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康家德新堂的康笏南,由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陪了,离开太谷,开始了他古稀之年的江汉之行。
他们的随从,除了德新堂的老亭和包世静武师,又雇了镖局的两位武师和四个一般的拳手。天成元柜上也派出了三位伙计随行,一位管路途的账目,其他两位就是伺候老东家和大掌柜。康笏南也不让雇轿,只是雇了四辆适宜走山路的小轮马车。他,孙大掌柜,老亭,各坐一辆,空了一辆,放盘缠、行李、杂物。其他人,全是骑马。
那是一个轻车简行的阵势。
当天起程很早。德新堂的老夫人、四位老爷、各房女眷,以及本家族人,还有康家旗下的票庄、茶庄、绸缎庄、粮庄的大小掌柜伙友,总有六七十号人聚来送行。康笏南出来,径直上了马车,也没有向送行的众人作什么表示,就令出动了,仿佛并不是去远行。
送行的一干人,眼看着车马旅队一步一步远去,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话。要有机会说,当然都是吉利话。可谁心里不在为老太爷担心?康笏南准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也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等老夫人回府后,大家就静静地散了。
不过,康笏南和孙北溟联袂出巡这件事,当天就在太谷商界传开,很被议论一时。各大商号,尤其是几大票号,都猜不出康家为何会有此大举动。因为在近年,西帮的财东也好,总号的大掌柜也好,亲自出外巡视生意,已是很罕见了。财东老总一道出巡,又选了这样的大热天,那就更不可思议。康家生意上出了什么大事,还是要谋划什么大回合?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庄,却平静如常。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测的兴趣,纷纷给外埠码头去信,交待注意康家字号动静。
想猜就猜吧,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应。
康家远行的车马旅队,那日离了康庄,也是静静地走了一程。其时已近大暑,太阳出来不久,热气就开始升上来。柜上的伙计、包师傅、老亭,不时来问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气。
“你们还是想拦挡我,不叫我去汉口?小心走你们的路吧,还不知谁先热草了呢!”
康笏南实在也没有感到热,心里倒是非常的爽快。
他对出门远行,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只要一上路,不仅精神爽快,身体似乎也会比平时格外地皮实。他一生出远门多少次,还不记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帮过人之处就是腿长,不畏千里跋涉。康家几位有作为的先祖,都是擅长远途跋涉的人。康笏南早就觉得,自己的血脉里,一定传承了祖上这种擅长千里跋涉的天性。年轻时,在口外的荒原大漠里,有好几次走入绝境,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绝望后,心里怎么会那样平静,怎么会有那样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就像把世间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来,轻松无比,明净无比。
跟着,一种新鲜的感觉,就在不知不觉间升腾起来。
父亲告诉他,那是见神了,神灵显圣了。
他自己倒觉得,那是种忽然得道的感觉。
显圣也好,得道也好,反正从此绝境没有再绝下去,一切也都没有终结,而是延伸下来,直到走出来,寻到水或发现人烟。
康笏南曾经将这种绝境得道的感觉,告诉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说,他也有过这种感觉!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爷也是一位天生喜欢长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个儿子中,惟有这个三爷,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脉相承的吧。
三爷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并没有撵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为去年冬天会回来,但没有回来。三爷要在家,康笏南会带了他,出这趟远门。现在,也不知他是在库伦,还是在恰克图。
不到午时,炎热还没有怎么感觉到,就行了四十里,到达第一站白圭镇。
白圭位于由晋通陕、通豫两大官道的交叉处,系一大镇。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没有进官家的驿站,也没有惊动镇上的商家,只是寻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歇下来,打茶尖。打算吃顿饭,避过午时的炎热,就继续上路。
康笏南和孙北溟刚在一间客房坐定,一碗茶还没有喝下,就有镇上的几位商号掌柜求见。孙北溟体胖,已热得浑身是汗,脸也发红了,有些不想见客,就说:“谁这样嘴长,倒把我们嚷叫出去了!”
康笏南没有一点疲累之相,笑了笑说:“白圭巴掌大一个地方,我们不嚷叫,人家也会知道。叫他们进来吧。”
三四位掌柜一进来,一边慌忙施礼,一边就说:“两位是商界巨擘,路过小镇,也不赏我们一个招呼?我们小店寒酸吧,总有比客栈干净的下处。不知肯不肯赏光,到我们柜上吃顿饭?”
孙北溟想推辞,康笏南倒是兴致很高。一一问了他们开的是什么字号,东家是谁。听说一家当铺,还是平遥日升昌旗下的,就说:“那就去吃你一顿。只我和孙大掌柜去,不喝你们的酒,给吃些结实的茶饭就成,我们还要赶路。”
当铺掌柜忙说:“那真是太赏脸了!可今天不必赶路了吧?你们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赶黑,也只能住盘陀岭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盘陀岭?”
康笏南说:“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头一天出行,怎么能只走四十里?”
掌柜们力邀两位巨头,移往字号歇息,康笏南推辞了,说:“不想动了,先在此歇歇,吃饭时再过去。”
地主们先后告辞。孙北溟笑康笏南:“这么有兴致,礼贤下士!”
康笏南说:“我是要叫他们传个讯,把我们出巡的事,传给日升昌。”
孙北溟又笑了,说:“传给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财东李家,有谁会效法你?说不定,他们还会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他也不会像我这样,对你老东家言听计从。日升昌的掌柜们,有才具没才具,都霸道着呢!”
康笏南叹了口气,说:“他日升昌以‘汇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过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帮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这样的远行,实在也是想给西帮一个警示。”
“人家谁又听你警示?”
