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究竟该怎么理解眼前的存在才好。
只是我非常明白这是人工的物体。这不是自然物,显然是人工物,可是也不是垃圾或杂物。它们并没有坏,也不脏,只是派不上用场。就像没有用途的道具,不过与其说是道具,说是家具比较贴切吗?
好大。
因为大,更显得大而无当。
而且它们还是金属制的,看来就很重。
毫无用途。
废物。
我不太知道新潮的词汇,这是叫做monument还是objet的东西吗?各种损坏的武器和金属片杂乱无章地焊接在一起,组合出粗犷的形状。
大概有十个以上吧。
这些东西……散布在栅栏周围。
栅栏围绕的土地里,有个像是活鱼池的东西,几名懒洋洋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垂钓。
这是……钓鱼池吧?
不晓得是谁在吹奏,从刚才就一直听到笛子的旋律。
音色是和风,旋律却是爵士风。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那人演奏的曲调听起来哀凄,却又有些怡然自得。
我望着宛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的钓客们,只是呆杵在原地。这是与关口一道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后,正好过了一周的星期日。
笛声突然停了。
很快地……围墙里的简陋小屋走出一个风貌奇特的男子。
男子有着一张长脸,眼睛细长,头发理得短短的,像刺猬般竖起。他留着胡子,穿着无国借款式的衬衫和宽松的长裤。
个子颇高,但因为驼背,看起来不庞大。就算和小个子的关口并排在一起,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个没有压泊感的男子。
——好像枯枝的一个人。
我的印象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男子在关口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近我这里。
“啊,让你久等了。”
关口一板一眼地,但发音不明了地说。
感觉有些懒散,又像拼上了老命。我觉得关口真的很不可思议。
可能他想要将自己的不得要领正当化的心情,以及为此内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所致吧。关口向男子介绍我:
“呃,这位是伊佐间。”
“你好,我是伊佐间。”
只听到名字,也不明所以,换句话说,这状况也只能打招呼了。所以我了无新意地只是“你好”了一声。在旁人看来,这样跟关口没什么两样吧。开始冷场了,关口察觉这点,含糊地开始说明:
“伊佐间……是榎木津从军时代的部下,在这座钓鱼池担任管理员……呃……”
“也不算管理员……我是钓鱼池的小老板。”
很木讷的一个人。
我窥看伊佐间身后的钓鱼池。
钓客一动也不动,可是也不是睡着了。
我实在不了馒礓种休闲娱乐哪里有趣。
鱼池有点小,应该可以再大上个一倍吧。
“这里本来是活鱼池。”伊佐间说,“那里不是有间旅馆吗?那是我老家。原本是家料理旅馆,这是那里的活鱼池。”
“哦……”
难怪这么小。可是在这种地方,生意做得起来吗?
“嗯……”伊佐间似乎察觉我想说什么,“我们家代代都经营旅店。我的曾祖父是个饕客,爱好之余沉迷起料理来,所以硬是把旅馆改成了料理旅馆,生意还不错,可是在战争中烧毁,全都没了,只剩下个活鱼池。”
就是这个——伊佐间说。
“这栅栏周围的作品,全是伊佐间做的哦。”
关口不知为何得意地这么说。
那些……原来是作品啊。
“怎么办?”伊佐间问,“要到旅馆休息吗?益田会来吧?”
对……我和关口要在这里——町田町,听取益田的调查报告。
药石茶寮所在的南村就在邻村。
“我这里就好了,你呢?”关口问我。我答道,“没那么冷,这里就行了”,于是伊佐间说,“那进去小屋吧。”
即使伊佐间从后面经过,钓客也不为所动。我们看着钓客的后颈,走向管理小屋。
“今天……客人很多。”
“所以才……”
“对……”
好简短的对话。
小屋十分窄小。
这里好像也卖些钓具和鱼饵,却没有任何标价说明。玻璃门一打开,立刻看见一张椅子孤零零地搁在泥土地上,上头摆了个毛线坐垫,应该是伊佐间平常坐的。虽然有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客间,但一半被各种钓具和箱子给淹没了。
椅子旁边摆了个台子,上面放有好几种笛子。
刚才的演奏似乎就是这栋小屋的看守人亲自吹奏的。
伊佐间莫名笑吟吟地坐到椅子上。
我想,这个人不管是刮风下雨,都会坐镇在这儿,日复一日吹着笛子,看着文风不动的钓客们吧。
没有客人的日子就……
——焊接吗?
一定是在做他的什么作品。
三个客人像稻草人般凝然不动。这样就叫客人很多,说奉承话也称不上生意兴隆。可是……我觉得这样或许也算是幸福。
关口一脸几近痴呆的模样,在脱鞋处坐下,“伊佐间也真辛苦呐。”这种状况哪里辛苦了?我完全不明白。
可是伊佐间吟诗似地“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小关,今天是……?你又被卷入什么了?”
