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
“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
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应该是知父莫如子。六爷,你就这样不识你家老太爷的本相?他一生听过谁的劝说,又有谁能劝说了他?这种事,我可效劳不起。念你的书吧。”
“今天父亲还问我,何老爷对我的前程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
“我说,何老爷总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爷,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看何老爷天天都在心里这样说。这叫知师莫如徒!”
“六爷,我何尝嫌你笨过?正是看你天资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业。想在儒业一途,横空出世,谁太痴了也不成。儒本圣贤事,演化到今天,已经不堪得很了。其中陈腐藩篱,世俗勾当,堆积太多。你再太痴,太诚,那只有深陷没顶,不用想出人头地。当年,我久疏儒业,已经在你家天成元票庄做到京号副帮,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乡试,不料竟中了举!何以能中举?就是九个字:不痴于它,格外放得开!”
“何老爷,我去念书了。”
六爷说毕,赶紧离开了何老爷。不赶紧走,何老爷还要给他重说当年中举的故事。
何开生是在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乡试中的举。那时,他的确是在天成元票庄做京号副帮,已顶到六厘身股。因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际,在京师官场常能兜揽到大宗的库银生意,所以孙北溟大掌柜也就让他长年驻在京号。他驻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与京城的会试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晋之时,也正是京师会试张榜的日子。
那时节,金榜有名的贡士,春风得意,等待去赴殿试。落第举子,则将失意的感伤,洒满了茶馆酒肆。京城一时热闹极了。何开生和京号伙友们,不免要打听晋省乡党有几人上榜,哪一省又夺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没有值得早作巴结的人选。然后,何开生就带着这些消息,踏上回晋的旅程了。
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试,山西中试者,又是出奇的少。京号的伙友,就有些丧气。七嘴八舌,指责了乡党中那一班专攻仕途的举子太无能,太不争气,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历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何老爷的六厘身股,还可保留一年。
何开生听到这样的结果,几乎疯了。弃商求仕这样的傻事,他是连想都没有想过!驻京多年,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客串乡试,本是为康家,为天成元票庄争一份荣耀,哪里是想做官老爷!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号的老帮。现在离这样的理想,已不遥远,忽然给请出了字号?半生辛劳,全家富贵,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不是开除出号,甚于开除出号!叫天成元开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号求职,现在顶了这样一个举人老爷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这个空头功名,你能退给朝廷吗?
中举的头两年,何开生一直疯疯癫癫,无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请他做了康氏家馆的塾师。礼金不菲,也受尊敬,可与京号副帮生涯比较,已是寥落景象了。
何开生就教职后,康笏南让六爷行了拜师礼。可六爷对这样一位疯疯癫癫的老爷,实在也恭敬不起来。不过,乡试逼近,何老爷当年那一份临场格外放得开,倒也甚可借鉴。
可惜,何老爷把他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是正途进士,官虽然只做到知县及州府的通判,不过六七品吧,但对康家轻儒之风,她一直很不满意。所以,六爷从小就被晓以读书为圣事。母亲早逝后,他的奶妈将这一母训一直维持下来。
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凄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强求,只是奶妈就不高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仆,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情,转达问候。
不过,从大哥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系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爷找过不少借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托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情上,总得尽力劝一劝吧。
他就对老夏说:“这事你得跟二爷说。大老爷是世外人,二爷他就得出面拿主意。他挑头,我们也好说话。”
老夏说:“二爷他是没主意的人。还说,他是武夫,说话老太爷不爱听。我又找四爷,他也说,他的话没分量,劝也白劝。他让我去见孙大掌柜,说大掌柜的话,比你们有分量。可求孙大掌柜,也得你们几位爷去求!我有什么面子,能去求人家孙大掌柜?”
“二爷、四爷,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说话还没分量,我一个蒙童,说话能管用?”
“六爷你小,受人疼,说不定你的话,老太爷爱听。”
六爷在心里说:老太爷能疼我?“在吃饭时,我已经劝过多次了,老太爷哪会听我的!还是得二爷出面,他拿不了主意,也得出面招呼大家,一道商量个主意。”
“请二爷出面,也得四爷和六爷你们请呀!”
“那好,我们请。明天早饭时,等老太爷吃罢先走了,我就逼二爷。到时候,老夏你得来,把包师傅也请来。你们得给我们出出主意。”
“那行。六爷,就照你说的。”
次日早饭,康笏南又先于各位爷们来到大膳房。但在进餐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进食颇多,好像要显示他并不老迈,完全能顺利出巡。进食毕,康笏南先起身走了。
大老爷照例跟着离了席。
二爷也要走,被六爷叫住了:“二哥,你去劝说过老爷子没有?”
二爷说:“除了在这里吃饭,我到哪儿去见?”
六爷说:“二哥你武艺好,就是飞檐走壁吧,还愁进不了老院?”