“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在吃饭的时候,康笏南当着镇上十几位掌柜,果然大谈世事日艰,西帮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对康笏南的话,这些小掌柜虽也大表惊叹,可他们心里又会怎么想?他们传话给商界,又会怎样去说?孙北溟真是没有底。
饭毕,回到客栈,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孙北溟倒感疲累难消,炎热难当,久久未能入睡。
起晌后,即启程向子洪口进发。不久,就进山了,暑气也稍减了。
康笏南望着车外渐渐陡峭的山势,心情似乎更好起来。他不断同车倌交谈,问是不是常跑这条官道,一路是否安静,以及家中妻小情形。还问他会不会吼几声秧歌道情。车倌显得拘束,只说不会。
暑时,正是草木繁茂、绿荫饱满的时候。陡峭的山峰,被绿荫点缀,是如此的幽静、悠远,很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车舆带云走,
关山恣壮行。
康笏南忽然拾得这样两句,想续下去,却再也寻觅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长途跋涉中,他爱生诗兴,也爱借旅途的寂寞,锤炼诗句。所以,对杜工部那句箴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读万卷书,不必是儒;行万里路,才成诗圣。万里行程,那会有多少寂寞,可以从容寻诗炼词!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诗才,一生行路岂止万里,诗却没有拾得多少。所得诗章,他也羞于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这两句,低吟几回,便觉只有三字可留:“带云走”。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康笏南正在寻觅诗句的时候,孙北溟才渐有了些睡意,坐在颠簸的车里,打起盹来了。
包世静武师,一直和镖局两位武师相随而行。这两位武师,一位姓郭,是车二师傅的入门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说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镖局的武友说,不用担心,都是走熟的道。西帮茶马,早将这条官道占住了;江湖上,也靠我们西帮吃饭呢。
包世静忽然问:“时下流行的义和拳呢,二位见识过没有?”
白武师说:“包师傅还没有见识过?豫省彰得府的涉县,即有义和拳设坛,只是,我们此行并不经过。”
“涉县已有拳民?那离我们晋省也不远了!”
白师傅说:“涉县的义和拳,由直隶传入,还不成气候。义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莲教,在豫省有根基。与我们的形意拳相比,他们那八卦拳,不是武艺,而是教帮。春天,我们走镖黎城,入涉县。听说我们是拳师,被邀到乡间比武。武场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麦场间插满黄旗,上面都画了乾卦。列阵聚在四方的人众,都头包黄巾,黄巾之上亦画了乾符。一个被他们唤做大师兄的农汉,将我们请到场中,叫我们验他刀枪不入的神功。”
包武师说:“前不久,我同康二爷曾去拜见车二师傅。车师傅也不信真有刀枪不入之功,更不信练功三五月,便能矢石枪炮,均不入体。可义和拳刀枪不入的说法,却流传得越来越神。”
郭师傅说:“神个甚!那次,农汉要一人对我们两人,还说使什么拳棒刀枪都成。”
包武师问:“他真信自家刀枪不入?”
郭师傅说:“看那一脸自负,是以为自家得了神功。我对他说,按武界规矩,先一对一,如果不敌,再二对一。他答应了。”
“他使的什么兵器?”
“他什么也不使。”
“真要任你们使刀枪去砍他?”
“他空拳,我也空拳。互相作揖行礼后,农汉却没有开打,只是点了三炷香,拈于一面黄旗下。然后,就口念咒语,也听不清念的什么。念了片刻,忽然昏然倒地,没有一点声息了。武场四周的众拳民,亦是静无声息。又过片刻,农汉猛地一跃而起,面目大异,一副狰狞相,又是疯狂跳跃,又是呼啸叫喊。他们说,这是天神附体了。我当时急忙摆出三体站桩式,预备迎敌。但对手只是如狂醉一样地乱跳乱舞,全没有一点武艺章法,你看不到守处,也寻不到攻处。这时候,场子周围的众拳民,也齐声呼啸狂叫。一时间,弄得你真有些六神无主了。”
“六神无主,那你能不吃亏?我们形意拳,最讲心要占先,意要胜人。人家这也是意要胜你,气势占先。”
“谁见过那种阵势!我看他狂跳了几个回合,也就是那样子,没有什么出奇的着数,才定了神,沉静下来。真是心地清静,神气才通。我明白不能去攻他。攻过去,或许能将他打翻,但四周的拳民,一定会狂怒起来。那就更不好应对。我当取守势,诱他攻来,再相机借他发出的狂力,使出顾功,将他反弹回去,抛出场外。”
“那同样要激怒众拳民吧?”
“这我也想好了,在抛出对手后,我也做出倒地状。那就看似一个平手了。如果我使此顾功失手,那他就真有神功。”
“结果如何?”
“当然是如我所想,轻易就将那农汉远远抛出场外。我虽做出倒地状,众人还是发怒了。我急忙来了个鹞形翻身,又一个燕形扶摇,跳到那位农汉前,跪了施礼说:‘大师兄,真是神功,我还未挨着你,你倒腾空飞起!’”
“哈哈哈,你们倒机灵。”
“他们那么多人,不机灵,怎成?”
“跟你交手的那位大师兄,真是没有什么武艺?”
“简直是一个门外生瓜蛋。令人可畏的,是那些头包黄巾的乡民,视这生瓜为神。”
“就是。山东的拳民,大约即靠此攻城掠县。但愿我们此行,不会遭遇那种麻烦。”
“包师傅,你放心,这一路是咱们的熟道。”
毕竟是远行的第一天,人强马壮,日落前,就已攀上盘陀岭。按康笏南的意思,住在了西岩寺。
西岩寺在半山间,刹宇整肃,古木蔽天。尤其寺边还有一丛竹林,更显出世外情韵。暑天,只是它的清凉与幽静,也叫人感到快意。
康笏南稍作洗漱,就来到山门外,居高临下,观赏夕阳落山。但有此雅兴的,也只他一人。
孙北溟已甚疲惫,不愿多动。老亭带了武师们,去拜见寺中长老,向佛祖敬香。几位伙计,也忙着去张罗食宿了。
不过,康笏南觉得,出巡第一日,过得还是很惬意的。
第二日,行九十里,住权店。
第三日,行七十里,住沁州。康笏南拉了孙北溟,又赴当地商界宴席,放言西帮之忧。
第六日,行六十里,到达潞安府。
潞安府有康家的茶庄和绸缎庄。康笏南和孙北溟,住进了自家的天盛川茶庄。其余随从,住进了客栈。康笏南对茶庄生意,没有细加询问,只是一味给以夸嘉。茶庄生意,重头在口外,省内就较为冷清,而林大掌柜又治庄甚严。所以,康笏南一向放心。
潞安庄口的老帮,见老东家亲临柜上,异常兴奋,总想尽量多说几句自家的功绩。可一张嘴,就给老东家的夸嘉堵回去了。太容易得到的夸嘉,叫人得了,也不太过瘾。所以,一有机会,这位老帮还是想多说几句。不幸的是,他一张口,康笏南还是照样拿夸嘉堵他。孙北溟看出来了,也不好说康笏南,只是故意多问些生意上的具体事务,给这位老帮制造一些炫耀自己的机会。
潞安已比太谷炎热许多,但康笏南身体无恙,精神又异常的好。相比之下,孙大掌柜倒显得疲累不堪。
离开潞安,行三日,抵达泽州。泽州比潞安更炎热,花木繁盛硕大,颇类中原景象。康笏南记得,有年中秋过此,居然吃到鲜蟹。一问,才知是从邻近的河南清化镇购来。由泽州下山,就入豫省了,那才要开始真正享受炎热。
但在泽州,孙大掌柜依然是疲惫难消,炎热难耐的样子。赴泽州商界的宴席,他称病未去。
康笏南只好带了包武师去,好像是赴鸿门宴。
见孙北溟这样不堪折腾,康笏南倒很得意。
“大掌柜,平日说你养尊处优,你会叫屈。这还没有出山西,你倒热草了。等下了河南,到了江汉,看你怎么活!”