“还好啦……”关口回答得不清不楚。
“那位先生也是?”
他是想问我是否也被卷入了吧。
我是被卷入的,还是自个儿跳进去的,有点微妙。
我答道,“呃,差不多。”
结果跟关口一样。
或者说,我的应对跟关口没什么两样。
“今天又怎么会来这儿?”
“哦……”
总觉得对话磨磨蹭蹭的。
可是就算我加入,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我们每一个都呆呆傻傻的,没有负责犀利吐槽的角色。
“是来调查这附近的高级料亭。”关口答道。
至多只能说明到这种程度吧。若是解释追查到那家高级料亭——其实它是寺院——的来龙去脉,就太冗长了。
“药石吗?”伊佐间问。
这个人说话简短得要命。这若是省略了药石茶寮的茶寮二字,那他的确是猜对了,但我觉得也用不着把名称缩到那么短吧。
“你知道?”
“很清楚。”
“你很清楚那里的状况吗?”我忍不住问。真教人心急。
“嗯……他们也用这里。”
“用这里……?什么意思?你总不会跟药石茶寮有往来吧?跟你的活鱼池……钓鱼池吗?”
“对。”
总觉得泄了气。
“他们进这里的鱼吗?”
“不不不。”伊佐间挥手,“他们不用养殖鱼,而且我这儿的鱼都快死了。”
“这里的鱼……快死了吗?”
“是没死,可是半死不活。”钓鱼池的老板如此贬低自家鱼池的鱼,“……活蹦乱跳的鱼都死光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陈列在店铺的鱼的确全都是死的……但是被伊佐间一说,总觉得十分奇妙。
“那里……不是会从全国各地叫来新鲜的食材吗?他们在夜行货车上装设活鱼笼,将捕到的鱼活生生地装载过来。听说搬运途中全程有人跟着,日夜不休地不停换水……”
“所以……才会到这里?”
我望向狭小鱼池的水面。水看起来很干净。
他是很爱干净吗?小屋中也是,虽然杂乱,却一尘不染。
可是钓客还是一样僵在原处。
“会寄放在这里的活鱼池——钓鱼池里吗?”
“对,像是有时候送到得太早,或是客人晚到的时候,就暂时先放在这儿。别看它这么小,这也是这一带最大的活鱼池,很受器重的。每寄放一次,会付若干保管费。海鱼是没办法,多是鲶鱼之类。”
“鲶鱼啊……”
“天然鱼很新鲜的,活蹦乱跳。是从丹波等地送过来的……”伊佐间莫名悠哉地说道,眯起了细长的眼睛,“……很鲜美。”
“你、你吃过?”
“多的会送给我。钓鱼池里放鲶鱼很奇怪,所以我吃掉了。放太久会有养殖的味道……啊,有时候也会送来鳖什么的。鳖倒是寄放了很久,会关在笼子里沉进池里。那里付钱很大方,客源应该非常高级吧?出手非常阔绰。”
“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们往来的?”
“嗯……”
他好像在回想。
“这个嘛,从这里不得不改成钓鱼池的时候开始吧,我忘了。那里也是那个时候开的吧?”
“在那之前是寺院。”关口说。
“寺院?哦,寺院啊。寺院可以做鱼料理吗?”
我才想问。
“那里的负责人会来这里吗?”
“负责人……?料理师傅倒是常来。”
“料理师傅啊……”
我本来猜想会不会有自称亮泽的人过来,但天底下没那么顺利的事吧。
伊佐问一脸迷糊地说:
“那里的厨师好像也跟食材一样,会请来一流的名师。可能是配合料理,从各种料亭或餐厅请来的吧。有时候会有像是客座厨师的人神气兮兮地过来检查食材。”
“哦……”我只是感叹不已,但关口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们是突然过来吗?”
“嗯?”
“还是会事先拜托?”
“嗯。料理长会先连络……然后跑腿的过来,搬运工到了之后,进货负责人就会过来。”
“负责人……是布施山人吗?”
“他是大老板吧?还是叫店长?不管怎么样,他年纪相当大了,他不会来。我听说他从来不在人前现身,只有在会员用餐前后会出来打声招呼还是祈祷,其他时间都一直关在草庵里。我不晓得他在做些什么,只有会员认识他……”
啊,和尚的话,是闭关修行吗?——伊佐间这才发现似地说。
“搞不好是在祭祀被料理的鱼之类的,帮鱼取法名等等的……”
明明不守清规,却又这么虔诚,真怪呢——钓鱼池老板说,兀自恍然大悟。
“那个……负责连络的料理长是什么人?”