二爷说:“老六,你嘴巧,有文墨,又年少,可以童言无忌,你也该多说。”
四爷说:“我们几个,就是再劝,也不顶事。”
六爷说:“不顶事,我们也得劝,这是尽孝心呀!大哥他是世外人,我们指靠不上,就是有什么事了,世人也不埋怨他。我们可就逃脱不了!二哥,你得挑起重任来。我们言轻,老爷子不爱听,但可以请说话有分量的人来劝老太爷。”
说话间,老夏和包师傅到了。大家商量半天,议定了先请三个人来。头一位,当然是孙北溟大掌柜。再一位,也是大掌柜,那就是康家天盛川茶庄的领东林琴轩。康家原由天盛川茶庄发家,后才有天成元票庄,所以天盛川大掌柜的地位也很高。第三位,是请太谷形意拳第一高手车毅斋武师。车毅斋行二,在太谷民间被唤做车二师傅,不仅武艺高强,德行更好,武林内外都有盛名。康笏南对他也甚为敬重。
力主请车二师傅来劝说康老太爷的,当然是二爷和包师傅。他们还有一层心思,万一劝说不动,就顺便请车二师傅陪老太爷出巡,以为保驾。所以,出面恭请车二师傅,二爷也主动担当了,只叫包师傅陪了去。
恭请两位大掌柜的使命,只好由四爷担起来,老夏陪了去。
六爷呢,大家还是叫他“倚小卖小”,只要见了老太爷的面,就劝说,不要怕絮烦,也不要怕老爷子生气。
这样的劝说阵势,六爷很满意。
康二爷究竟是武人,领命后,当天就叫了包师傅,骑马赶往车二师傅住的贯家堡。
贯家堡也在太谷城南,离康庄不远。贯家堡历来以艺菊闻名,花农世代相传,艺法独精。秋深开花时,富家争来选购。车二师傅虽为武林豪杰,也甚喜艺菊。他早年也曾应聘于富商大户,做护院武师。后来上了年纪,也就归乡治田养武。祖居本在贾家堡,因喜欢艺菊,竟移居贯家堡。除收徒习武外,便怡然艺菊。这天,康二爷和包世静来访时,他正在菊圃劳作。
因为常来,二爷和包师傅也没怎么客气,径直就来到菊圃。见车二师傅正在给菊苗施肥水,二爷捡起一个粪瓢,就要帮着干。吓得车二师傅像发现飞来暗器一样,急忙使出一记崩拳挡住了。
“二爷,二爷,可不敢劳你大驾!”
“这营生,举手之劳,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二爷,快把粪瓢放下。我这是施固叶肥水,为的就是开花后,脚叶肥壮不脱落。你看这是举手之劳,实在也有讲究。似你这毛手毛脚,将肥水洒染到叶片上,不出几天,就把叶子烧枯了,还固什么叶!”
二爷舀了些肥水闻了闻:“稀汤寡水,也不臭呀,就那么厉害?”
车二师傅说:“这是用煺鸡毛鹅毛的汤水沤成的。就是要沤到秽而不臭,才能施用。”
“真有讲究。那我们帮你锄草?”
“不用,有两个小徒锄呢,没有多少活计。艺菊实在也是颐养性情,出力辛苦倒在其次。二位还是请吧,回寒舍坐!”
包世静就说:“师傅,就在菊圃的凉棚坐坐,也甚好。”
康二爷也说:“就是,这里风凉气爽,甚美。”
“那就委屈二位了。”车二师傅也没有再谦让,喊来一个小徒弟,打发回去提菊花凉茶。
三人就往凉棚里随便坐了。天虽是响晴天,但有清风吹拂,也不觉闷热。菊圃中,那种艾蒿似的香草气息,更叫人在恬静中有些兴奋。
车二师傅说:“二位今天来,不是为演武吧?”
二爷说:“演武也成,可惜,我们哪是你的对手!”
包世静就说:“康二爷今天来,实在是有求于师傅。”
车二师傅忙说:“二爷,我说呢,今天一到,那么殷勤。说吧,在下能效劳的,一定听凭吩咐。我们都不是外人了。”
二爷就赶紧起身作揖,道:“车师傅这样客气,我真不敢启口了。”
包世静就说:“二爷今天来,不是他一人来求师傅,还代他们康家六位爷,来恳求师傅!”
车二师傅也忙起身还礼,“说得这样郑重,到底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说:“康家的老太爷,年逾古稀了。近日忽然心血来潮,要去出巡各码头的生意。说走,还就要走,天正一日比一日热,他也不管,谁也劝说不下。二爷和我直给老爷子说,晋省周围,直隶、河南、山东,眼下正不宁静,拳民起事,教案不断,说不定走到哪儿,就给困住了。连这种话,老爷子也听不进去。全太谷,能对他说进话的,实在也没有几人。但师傅你是受他敬重的,你的话,他听。”
“原来是这种事,还以为叫我擒贼御敌。我一个乡间武夫,怎么想到叫我去做说客?你们知道,我不善言辞。再说,这也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如何置喙!”
二爷立刻说:“家父对车师傅真是敬重无比,不光是敬仰你的武艺,更看重你的仁德。他肯练形意拳健身,实在也是出于对车师傅的崇拜。”
包世静也说:“康家没人能说动老太爷,才来请师傅你!”
车二师傅想了想,说:“这个说客,我不能当。不是我不想帮忙,以我对康老太爷的了解,在这件事上,他也不会听我劝。因为这是关乎你们康家兴衰的一个大举动!看看现在祁太平那些豪门大户吧,还有几家不是在做坐享其成的大财东?他们谁肯去巡视外埠码头的生意?就是去了,谁还懂生意?他们都只会花钱,不会挣钱了。”
包世静说:“二爷他们也不是反对老太爷出巡,只是想叫他错过热天。就是跑高脚,拉骆驼,也要避开暑热天。”
车二师傅说:“康老太爷选了暑热天出巡,说不定是有意为之,要为西帮发一警示。如果不是有意为之,当真不将寒暑放在话下,那就更有英雄气概。”
二爷说:“我们是担心他的身体。”
车二师傅问:“令尊大人一直坚持练拳吗?”