“我是胖人,天下胖人都怕热,不独我一人娇气。”
“胖,那就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谁养尊处优能有你会养?养而不胖,那才是会养。”
“你这是什么歪理?你是吃喝我们康家不心疼!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秋天来泽州,能吃到活蟹。山西人多不识蟹,咱们晋中一带,就是财主中,也有终生未食蟹者。”
“还说我养尊处优呢,我就没有吃过蟹。”
“你要没有吃过蟹,那我就连鱼也不识了!”
“你看我这一路,只吃清淡的汤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处,吃一处,还要寻着当地的名食吃。真是会享受。”
“能吃,才能走。食杂,才能行远。出远门,每天至少得吃一顿结实的茶饭。你只吃汤水,能走多远?”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汤水。”
“老亭他也娇气了,这一路,还没有我这个老汉精神。”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没有过去,食欲不振。所以,说到他,他也没有言声。
“老亭人家也是老汉了。比起来,还是我孙某小几岁。老东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过两天,就缓过气来了。”
“泽州这个地方,明时也很出过些富商大户。看现今的市面,愈来愈不出息了。”
“泽州之富,靠铁货。洋务一起,这里的冶铁,就不成气候了。早年,还想在这里设庄口,看了几年,终于作罢。”
“泽州试院,非常宏丽。院中几棵古松,更是苍郁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还是在客舍静坐了,喘喘气。”
“看看你们,什么兴致也没有。那日过屯留,很想弯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们一个个蔫枯的样子,也没有敢去。”
“就是春秋时,那个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会在屯留?”
“怎么不会!早年,我去过一次,是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剥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这个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屡不为人识,获刖足之祸,终于不弃,还要泣血求明主,岂知春秋及今,天下哪里有几个明主?”
“和氏之祸,在那些不识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样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邱泰基,他会是不被我们所识的美玉?”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将他错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东台有此次江汉之行。”
“哪里只是因为他!他一个驻外的小掌柜,能关乎西帮之衰?”
“我们行前,邱泰基又跑来见过我。他说,风闻我们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为了自责,决意不再享用假期,愿即刻启程上班,请柜上发落个没人愿去的地方。”
“呵,他这还像长了出息。你把他发落到哪儿了?”
“派到归化庄口,降为副帮。”
“那就好。他毕竟还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们出发那天,他赶来送我们没有?”
“没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会来这种场面出头露面吧?”
离开泽州,是更崎岖险峻的山路,坐车的也只好弃车骑马。午后过天井关,虽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间。夜宿山中拦车镇,又寂静,又凉爽。翌日一早,即启程攀登太行绝顶。虽看尽岩千仞,壁立万丈,众人倒似乎已经习惯,不再惊心动魄。但康笏南还是兴致不减,欣赏着险峻山峰,想起黄山谷两句诗:
一百八盘携手上,
至今犹梦绕羊肠。
今日是同孙北溟相携上此险峰,他老弟却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扫兴。他忽然想起黄山谷,是还惦记着被苏黄激赏的《瘗鹤铭》吗?
山顶有关帝庙,传说签极灵。大家都去抽了一个签。孙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签,好像才终于缓过气来,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下了太行山,气温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带,已像入了蒸笼。这一带属河南怀庆府地面,处于太行之阳,黄河之畔,温热湿润,遍地多是竹林,很类似南国景象。从晋省山地忽然下来,那真有冰炭之异。过沁河时,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惫极了。连镖局的武师拳手,也热草了,蔫蔫的,像丢了魂。孙大掌柜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气象不倒。他出发时说,看先把谁热草!所有人都先于他给热草了。
这真是大出人们意料,都说,老太爷不是凡人!
他说,我要不是凡人,早登云驾雾去了汉口。御热之法,最顶事的,就是心不乱。心不乱,则神不慌,体不热。
说的是有理,可没有修下那种道行,谁能做到呢。
黄昏时候,到达怀庆府。怀庆府古称河内,是由湖广入晋的门户。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时一个很大的铁货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铁货的驼队骡帮,大都从这里启运。所以,康家天成元票庄在此设有分庄。领庄的樊老帮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孙北溟只顾热得喘气,并没有多留意这位樊老帮。洗浴过,吃了接风酒席,孙北溟狠摇大蒲扇,还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过来了。
“你看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欢我们来似的。”
孙大掌柜忙说:“他怎么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够殷勤。”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惧怕我们。”
“这是一个小庄口,连樊老帮,通共派了三个人。你我来到这么一个小庄口,人家能不怕?”
“这位樊掌柜,是什么时候派驻来的?”
“有两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驻甘肃的肃州,太偏远,也太苦焦。换班时,把他换到近处了。樊掌柜是个忠厚的人。”
“多年驻肃州?那他跟过死在肃州的刘掌柜吧?”
“他是多年跟刘掌柜,也最受刘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听了刘掌柜的举荐,才提他做了肃州庄口的副帮。”
“去年,樊掌柜张罗了多少生意?”