“嗯?厨房负责人……我记得是叫古井先生,他好像也不会在人前露面。”
“古井?古井什么?”
我追问,伊佐间歪起脖子说:
“不清楚。我不知道底下的名字。可是那个人也是……对,我想差不多五十岁。”
从常信的年纪来看,那个五十多岁的厨房负责人——料理长应该就是古井亮泽没错吧。这么一来,布施山人就是亮泽的父亲亮顺喽?
可是,父子俩都不在人前露脸,这也真是古怪。
“会来这里的是进货负责人,古井先生的左右手——椛岛先生。他是个长相很恐怖的大叔……大概四十五、六岁吧。”
“椛岛啊……”
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关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最近好像写不出小说。
虽然我不明白状况,但听说关口在夏天之前似乎有过相当悲惨的遭遇,从此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是创作瓶颈吗?可是别人却说,关口万年都在创作瓶颈,他只是拿那件事当成写不出来的借口,趁机偷懒罢了。
关于这件事,本人似乎也有自觉。
不管碰上任何事,我都没什么现实感……
关口这么说过。
意思是关口曾经遭遇过许多次超现实的灾难吗?还是他的日常失去了现实感?我无法判别。
关口还说: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活着,毋宁是痛苦、懊悔的时候……
我觉得什么都不去想的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然后关口更语带自嘲地这么说:
所以我也曾这么想过……
被卷入什么事里,仓皇乱转的时候最能够安心……
这样我的行动就与我的意志无关……
总而言之,大概就是不想负责吧……
换言之,这是他对众人针对他的非议诋毁想出来的一番辩解吧。该说他是全部承受,还是豁出去了?即使如此,他这番话令我感同身受。
我望着小说家疲惫不堪的侧脸。
上面留有乱刮一通而留下来的胡碴子。
“啪”地一声。
“钓到了。”伊佐间说。
此时,玻璃门外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穿过钓鱼池的门小跑步而来。
“啊,益田先生……”
是益田龙一。
益田带着奇妙表情地穿过钓客之间,来到小屋前,晃着浏海一口气打开玻璃门:
“大家好,我可以进去吗?”
“你看来很好。”伊佐间说。
“托你的福。啊啊……多么了无生趣的组合啊,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在守灵似的,还是过疏村落的聚会……”
“你少在那里贫嘴了,要是查到了什么就快点报告。我们可是无偿好心才过来这里的。”
关口不服气地说。虽然不服气,但语尾总显得怯弱。
“不是喜欢才跑来的吗?”益田说着,反手关上玻璃门,“我直接跟常信和尚报告也行哦?”他坏心眼地笑了。
他的笑容中果然有点虐待狂的气质。
“我觉得你也愈来愈像京极堂了呐。”关口说。
“嗳,别那样催。我买了草饼过来,大家用吧。喏……”
益田将纸包递给伊佐间。伊佐间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说了声“饼”,抓起来分给我和关口。
“就跟你们说是饼了,不快点吃会硬掉的。欸,我查到了几件有意思的事。首先……户籍上,古井亮泽还活着。”
“是吗?”
“没有他战死的记录。他的确被征兵了,好像被派到南方战线,但二十二年的年底确实复员回来了。父亲亮顺也还健在。没有提出死亡申告的迹象。”
“换言之,常信和尚打电话的时候,父亲亮顺对于儿子的生死,说了假话,这几乎是确定的?”
“没错。”益田说,“这一点很可疑。如果说亮泽和尚是个闭月羞花的姑娘,常信和尚是虎视眈眈觊觎人家的年轻小流氓,打电话去被父亲接到,于是父亲撒谎不肯转接,或许是有可能。可是这是五十岁的和尚打电话去找五十岁的和尚耶,而七十岁的老父亲接了电话,却宁愿撒谎也不肯让人跟儿子说话,这太恐怖了,太异常了。而且什么话不好说,普通会骗人说儿子死了吗?”
“嗯。”伊佐间同意。
“很诡异,对吧?所以我当然去调查了药石茶寮。”
“你……去调查了吗?”
“当然去了。”益田挺胸说。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简直就像漫谈家的公演,“我就是去了,大家才会约在这里集合,不是吗?要是没有理由,我才不会跑来这种地方,也不会把两位叫到这种地方了。”
“这种地方?”
“抱歉,这么好的地方。住址上的区域虽然不同,可是这里跟根念寺很近哦。走小路只要十二、三分钟。翻过那座小丘,就是后门了。就是那首歌,越丘而行~”
“就算很近……你直接找上门去做什么?”
