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两顿饭,这在那个时代是比较普遍的。像康家这种大户,一早一晚要加早点、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实行男女分食,却是为了不忘祖上的贫寒。
乡间贫寒农户,有吃“男女饭”的习俗。即为了保证男人的劳动力,家做两样饭,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净粮,女吃糠菜。康家祖上发迹前,也是如此。发迹后,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规,不弃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无论长幼,要在“老伙”的大厨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厨房吃饭。大厨房自然要比小厨房讲究得多。可经历几代的演进,这一祖规反倒变为大家气象,男主在大厨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经,也太奢华的一种排场。以致一些男主就时常找了借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厨房吃喝,图一个可口,随便。遇了节庆,或有宾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厨房就膳。
康笏南对这种“败象”一直不满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顿顿坐镇。他一到大厨房坐镇用膳,六位爷,诸位少爷,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顿不来,他们就放了羊。听说只有四爷最守制了,也不是顿顿都来。康笏南平时也不来大厨房用膳,但不是躲进了老夫人的小厨房,是管家老夏专门为他立了一间小厨房。他老迈了,吃不了油腻生硬的东西。各位爷们年纪轻轻,怎么都想跟他比!
不过,自从那天率四位爷,演戏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怜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没有在自己的小厨房用过餐。一日两餐,他都按时来到大厨房,一丝不苟,隆重进膳。这样一来,各房的老少爷们也都忽然振作起来,按时出来进餐。
为了按时进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时守时,康府气氛一时变了个样似的。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气氛忽然异样。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没有多问。再说,去问谁呀?康笏南不愿多说的事,她问也是白问。她身边的下人,也不会多说。
这天,还不到巳时,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厨房吃过早饭,往小书房去问候了康笏南,说:“你不出门吧?我今天进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书房门口练拳,没有停下来,只哼了一声。
杜夫人也没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书房,也就是她平时住的地方。她的随身女佣吕布,已经将进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佣进来说:“老夫人,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不知预备什么时候起身?”
吕布急忙说了声:“这就走。”
于是,杜筠青由吕布伺候着,穿厅过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东的那座旁门,登上一辆镶铜裹银的大鞍轿车,年轻英俊的车倌,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就威风地启动了。
马车出了村,走上静谧的乡间大道,吕布就从车轿里移出来,坐到车辕边。车轿虽宽大,毕竟天热了,两人都坐在里面,她怕热着老夫人。她又招呼车倌:“喜喜,也上来跨辕坐了吧,趁道上清静。”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巴结我?”
“不识抬举,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轻女佣的家规。吕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还要年长几岁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轻的车倌,也就没有多少顾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欢威严,允许她身边的下人活泼、随便。她自己有时也喜欢出点儿格。
车倌叫三喜,他应承了一声,就轻轻一跳,跨另一边车辕坐了。
两匹高大漂亮的枣红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来的,闪着缎子般的光亮。此时又都稍有些兴奋,但节奏不乱,平稳前行。
这样轻车简从,行进在静谧的乡间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适意。
她初到康家时,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给她套两辆车,一辆大鞍车她坐,一辆小鞍车跟着,给伺候她的吕布她们坐。每车又是一个赶车的,一个跟车的,俩车倌。进城洗一趟澡,就那样浩浩荡荡,不是想招人讨厌吗!没有浩荡几次,她就坚决只套一辆车,女佣也只要吕布一人。车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说,那跟庄户人家似的,哪成!她又问吕布,吕布说,怎么不行,成天跑的一条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赶到沟里?杜筠青知道,吕布是想讨她喜欢,但还是坚决只留下三喜一个车倌。康笏南对她这样轻车简从,倒是大加赞赏。他有时出行,也是一车,一仆,一车倌。
杜筠青的父亲杜长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纪泽的法语通译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养成了喜爱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亲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习惯。所以,杜筠青从小惯下了毛病:不洗浴,简直不能活。给康笏南这样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续弦夫人之后,她就照父亲的建议,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内,建造一座西洋式样的浴室。
康笏南开始答应得很爽快,说:“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还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给雇。”但没过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说按风水论,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内建澡堂。他主张在城里最讲究的华清池澡堂,为康家专建一间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样,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
哪能一样呢,洗浴一次,还得兴师动众的,跑十多里路,进一趟城。杜筠青虽不满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担当了损坏康家风水的罪名。
那是光绪十三年吧,太谷城虽然繁华之至,可城里的澡堂还没有一家开设女部。杜筠青这样隆重地进城洗浴,竟为太谷那些富商大户开了新排场,各家女眷纷纷效仿。一时间浴风涌动,华车飘香,很热闹了半年。这使杜筠青十分振奋,她是开此新风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后,热潮就退了。能坚持三五日进城洗浴一回,又坚持多年不辍的女客,也没剩下几人。
太谷水质不好,加上冬季漫长寒冷,一般人多不爱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贵的妇人,居然也不能爱上洗浴,她无法理解。不管别人怎样,她是必须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来,大户人家的一帮小女子们,又兴起洗浴风来,使华清池女部重又热闹起来。
往年到天热时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两头地进城。近日天已够热,只是见康笏南忽然严厉异常,全家上下都跟着紧张,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动了。已经隔了两天,她实在不能再忍耐,这天便早早出动,上路进城洗浴。
幽静的田园里,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就是偶尔传来的一阵蝉鸣。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总是心情转好。离开康庄还没多远,她就对三喜说:
“三喜,你再唱几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词儿没有?”
三喜看了看吕布,说:“她今天像丢了魂似的,我一唱,还不吓着她?”
吕布慌忙说:“谁丢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损我做甚!”