“一个小庄口,我记不得了。叫他来,问问。”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问了,小心吓着他。”
肃州,即现在的酒泉。肃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庄设在西北最边远的庄口了。进出新疆的茶马交易,以及调拨入疆的协饷军费,由内地汇兑,一般都到肃州。所以,肃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里过分遥远,又过分苦焦,好汉不愿去,赖汉又干不了。每到换班,大掌柜孙北溟就很犯愁。后来,幸亏有了这位刘掌柜,生意既张罗得好,又愿意长年连班驻肃州。可惜,刘掌柜最后一次上班,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干到头,死在了肃州任上。这叫孙北溟非常内疚,是他把刘掌柜使唤过度了。本来早该调老汉回内地调养身体的。因为好使唤,就过度使唤,太对不住老汉了。所以,除了在刘掌柜身后,破例多保留了几年身股,还对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帮,特别体恤。
说实话,自从把樊掌柜改派怀庆府后,孙北溟真是没有多注意。
康笏南问过后,孙北溟也没有太在意,当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当地商界应酬。席间,他只是略坐了坐,就借故先回来了。
要来柜上账簿一看,孙北溟真吃了一惊。半年多了,这个怀庆府庄口,收存不过三万,交付不到两万,通共才做了不到五万两银子的生意。挂了天成元的大牌,三个人,张罗了多半年,只做了区区五万两生意,岂不成了笑谈!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进门,就看出腻歪了。
他问樊老帮:“怎么就张罗了这点生意?”
樊老帮一脸紧张:“大掌柜,今年不是合账年吗,所以我们收缩生意,不敢贪做。”
“收缩,也不能缩到这种地步!三五万生意,能赢利多少?这点赢利,能支应了你这个庄口的花费,能养活了你们三人?”
“怀庆府不是大商埠——”
“这里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去年,十几万吧,早有年报呈送总号的。”
“一年只张罗了十几万生意?简直是笑谈!”
“这里,不似肃州——”
“樊掌柜,你有什么难处?还是你手下的两个伙友不听使唤?”
“不能怨谁,是我一人没本事——”
“刘掌柜生前,可是常夸嘉你。”
“我对不住刘掌柜。”
孙北溟见樊老帮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责问下去了。
康笏南应酬回来,兴致很好,也没有再问到樊掌柜。
孙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镇,自己亲自查问这样一个小老帮,阵势太吓人了。他就给开封庄口的领庄老帮写了一封信,命他抽空来怀庆府庄口,细查一下账目,问清这里生意失常的原因,报到汉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开封、周口和怀庆府三地设了分庄。开封是大码头,平时也由开封庄口关照另外两个分庄。由开封的老帮来查这件事,总号处理起来,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们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继续南行了。
行前,改雇了适宜平原远行的大轮标车,车轿里宽敞了许多,舒适了许多。所以,经武陟、荣泽,过河到达郑州,虽然气候更炎热,孙北溟倒觉着渐渐适应了。他看老亭的样子,似乎也活过来了。
但到新郑,康笏南中了暑。
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了一服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熬炼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马帮的把势,却不慌张。他招呼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又招呼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惟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融离不开我西帮!我们就是想衰败,天下人也不允许的。”
“大掌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是叫你宽心的话,也是实话。就说上海,当今已成大商埠,与内地交易频繁,百货出入浩大。每年进出银两有近亿巨额,可交镖局转运的现银却极少,其间全赖我西帮票号用异地彼此相杀法,为之周转调度。西帮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大掌柜,你这是叫我宽心,还是气我?天下离不开西帮,难倒西帮能离开天下?”
“洪杨乱时,西帮纷纷撤庄回晋,商界随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诏书,催我们开市。那是谁离不开谁?”
“不用说洪杨之乱了。我们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坐吃,还是有山可吃。”
“大掌柜,你要这样糊涂,还跟我出来做甚!”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的,今年是合账年,老号柜上正忙呢。”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着气我了!”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我没有病,你走吧。老亭——”
老亭应声进来,见老太爷一脸怒气,吃了一惊。
“老亭,你挑一名武师,一个伙计,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听了,更摸不着头脑。看看孙北溟,一脸的不在乎。
“听见了没有?快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赶紧拉了孙北溟出来了。一出来,就问:
“孙大掌柜,到底怎么了?”
孙北溟低声说:“我是故意气老太爷呢。”
老亭一脸惊慌:“他病成这样,你还气他?”
孙北溟笑笑说:“气气他,病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
“你等着看吧。老太爷问起我,你就说我不肯走,要等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这样说,记住了吧。”
老亭疑疑惑惑答应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越想越气。孙北溟今天也说这种话!他难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为我会一病不起?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里是有些焦急。难道自己真的老迈了吗?难道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儿戏似的举动?决心出巡时,康笏南是有一种不惜赴死的壮烈感。别人越劝阻,这种壮烈感越强。可是越感到壮烈,就越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年纪毕竟太大了,真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撑不住了。所以,中暑一倒下,他心里就有了种压不下的恐慌。
现在给孙北溟这一气,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种不服气来。他平时怎么巴结我,原来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还死不了呢。
他问老亭:“孙大掌柜走了没有?”
老亭告诉他:“没有走,说是等老太爷病好了才走。”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可更来气: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这样气了两天,病倒见轻了。
听说康老太爷病见轻了,孙北溟就一脸笑意来见他。
康笏南沉着脸说:“大掌柜,你怎么还不走,还想气我,是吧?”
孙北溟依然一脸浅笑:“我不气你,你能见轻呀?上年纪了,中点暑,我看也不打紧,怎么就不见好呀?就差这一股气。”
“原来你是故意气我?”
“老东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这次中暑病倒,怎么也像村里老汉一样,老在心里吓唬自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鬼!我哪里吓唬自己来?”
“我跟你几十年了,还能看不出来?我知道,我一气你,你就不吓唬自己了,英雄本色就又唤回来了。”
“大掌柜,你倒会贪功!不是人家广升远的药好,倒是你给我治好了病?你去哄鬼吧!”
“哈哈哈!”
