爷,也最有志于商事。可他性情太急太暴,谋一件事,就恨不得立马见分晓。一事未成,又谋一事。他谋的有些事,明知要瞎,也不能跟他说。一说,他更要执意去办。邱掌柜,你也知道大盛魁在口外是什么地位!我们和大盛魁争,也得有手段,哪能明火执仗地厮打?可三爷他就好硬对硬,明里决胜负。”
三爷会是这样?邱泰基真是还没有听说过。
“三爷那是年轻气盛吧。”
“他也四十多了。康老太爷在他这种岁数,早就当家主政了。他是太自负,眼里瞧不上几个人。祁帮渠家乔家的人瞧不上;这里大盛魁的人,也瞧不上;我这老朽,他更瞧不上。自负也不能算毛病,咱西帮有头脸、有作为的人物,谁不自负?可别人都是将自负深藏不露,外里依然谦恭绵善,三爷他倒是将自负全写在了脸面上了。”
“方掌柜,这就是我好犯的毛病,浅薄之至。”
“邱掌柜,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我跟三爷没见过几次面,可在太谷,也没听人这样说他。”
“太谷有老太爷呢,他不敢太放肆。再说,太谷也没多少人故意捧他。这里呢,捧他的人太多。那些小字号捧他,可能是真捧,真想巴结他。蒙人一些王爷公子捧他,也不大有二心,他们是当名流富绅交结他吧。可大盛魁那些人,乔家渠家字号的那些人,也捧他,里面就有文章。他瞧不上人家,常连点面子也不给人家,人家还要捧他,就那么贱?人家也是财大气足呀,不比你康家软差!明明要瞎的事,也捧着他去做,撺掇着叫他往坑里跳!这哪里是捧他?不是想灭他,也是想出他的洋相!”
“真有这样的事?”
“邱掌柜,你既然来住庄,我也不给你多说了。那些事,你自家去打听吧。用不了多时,你更得亲身经见。”
“那你也没有给老太爷说说?”
“字号有规矩,我方某这样一个驻外老帮,哪能对财东说三道四?”
“可字号也有规矩,财东不能干涉号事。三爷交办的事,有损字号,不好办,也该禀告了总号,不办呀!”
“我给老号写了多少信,孙大掌柜也没有说一句响话。只是一味说,三爷嫩呢,多忍让,多开导吧。忍是能忍,开导则难。三爷哪会听我们开导?大掌柜也不似以往了,少了威严,多了圆通。这回,叫他出去受受辛苦,也好。”
“老号有老号的难处,各码头字号也各有自家的难处。眼下三爷在哪儿呢?三娘还叫我捎了封信给他。”
“听说在后套呢。他正在谋着要跟乔家的复盛公打一场新仗!我也正为此发愁呢。”
“跟乔家打仗?”
“你看,今年不是天雨少,旱得厉害吗?三爷也不知听谁说的,乔家的复盛公字号,今年要做胡麻油的霸盘生意。他们估计口外的胡麻收成不会太好,明年胡油一准是涨。所以,谋划着在秋后将口外胡麻全盘收进,囤积居奇。三爷听说了,就谋着要抢在乔家之前,先就买断胡麻的‘树梢’!”
“买‘树梢’,那是大盘生意,康家在口外,也没有大粮庄大油坊。口外做粮油大盘,谁能做过大盛魁和复盛公?”
“就是说呢!快入夏时,三爷才听说了乔家要做霸盘,立马就决定要抢先手,买‘树梢’。康家在口外,只有几家小粮庄,哪能托起大盘来?三爷说,他已经跟大盛魁暗地联手了。又说,粮庄不大,可咱的票号大,你们给备足银钱吧。他买‘树梢’,分明是要把咱们票庄拉扯进去!”
“没有禀告老号吗?”
“怎么没有!大掌柜只回了四个字:相机行事。这不是等于没有回话吗?”
“方掌柜,要是允许,那我就先见见三爷去。以我自家的戴罪之身,给他说说我惹的祸,老太爷如何气恼,已经冒暑出巡江汉,看他肯不肯有所警戒?”
“那就辛苦邱掌柜了。”
买“树梢”,有些类似现代的期货交易。就是庄稼还在青苗期,商家就和农家议定一个粮油价,并按此价付给部分银钱。到秋后庄稼收获后,不管市价高低,仍然按原议定价钱交易粮油。
西帮在口外做买“树梢”生意,说起来比初创粮食期货交易的美国人还要早。只是,它的出现有特殊背景。早期走口外的山西庄户人,通常都是春来冬归。春天来宜农的河套一带,租地耕种,待秋后收获毕,交了租子,卖了粮油,就携带了银钱,回家过年。来年春天再出口外,都舍不得多带银钱,新一轮耕耘总是很拮据。有心眼的西商,就做起了买“树梢”的生意。一般在春夏之交,庄稼的苗情初定,又是农人手头最紧的时候,议价付银,容易成交。
可这种生意,风险太大。那时代庄稼的收成,全在老天爷,还有天时之外的不测风云。
祁县乔家在包头的复盛公商号,就是做买“树梢”生意起家。但发达之后,连乔家也轻易不做这种生意了。
三爷忽然要买“树梢”,他是心血来潮,还真是落入了乔家的圈套?邱泰基越想越觉得不能大意。要是能挽三爷于既倒,那倒是给自家赎了一次罪。
可三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还不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