杜筠青也说:“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说了她几句,她心里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就唱了起来:
我写一字一道街,
吕蒙正挂兰走过斋,
关老爷蒲州把豆腐买,
哼么的咳么的丢得儿丢得儿哼咳衣大丢——
刘备四川买草鞋。
吕布说:“唱过多少遍了,老夫人想听新词儿,你有没有?”
杜筠青说:“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难呢。”
三喜说:“我再给老夫人吼几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带的这种平原秧歌调,虽然较流行于北部边关一带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调,要婉转,悠扬,华丽,可它一样是放声在旷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脱不了野味浓浓的“吼”。三喜又是边赶车边唱,不“吼”,出不来野味,也盖不住马蹄声声。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自幼儿南学把书攻,
五经四书我全读会,
临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经,
哎吼咳呀——
皇历上我认不得大小尽。
“唱的尽是些甚!”吕布显然有些焦躁不安。
“你想听好听的,我给你唱!”三喜唱得才来了劲。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我的名儿叫于凤英,
风流才貌无人来比,
学针工,数我能,
描龙刺绣数我精,
心灵灵手巧巧就数头一名。
杜筠青见吕布那种焦虑不安的样子,就对三喜说:“看吕布她今天不高兴,你就不用唱了。”
吕布忙说:“喜喜,你快给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三喜就又吼了两声:
忽听得老伯伯一声唤,
吓得我苏三胆战心寒……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唱出这样两句,忙说:“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原来吕布心神不宁,是听说家里老父病重卧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经验,在老太爷这种异常威严的时候,千万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在康家她虽是仆佣下人,但因为贴身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辛金也与字号上资深的跑街相当。所以视卑职如命,不敢稍有闪失。
杜筠青看出她的心思,就对吕布说:“我准你的假,你想回去看看,就回你的。”
吕布居然说:“老夫人你心好,我知道,可你准不了我的假。你们康府有规矩,我们这些佣人,三个月才能歇假十天,就像字号里驻外的伙友,不到三年,说成甚你也不能回来。”
杜筠青就有些不悦,说:“我去跟他们说,你成年伺候我,我就不能放你几天假?”
吕布更急了:“老夫人,你千万不能去说,一说,你就再见不着我了!”
杜筠青心里非常不快。这个吕布原来是伺候康笏南的,她续弦过门后,就跟了她。连吕布这个名字,也是康笏南给起的。他就喜好把古人的名字,赐给他周围的下人。可吕布跟她已经多年了,害怕的,还是康笏南一人!
杜筠青想了想,就把其他佣人支走,单独问吕布:“你到底想不想看望你父亲?”
吕布说:“怎么能不想!”
“那我给你想一个办法,既不用跟他们告假,又叫你能回了家。”
“老夫人,能有这样的办法,那实在是太好了!”
“就怕你不敢听我的!”
“老夫人,你想出的是什么办法?”
“你家不是离城不远吗?你伺候我进城洗浴,伺候到华清池门口就得。我进去洗浴,你就赶紧回你的家。澡堂里的女仆多着呢,有人伺候我。我洗浴得从容些,等着你赶回来。这就看你了,愿意不愿意辛苦。”
“辛苦我还能怕?就怕——”
“就怕有人告诉老太爷,是吧?”
“不用老太爷,就是老夏老亭知道了,也了不得——”
“老夏老亭他们,你都怕,就是不怕我,对吧?”
“老夫人,你这样说,我更不能活了!”
“那你就听我的安排,趁我洗浴,回你的家!”
“那——”
“那什么,还是不敢吧?”
“三喜他会不会多嘴?”
“那就不让他知道。洗浴前,我当他的面,吩咐你去给我买东西。不用说老夏老亭,就是老太爷吧,还不兴我打发你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能耽误那么多工夫?”
“咳,你就说满城里跑,也寻不见呗!”
“那就听老夫人的?”
“不敢听我的,也由你!”
吕布虽然表示了照办,偷偷回家一趟,可杜筠青能看出来,她还是没有下决心。现在,已经启程进城,很快就到那个时刻了,她是走,还是不走?吕布就是因此心神不宁吧。
杜筠青极力撺掇吕布做这种出格的事,她自己倒是很兴奋。所以,这一路上,她虽然没有再叫三喜吼秧歌,还是不断跟他说闲话,显得轻松愉快。她也极力把吕布拉进来说话,可惜吕布始终轻松不了。
快到南关时,吕布坐进了车轿。三喜也跳下车辕,用心赶车。
在车轿里,杜筠青直拿眼睛瞪吕布。吕布依然紧张得厉害,低了头,不敢正视老夫人。
华清池在城里热闹的东大街,不过它的后门,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女客们洗浴,都走后面。杜筠青的马车一停在僻静的后门,就有池堂的女仆出来伺候。
杜筠青从容下了车,又从容对吕布说:“你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给我买几枝绒花,要那种一串紫葡萄,上面爬了个小松鼠的绒花,别的花花绿绿的,不要。听清了没有?”
吕布说:“听清了——”
见她答应得不自然,杜筠青就故意厉声问了一句:“不想去?”
吕布慌忙说:“我去,我这就去!”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雍容大度地由澡堂女佣伺候着,款步进了后门。
杜筠青尽量多洗浴了一些时候,但毕竟是热天了,想多洗,也有限。总不能为了这个吕布,把自己热死!她出浴后,又与女客们尽量多闲说了一阵。这期间,打发澡堂的女佣出去看过几次了,吕布还是没有回来。
看来吕布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亲了。要是没有去,早等在外面了。这使杜筠青感到高兴。她高兴的,倒不是吕布对她的服从,也不是为吕布做了善事,而是策动吕布破坏了一下康家的规矩!破坏一下康家的规矩,对杜筠青好像是种拂之不去的诱惑。
只是,你也得赶紧回来呀!