离开新郑,到达许州后,就改道东行,绕扶沟,去周家口。周家口不是小码头,康家的票庄、茶庄,在周口都有分庄。
虽说越往前走,气候越炎热,但大家显然都适应了这种炎夏的长途之旅。没有谁再生病,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康笏南就希望多赶路,但孙北溟不让,说稳些走吧,这么热的天,不用赶趁。
康笏南就向车老板和镖局武师建议,趁夜间有月光,又凉快,改为夜行昼歇,既能多赶路,也避开白天的炎热,如何?他们都说,早该这样了,顶着毒日头赶路,牲灵也吃不住。康笏南笑他们:就知道心疼牲灵,不知道心疼人。
于是,从许州出发后,就夜里赶路,白天住店睡觉。
白天太热,开始都睡不好觉。到了夜里,坐在车里,骑在马上,就大多打起瞌睡来。连车老板也常坐在车辕边,抱了鞭杆丢盹,任牲灵自家往前走。只有康笏南,被月色朦胧的夜景吸引了,精神甚好。
那日过了扶沟,转而南下,地势更平坦无垠。只是残月到夜半就没了,朦胧的田野落入黑暗中,什么也现不出,惟有寂静更甚。
寂历帘栊深夜明,
摇回清梦戌墙铃。
狂风送雨已何处?
淡月笼云犹未醒。
康笏南想不起这是谁的几句诗了,只是盼望着能有一场雨。难得有这样的夜行,如有一场雨,雨后云霁,淡月重出,那会是什么味道!这样热的天,也该下一场雨了。自从上路以来,似乎还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中原这样夏旱,不是好兆吧。
没有雨,有一点灯光,几声狗叫也好。很长一段路程,真是想什么,没有什么。康笏南也觉有瞌睡了。他努力振作,不叫自己睡去,怕夜里睡过,白天更没有多少睡意。
就在这时,康笏南似乎在前方看到几点灯光。这依稀的灯光,一下给他提了神。这样人困马乏地走,怎么就快到前站练寺集了?
他喊了喊车倌:“车老板,你看看,是不是快到练寺集了?”
车倌哼哼了一声什么,康笏南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又喊了喊,车老板才跳下辕,跑到路边瞅了瞅,说:“不到呢,不到呢。”
康笏南就指指前方,说:“那灯光,是哪儿?”
“是什么村庄吧?”
车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跳上车辕:“老掌柜,连个盹也没有丢?真精神,真精神。”
康笏南还没有对答几句,倒见车倌又抱了鞭杆,丢起盹来。再看前方灯光,似乎比先前多了几点,而且还在游动。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定神仔细望去,可不是在游动!
那也是夜行的旅队吗?再一想,觉得不能大意。几位武师,没有一点动静,也在马上打盹吧?
康笏南喊醒车倌,叫他把跟在车后的伙计招呼过来。
伙计下马跑过来。康笏南吩咐把包师傅叫来。
包世静策马过来,问:“老太爷,有什么吩咐?”
“包师傅,你们又在丢盹吧?”
“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看前方,那是什么?”
包世静朝前望了望,这才发现了灯光。
“快到前头的练寺集了?”
“还没睡醒吧?仔细看看,那灯火在动!”
包世静终于发现了灯火在游动,立刻警觉起来,忙说:“老太爷放心,我们就去看个究竟!”
康笏南从容说:“你们也先不用大惊小怪,兴许也是夜行的旅人。”
包世静策马过去,将镖局两位武师招呼来,先命马车都停下,又命四个拳手围了马车站定。
包世静问两位武师:“你们看前方动静,要紧不要紧?”
白师傅说:“多半是夜行的旅人。就是劫道的歹人,也没有什么要紧。没听江湖上说这一段地面有占道的歹人呀!”
“会不会是拳民?”
郭师傅说:“在新郑,我寻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他们倒是说,太康一带也有八卦拳时兴。”
“太康离扶沟,没多远呀!”
郭师傅说:“太康在扶沟以东,我们不经过。我跟朋友打听扶沟这一路,他们说,还没传到这头。这头是官道,官府查得紧。”
包世静听了,说:“那我们也不能大意!”
白师傅说:“包师傅你就放心。我和郭师兄早有防备的,斗智斗勇,我们都有办法。”
郭师傅就说:“我先带两名拳手,往前面看看,你们就在此静候。”
说完,就叫了两个拳手,策马向前跑去。
这时,白武师已从行囊中取出四条黄绸头巾,交给包世静一条,天成元的三位伙计,也一人分给一条。他交待大家,先收藏起来,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再听他和郭师傅的安排。
包世静就着很淡的灯光,看了看,发现黄绸巾上画有“乾”卦符,就明白了要用它做什么。
“白师傅,怎么不早告我?”
“这是以防万一的事,早说了,怕两位老掌柜惊慌。”
“他们都是成了精的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
正说着,孙北溟大掌柜过来了:“师傅们,怎么停车不走了,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忙说:“什么事也没有。这一路,大家都丢盹瞌睡的,怕走错了道,郭师傅他们跑前头打听去了。”
孙大掌柜打了个哈欠,问:“天快亮了吧?”
“早呢。”
“前站到哪儿打茶尖?”
“练寺集吧。”
“还不到?”
“这不,问去了。”
孙大掌柜又打了个哈欠,回他的车上去了。
这同时,老亭已经来到康笏南的车前。
“老太爷,还是连个盹也没有丢?”
“你们都睡了,我得给你们守夜。前头是什么人,问清了吗?”
“听说镖局的郭师傅问去了,多半也是夜行的旅人吧。”
“还用你来给我这样说,这话是我先对他们说的。前方的灯光,也是我先发现的!老亭,这一出来,你也能吃能睡了?”
“白天太热,歇不好,夜里凉快,说不敢睡,还是不由得就迷糊了。”
“还说热!真是都享惯福了。嫌热,那到冬天,咱们走趟口外。”
“老太爷是不是嫌太放任众人了?”
“酷暑长旅,不宜责众过苛。只是,你也不能放任了吧?”
“该操的心,我哪敢疏忽了!”