二爷说:“可不是,风雨无阻,一日不辍。”
“饭量呢?”
“食量还不小。”
“睡眠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
包世静说:“我看老太爷气色甚好。”
车二师傅说:“叫我说,你们就成全了老太爷吧,恭恭敬敬送他去出巡。他年轻时常出外,南南北北,三江四海,哪儿没有去过?尤其是口外的蒙古地界,大库仑、前后营,跑过不少回。风雨寒暑,他还怕?虽说年纪大了,但你们练武都知道,除了力气,还得有心气。老太爷心气这么大,不会有事。西帮商贾凭什么能富甲天下?除了性情绵善,就是腿长,跋涉千万里,辛勤贸易,一向是平常事。二爷,令尊为你们兄弟取名元、先、光、允、尧、龙,都是长腿字,还不是期望你们不要丢了腿!”
二爷说:“老太爷忽然要这样冒暑出巡,分明是不满于我们。”
车二师傅说:“是,也不尽是。二爷,你要尽孝心,何不跟随了老爷子,远行一趟,也会会江湖武友?”
二爷说:“哪次老太爷出巡,我不愿随行了伺候?人家看不上我,不叫我去。车师傅,这次家父如若执意出巡,不知师傅肯不肯屈尊同行,以壮声威?”
包武师也说:“师傅如可同行,那会成为西帮一件盛事!”
车二师傅笑了笑说:“我一介农夫,能壮什么声威,成什么盛事!如要保镖,还是请镖局的武师。他们常年跑江湖,沿途地面熟,朋友多,懂规矩,不会有什么麻烦。我这种生手,就是有几分武艺,也得重新开道,岂不要耽误了老太爷的行程?这种事上,老太爷比你们精明,他一向外出,都是请镖局的武师。”
二爷说:“如家父亲自出面延请,车师傅肯赏光同行吗?”
车二师傅又笑了:“不会有这样的事。”
包世静说:“如有这样的恭请,师傅不会推辞吧?”
车二师傅说:“如有这样的事,我不推辞。但我敢说,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们老太爷这次出巡,我看是想以吃苦、冒险警示西帮。拽了我这等人,忝列其间,倒像为了排场,那能警示谁!”
二爷忙问:“车师傅,直隶、山东、河南的拳民,到处起事,真不足畏吗?”
包世静也问:“师傅,那些拳民,练的是什么拳?”
车二师傅说:“日前有从直隶深州来的武友,闲话之间,说到过风行直省的拳事。那边的拳事,并不类似我们形意拳这样的武术,实在是一种会道神教。入教以习拳为正课,所以也自称‘义和拳’。教中设坛所供奉的神主,任意妄造,殊不一律,以《西游》、《封神》、《三国》、《水浒》诸小说中神人鬼怪为多。教中领袖,拈香诵咒,即称神来附体,口含天宪,矢石枪炮,均不能入。如此神拳,练一个月就可实用,练三个月,就能术成。你我练拳大半生,哪见过这样讨巧的拳术?他们用以吓唬西洋人还成,在我们,又何足道哉!”
二爷说:“听说起事时,拳民甚众,也不好对付。”
车二师傅说:“那二爷你就跟随了去,正可露一手‘千军丛中夺人归’的武艺。”
包世静说:“既是如此,那真也不足畏。我们还是演一会儿武吧!”
三人喝了些凉茶,就走出菊圃,到演武场去了。
老夏陪了四爷,进城先见了天成元票庄的孙北溟大掌柜。
孙大掌柜还不大相信康老太爷真要出巡,他说:“那是我和老太爷闲聊时,他说的一句戏言。你们不要当真。”
四爷就说:“老太爷可是郑重向我们做了交待。”
老夏也说:“老太爷已有示下,叫我尽快张罗出巡的诸多事项。”
孙大掌柜说:“他真是说走就要走吗?”
老夏说:“可不是呢!要不,我们会这样火急火燎地来见你?”
四爷说:“大掌柜,你得劝劝老太爷。他实在要出巡,那也得错过暑天吧?”
孙北溟沉吟片刻,说:“那我去见见老太爷。看他是真要出巡,还是又出了一课禅家公案,要你们参悟?他真想出巡,那我也得赶紧安顿柜上诸事!”
四爷说:“老太爷真要出巡,孙大掌柜你也劝说不得吗?”
孙大掌柜说:“四爷,老夏,容我先见老太爷再说。”
四爷忙说:“那就多多拜托孙大掌柜了!”