这样在闷热的浴室傻等着,洗浴后的那一份舒畅,几乎要散失尽了。杜筠青实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待华清池的女佣:“我先走了,告诉吕布,她随后赶来吧。”
出来上了车,她对三喜说:“看看这个吕布,也不知转到哪了!咱们先走吧,快把我热死了。”
三喜一边吆起车,一边说:“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还不定怎么了呢,八九是寻不见道了。”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这样笨,我就不要她了。”
“我留点神,看能不能瞅见她。”
“还是小心赶你的车吧,不用管她。”
已过午时了,热天的午时街市不算拥挤。马车穿街过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快出了南关。在静谧的乡间大道走了一程,路边出现了一片枣树林。
杜筠青就说:“三喜,停一停吧,这里有阴凉,看能不能把吕布等来。”她知道,吕布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准会急出魂灵来。
三喜吆住马,停了车,说:“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罚她,还要等她。”
“你喜欢挨罚,是不是?”
“谁喜欢挨罚?不想挨罚,就得守规矩。”
“叫她买的那种绒花,也是不好买。京货铺怕不卖,得寻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哪容易寻着?”
杜筠青是天足,行动便捷。她很轻松地就从车轿上下来了,信步走进枣树林。枣林虽然枝叶扶疏,不是浓密的树阴,但依然将炎热挡住了。越往里走,越有一种沁人的清新气息。所以,她只是往枣林深处走。
三喜见老夫人往枣林里走去,就赶紧提了上下车用的脚凳,在后头跟了。但老夫人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夫人,不敢往里走了。”
“怕什么,有狼,还是有鬼?”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我是怕再往里走,就顾不住招呼车马了。”
“那你招呼车马吧,我就在林子里闲走几步。”
“吕布不在,再怎么,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这才意识到,在这宁静的枣林里,现在只有她和车倌两人。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时候。自从进了康家的门,任什么时候,吕布是永远跟在身边的。而只要吕布跟着,就还有更多的下人仆役在周围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里,杜筠青几乎无时不感到孤寂无依,但她又永远被那许多下人严严实实地围了。现在围困忽然不存,尤其吕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兴奋。
“那我就不往里走了。”她对三喜说,“你把脚凳放下吧,我就在这儿坐坐。”
三喜忙选了一处阴凉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说:“老夫人,坐这儿行不行?”
“我听你的,这儿不误你招呼车马吧?”
“不误,老夫人快坐了吧。”
杜筠青坐下来,对三喜说:“你也寻个坐的,坐坐吧,不知吕布什么时候能追赶上来呢。”
“今日我还没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劳累了吧,刚洗浴完,又走这种坷垃地。”
“在林子里走走,多好。小时候在京城,父亲带我们去郊游,就爱寻树林钻。他还常对我们说,西洋人也会享福,带齐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寻一处幽静的树林,全家大小尽兴游戏一天,高兴了还竟夜不归。想想,那真是会享福。”
“在树林里过夜?西洋就没有豺狼虎豹?”
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这么胆小!咱们这儿有没有豺狼虎豹?”
“怎么没有?庄稼高了,就有。”
“有,你也不用怕,我会治它们。”
三喜笑了笑。
“你不信?”
“信,谁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小奴才们,你们也敢背后说道我?”
三喜见老夫人并不恼怒,就说:“我们都是颂扬老夫人呢,没说过你老人家的坏话,真的。”
“说坏话没说,谁知道呢。你倒说说,你们怎么颂扬我?”
“说老夫人一口京话,真好听。还说你心善,对下人那么好,也不怕惯坏她们。说你好文明,爱干净,不怕麻烦,三天两头这样进城洗浴,越洗越年轻,越水色了。”
“狗奴才们,还说什么,我也能猜出来:可惜就是生了一双大脚!对吧?”
三喜忙说:“我们可没这么说!倒是都说,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样高贵、文雅吗?不光高贵、文雅,还大方、活泼、灵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京城高贵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这样吗?”
“哪儿呀!我是父亲想把我带到西洋,小时才不让给我缠足。”
“西洋女人都不缠足?”
“不缠,人家旗人妇女也不缠足。三喜,你娶的也是个小脚媳妇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媳妇生得俊吧?”
“小户人家,能俊到哪儿?”
“小奴才,你这是什么话!想变心呀?”
“不是,我是说,没法跟东家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比。”
“小奴才,你还是眼高了!豪门大户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见自家媳妇吧?”
“不是,不是。”
“家里父母呢,都好?”
“家父长年在兰州驻庄,母亲还好。”
“你父亲是驻票庄,还是茶庄?”
“茶庄,一辈子了,就在茶庄。”
和这个年轻英俊的车倌这样说着闲话,杜筠青感到愉悦异常。康家为轿车挑选的车倌,都是这类年轻英俊的小后生。他们,连同那华丽威风的车马,都是主人外出时候的脸面。他们在这里赶车,和在字号学徒是一样的。干几年,就派往外埠的商号去了。杜筠青使唤的车倌,已经换过两个,头一个拘谨,第二个腼腆,都不像这个三喜,又活泛,又健谈。
可惜,这样的愉悦不会长久。好像还没有说几句话呢,吕布就失魂落魄地赶来了。
重新登车启程后,吕布一直在问,为什么不等她了。又说她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腿都软了。但杜筠青没有多跟她说话。策动吕布破坏一下康家规矩的愿望已经实现,她却不再有多少兴奋。
她只是很怀念刚才的那一份愉悦。在枣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感动了她。
光绪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着父母,从京城回到了太谷。
那一年,因为越南案事,中法两国交恶。她的父亲杜长萱,追随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纪泽大人,在法京巴黎殚精竭虑、交涉抗争,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严,保全越南。没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议和,撺掇朝廷,将刚正的曾大人去职了。杜长萱作为使法的二等通译官,也应召归国。杜筠青记得,归来的父亲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爱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开始做回乡赋闲的准备。她不相信父亲真会回太谷。可刚入秋,京城稍见凉爽,父亲就带着她们母女,离京启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凉的漫长旅途中,父亲的兴致反倒日渐高涨起来。尤其在走出直隶平原,西行入山之后,那荒沟野岭,衰草孤树,那凄厉的山风,那寂静得叫人骇怕的峡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还有那总是难以到达的驿站,仿佛都是父亲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乡,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长那么大了,还没回来过。她只是从父亲不断的讲述中,想象过它。她想象中的太谷,已经是繁华异常了,及至终于见到那真实的繁华时,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她从京城归来,故乡不使她失望,也不错了,居然还叫她吃了一惊!