“突击是我的作风。当刑警的时候,有许多束缚,实在没办法率性行动,但现在我是侦探,自由得很。我的信条是:轻举妄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说。”
“真伤脑筋呐。”关口说,“是榎木津的坏影响吧。”
“说的没错,就是不经大脑。”
“那……怎么样了?有成果吗?”
“一无所获。”益田说,“我伪装成杂志记者,要求采访豪华料理,可是那里简直防守得固若金汤。典座亮泽和尚——哦,这是禅寺风格的称呼,也就是大厨,料理长。这个人除了会员以外,绝对不会在人前现身。连厨房也不给我看。”
“连厨房也不能看?”
“对,他们说料理人就应该彻底退居幕后,不该出现在舞台上。不管料理再怎么美味,暴露出制作过程的辛苦就不公平了。就算是呕心沥血地料理,也不一定就美味,过程与结果是不同的两样东西。食材与厨师、料理与客人应该是一期一会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客人面对盘上的料理时,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是这样吗?”
“嗳,我也不是不懂啦。纤细的料理,还是希望是美女做出来的。不管是大叔用毛绒绒的粗指头汗流浃背地料理,还是美女以纤纤玉指随手料理,只要成品好,味道都一样嘛。饱了,真好吃,原来煮饭的是个臭汉子……这样岂不是很扫兴吗?既然都要吃,当然吃美女的料理好。”
“没人问你这些。重点是,父亲怎么样?”
“父亲……哦,你说老板。贯主布施山人——我不晓得怎么会取这种怪名字。他也一样足不出户,完全关在屋里,镇日修行跟……研究。”
“研究?”
“研究料理。据说他进了许多古早的料理书,埋头于复元的工作。”
“他们在寺院吃鱼?”伊佐间问。
“问题就在这里,听说精进料理并不是不吃生腥的意思。所谓精进,是屏除杂念,谨言慎行,专注于事物,诚心诚意地努力的意思,而精进料理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面对食材——应对的和尚这么告诉我的。”
“和尚?”
“哦,那里的人全都穿著作务衣,理光头,让我想起了箱根。不过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僧侣,或许那只是制服而已。那个和尚——接待我的人说,从道元禅师开始,僧侣就会撰写料理书籍。但我不是中禅寺先生,听了也一头雾水。”
“然后呢?”
“当然没见着面。我想若是见到本人,拍张照片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是从鸟口那儿借来了莱卡相机啦……”
的确,若是让常信和尚直接看到那个人的脸,应该就可以解决了。那如果是本人,亮泽就是如同户籍记载,人还活着,而亮顺撒了谎。
如果不是本人的话……
——是冒牌货吗?
“结果什么也没拍到呢。”益田说。
“也就是这么回事:你就像个特攻队一样冲入敌阵,却被唬弄了一顿回来……对吧?”
“才不是那样,关口先生。我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事情能那么顺利。只是有时候会有天落馒头狗造化的事嘛,所以还是预防万一啊,预防万一。我的目的其实是周边调查。”
“周边调查什么?”
“也就是,以前的寺院不是都有檀家吗?那里本来是寺院嘛,应该有那个时候往来的附近居民吧。”
“你向他们打听吗?”
“踏实的访查是我从刑警时代的拿手功夫。就算没了警察手册,身体动作还是充满刑警风格,大部分的人都很乐意提供协助的。”
“那不算假冒身分吗?”
“我又没有报出自己的身分,才不算假冒。而且要是苗头不对,我会拔腿开溜,要不然就是立刻低头赔罪,不打紧的。然后呢,根据邻近人家的说法……果然还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他们说,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之前,那座寺院都是座普通的寺院。”
“普通的寺院也有很多种吧?”
“就是有个上了年纪的住持,一个小和尚,在盂兰盆节和葬礼的时候帮人念经,说些有保佑的法话……就是这一般寺院。”
“料理呢?”
“他们说战后会定期举办精进料理的品尝会,可是不是像现在这种极尽奢侈之能事的豪华料理,而是召集附近的檀家,跟说法会一起举行。内容基本是朴素的白萝卜料理,一边听德高望重的和尚说法,一边啃萝卜吃粥,活动内容很朴拙。主旨好像是要推广禅心。”
这么说来,常信好像说亮顺和尚会定期举办茶会。关口似乎也记得,这么告诉益田。
益田频频摇晃那尖细的下巴,说着,“对对对。”
“听说战前是茶会,可是开战以后,喏,别说点心跟茶,什么都没了,不是吗?后方什么都没有。战争打输之后,更是啥都没了。所以便从茶会改为自己种的萝卜料理。”
“自己种。”伊佐间说。
听不出他是在发问,还是只是单纯地重愎。
益田好像把伊佐间的反应当成了疑问,答道:
“没错,自己种的,自给自足。大家不是都种过吗?像是南瓜之类的。放下一切,种南瓜为第一要务!——以前不是有这样的宣传海报吗?亮顺和尚也种过田。现在好像甚至在别的地方拥有广大的农园跟水田,不过当时是在寺院周围,还有那座小丘的斜坡开垦梯田,和尚跟小徒弟一起耕田,种些芋头啊、胡瓜之类的,很勤俭的。喏……”
益田指向远处可见的小丘。
“就是那边,从这里看不见,不过那边的东侧斜坡,还留有过去的田地痕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荒草了。杂草长得非常茂盛,都长到腰边来了。可能是开了茶寮以后,就再也没去管它了。一阶一阶的杂草也算是副奇景了。”
“你去看了吗?”关口问。
“嗯……我是翻过那座小丘过来的。”
“顺路吗?”