老夏也说:“大掌柜一言九鼎,除了你出面说话,没人能劝得了老太爷。”
离开天成元票庄,老夏又陪四爷来到天盛川茶庄。
天盛川茶庄也在西大街,离天成元不远。门脸没有天成元气派,却多了一份古色古香的雅气。康家的大生意虽在天成元,但天盛川是康家发家字号,所以地位始终不低。每年正月商号开市,康笏南进城为自家字号拈香祝福,祭拜天地财神,总是先来天盛川,然后才往天成元,再往天义隆绸缎庄以及康家的其他字号。
天盛川,早年只是口外归化城里一间小茶庄。那时,康家当家的康士运,在太谷经营着一家不大的驼运社,养有百十多峰骆驼,专跑由汉口到口外归化之间的茶马大道。上行时,由湖北蒲圻羊楼洞承运老青砖茶,北出口外;下行时,再从归化驮运皮毛呢毡,南来汉口。天盛川茶庄就是康家驼运社的一个老主顾,常年为它从湖北承运茶货。
老青茶,属黑茶,是一种发酵茶。蒙古牧民多习惯用老青茶熬制奶茶,而奶茶对牧民,那是日常饮食中的半壁江山。但蒙地的老青茶生意,几为晋人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所垄断。天盛川是小茶庄,本来就无法与之较量,经理协理又是平庸之辈,所以生意做得不起山。到后来,竟常常拖欠驼运社的运费,难以付清。但康士运很仁义,欠着运费,也依旧给天盛川进货。欠债越来越多,康家的仁义不减。天盛川的财东和掌柜感其诚,即以债务作抵,将茶庄盘给了康家。
康士运接过天盛川茶庄,先就避开大盛魁锋芒,不再做老青砖茶的生意。大盛魁的驼运队,骆驼数以万峰计,售货的流动“房子”,能走遍内外蒙古的所有牧场。谁能与它争利?那正是雍正年间,中俄恰克图通商条约刚刚签订。康士运慧眼独具,大胆将生意转往更为遥远的边疆小镇恰克图,在那里开了天盛川的一间分号。多年跑茶马大道,他知道俄国人喜饮红茶,而蒲圻羊楼洞的米砖茶,即是很负盛名的红茶。改运老青茶为米砖茶,那是轻车驾熟的事。天盛川易主后,就这样转向专做米砖茶的外贸生意了。
驼道虽然由归化延伸到恰克图,穿越蒙古南北全境,其间艰难险阻无法道尽了,但赶在恰克图的买卖城草创之初,捷足而登,却占尽了先手。天盛川不仅在这个日后繁荣异常的边贸宝地立住了脚,而且很快发达起来。将米砖茶出售给俄商,获利之丰,那是老青茶生意无法相比的。从俄境贩回的皮毛呢绒,就更能在汉口售出珍贵物品的好价。一来一去,两头利丰,不发达还等什么!
到康笏南曾祖爷手里,天盛川茶庄已经把生意做大了。总号由归化移到太谷,在湖北蒲圻羊楼洞有了自己的茶场,恰克图的字号更成为大商行。驼运社则移到归化,骆驼已有千峰之多。
康家的茶场,除了自种,在鄂南大量收购毛茶,经萎凋、揉捻、发酵、蒸压,制成砖茶,然后,运回太谷老号,包了专用麻纸,加盖天盛川字号的红印,三十六片装成一箱,再由驼队发运恰克图。
经历乾嘉盛世,恰克图已成边贸大埠,天盛川也成为出口茶叶的大商号。自然,康家也成巨富。
道光初年,平遥西裕成颜料庄改号为“日升昌”,专营银钱汇兑的生意,打出了“汇通天下”的招牌。从此,山西商人涉足金融业,独创了近代中国的“前银行”——票号,将晋商的事业推向了最辉煌的阶段。康家依托天盛川茶庄的雄厚财力和既有信誉,很快也创办了自家的票庄:天成元。康家也由此走向自己的辉煌。
票庄是钱生钱的生意,发达起来,远甚茶庄。尤其到咸丰年间,俄国商人已获朝廷允许,直入两湖采购茶叶,还在汉口设了茶叶加工厂。俄商与西帮的竞争,已异常残酷。康家虽没有退出茶叶外贸的生意,但已将商事的重心,转到票庄了。
天盛川茶庄的大掌柜林琴轩,是一位颇有抱负的老领东了,他苦撑茶庄危局,不甘衰败。对东家重票庄、轻茶庄,一向很不以为然。所以,当四爷和老夏来求助时,他毫不客气,直言他是支持老太爷出巡的。
“叫我说,老太爷早该有此壮举了。看看当今天下大势,危难无处不在,可各码头的老帮伙友,一片自负。尤其他们票庄,不但自负更甚,还沉迷于奢华,危难于他们仿佛永不搭界!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老太爷不出面警示一番,怎么得了!”
四爷说:“林大掌柜一片赤诚,我们一向敬重无比。所以才来求助大掌柜,只有大掌柜的话,老太爷肯听。我们不是阻拦老太爷出巡,只是想叫他错过热天,毕竟是年逾古稀了。”
老夏也说:“听说外间也不宁静。要出巡,选个好时候,总不能这样,说走就要走。”
林琴轩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我看老太爷才不是心血来潮,他是专门挑了这样的时候。大热天,外间又不宁静,以古稀之年冒暑冒险,出行千里巡视生意,这才像我们西帮的举动。时候好,又平安,不受一点罪,那是去出游享乐,能警示谁?”
四爷说:“父母在,不远行。现在家父要远行,林大掌柜,你说我们能不闻不问吗?”
林大掌柜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太爷生了你们六位老爷,不是我说难听话,你们有谁堪当后继?”
当着四爷的面,林大掌柜就说出这样的话,老夏虽感不满,也不便顶撞。因为即使当着老太爷,林大掌柜有时也是这样直言的。看看四爷,并无怒气,只是很虔诚地满脸愧色。
“林大掌柜说的是,我们太庸碌了,不能替老太爷分忧、分劳。”
“四爷,你真是太善了,善到这样没有一点火气。你像归隐林下的出世者,不争,不怒,什么都不在乎,这哪里像是商家?”