杜筠青记得,那日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斜阳投射过去,兀现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楼,辉煌极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楼本来就极其富丽堂皇,倒是那座高耸的白色佛塔,似乎更显金碧辉煌。回乡的官道在城之东,夕阳就那样将故乡辉煌地衬托出来给她看,然后才徐徐西下。临近东关时,天色已显朦胧,但店铺叠连,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更扑面而来。
特别是那晚归的驼队,长得望不见首尾,只将恢浑的驼铃声,播扬到夜色中。过了永济桥,进入东城门,眼前忽见一片如海的灯光。
在经过了越走越荒凉,仿佛再也不会有尽头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进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它那一份意外的精致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惊异。那不是一个太大的宅第,但从临街门楼的每一个瓦当、椽头,到偏院那种贮放薪柴的小屋,一无遗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饰。宅第后面那个幽雅灵秀、别有洞天的园子,更叫杜筠青惊喜。父亲在京城住的宅院,简直不能与这里相比!二等通译官虽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种杂官,哪能住得了带园子的宅第?
总之,初识的故乡,是使杜筠青惊喜过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象: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父亲说,饮用的已经是甜水了,要由家仆从很远的甜水井挑呢。后面园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涤用。
天爷,这已经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亲一样,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来,这太苦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亲就对她说过:“吃这种苦水久了,我们白白净净的牙齿,也要变得不干净了,先生黄斑,后生黑斑!”
听了这话,她给吓得惊骇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吗?
问父亲什么时候返京,他总是说:“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还回去做甚!”
母亲呢,总背后对她说:“你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这次回来,是想筹措一笔银钱,好回京城东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兰西。”
杜筠青当然希望母亲所说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庄协成乾的一位驻外老帮。他领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遥远的厦门。他与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相交甚密。所以,在周开锡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他听从了周藩台的劝说,将十四岁的杜长萱送进了船政局前学堂,攻读法语和造船术。那时,杜长萱已经中了秀才,聪慧异常。虽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闽来研习法语,却也颇有天赋。前学堂毕业,又被选送到法兰西留学。后来被曾纪泽选为法语通译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长萱被父亲送上的这条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独特的。
所以,杜长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礼遇。拜见他、宴请他的,几乎终日不断。太谷那些雄视天下的大商号和官绅名流,差不多把他请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会,不断把杜长萱邀请去,无非是要亲口听他叙说法兰西的宫廷气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纪泽、李鸿章的一些逸事趣闻。当然也要问问西洋的商贾贸易,银钱生意,舰船枪炮,还有那男女无忌、自由交际的西洋风气。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亲耳听一遍,这也是一种排场。
杜长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个非常西洋化的举动,那就是总把女公子杜筠青带在身边。那时代,女子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更不用说出入上层的社交场合了。但杜长萱就那样把女儿带去了,太谷的上流社会居然也那样接受了她。
那时,杜筠青二十一岁,正有别一种风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长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这个美貌的女儿,造就成一位适合出入西洋外交场面的公使夫人。因为他所见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风采、资质都差,尤其全是金莲小脚,上不了社交台面。杜筠青从不缠足开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学,又洗浴成癖,还学会了简单的法语、英语。
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京师同文馆,为她选好了一位有望成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没有多久,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视为命中克夫,难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亲的理想,就这样忽然破灭,可她已经造就好,无法改观。
不过,杜筠青倒真有种不同于深闺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丽,叫人觉得女子留下天足,原来还别有胜境。也许正是这一种风采,叫故乡的上流社会,都想亲眼一见。
杜长萱在叙说法兰西宫廷气象时,会特别指明,云集在宫廷宴会舞会上的西洋贵妇人,包括尊贵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样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们都能和男宾自由交际,翩跹起舞,又不失高贵仪态。西洋社交场合,少了尊贵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贵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场合,就因为她们都是天足。中国倒是越尊贵的女人,脚缠得越小,哪儿也去不了。抛头露面,满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脚老婆。
杜长萱的这番新论,叫那些老少东家、大小掌柜、官绅名士听了,也觉大开脑筋。
在陪伴父亲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杜筠青不断重复着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给做东的主人说京话,他们见她这个雍容美丽的女乡党,居然能说那么纯正动听的京话,都高兴得不行。说她的京话灵动婉转,跟唱曲儿似的。有时,夸她京话说得好,捎带还要夸她的牙齿,说怎么就那么白净呀,像玉似的。
再一件,就是走几步路,叫他们看。他们见她凭一双天足,走起路来居然也婀娜优美,风姿绰约,也是高兴得不行。相信了杜长萱对西洋女人的赞美,不是编出来的戏言。
只是,这些富贵名流在听她说京话、走佳人步的时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仿佛不再会眨动,嘴也傻傻地张开了,久久忘了合上。在这种时候,杜筠青就会发现,这些乡中的富贵名流,的确有许多人牙齿不白净。发黄的、发黑的,都有。