“不,偏离正路满远的,在颇里面的地方。村人说,以前每天都有和尚扛着锄头经过。哦……以前那里有座村里集会使用的小祠堂,现在已经没在用了,和尚就是以那座祠堂为中心开垦田地的。据说那是一片非常惊人的白萝卜田,可以采到相当美味的蔬果。败战之后,这一带应该非常贫困,所以一方面也是想要布施给村人吧。”
“让饥饿的檀家饱餐一顿?”
“嗯。喏,人们不是有事没事就会聚在寺院吗?和尚就是在那种时候布施自己种的蔬果。不过呢,他好像从以前就沉迷于陶艺品,所以据说盛装的容器非常豪华。”
常信曾经提过这件事。
亮顺似乎是个美术品收藏家。
“接受布施的几乎都是没上战场的老人。老人家喜欢聚在一块儿,所以好像很高兴,但因为是些老爷爷老婆婆,好像几乎都已经过世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在世。听说亮顺和尚曾说:在战争中落败,每个人都变得贫穷,心神也萎靡沮丧,可是只有吃饭的时候,以优雅的心情进食吧。就算吃的只是一般的白萝卜泥,盛在高级的器皿里,也会有丰盛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啊……”关口说。
檀那寺的住持召集邻近的老人,用自己种的蔬果亲手制作检朴的料理,装在高级的器皿招待大家……这一点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岂不是令人有些怀念的美好情景吗?
的确,过去地域社会的连系中心不是寺院就是神社。在我的家乡,过去町内会的人也经常到寺院开会,讨论活动。
可是……
“……我觉得现跟在的药石茶寮的形式有些不同呐。”关口噘起嘴说,
“说相同或许也是相同。因为时代改变,社会变得富裕,布施内容也随之变得豪华……”
“可是钱……”伊佐间说。
没错,收费与布施之间可是天坏之别。
就算只有一文,只要收了钱,就不是布施了。根据传闻,药石茶寮的收费昂贵得吓死人。
“是啊。”益田说,“附近的人好像都以为那里的和尚——他们说的和尚指的是亮顺和尚——不是隐居就是死了。”
“不是亮泽和尚,而是亮顺和尚?”
“嗯,因为本人完全足不出户,也难怪人们会这么想。他断绝了一切和外界的往来。”
“这样会启人疑窦吧?”
“可是也不尽然。”
“为什么?”
“因为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以后,寺院就突然变了个样……所以附近居民都认为这一定是儿子的方针。”
“儿子的方针?”
寺院讲方针,真有点奇妙。
“总之,附近的人似乎都以为药石茶寮是儿子开的。其实创始人是父亲,但当地人才不晓得这些事。布施山人的药石茶寮,这名声只有一小部分的上流阶级知道而已。消息是从那里传出来,然后逐渐变得有名的……”
应该是吧。
“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不会把那种遥不可及的事物跟自家后面的寺院连结在一起。所以老百姓对布施山人、药石茶寮这些名字很陌生。他们只知道,那里现在只是座普通的根念寺,而且继承人亮泽开始搞起古怪的生意,法事什么的都不做了,是座不守清规的寺院。”
的确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说起来,就连我都只听过药石茶寮这个名字而已,压根没把它当成现实中的存在。
不管碰上任何事,都没有什么现实感……
的确就像关口说的,都听到了这么多,我却还是无法将它当成真实存在的事物。亮泽和亮顺都是没有脸的妖怪。高级食材和奢侈的料理,也是我压根无法想像的虚构事物。
“这我懂了。”关口吃完饼后,舔着手指转向益田,“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是没查到什么,不过我可以推测。亮顺亮泽父子……是冒牌货。”
“冒牌货?……什么意思?”