老夏忙说:“四爷这样心善,有什么不好!”
林大掌柜说:“你们几位老爷,都是这样逸士一般,仙人一般,商家大志何以存焉?”
四爷依然一脸虔诚的愧色,说:“哪里是逸士仙人,实在是太庸碌了。要不,还需劳动老太爷这样冒暑冒险出巡吗?”
老夏说:“林大掌柜,三爷在口外巡视生意,已经快一年了。三爷于商事,那是怀有大志的。”
林大掌柜居然说:“三爷他倒是有心劲儿,可惜也不过是匹夫之勇。”
老夏就说:“林大掌柜,你也太狂妄失礼了吧?当着四爷,连三爷也糟蹋上了,太过分了!你当大掌柜再年久,也要守那东伙之分、主仆之别吧?”
“正是当着四爷,我才这样直谏。”
四爷忙说:“林大掌柜一片赤诚,我们是极为敬佩的。所以我们才来求助大掌柜。”
“不用劝老太爷了,他想出巡,就叫他出巡。他能受得下旅途这点辛苦,不用你们瞎操心。你们康家是拉骆驼起家,不应该怕这点旅途辛苦。没有这点辛苦,哪还能立足西帮!”
四爷说:“那就听林大掌柜的,不再劝阻老太爷出巡。林大掌柜能否为老太爷选一相宜的出巡路线?”
林大掌柜说:“还是怕热着老爷子吧?叫我说,他想去哪儿,就由他去哪儿。你们无非叫我劝他,往凉快的地界走。可叫我看,三爷既在口外,他一准下江南。”
“下江南?”
“大热天,下江南?”
“你们不用大惊小怪了,下江南,就由他下江南。”
林大掌柜说话不留情,可执意要四爷和老夏留在字号用饭。席间几盅酒下肚,他说话就更无情了。除了老太爷,几乎无人不被数落,尤其是票庄的孙北溟大掌柜,林琴轩数落更甚。
四爷和老夏,也只能虔诚地听着。
求助的三位人物,就有两位不但不劝阻,反而很赞成老太爷出巡。六爷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倒是暗暗高兴。只有一个孙大掌柜,没有说定是劝阻,还是赞同。四爷说,听孙大掌柜口气,好像是不赞同。
孙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要出面阻拦,说不定真能把老太爷拦下。
六爷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他最不愿意见的老夫人。老夫人出面劝阻,那会怎么样呢?六爷知道,老太爷是不会听从她的劝阻的。但应该请她出面劝一劝。于情于理,都应请她出面劝一劝。趁见老夫人的机会,也可进一次老院。
这天从家馆下学回来,吃过晚饭,就去老院求见老夫人。下人传话进去,老亭很快就出来了。
“六爷,我这就去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要问起,六爷为什么事来见她,我怎么回话?”
“我正预备明年大试的策论,怕有制夷之论。所以想向老夫人问问西洋列强情形。”
“六爷稍担待,我这就去说。”
老亭进去不多久,老夫人身边的吕布就跑出来了。
“六爷是稀客,老夫人一听说,就叫我赶紧来请!”
六爷真是没有想到,这样容易就进了老院。以前他想进老院,总是以求见老太爷为由,老太爷又总是回绝他。但他从没有求见老夫人。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他最不想见她。今天来见她,也完全是为了母亲。
跟着吕布,穿过两进院,来到了父亲的大书房。
这里也曾经是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但他自己是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他一落地,就和奶妈住进了派给他的那处庭院。母亲也常常住在那里。
现在,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已经站在大书房的门前。她这样屈尊来迎接,六爷心里更感到不快。
“拜见母亲大人了。”
六爷正要勉强行跪拜礼,老夫人就说:“吕布,你快扶六爷进屋,我这里不讲究,快不用那样多礼。”
进屋后,又把他让进了她的书房,是想消去长辈的威严吧。其实,他在心里从来也不认同她这位继母。
这间书房,以前也是母亲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有些凌乱。书橱上置有《十三经注疏》、《钦定诗经》、《苏批孟子》、《古文眉铨》、《算经十书》、《瀛环志略》、《海国图志》、《泰西艺学通考》一类书籍。六爷猜不出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否会读这些枯燥的书,也猜不出母亲在世时,这些书籍是否已放置在此了。
这里的书橱,可比他自己房里的书橱精致得多,是一排酸枝浅雕人物博古纹亮格书橱。那边,老爷子的书房,放置书籍的更是红木书卷头多宝架。
“听说六爷正在为明年的大比日夜苦读呢。”
这个女人的京话,说得这样悦耳,六爷也感到很不快。
“我哪里是读书的材料,不过是遵了老太爷的命吧。”
“六爷极有天分,我是早知道的。明年一准会蟾宫折桂,为你们康家博回一份光耀祖宗的功名来。”
“谢谢母亲大人的吉言,只怕会叫大家失望的。”
“不会。六爷,叫谁失望都不怕,但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吗?这么多年了,她的在天之灵一直惦记着你,真是得信那句话:惊天地,泣鬼神!”
六爷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她是真心这样说,还是一种虚情假意?
“先母生前的确是希望我能读书成功的。可惜,我那时幼小无知。母亲大人,难道你也相信,先母的灵魂还在挂念我?”