“六月二十七,无论到哪儿,也得用枸杞煎汤,叫我洗个澡。不能忘了。”
“记着呢。”
在炎夏的六月二十七,用枸杞煎汤水沐浴,据说能至老不病。康笏南坚持此种养生法,已有许多年了。这次出来,特意叫老亭给带了枸杞。
正说话间,传来急驰的马蹄声。是跟着郭武师的一个拳手,策马跑回来了。他喘着气,对白武师说:“白师傅,前头那伙人,果然是信八卦拳的拳民!”
包世静立刻说:“真是拳民?”
白武师就问:“郭师傅呢?他有什么吩咐?”
“郭师傅正跟他们交涉呢。那伙人说,他们是奉命等着拦截潜逃的什么人,谁过,也得经他们查验。”
包世静说:“他们是不是要买路钱?”
“我看不准,反正都包着红布头巾,够横,不好说话。”
白武师说:“快说郭师傅怎么吩咐?”
“郭师傅让包起黄头巾,护了车马,一齐过去。”
白武师便招呼大家:“就照郭师傅说的,赶紧行动,但也不用慌。”
包世静就跑过去,把消息告诉了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老太爷当然很平静,说:“想不到,还能见识一回八卦拳,够走运。”孙大掌柜就有些惊讶,问:“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吧?”
包世静掏出那条黄绸头巾,说:“放心吧,镖局的武师们早有防备的。”
武师、拳手和三个伙友,都包上黄头巾。之后,白师傅打头,包世静殿后,拳手、伙友分列两厢,这样护着四辆标车,向前走去。
没有走多远,十几个火把已经迎过来了。火把下,有二十来位头包红巾的农汉围了上来。红巾上,画着“坎”卦符。郭武师和一个年轻的汉子正在说什么。那汉子,清瘦单薄,神色是有些横。
康笏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孙大掌柜虽心里有些急,但也只能稳坐不动。
老亭当然不能坐着不动,但刚跳下车来,郭武师就赶过来,对那位粗汉说:“这就是我们的师傅,道法高深得很。”说着,就给老亭施了个礼,说:“拜见师傅,我们遇见同道了,这位壮士也是个得道的大师兄。”
老亭扬着脸,问:“小兄弟,他冒犯了你吗?”
那汉子说:“有几个作恶的二毛子,从太康偷跑出来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
老亭仍扬着冷脸,问:“你看我们谁是?”
年轻汉子也依然一脸凶相,走到康笏南和孙北溟坐的车前,叫举来火把,向里张望。
郭武师说:“这是我们师傅的两位师爷,读书写字的。”
老亭就说:“二位也下车吧,叫这位小兄弟认一认。”
康笏南下来,笑吟吟地说:“好一个少年英雄!”
孙北溟下来,只是一脸的冷漠,没有说话。
郭武师说:“看清了吧?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那汉子又去看装行李的车。包世静要拦挡,白武师暗中拉住了。行李车也看过了,汉子还是一脸凶相。
老亭问:“我们能走了吧?”
“等天亮了再说!”汉子的口气很蛮横。
包世静又要冲前去,白武师拉住他。
郭武师就说:“等天亮也不怕。只是,我们要趁夜间凉快赶路。你信不过我们的人,那你能信得过我们的‘乾’卦拳吧?师傅,”郭武师抱拳向老亭施了个礼,“我请来祖师,与这位大师兄说话了。”
说完,他就向东垂手站直,嘴唇微动,好像是在念咒语。跟着,两颊开始颤抖,面色变青,双眼也发直了。见这情状,那十几个火把都聚拢过来。只见郭武师忽然向后直直倒下,合目挺卧在地,一动不动。
很有一阵,他的手脚才微微动起来,渐渐地,越动越急促。到后来,又突然一跃而起,如一根木桩,站立在那里。片刻后,大声问:
“你们请我来此,做甚?”发声洪亮粗厉,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了。
白武师忙过来,跪下,说:“神祖降临,法力广大,我们愿领教一二。”
“看着!”
郭武师大喝一声,即换成形意拳的三体站桩势,先狂乱跳跃一阵后,就练了一套虎形拳。腾跃飞扑间,时而逼近这个,时而逼近那个,直叫那些农汉惊慌不止,连连后退。临收拳时,还使了一个掌上崩功,瞬间将一农汉手中的火把,弹向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光弧,更引起一片惊叫。
郭武师收拳后,白武师又跪下说:“请神祖使刀棒,叫我们再领教一回。”
郭武师用更洪厉的声音说:“你等可使刀棒,我不使!”
白武师就请那位年轻的大师兄,先使长棒去攻。农汉已有些犹豫,白武师说:“你是得道的人,神祖伤害不着你,演习法力呢,尽可攻打,不用顾忌!”
这个单薄的汉子,接过一条棍棒,向东站了片刻,念了几句咒语,就使棒向郭武师胡乱抡来。郭武师不动声色,从容一一避过,不进,也不退,双手都一直垂着。如此良久,见那汉子已显疯狂状态,郭武师便瞅准了一个空当,忽然使出一记跟步炮拳,逼了过去,将对手的棍棒击出了场外。趁那汉子正惊异的刹那间,又腾空跃起,轻轻落在对手的身后。
那汉子发现郭武师忽然不知去向,更慌张了,就听见身后发出洪厉声音:
“你只得了小法力,还得勤练!”
那汉子还没有退场,白武师已提剑跃入场中,演了一套形意剑术。郭武师依然垂立了,不大动,只是略做躲避状。收剑时,当然是白武师剑落人倒,败下阵来。
“尔也是小法力,不可作恶!已耽搁太久,我去了。”
说毕,郭武师就颓然倒地。
白武师赶紧高声喝道:“快跪送神祖!”
这一喝,还真把所有在场的人威慑得跪下了。那边二十来个农汉,这边武师、拳手、伙友、车倌,连老亭、康笏南、孙北溟,全都跪下了。
等郭武师缓过神来,那些农汉当然不敢再阻拦了,只是想挽留了到村庄住几天,教他们法术。
郭武师说:“我们是奉了神祖之命,赶往安徽传教,实在不敢耽搁!”