有时候,杜筠青还会被单独邀入内室,去同女眷们见面。她们同样会要求她说京话,走步。只是,她们总是冷冷地看。
那年从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样陪伴了父亲,不断地赴约出访,坐惯了大户人家那种华丽威风的大鞍轿车,也看遍了乡间的田园风景。天晴的时候,天空好像总是太蓝;有风的时候,那风又分明过于凛冽。不过,她渐渐也习惯了。城南的凤凰山,城北的乌马河,还有那落叶飘零中的枣树林,小雪初降时那曲曲折折游动在雪原之上的车痕,都渐渐地让她喜爱了。
但她不记得去过康庄,进过康家。
那样的日子,终于也冷落下去。
后来,杜长萱并没有筹措到他需要的银钱。乡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银钱生意的票号,都没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帮票庄预测一个人的价值,眼光太毒辣。他们显然认为,杜长萱这样的通译官,即使深谙西洋列强,也并不值得为之投资。杜长萱很快也明白了这一层。但他除了偶尔仰天大笑一回,倒没有生出太多的忧愤。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赋闲养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热心于在乡人中倡导放脚,带了杜筠青四出奔走,但几乎没有效果。乡人问他:“放了足那么好,你家这位大脚千金,为甚还嫁不出去?”他真没法回答。
后来,他又为革除乡人不爱洗浴的陋习,奔走呼号。热心向那些大户人家宣传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处。他到处说,西洋人的肤色为什么就那样白净,水色?就是因为人家天天洗浴!将洗浴的妙处说到这种地步,也依然打动不了谁。这与杜筠青后来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热潮,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不管是真想,还是不想,杜长萱是名副其实地赋闲了。他亲自监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间私家浴室。除了坚持天天洗浴,还坚持每天在黄昏时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园风景,落日晚霞。平时城里有什么热闹,他也会像孩童似的,跑去观看。
在那些时日,最能给杜长萱消遣寂寞的,是刚来太谷传教不久的几位美国牧师。他们是美国俄亥俄州欧伯林大学基督教公理会派出的神职人员,来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见到一个能操英法语言的华人,简直有点像他乡遇故人,老乡见老乡了。只是他们太傻,知道了杜长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劝说他皈依基督。杜长萱是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入洋教。不过,他还是常常去拜见这些传教士,为的是能说说英语,有时耐不住,也大讲一通法语。
杜筠青跟了父亲,也去见过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城郊的里美庄,虽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发碧眼,高头大马,尤其言谈很乏味。太谷住着这样乏味的几个西洋人,难怪父亲对西洋的赞美,没有多少人相信。父亲同这样乏味的人,居然交谈得那样着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光绪十三年,也就是他们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续弦夫人忽然故去。
那时,杜家和康家还没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门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么!满城都在议论康家即将举行的那场葬礼如何盛大,如何豪华的时候,杜长萱只是兴奋得像一个孩童。他不断从街肆带回消息,渲染葬礼的枝枝节节:城里蓝白绸缎已经脱销;纸扎冥货已向临近各县订货;只一夜工夫,几乎整个康庄都银装素裹起来了;一对绢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订做的;寿材用的虽是柏木,第一道漆却是由康笏南亲手上的;出殡时,要用三十二人抬双龙杠……
杜长萱去乡已久,多年未见过这么盛大的葬礼了,很想去康庄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壮观的祭奠场面。只是因为杜筠青和母亲站在一起,无情地讥笑他,才没有去成。
发丧那天,康家浩荡异常的送葬队伍,居然要弯到城外的南关,接受各大商号的路祭。所以,南关一带早已是灵棚一片。杜长萱无论如何不想放过这最后的高潮了,决意在发丧那天,要挤往南关去观礼。他极力鼓动杜筠青也一同去,说,去了绝不会失望后悔。父亲变得像一个顽童,杜筠青有些可怜他,就答应了。
可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和他一起去挤?
父亲说,他来想办法。
杜长萱终于在南关找到了一间临街的小阁楼。楼下是一间杂货铺,店主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着父亲,很早就去了南关。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观看社火的场面还大。在这人山人海里等了很久,才将浩荡的送葬队伍等来。那种浩荡,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象!
她问父亲:“你不是常说,晋人尚俭吗?我们在京时,也常听人说,老西儿财迷。这个康笏南,居然肯为一个续弦的女人,举行这样奢华的葬礼,为什么?”
杜长萱说:“那能为什么,康笏南喜爱这个女人吧。”
父亲的这句话,杜筠青听了有些受感动。但最打动了她的,是在树林一般的雪色旗幡中,那个四人抬的银色影亭:影亭里悬挂着这位刚刚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画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又是那样美丽,似乎还有种幽怨隐约可见。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一种深藏的幽怨。
她是不想死吧?
但杜筠青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个女人的后继者!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的死,竟然可能与自己有关!
康笏南的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满城就在传说康笏南再次续弦的条件了: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大脚,可以通诗书琴画,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门出身。
这些条件,简直就是描着杜筠青提出来的!
但在当时,无论是杜长萱,还是杜筠青,都根本没朝这里想。他们正被满城议论着的一个神秘话题吸引住了。
康家有不纳妾的家风。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发家以来,代代传承,一直严守至今。康笏南虽将祖业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后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这一份独享的恩爱,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谢,没有例外。乡人中盛传,这个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长久得了!每次续弦,都是请了最出名的河图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对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长萱提出了一个西洋式的疑问:“康笏南是不是过着一种不洗浴的生活?”
杜筠青的母亲是相信命相的,她无情地讥笑了自己的丈夫。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这个老财主的命相那样可怕,为什么提亲的还是应者如云?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条死路?