“我一直相信。”
“你为什么会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尤其是我住进了你父亲的这座大书房,住进了你的先母住过的这一半大屋,我就能理解她了。”
“可是,父亲一直不让我相信先母的鬼魂。”
“但我相信。”
“先母的灵魂,回到过这座大书房吗?”
“没有。我盼望她能来,但她一直没来。”
“你不怕她的鬼魂?”
“我知道,她不会怨恨我。”
“那先母怨恨谁?”
“六爷,我不能给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能说。六爷,你还是全力备考吧,不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听说,你要问我西洋列强情形,我哪里能知道!”
“母亲大人,我今天来拜见你,其实是为另一件事。老太爷他要到各地码头出巡,你知道吗?”
“我哪里会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什么时候出巡去?”
“他说走,就要走。已经叫老夏给预备出巡的诸事了,也不管正是五黄六月大热天!他那么大年纪了,大热天怎么能出远门?但我们都劝不住他,票庄茶庄的大掌柜也劝不住他。今天来,就是想请母亲大人劝一劝他。想出巡,也得拣个好时候。就不能错过热天,等凉快了再说?”
杜筠青听了六爷这番话,半天没有言声。
他决定要出巡,已经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她连知道也不知道。他不告诉她,下面的人,也没有一人告诉她。吕布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告诉她?她当的这是什么老夫人!想出巡,就去吧。她不阻拦,即便想阻拦,能阻拦得了!
但她又不能将这一份幽怨,流露给六爷。
“母亲大人,你也不便劝说吗?”
“不,我看你父亲要冒暑出巡,是一次壮举。我为什么要劝阻他呢?只是,不知要出巡何方?要是赴京师天津,我也想随行呢。我已经离京十多年,真想回去看看。四五年前,你父亲出巡京津,我便想随行,未能如愿。”
“听说,这次是要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我也愿意随行。我外祖家就在江南,那里天地灵秀,文运隆盛。六爷,你也该随你父亲下一趟江南,窃一点他们的灵秀之气回来。”
“可老太爷那么大年纪了,冒暑劳顿千里,我们怎么能安心呢?”
“他身子骨好着呢,又有华车骏马,仆役保镖,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康家不是走口外走出来的吗,还怕出门走路?”
六爷没有想到,老夫人居然是这样一种态度。她也是不但不劝阻,更视老太爷出巡为一件平常事,出巡就出巡吧。
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不是也盼望着老太爷出巡能成行?
六爷从老院出来,回想老夫人的言谈,分明有种话外之音似的,至少在话语间是流露了某种暗示。她说母亲不会怨恨她,也许她知道母亲的什么秘密吧?
六爷回来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奶妈,他还说了一句:“她好像也同情母亲呢。”
奶妈听后,立刻就激愤了,说:“六爷,你可千万不能相信她!”
说时,竟落下泪来。
六爷没有想到,奶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就问:“母亲生前认识这个女人吗?”
奶妈叹了口气,说:“六爷,有些话,我本来想等你中举、成家后,再对你说。这也是你母亲临终的交待。现在,就不妨对你先说了吧。”
母亲去世后,奶妈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但他早已感觉到,奶妈有什么秘密瞒着他。现在,终于要把这些秘密说出来了。
“奶妈,我早知道,你们有话不对我说。”
“六爷,那是因为你小。说了,你也不明白。”
“现在,我已经不小了,那就快说吧。”
但奶妈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叫六爷大吃一惊:“六爷,你母亲就是叫这个女人逼死的。”
她逼死了母亲?只是,听完奶妈的话,六爷明白了母亲的去世,是同这个女人有关。可好像也不能说就是她逼死了母亲。
原来,杜筠青回到太谷之初,陪伴着父亲出入名门大户,那一半京味、一半洋味的独特风采,很被传颂一时。自然,也传入了康庄德新堂,传入康笏南的耳中。他当着老爷少爷的面时正色厉声,不叫议论这个女子。太谷的名门大户,几乎都宴请过杜长萱父女了,康家也一直没有从众。康家不少人,包括各房的女眷们,都想见一见这位时新女子,康笏南只是不松口。
不过,回到老院,康笏南就不断说起这位杜家女子。那时的老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听老太爷不断说这位女子,并无一点妒意。听着老太爷用那欣赏的口气,说起这个杜家女子,京话说得如何好,生了一双天足,却又如何婀娜鲜活,在场面上,又如何开明大方,一如西洋女子,她也只是很想见见这个女子。
她几次对康笏南说:“我们不妨也宴请他们一次,听一听西洋的趣事,也给杜家一个面子。”
可康笏南总是说:“要请,我们康家也只能请杜长萱他一人!”
到头来,康家连杜长萱一人也没有请。
老夫人后来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宴请过杜家父女。老太爷那日去了天盛川,但没有出面主持宴席,只是独坐在宴席的里间,听了杜家父女的言谈。老夫人想,他一定也窥视了这位杜家女子的芳容和风采。
但她心里,实在也没有生出一丝妒意。她甚至想,老太爷既然如此喜欢这位杜家女子,何不托人去试探一下,看她愿意不愿意来做小。杜长萱是京师官场失意,回乡赋闲,杜筠青又是失夫寡居,答应做小,也不辱没他们的。那时,老夫人也正想全心来抚爱年幼的六爷,她一点也不想在康笏南那里争宠。
她将这个想法给康笏南婉转说了,康笏南竟勃然大怒,说怎么敢撺掇他去坏祖传的规矩!