关口好像不怎么吃惊,但我震惊极了。
“就是冒牌货啊。被冒充了。例如复员回来的亮泽和尚其实是别人,然后他杀了亮顺和尚,坐上他的位置,开了药石茶寮。”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伊佐间提出平凡的疑问。
“那当然是……为什么呢?”益田纳闷地歪头。
我不懂冒充有什么意义,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被冒充了,就可以说明寺方对常信的应对为何会如此奇妙了。
如果亮泽是冒牌货……那么他与认识真正的亮泽的人应该完全断绝往来了。
听说药石茶寮拒接生客,那么他们当然会对常信那种态度亲昵的来电起疑吧。若找上门的是亮泽过去的朋友,那就更糟糕了。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本人不能接听电话。告诉对方亮泽已死是最好的做法吧。
话虽如此……
——所以说,是为什么?
到此为止了。
我总觉得窝囊极了。感觉奴仆不管来上多少人,毕竟也只是奴仆。榎木津仿佛正在云端上张开大嘴,发出他一贯的大笑,俯视着我们四个人。
“你能向常信和尚报告这种调查内容吗?”关口说,“几乎没进展嘛。”
“可是……有了许多新发现吧?”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什么都不知道啊。看吧,你让这里的气氛愈来愈郁闷了。”
气氛确实是郁闷了起来,但最郁闷的是关口。照益田的性格,是无从郁闷起的。伊佐间说,“我来泡茶吧。”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可是这也不是就此散会的气氛,结果我们喝着伊佐间泡的粗茶,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
真悠闲。
话题几乎全是对榎木津的中伤。与他认识愈久,遭受的损害似乎也愈大。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直负责聆听的伊佐间突然问我。
“就是啊。”益田接话,“关口先生是无可奈何,但你完全没必要积极参与这事吧?难道……你是奴仆志愿军?”
“没有的事!”我立刻否定,而关口抗议,“为什么我是无可奈何?”
益田无视我们,硬是接着说:“像是今天大概跟着榎木津先生一起行动的河原崎先生啊,完全就是个奴仆志愿军。要是那类人愈来愈多,原本就已经够猖狂的榎木津先生,岂不是会变得更加猖狂了吗?真伤脑筋……”
这么说的益田自己又如何?
据说益田为了拜在榎木津门下,甚至辞掉了神奈川警察的工作上京,是个怪胎。如果这传闻是真的,那么益田自己岂不是领先所有人的奴仆志愿军第一号了吗?
“像河原崎先生,说什么这是惺惺相惜,好汉惜好汉,真是没救了。喏,不是才刚发生过人妖事件吗?害我想到别的意思去,慌得跟什么一样。”
“不是那种意思吧?”关口问。
“好像不是。因为我查到河原崎先生非常好女色。哎呀,幸好不是。那么……你是怎么样?果然还是想当奴隶吗?”
“我、我……”
我是有苦衷的——我说。
“苦衷?”
“是……连环画吗?”
关口似乎还记得,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健忘。
“是要把榎木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吧?”
“也不是要把榎木津先生当题材……”
他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再一次说明原委,也大致说明了近藤的事。因为要是不正确解释一番,不晓得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哦哦……我知道剑豪神谷文十郎。”
我话才说完,益田就说了。
“我在外遇调查的跟监行动途中,蹲在公园的草丛看到的。我整整监视了三四天呢,蹲得腰都疼死了。虽然故事还没有演完,可是很有意思,画也画得很棒。”
“近藤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地向益田要求握手。
“可是剧情在正紧张的时候就结束了,不过连环画大部分都这样啦。我好想知道后面的发展。我记得……对对对,尼姑惨遭震惊江户的怪盗兜蟹一伙派出的杀手虐杀,目击杀人现场的文十郎的未婚妻与尸体一同被活埋在山里……”
“那是……连环画吗?”伊佐间问。
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世上没那么残虐的连环画,不应该有。
可是近藤却倾注全副心神,画出了被一刀斩断的尼姑,还有武家千金被麻绳捆住、塞住嘴巴,活埋在地下的场面。
“那个千金会获救吗?画上的表情很性感呢,她苦闷的表情真是扣人心弦……”
“那真的是连环画吗?”伊佐间再一次问。
“她会死。”我答道。
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获救才对。
结束在千钧一发的场面,是连续剧的老套手法,但如果在续集人还是死掉的话,实在太教人情何以堪了。
太悲惨了。
可是近藤的说词是,要是绝对会得救,就不会让人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了。
要让观众知道,有时候角色也是只有死路一条,这样获救的时候,才会有“啊啊,这次终于得救了”的乐趣——这是他的道理。近藤以那张大熊一般的脸孔,气势汹汹地扬言要反击预定调和的发展,他那副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未婚妻遭到活埋,会真的死掉。然后文十郎找到她,吐露悲伤的真情——这是下一卷的内容,这样的发展才不会受欢迎。原本应该是亲情剧的。当初的设定是,遇害的尼姑是文十郎失散的母亲……”
“好悲惨的故事。”
“这是连环画吧?”伊佐间好像还是无法接受。
“很遗憾,这真的是连环画的剧情。”我回答,“就是画那种东西,才会没工作。像活埋的场面……画得比电影还要写实。小孩子会被吓哭的,搞不好还会做恶梦。”
“那会留下心理创伤呢。”伊佐间说。
应该会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残酷的画面。因为那张图的天空部分……是我涂的。
然后,到了娼窟妓女遭到拷问、刑场斩首示众等等的剧情即将登场的时候,《剑豪神谷文十郎·血斗悲叹之祠》被腰斩了。
我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开始觉得,我会被误会为榎木津的奴仆志愿军,也全是那张活埋图害的了。
“你也真辛苦呢。”关口说。
我……又被同情了。
被关口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怜无比来了。
“嗯?”