母亲说,康笏南提出的续弦条件太卑下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父亲却说,康笏南倒是很开明。
但他们谁都没有把康家的续弦条件,同杜家联系起来。很显然,从杜长萱夫妇到杜筠青,还没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与己无关,即使满城评说,那毕竟也是别人的事,闲事闲话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说起康笏南续弦的事了。那已是落叶飘零的时节,有一天,杜长萱带了女儿杜筠青,前往里美庄,去观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礼仪式。那几位美国传教士,终于有了第一批耶稣的信徒。他们邀请杜长萱光临观礼。杜筠青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当众洗浴吗?杜长萱笑了,便决定带她去看看。
去时,雇了两顶小轿,父女俩一人坐了一顶。已经出城了,轿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父亲已经过来掀起了轿帘。
“不去看洗礼了,我们回吧,先回家——”
见父亲神色有些慌乱,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们先回吧,回家再说——”
父亲放下轿帘,匆忙离开了。
回到家,杜筠青见街门外停了一辆华美异常的大鞍轿车。父亲去会见来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但猜不出来了怎样的贵客。并没有等多久,父亲就匆匆跑进来。
“走吧,跟我去拜见一个人,得快些。”
“去拜见谁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赶紧梳妆一下,就走。”
杜筠青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就一再问是去拜见谁,父亲不但仍然不说,神情也更紧张了。她只好答应了。
正在梳妆,母亲拿来了父亲的一件长袍,一顶礼帽,叫她穿戴。这不是要将她女扮男装吗?
到底要去见谁,需要这样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说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们不说,我也不怕,反正你们不会把我卖了。
杜筠青就那样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出门登上了那辆华美的马车。那天她就发现,赶着这辆华美马车的,是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马车没走多远,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从一座很普通的圆碹门里,走出一个无甚表情的人来,匆忙将她和父亲让了进去,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那次走进的是天成元票庄的后门。但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儿,只觉得是一处很干净,又很寂静的深宅大院。他们刚被让进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还没有坐稳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间房中。
进门后,杜筠青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屋中摆设,就感到自己已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长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诸国都游遍了?”
“去是都去过。”
“那就不简单,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
“我是给出使大臣当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杰,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当出使大臣,反正是议和,割地,赔款,谁不会?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对吧?”
“对。”
“从小在京城长大,就没有回过太谷?”
父亲暗示她,赶快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正是这个男人,一直贪婪地盯着她不放。不过,她已经有些镇静下来。被富贵名流这样观看,她早经历过了。
“没回来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历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班?”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呼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父亲又招呼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处深宅大院。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这是要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一个男人,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采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象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了提亲的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请了一位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道两界。也是有缘,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叹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折子上写的却不简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成乾票庄,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遥远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是一种想象。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亲:“这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要回京城!”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仆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件银狐坎肩,洋装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简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柜也常说,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缠足。我真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天足。你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们快把鞋给脱了,我看看她的脚。”
杜筠青简直吓傻了。就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些女人的面,还有那个老亭的面,还有远处暗处那些人的面,脱光她的脚吗?康笏南身边的一个女人,已经举着一个烛台照过来。杜筠青身边的女人,已经蹲下身,麻利地脱下了她的鞋袜,两只都脱了。天爷,都脱了!这麻利的女人,托着她的脚脖子往上抬——老天爷,杜筠青闭上了眼睛,觉得冰冷的双脚,忽然烧起来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处躲藏,仿佛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给这许多人看!
“唔,你的脚好看!好看!长得多舒坦,多细致,多巧,多肉,看不出骨头,好看,天足要是这样,那真好看。”
天爷,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脚了,烫人的手。
杜筠青再也听不清康笏南说什么了,只是恐惧无比。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拜天地的礼节了。观看她的脚,也是这吉日的礼节吗?看完脚,他会不会叫这些下人麻利地剥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紧闭了眼睛,仍然无处躲藏。她多么需要身上的西洋服装一直这样紧紧地捆绑着自己!可这些下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后来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去的,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好像是连着几声“老夫人”,才把她从恐惧里呼叫出来。
老夫人!
杜筠青不知道这是叫她,只是听见一连声叫,她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边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装还紧紧捆绑在身上,鞋袜也已经穿上,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个女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
老夫人,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夜宵要送来了。”
夜宵,就在这里吃?烛光照着这太大的房间,杜筠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吃饭,一点都不想吃,连渴的欲望也没有了。
“老太爷吩咐了,吃罢饭,老夫人就歇着吧,今天太劳累了。老太爷也劳累了,他不过来了。从今往后我伺候老夫人。”
他不过来了,那今天就这样结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设想过,在今天这个夜晚,只剩了她和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个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说话,说话时带出笑意来。可这个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叫人害怕,又是这样意外的简单!那个康笏南,还没有看清,就又走了。
这个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间传说的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子吧。年纪是比她大,但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而且她生得一点都不难看。
“你叫什么?”
“老太爷喜欢叫我吕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吕布,就叫你喜欢的名字。”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齿也干干净净。杜筠青想问她多大了,但没有问。自己肯定比这个女佣年轻,可已经是老夫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突然降临的幸运,就是来做康家的老夫人!父亲、母亲,也从没有说过,她将要做康家的老夫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爷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当着这些男女下人把她剥光了!