康家不纳妾的美德,天下皆知,怎么想叫他康笏南给败坏了,是什么用心啊!
不纳小就不纳吧,也用不着生这样的大气。她能有什么用心?不纳小,在她岂不更好!
从那以后,康笏南对她日渐冷淡。冷淡就冷淡吧,她本来也有满腔难言之痛,早想远离了,全心去疼爱她的幼子六爷。
总之,她是全没有把这个变故放在心上,可她的身体还是日渐虚弱起来。饮食减少,身上乏力,又常常犯困。对此,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那时,她能知心的,也惟有六爷的奶妈。
奶妈说她,还是太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了,看自己熬煎成了什么样。她真是一点都没有把那位杜家女子放到心上,可任她怎么说,奶妈也不相信。她越说自己是莫名地虚弱起来,奶妈越是不相信。
她说:“我要是心思重,心里熬煎,那该是长夜难眠,睡不着觉吧,怎么会这样爱犯困?大白天,一不小心,就迷糊了。”
奶妈说:“老夫人你太要强了,不想流露你心里的熬煎,才编了这样的病症哄我。”
她说:“我哄你做甚!我好像正在变傻,除了止不住的瞌睡,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编了故事哄你!”
奶妈说:“你真是太高贵了,太要脸面了,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咳,她怎么能说清呢。
她终于病倒了。康笏南为她请了名医,不停地服名贵的药物,依然不见效。医家也说,她是心神焦虑所致,不大要紧,放宽心,慢慢调养就是了。她正在变傻,哪里还有焦虑?怎么忽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了?
她终于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六爷,撒手而去。她的死,似乎没有痛苦,嗜睡几日,没有醒来,就走了。但奶妈坚持说,老夫人是深藏了太大的痛苦,一字不说,走了。她太高贵了,太要强了。她死后不到一年,老太爷果然就娶回了那个杜家女子。不是这个女人逼死老夫人,又能是谁?
老夫人死后有几年,魂灵不散,就是因为生前深藏了太大的痛苦,吐不尽!
可母亲的魂灵,为什么不去相扰这位替代了她的女人?
六爷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母亲的死,是同这位继母有关,可逼她死的,与其说是继母,不如说是父亲!
逼死母亲的,原来是父亲?六爷不敢深想了。
孙北溟来见康笏南时,发现几日之间,老东台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看来,康老东家是真要出巡了。孙北溟知道,这已无可阻拦。他自己,实在是不便随行。今年时已过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汇的上谕非但未解除,更一再重申。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老号?
所以,见面之后,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老东台,我今天来,是有件事,特意来告你。邱泰基这个混账东西,从西安回来,只顾了闯祸,倒把一件正经事给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来,哆哆嗦嗦给我说了。”
“什么事呀,把他吓成这样?这个邱掌柜,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这才熬煎了几天,老太爷倒心疼起他来了?”
“他还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还天天捆着他?”
“我也没问。昨天他到柜上来,他女人没有跟着。”
“那他忘了一件什么事?”
“他说,临下班前,跟老陕那边的藩台端方大人吃过一席饭。端大人叫给你老人家捎个话,说他抽空要来太谷一趟,专门来府上拜访你。”
“说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我也这样问邱泰基,他说端方大人没有说定,可一定要来的。我又问,托你带信帖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那不过是一句应酬的话吧?邱掌柜说,不是应酬话,还问了康庄离太谷城池多远。”
“这位端方他是想来。他来,不是稀罕我这个乡间财主,是想着我收藏的金石。他这个人,风雅豪爽,好交结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总要想方设法,夺人所爱。他想来,就来吧。来了,也见不上我的好东西。这个邱掌柜,才去西安几天,就跟端方混到一处了!”
“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账呢!”
“不管他了,还是先说端方吧。南朝梁刻《瘗鹤铭》,那是大字神品。黄山谷、苏东坡均称大字无过《瘗鹤铭》。字为正书,意合篆分,结字宽舒,点画飞动,书风清高闲雅之至,似神仙之迹。孙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也要说没听说过,想叫我得意,对不对?”
“我真是没有听说过,老东台。”
“《瘗鹤铭》刻在镇江焦山崖石之上,后来崩坠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镇江知府陈鹏年才募工捞出,成为一时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体,存九十余字。可惜,铭立千余年,没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砻,锋颖全秃。近闻湖南道州何家,珍藏有《旧拓瘗鹤铭未出水本》,字体磨损尚轻,可得见原来书刻的真相,甚是宝贵。这个‘未出水本’,听说已被端方盯住了。咱们看吧,这一帖珍贵无比的‘未出水本’旧拓,迟早要归于端方所有。”
“老东台,听你说得这样宝贵,那我们何不与他端某人一争呢?”
“谁去给我争?”
“湖南的长沙、常德,都有我们天成元的庄口。”
“凭那些小掌柜,能争过端方?要争,除非我出面。”
“长沙、常德的老帮,还是颇有心计的。就任他们去争一争。”
“罢了,罢了。端方这个人,为争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们能置人死地?”
“端方他要收买这样宝贵的碑拓,说不定还得寻我们票庄借钱呢。”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那我给各庄口招呼一声,不能随意借给他钱。再给汉口的陈亦卿老帮说一声,叫他留意这个碑拓。陈掌柜说不定能给你争回来。”
“陈掌柜他要能争回来,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误了生意,更不能置人死地,夺人所爱,坏了咱们的名声。过不了多少时候,我就到汉口了,我亲口给他交待。这次出巡,就先到汉口。孙掌柜,你陪我下江南还是不陪,拿定主意没有?”