此时伊佐间站了起来。
“那……不是榎兄吗?”
“怎么可能?榎木津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关口站起来,把脸凑近玻璃门。
“就是说啊,侦探大人正在路边寻找小动物……”
益田边说边回头,“啊”地大叫一声。
“那是……!”
“是榎兄吧。”
伊佐间说,“喀啦啦”地拉开玻璃门。
门才一开……
远远就传来“啊!有笨蛋!”的刺耳叫声。看来没错。我也站起来,走向门口。
来人双腿分得开开站在钓鱼池入口。
而且还指着这里。
远远也看得出那张容貌秀丽无比。
大大的褐色眼睛,漆黑的眉毛。
丽人的眼中仿佛完全没有垂钓的客人。
侦探大叫,笔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钓客似乎也吓了一跳。
“哇哈哈哈哈哈!有笨蛋,有笨蛋!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笨蛋!而且还有这么多个!嗯?这样啊,这里是笨蛋之家啊。怎么,我竟不知不觉间跑来这种地方了!难怪觉得有股老气。你活着吗!这个河童老人!老衰得怎么样啊?”
伊佐间一脸吃不消,“嗯”了一声。
简而言之,这个人也是奴仆。
“榎、榎木津先生,呃……”
“没错!就是我!是你们崇敬景仰的榎木津礼二郎!喂,这个混帐王八蛋,你在这种老人的家做什么?钓鱼是吗?钓鱼是吧!就是钓鱼吧!”
“当然是工作……”
“工作!你不是在钓鱼吗?思……好古怪的屋子啊。寺院吗?啊,猴子!”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了益田的脸之后,注意到关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烈地摇晃起来。
“……猴子猴子!思?那是和尚。猴子和尚。哇哈哈哈哈,你们也实在笨到家呐。啊,你是什么时候叫什么的人!”
结果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不仅如此,连说话内容都支离破碎,意义不明。我觉得每次见到这个人,他的反应都愈来愈荒唐。
他这个样子,日常生活没问题吗?
我难以决定应对的态度,于是檀木津眯起眼睛,“那活埋是啥啊?”
“咦?”
我毛骨悚然。
他是在说近藤的画吗?
他看得见……我的记忆吗?
——他的能力是真的吗?
只能这么……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狼狈万分……结果榎木津像个孩子般笑了。
“呵呵呵。”
“咦?”
“你认识了猴子!这样啊。怎么样?这个人很笨吧?可是把他当人看才会觉得他笨,若是把他当成猴子,那就厉害了。会说话的天才猴子!虽然丑得要命,可是也会写字!”
“呜呜呜……”
关口被摇晃得更凶了。他很困窘,已经没法子应付了。
这个人……果然是这种家伙。结果他只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通罢了。我开始觉得刚才的话一定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这么一想,刚才真是白白毛骨悚然一场了。
榎木津怎么样就是不肯停止攻击,我逼不得已,想要帮助关口,当我抓住他的盾膀的瞬间……
钓客又是一阵慌乱。
“让开,让开让开!官差抓人啦!”
往声音的方向一看,一个蓄着胡须,年龄不详的制服巡查一点都不害臊地喊着这种时代错乱的台词,把警棒当十手似地挥舞着闯了进来。
巡查以军人般的口吻叫道:
“榎木津大师,您怎么了!您平安无事吗!这里就是坏蛋的巢窟——噢噢噢噢,益田先生!还有啊啊,你是关口老师!”
“喂!破松!这里是我的奴仆经营的暮气沉沉的钓鱼池,不是盗贼的巢窟。还有,这个满头刺毛的家伙不是山芦,是住在这栋小屋的垂死老人。还有这个是某个时候叫什么的人,算起来也是我的信徒!”