杜筠青对吕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这里也没事了,你去歇了吧。”
但吕布却不走,撵也撵不走。就是从那一天起,吕布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影子。
自从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样粗野地观看过她的天足后,再没有来看过她。除了被引去履行种种礼节,杜筠青就独自一人守在这太大的屋子里。
吕布说,这里就是老太爷住的屋子,他叫大书房。杜筠青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大的屋子,它七间九架,东西两边还各带了一间与正房几乎相当的耳房。从外望去,俨然是九间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许多尊的。康笏南他住这样大的房屋,就不觉得太空洞吗?杜筠青后来明白了,他住这样大的房子,正是要占那一份屋宇之极。连老亭吕布他们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间大的房宇,康笏南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纳的四品补用道,造七间九架的房宇已有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两间大耳房,达到了九数之极。
杜筠青初入这样的大屋,并不知道是住进了屋之极品,只是觉得太空洞,遮拦那样远,不像是置身室内。她更不明白,这样气派的房宇,康笏南他为什么不来享用,他平日又居于何处?
这样的疑问,她还不能问吕布。
在这七间大屋中,杜筠青居于最西首的那一间,外面一间,供她梳妆起居,再外一间,供她演习诗书琴画。中间厅堂,似乎更阔大,说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见客的地方。东面那三间,也依次供老太爷读书,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没有来过,每日只有下人来做细心的清扫。他是嫌冬日住这样的大屋太寒冷吗?大屋并不寒冷。杜筠青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比起来,在冬季,她们杜家那间间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独处这样的大屋,那就处处都是寒意,满屋考究又明净的摆设,日夜都闪着寒光。
康笏南还不能忘情于刚刚故去的先夫人吗?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快就续弦?或许真是奉了神谕,娶杜筠青这样的女人,只是为他避邪消灾?许多礼节都省略了,他并不想尊她为高贵的老夫人?父亲已经成为他的岳丈,他口口声声还是杜长萱长、杜长萱短的叫。
这里的冬夜比家里更漫长,寒风的呼号也比城里更响亮。没有寒风呼号的时候,就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让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亲,更不能太想念母亲,她已经不能回去了。父亲还在忙于酬谢太多的贺客吧?
她不记得那是进康家的第几天了。这寂静的大屋忽然比平时更暖和起来,还见更多的下人进进出出。老亭也来查看了一次。总之是有些不同寻常,是不是康笏南要来了?
想问吕布,又不好意思问。吕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但杜筠青还是希望他来。等到夜色降临时,就能知道他来不来了。
没有想到,午后不久他就来了。那时杜筠青正在自己的书房,拿着一本《稼轩长短句》翻看,其实一句也没有看进去。他进来之前,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屋里的下人已传达出了风吹草动。
“今天不冷吧?”
这是他的声音。跟着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句:
“你在看什么书?”
没有等她回答,又问了一声:“你咋没穿西洋服装?”
也没有等她回答,他就走了。
杜筠青正在纳闷,吕布已慌忙过来说:“快请,老夫人快请回房洗漱!”其实,吕布已经连扶带拉,将她引回了卧房。一进卧房,她就极其麻利地给她宽衣解带。
这是为什么,天还亮着呢!
吕布只说了一声:“老太爷来了,你得快!”
吕布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眨眼间已将她脱得只剩一身亵衣。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吕布已开始伺候她洗漱,然后连亵衣也给除去了,开始为她擦洗。不能这样,天还亮着呢。但吕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时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转动,根本不能停下来。
不能这样。但她已经无力停下来,也无力再多想,更无力喊叫出什么。
什么都被麻利地剥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吕布的背上,被她轻轻背起,就向东边跑去。吕布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可老天爷,经过的每一处,都有像吕布一样的下人。不能这样。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个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爷!
在康笏南的卧房里,有三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佣,她们正在给他擦洗,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听任她们擦洗——天爷。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张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来。
忽然发出了响声,像打翻了什么,击碎了什么。跟着就是一阵慌乱,跟着,湿漉漉的沉重异常的一个人,压住了她。
不能这样,得把帷幔放下来,得叫下人退出去!四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旧。有的在给他擦干身体,有的在喂他喝什么——不,得推开他,得把这些女人赶走,得把帷幔放下来!
老天爷,在这种时候,眼前还有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天还没有黑,光天化日,当着这四个女人——光天化日,当众行房,这是禽兽才能做的事!应该骂他,骂他们康家。但杜筠青的挣扎,呼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声——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动他,为什么不昏死过去,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叫他这个像禽兽一样的人,再办一次丧事——
但她无法死去!
吕布后来说,老太爷这样,叫谁也难为情,可听说皇上在后宫,也是这种排场。
杜筠青听了这种解释,惊骇无比。这个康笏南,原来处处以王者自况,与外间对他的传说相去太远了。外间流传,康笏南就像圣人,重德,有志,贤良,守信,心宅仁慈得很。就是对女人,也是用情专一,又开明通达,甚会体贴人的。原来他就是这样一种开明,这样一种体贴!
联想到康笏南的不断丧妻,杜筠青真是不寒而栗。
康笏南看上父亲的开明,看上她像西洋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宫廷排场?你想仿宫廷排场,我也不能做禽兽!