“老东台,我能随行,那是荣耀,还拿什么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说一声,叫他们去问问端方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来太谷?要不,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倒走了,不美吧?人家毕竟是朝廷的大员。”
“端方,不用等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就听你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从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汉口?”
“对,出山西,过河南,直奔汉口。票庄,茶庄,汉口都是大庄口。汉口完了事,咱们就沿江东下,去趟上海。”
“那就听你的,直下汉口。京师的戴膺老帮,听说老东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弯到京城,再往别的码头。戴老帮说,京师局势正微妙,该先进京一走。那对统领天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汇,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我帮生意几成死局。老太爷先去京师,也好谋个对策。”
“这次不去京师了。一到京师,一准还是哪儿也不叫我去。”
“老东台,说到京师,我又想起两件巧合的事。”
“什么巧合的事?又是编了故事,阻拦我吧?”
“这两件事,都是柜上的生意,与出巡无涉。四五日前,济南庄口来电报,说一位道员卸任归乡,想将十万两银子存入咱们的天成元。言明不要利息,只求在安徽故里,每年取出一万两,分十年取清。因为山东教案迭起,拳民日众,局面莫测,我已叫济南庄口赶紧收缩生意。所以,他们来电问,这十万两银子,收存不收存?”
“你是大掌柜,我管你呢。”
“我已给济南发了电报,若收存了,能及时调出山东,就收存,调不出去,就不能收。这位道员倒不傻,以为十万两银子,收存十年,不要我们一文利息,是便宜。其实,他是看山东局面乱,怕交镖局往安徽押运不保险。处于乱世,镖局索要的运费也不会少。十万两银子,光是运银的橇车,也至少得装十辆。交给我们,他一文钱也不用花!”
“孙大掌柜,我说一句闲话。天下人为什么爱跟咱们西帮做生意?不是看咱们生得标致吧?太平年月,人家把生意都给你做了,叫你挣够了钱,现在到了危难时候,你倒铁面无情起来?”
“老东台,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山东局面,眼看已成乱势,我得为东家生意谨慎谋划呀。”
“北溟老弟,我看你与我一样,毕竟老了。遇事谨慎为先,就是一种老态。放在十年前,你孙大掌柜遇了此等事,那会毫不含糊,令济南庄口照收不误,不但照收,还要照例给他写了利息。人家放弃利息,那是想到了咱们的难处,我们更应该体恤人家。再说,这区区十万两银子,你孙大掌柜还调度不了吗?”
“济南已有回电,收下了那十万银子。在当今局面下,不是只此十万一笔。日前,京号戴膺老帮亦有信来,言及京师也有几桩这样的生意,舍去利息,要求将巨款收存,客户又都为相熟的达官贵人。所以,我说巧合呢。”
“戴掌柜他是怎么处置的?”
“他说,都是老主顾了,不便拒绝,收存了。只是要总号尽快设法将这些款项调往江南,放贷出去,或令南方各庄口,尽力兜揽汇兑京师的款项,及早两面相抵。”
“戴掌柜到底还是年轻几岁,气魄尚存。”
“只是朝廷禁汇,我们到哪里去兜揽汇兑的京饷?”
“这就得看你大掌柜的本事了。”
“就这几笔存款,倒也不需上心。只怕会酿成一种风潮,在这风雨不定,局面莫测之时,以为我们可靠,都涌来存放银钱,我们哪能承担得起?像山东有些地面,教民相杀,州县官衙尚且不敌,我们票庄他们会独独放过,不来抢掠?”
“你说得对,危难不会独避我们而过。只是,我西帮取信天下,多在危局之中。自坏信誉,也以危难时候最甚。”
“今年,正逢我天成元四年大账的结算期,生意本来就要收缩。”
“孙大掌柜,我还是说一句闲话。你看现在的局面,我们舍了‘北收南放’,还有别的文章可做吗?”
“我也正是为此发愁呢。”
“以我看,现今北方,山东、直隶、河南以至京津,乱象初现,局面暧昧,官场也好,商界也好,都是收缩观望,预留退路。再观南方,似较北方为稳。尤其湖广有张之洞,两江有刘坤一,两广有李鸿章,局面一时不会太坏。孙掌柜,我们何不趁此局面,在北方收缩的大势中,我们不缩,照旧大做银钱生意,将收存的闲资,调南方放贷!”
“老东台也知道,我们历来‘北存南放’,全靠承揽江南汇京的官款来支持。朝廷禁止我帮揽汇,这‘北存南放’的文章还怎么做?”
“要不,我们赶紧去趟汉口!到了江南才好想办法。”
“老东台,你执意要冒暑出巡,原来是有这样的远谋近虑?”
“也不是只为此,还想出外散散心。”
“那我回柜上稍作安顿就起程。只是,总得挑个黄道吉日吧?”
“还挑什么日子,也不用兴师动众,我们悄悄上路就是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想了想,他的六个儿子,还是一个也不带。家政,就暂交老四张罗。
老夫人问起他出巡的事,他也只作了简单的交待。她说,暑天要到了,为什么就不能错过,等凉快了再走?他也没有多说,只说已经定了,就这样吧。
四五年前那次出巡,他还想带了这位年轻的老夫人一道走,现在,是连想也不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