重新上路后,老亭就说:“几个生瓜蛋,还用费这样的劲,演戏似的!叫我看,不用各位师傅动手,光四位拳手,就能把他们扫平了。”
郭武师说:“扫平他们几个,当然不愁。就真是遇了这样一二十个劫道的强人,也不愁将他们摆平。可这些拳民背后,谁知道有多少人?整村整县,都漫过来,怎么脱身?所以,我们商量出这种计策,以假乱真,以毒攻毒。”
包世静说:“老亭,你刚才装得像!”
康笏南说:“我喜欢这样演戏,就是戏散得太早了。”
虽然这样,在周家口还是没有久留。
周家口是大庄口,康家的票庄,在此就驻有十几人,生意一向也张罗得不赖。只是近来人心惶惶,生意不再敢大做。西帮在此地的其他字号,也都取了收缩势态。康笏南对这里茶庄、票庄的老帮,只是一味夸嘉了几句,没有再多说生意。他说得最多的,还是练寺集的遭遇,说得眉开眼笑,兴致浓浓。
孙北溟给周家口老帮的指示,也只是先不要妄动,不要贪做,也不要收缩得过分厉害,特别不要伤了老客户。等他和老东台到汉口后,会有新指示传给各码头的。
在周家口打听时,虽然有人说信阳、南阳一带,也有八卦拳流行,但到汉口的一路,大体还算平安。特别是进入湖北后,一路都见官府稽查“富有票”、“贵为票”的党徒。两票中嵌了“有为”二字,系康梁余党。官兵这样严查,道路倒安静一些。
六月二十七,正是过豫鄂交界的武胜关,所以老亭为康笏南预备枸杞汤浴,是在一个很简陋的客栈。康笏南沐浴后,倒是感觉美得很。他请孙北溟也照此洗浴一下,孙北溟推辞了,说他享不了那种福。
康笏南笑他:“我看你是怕热水烫!盛夏虽热,阴气已开始复升。我们上年纪人,本来气弱,为了驱热,不免要纳阴在内。这样洗浴,就是为祛阴护元。我用此方多年了,不会骗你!”
孙北溟虽然不听他说,康笏南还是仿佛真长了元气,此后一路,精神很好。
到达汉口,已是七月初九。两千多里路程,用去一个月稍多,比平常时候要慢。只是,时值酷暑,又是两个年迈的老汉,做此长途跋涉,也算是一份奇迹了。西帮的那些大字号,已经指示自家的驻汉庄口注意康家的这次远行。内中有一种意味,好像是不大相信康笏南和孙北溟真能平安到达汉口。所以,他们到达汉口后,在西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上海开埠以前,京师、汉口、苏州、佛山,是“天下四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国中四个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汉口水陆交汇,辐射南北,又居“四聚”之首。所以,天成元票庄的汉号老帮陈亦卿,虽貌不惊人,那可不是等闲之辈。这里的庄口,人员也最多,老帮之下,副帮一人,内、外账房各二人,信房二人,跑市二人,跑街四人,招待二人,管银二人,小伙计二人,司务八人,共计二十七人之多。
老东家和大掌柜的到来,叫字号上下这二十来个掌柜伙友,尤其是招待、司务,忙了个不亦乐乎,还是忙不赢。
千里跋涉,本来已人困马乏,又掉进了汉口这样的大火炉。所以,光是降温驱暑,就够忙乱了,还得应付闻讯而至的宾客。陈老帮一般都挡驾了,说先得叫两个老汉消消乏,洗洗长路征尘,歇息几天。
只休歇了两日,康笏南就坐不住了,要外出访游。
为了叫他再养息几天,陈亦卿老帮说:“你去见谁呢,官场商场有些头脸的人物,多去避暑了。”
康笏南说:“那我去看长江。杨万里有句诗说,‘人言长江无六月,我言六月无长江。’还说,‘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复成汤。’难得在这六七月间,来到长江边上,我得去看看,那些西洋轮船泊在热汤似的江水中,是一种什么情形。”
陈亦卿说:“西洋轮船,它也怕热。老东台想看轮船,那就等个阴凉天。顶着汉口这能晒死人的日头,去看轮船,还不如寻个凉快的地方,去见位西洋人。”
“见西洋人?不是传教士吧?这些洋和尚,正招人讨厌呢。”
“不是传教士,是生意人,跟咱们同业,也做银钱生意。他在英人的汇丰银行做事,叫福尔斯。听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来汉口,一定要拜见。老东家要是坐不住,我看就先见见这位福尔斯,还算个稀罕人。西帮那些同业老帮,以后再见也无妨。老东台看如何?”
“陈掌柜,你跟他有交情?”
“有交情是有交情,也都是为了做生意。咱号遇有闲资放不出去,有几回就存到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生些利息。交易都两相满意。”
“我们没有像胡雪岩那样,借西洋银行的钱吧?”
“在汉口,我们西帮银钱充裕,很少向他们拆借。”
“陈掌柜张罗生意是高手,那就先见见这个洋人。你们总说西洋银行不能小觑,今日就会会他。你问问孙大掌柜,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老东台去,他能不陪了去?”
“我是怕他还没有缓过气来。你不知道,他没我耐热!”
康笏南和孙北溟来汉口见的第一位宾客就是洋人,陈亦卿为何要这样安排?
原来他和京号的戴膺老帮,都早已感到西洋银行的厉害了。他二位在国中最大的两个码头领庄,不光是眼看着西洋银行夺去西帮不少利源,更看到西洋银行的运作章法,比西帮票号有许多精妙处。西帮靠什么称雄天下?还不是靠自家精致的章法和苛严的号规!可自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日渐显出西帮法度的粗劣不精来。西帮若不仿人家的精妙,维新进取,只怕日后难以与之匹敌的。
就说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于今资本、公积加另预备股本,总共拥资已达二千五百多万两之巨。其一张股票,原作价二百二十五两,现今已涨至二百六十两。沪上、汉口各码头华人,多信汇丰,不信本地钱庄。就是西帮票庄,许多时候也不得不让它几分。
前年,盛宣怀已获朝廷允准,在上海开办了中国通商银行,那是全仿西洋的银行。盛宣怀设通商银行,头一个目的,就是想将省库与国库间的官款调动,全行包揽去,这就是冲着西帮来的。好在它开张两年,很不景气。西帮兜揽官款有许多巧妙,各省也不会轻易相信盛宣怀。但这是一个不能轻看的兆头!西洋银行与官家银行,一旦成两相夹击之势,西帮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陈亦卿与戴膺早已多次联络,达成一个维新动议:天成元票庄,何尝不可改制为天成元银行?或者联络几家西帮中大号,集股合组一间西洋式银行?只是,他们几次上达总号的孙大掌柜,都无回音。现在是天赐良机了,老东家和大掌柜一同来到汉口,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他们宣传西洋银行的精妙。
不过,汇丰银行的这个福尔斯先生,倒不是陈亦卿策动来的。他真是很想见见西帮这等神秘的巨头。
那日的相见,陈亦卿安排在一家临湖的酒楼,三面是水,四方来风,到底凉快一些。康笏南和孙北溟都是一身薄绸衣衫,那福尔斯却紧裹了西洋礼服,这叫康笏南很感动,就说:
“赶紧宽衣吧,不用这样讲究,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
陈亦卿赶紧把康笏南的话,对福尔斯说了一遍。
康笏南就问:“他听不懂咱们中国话呀?”