“原来是同门弟兄啊。”
警官说道,立正之后敬了个礼。
“本官是任职于八王子署稻荷圾派出所的河原崎松藏巡查!”
我无可奈何,自我介绍。
“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伊佐间奇妙地辩解。
“欸,河原崎先生,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离开派出所跑来这种地方,行吗?如果你是在休假中,穿着制服乱跑也不成吧?”
益田责备道,河原崎行了个最敬礼说:
“这是本官的职务。”
接着他将那张淡褐色的脸转向榎木津问:
“那么……榎木津大师,不是这个方向喽?”
“不……”榎木津的表情突然变得精悍,“那座……丘陵。确实是它没错……然后……”
接着榎木津望向益田。
然后他将那张秀丽如雕刻般的脸凑近自己的奴仆。
打正面看见这个男人,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惊慌失措。就算是男人,也会禁不住心头小鹿乱撞吧。我们周遭的人或许是被榎木津这种荒唐愚蠢到了极点的态度举止给救了。
“那里在哪里?”
“那里?”
“就是那里啊。那奇怪的家。”
“奇怪的家?”
“对,那个和尚住的家!”
“和尚……你是说……”
——他果然……看得到记忆?
榎木津在看益田的记忆吗?
那么那里……
“是在说根念寺——药石茶寮吗?”
我说,榎木津突然发出脱力般的声音说,“根念?”然后从益田脸上移开了视线。
益田浑身一软。
“那里叫根念吗?”
“不,就是,呃……”
“榎兄,那里怎么了?”关口伸出援手,“根念寺怎么了吗?那里……”
“啊。”
关口的话被伊佐间极为短促的发音打断了。
伊佐间看着钓鱼池的入口。
又有人来了吗?今天这家钓鱼池,比起客人,来了更多怪人。
一个身穿麻料作务衣的男子站在栅栏的门口。他的头上缠着手巾,手中提着竹笼。眼神凌厉,风貌让人联想到苦行僧。
“椛岛先生。”
“椛、椛岛……那个药石茶寮的?”
伊佐间轻巧地钻过客人之间,走近椛岛。然而椛岛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我们这里。
“你好,又要寄放吗?”
椛岛这才瞥了伊佐间一眼,说:
“老板……在忙吗?”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啊,不,没有……”
“可是有警察……”
椛岛以锐利的视线盯着河原崎。
“啊,那是我朋友。”
“警察朋友?老板,你在警界也有朋友啊。”
“呃,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那位……呃,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榎木津……”
“榎木津?”
椛岛打断伊佐间的话,视线游移着。他是在找榎木津吧。
“榎木津先生的朋友是警察……”伊佐间持续着毫无益处的说明,但椛岛的注意力显然全转到我们身上了。不知为何,我不想和他对上视线,屈身躲到益田背后去。
关口也垂着头,他的心情和我一样吧。
椛岛的视线在侦探身上定住了。
“你说的榎木津先生……”
“啊,呃,是我的……”
“跟那个榎木津集团有关系?”
“嗯,是会长的儿子。”
“会长……那么老板和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公子认识,是吗?”
椛岛有些兴奋地——虽然只是看起来如此——盯着榎木津看。
“请问……要寄放吗?”
“啊,对,今晚食材会送到。可以寄放到明天中午吗?……可是……”
“啊……好,没问题。”
伊佐间瞄了这边一眼。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先生……”椛岛说。
我不知为何内心一惊,望向榎木津,他就像尊活雕像似地僵在原处。
他在看椛岛。
不……
他在看椛岛看到的东西吗?
“又是活埋……”
榎木津低声呢喃道,大步走近椛岛。
——活埋?
他是在说什么?不是指近藤的连环画吗?
椛岛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稍微慌了起来。
榎木津走近椛岛身边,问:
“你……喜欢挖洞吗?”
“挖、挖洞?呃,这是在说什么……?”
他当然会慌张。
“就挖洞啊。唔……好怪的小屋呐。”榎木津说。
此时河原崎像只忠犬似地跑过去,站到榎木津背后,他自以为是护卫吧。
椛岛频频偷瞄侦探身后血气方刚的警察,但还是挤出不自然的表情,向榎木津微笑,像是勉强示好。
“呃,听、听说您……是那个榎木津集团的会长大人的公子……”
“那不重要。”
“可是……敝茶寮曾再三发函邀请榎木津前子爵大人,贯主布施山人也非常希望前子爵大人务必能赏光莅临……”
椛岛说到这里,又瞄了一下河原崎。
就在这一瞬间……
“嗯?那是什么?”
“什、什么事?”
“尖尖的!那是山面对吧!”
榎木津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