杜筠青从做老夫人的第一天,就生出了报复的欲望。
可她很快就发现,康笏南所居的这处老院,在德新堂的大宅第中,简直就是藏在深处的一座禁宫。不用说别人,就是康家子一辈的那六位老爷,没有康笏南的召唤,也是不能随便出入老院的。
杜筠青深陷禁宫,除了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侧的吕布,真是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康笏南隔许多时候,才来做一次禽兽。平时,偶尔来一回,也只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问几句,就走了。
开始的时候,杜筠青还不时走出老院,往各位老爷的房中去坐坐,想同媳妇们熟悉起来。媳妇们比她年长,她尽量显得谦恭,全没有老夫人的一丝派头,可她们始终在客气里包含了冷意、敌意,拒她于千里之外。六爷是新逝的先老夫人所生,那时尚小,丧母后跟着奶妈。
杜筠青觉他可怜,想多一些亲近,谁想连他的奶妈也对她充满了敌意。
在杜筠青进入康家一年后,她的父母也终于返京了。杜长萱先在京师同文馆得一教职,不久就重获派遣,不但回到法兰西,还升为一等通译官。独自一人深陷在那样一种禁宫,在富贵与屈辱相杂中,独守无边的孤寂,无尽的寒意,杜筠青真怀疑过,父亲这样带她回太谷,又这样将她出售给康笏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
几年前,父亲意外地客死异国,母亲不愿回太谷,不久也郁郁病故。悲伤之余,杜筠青也无心去细究了。因为进康家没几年,老东西对她也完全冷落了。也许是嫌她始终似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许是他日渐老迈,总之老东西是很少来见她了。她不再给他做禽兽,但她这里也成了真正的冷宫。
在这冷宫里过着囚禁似的日子,对杜筠青来说,进城洗浴就成了最大的一件乐事。如果连这件事也不许她做,她就只有去死了。
只是,在年复一年的进城洗浴中,她可从未享受到今天的愉悦。杜筠青第一次摆脱了影子一样的吕布,有种久违了的新鲜感。
回到康庄,就有美国传教士莱豪德夫人来访。
杜长萱返京后,在太谷的那几位美国传教士,依然和杜筠青保持来往。他们说是跟她学习汉语,其实仍想叫她皈依基督。而她始终无意入洋教,康笏南也就不反对这种来往。落得一个开明的名声,有什么不好?
杜筠青照例在德新堂客房院的一间客厅,会见了莱豪德夫人。
“老夫人,贵府还是不想修建浴室?”十多年了,莱豪德夫人的汉语已经说得不错。
“这样时常进城跑跑,也挺好。”杜筠青的心情正佳。
“我是想请教老夫人,你们中国人说的风水,是什么意思?我记得,贵府不修浴室,好像也同风水有关,对吧?”
“风水,我也说不清。好像同宅第、运气,都有关系。”
“为什么有关系?”
“我给你说不清。风水是一门奇妙的学问,有专门看风水的人。你们是不是需要看风水的人?”
“现在只怕不需要了。我们公理会的福音堂,老夫人你是去过的。每次进城洗浴,你也都路过。我们建成、启用已经有几年了,也没有给你们的太谷带来什么灾难吧?可近日在太谷乡民中,流传我们的福音堂坏了太谷的风水。”
“有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听说。乡民怎么说?”
“说我们的福音堂,盖在城中最高的那座白塔下面,是怀有恶意。乡民说,白塔就是太谷的风水,好像我们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建福音堂,要坏你们的风水。老夫人,当初选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不是特意挑选,是只有那处地皮能买到。那里,虽然东临南大街,可并不为商家看重。”
“这我知道。不过,我当初也说过,让你们的西洋基督紧靠我们的南寺,驻到太谷,也不怕同寺中的佛祖吵架?你们说,你们的基督比我们的佛更慈爱,不会吵架。”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们建福音堂以前,你们的南寺,就已经不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现在,乡人竟说,是我们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败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呀!”
莱豪德夫人说的倒是实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耸凌云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这处寺院旧名无边寺,俗称南寺,本来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宽、妙宣两位高僧在此住持。因为地处太谷城这样一个繁华闹市,滚滚红尘日夜围而攻之,寺内僧徒的戒行慢慢给败坏了。忧愤之下,先是妙宽法师西游四川峨嵋,一去不返。跟着,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长老,离开了。于是,南寺香火更衰颓不堪。
初到太谷时,杜筠青曾陪着父亲,往南寺进过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确寥落不堪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时候,南寺东面未建洋教的福音堂,原来是商号,还是民居,她可不记得了。
“乡人那样说,是对你们见外。你们毕竟也是外人啊。人家爱那样说,就那样说吧,谁能管得了呢。”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东、直隶的乡民,不知听信了什么蛊惑,时常骚扰、甚至焚烧我们办起的教堂,教案不断,情景可怖。我们怕这股邪风,也吹到太谷。”
“山东、直隶,自古都是出壮士的地方,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们为什么要到那里传教?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懂词意吗?”
“不太懂。不过,在山东、直隶传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们基督公理会,没有他们多。”
“叫我们国人看,你们都一样,都是外人。豪爽壮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英语怎样说,总之民性刚烈,不好惹的。”
“我们只是传播上帝福音,惹谁了?”
“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老天爷,不是一个人。”
“老夫人,你一直这样说,我们不争这个了。那你说,你们太谷的乡民,就不暴烈吗?”
“民性绵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山东、直隶和我们教会作对的,大多是习武的拳民。太谷习武练拳的风气也这样浓厚,我们不能不担心。”
“太谷人习武,一是为护商,一是为健身,甚讲武德的,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你们。”
“说我们的福音堂,坏了你们的风水,这是不是寻找借口?”
“你们实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太谷县衙的胡德修大人,对我们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闹起来,官府也无能为力。山东直隶就是那样,许多地方连官府也给拳民攻占了。贵府在太谷是豪门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们恳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转陈康老先生,请他出面,安抚乡民,不要受流言蛊惑。我们与贵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别与老夫人您交谊更深。你们是了解我们的,来太谷多年,我们传教之外,倾力所做的,就是办学校,开诊所,劝乡民戒毒,讲卫生,都是善事,并没有加害于人。再说,我们也是你们康家票号的客户,从美国汇来的传教经费,大多存于贵府的天成元。”
“这我可以给你转达,老太爷他愿不愿出面,我不敢给你说定。”
“请老夫人尽力吧。贵府还有一位老爷,是太谷出名的拳师。也请向这位老爷转达我们的恳求!”
“我们这位老爷,虽是武师,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个孩童。他好求,有求必应。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说不准。武师们要都似他那样赤子性情,你们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凄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
“鬼魂像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