陈亦卿说:“他会说中国话,我是怕他听不懂你的太谷话。”
福尔斯笑了,说:“我能听懂,太谷,祁县,平遥,是中国金融的大本营,我们在贵国做金融生意,听不懂太谷话,那还成?”
康笏南高兴了,说:“能听懂,那就好。我说呢,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光靠通事给你翻话,那见面有甚意思!听懂了我的话,那就换身宽大、凉快的衣裳吧。不用受那份罪,捂那么热!”
福尔斯说:“我们在汉口,已经热习惯了。你们太谷,夏天一定很凉爽吧?早想去贵省的祁、太、平旅行一趟,一直没有去成。”
孙北溟说:“那你夏天要避暑,就来我们太谷吧,敝号会当贵宾招待你。”
康笏南也说:“可不是呢,在太谷,还不觉怎么凉快,可一跟这汉口比,咱太谷真成了清凉胜境了。福尔斯掌柜,你还是脱了礼服吧,我看着还热呢。”
福尔斯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那我就听康掌柜的,只穿衬衣了,真对不起。”
见福尔斯终于脱去紧裹着的外衣,康笏南才松了一口气。真是,穿裹那么紧,看着都热。他笑了说:
“这就好了,随便些,不用客气。你在你家银行,是几掌柜?”
陈亦卿忙说:“福尔斯先生是汇丰汉口分行的帮办,类似咱号的二掌柜,又比二掌柜地位高。”
孙北溟问:“那他顶了多少身股?”
陈亦卿说:“英人银行,未设身股,只发辛金,不过辛金颇丰厚的。”
康笏南说:“你们银行的掌柜是谁,我能不能会一会?”
陈亦卿忙说:“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掌柜,避暑去了。”
福尔斯也忙说:“我们在汉口,只是间小分行。经理也是小人物,他汉话也说得不熟,所以由我来代他拜见二位大掌柜,请多包涵。”
康笏南说:“你们还是小生意?把庄口从英国开到我们汉口了,还是小生意!”
福尔斯笑了笑说:“你们天成元大号,不是也把分号开到了俄国的莫斯科吗?你们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号开到日本的,也有开到南洋的。”
康笏南也笑了:“福尔斯掌柜,你倒会说话!”
福尔斯说:“我来中国三十年了,来汉口也十多年,对你们山西票帮,真是敬佩无比。以我在中国三十年的经验,还想不起一件山西票号失利的事。我们失利的事,有多少!”
孙北溟就说:“自你们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我们失利的事,还少啊?光是我们西帮一向独占的利源,被你们分去了多少!以前贵东印度公司来汉口采买茶叶,购茶款项一向由我西帮从广州汇兑来汉口,再兑羊楼洞。现在,你们在汉口每年采买的茶叶,只是宜红茶一宗,就有七八十万箱吧,可巨款的汇兑,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福尔斯说:“孙掌柜,我们汇丰、麦加利、道胜,还有法国的法华银行,也常常托你们西帮票号汇兑款项的。”
孙北溟说:“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福尔斯说:“到底是巨头说话,听这种口气,都叫我们害怕!在汉口,你们十几家西帮票号,可调度的资金就在七八百万两!你们动一动,汉口的金融就地动山摇。我们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康笏南就说:“福尔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楼洞、羊楼司一带茶场,最早还是由我西帮开垦。早年间,我西帮往蒙俄销茶,多是在福建、江西采买。路途遥远,运费太大,我们北方的驼队马帮,也不堪江南之泥泞燠热。西帮先人途经蒲圻羊楼司、羊楼洞一带,发现此地临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颇类闽、赣茶场天时地利。于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种闽赣良茶。自此,鄂南才成产茶重镇,汉口才成外销茶货的大码头。”
福尔斯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正是你们西帮如此伟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康笏南说:“我们康家,就是靠茶庄起家,你也知道?”
福尔斯说:“当然知道。不然,我和陈掌柜还能算朋友?”
孙北溟说:“我们西帮经营数百年的茶货生意,就是被你们英商俄商日渐夺去。我们移师票号,又历百年创业,刚把生意做遍天下,你们西洋银行,又来夺占我们的利源。真是步步紧逼啊!”
福尔斯又笑了:“那是因为贵国的红茶,太美妙了,已经成为我们欧人须臾不能离开的饮品。我们只是步你们西帮后尘而已。”
康笏南说:“福尔斯掌柜,你太会说话。”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太会做生意!”
康笏南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托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托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们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象!”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陈亦卿真是没有想到,这位福尔斯在整个酒席期间都是这样恭维西帮,恭维天成元,恭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平时对票号体制的指摘,对银行优越处的谈论,怎么一句也不提了?出于客气和礼节吗?
不过,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爽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托,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托。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折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爽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折子,急人所难,又与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饷、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
“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吗!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兴建的芦汉铁路了吧?过几年,你再来汉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车了,免了长旅之劳。”
“我们见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务,那是名闻国中的。制台修此芦汉铁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
“认了也不吃亏吧?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舍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
“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鉴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版。”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
“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张大人也只是说,愚民所为,不足畏惧。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去,已复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大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大才,不受官场掣肘,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骋!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那些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