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我和榎木津一起坐上云井品味低俗的高级自用车,往赤坂的壶宅子出发了。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只要和榎木津一起行动,就可以搭到高级车。上次的鸣釜事件时也是,我搭到了高级的自用轿车。当时我以为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坐上那样的车,没想到这次又坐到了。不过上次是榎木津这个犹如地狱来的司机,而这次开车的不愧是古董商的御用司机,行驶得十分平稳。
和我的预测相反,榎木津在车子里十分安静,或许他睡着了。
还有另一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也就是车子经过的路线,我完全没有印象。
车子没弯进奇妙的小径,经过的都是些颇宽敞的马路,很快地开进一栋有着雅致和风庭园的宅第里面……停下来了。
——不是要去壶宅子吗?
我不记得这个地方,也看不到壶宅子在哪。
“这里……是小的……唔,算是别墅。”
还没下车,陵云堂就开始说明起来。
“壶所在的人家呢,唔,实在不是少爷公子这种……噢,失礼,不是榎木津先生如此尊贵的人士适合进去的场所。那是栋破屋子,脏乱得连踏的地方都没有……”
——哦。
我了解了。
这里是壶宅子后方那栋黑围墙人家的……正门。
“嗳,请进请进,地方窄小,还委屈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别担心,那栋屋子就在后面,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喂……!阿种……!”
司机开门。榎木津才刚下车,屋里就有个绑起和服袖子的小丫头走出来。疑似打杂的娃娃头小女孩发出相当邋遢的叫声,交互看着陵云堂和司机等人。
“咦……?老爷,怎么了吗?您怎么突然跑来呢?京花小姐现在不在呀。说今晚有宴会表演,是很重要的客人,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小丫头注意到扰木津的存在。
“……这……”
小丫头看到榎木津,瞬间语塞了一下,说:
“……这个像小白脸的先生是哪位?”
美貌的帝王完全没有发挥效力。
好像不是任何女孩都会被榎木津迷得神魂颠倒。
云井慌了手脚:
“混、混帐东西!仔、仔细注意你的嘴!这、这位先生可不是你遭种下贱东西可以直接交谈的对象。这、这位先生……”
“真不错的发型!”
“咦?”
“我喜欢眼睛上面的直线。你的发型真不错!”
榎木津兴冲冲地说,从正面端详小丫头。眼睛上面的直线,指的是小丫头的娃娃头发型吧。阿种说着,“讨厌啦,人家还不想嫁啦。”地扭起身子来。
榎木津露出精悍的表情,凝视小丫头的头部说:
“我想喝饴汤。”
众人全都怔住了。
“我想喝饴汤。”榎木津再一次重复。
当然不是对云井说,而是对叫阿种的小丫头说的。阿种把手掩在嘴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
“讨厌啦,这个人好像小朋友唷。可是刚好,人家正在煮饴汤呢。马上就可以喝了。”
“煮、煮饴汤……喂,阿种,京花不是不在吗?家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个人煮什么饴汤……”
“干嘛这么小气巴啦的嘛。”阿种拍了拍云井。
就在这里一瞬间……
榎木津“啊”地一叫,紧紧揪住阿种的手。
“这样啊,用这只手捏起来……”
榎木津说完,顿了一下,又说:
“……可以帮我放生姜吗?”
阿种再次咯咯笑个不停,直说着,“真是小孩子。”我真是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栋妾宅真是……豪华极了。
大概只有那个叫京花的艺妓和这个有点怪模怪样的打杂女佣阿种住在这儿,但以两个人生活来说,有些太广阔了。
无论是装潢或家具,都有些讲究过头,一切整顿得像是用来迎接宾客。与其说是妾宅,说是让小妾住在接待用的屋子比较正确。
屋子不晓得是建在较高的地基上还是斜坡上,邻接客厅种有松树的庭院外边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瞄见一点老旧的屋瓦——那大概是壶宅子的屋顶。
果然不出所料,云井说,“就是那户人家。”
榎木津好像连看也没看。
“真是栋肮脏的老房子……”
云井以几近嫌恶的鄙夷表情望着壶宅子。
“有时候我也会招待一些像榎木津先生这样的名流宾客……可是那栋屋子实在碍眼极了。不管再怎么极尽奢华地招待贵宾,看到那栋屋子就让人扫兴。要是没有那栋破屋,视野就十分开阔,会是番好景致呢……嗳,请您千万别介意它。”
榎木津完全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那位少爷公子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总之,您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就像您看到的,隔着一条路,就是那户人家的后院。啊啊……”
外头传来声音。是“让开”、“给我滚”这类粗野的骂声。当然是马路另一头——壶宅子传来的叫声。
“……真吵。嗳,我现在立刻过去,拿了壶马上回来,请在这儿……呃,喝着饴汤,稍事等待。喏,壶田,咱们走……”
我连坐下来的空闲都没有。榎木津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在坐垫坐下,嚷嚷着,“喝饴汤前我要喝茶!”云井从檐廊走下庭院,就这样往后面的小木门走去。我慌慌张张回到玄关,拿了鞋再次前往客厅,追上云井。
经过的时候,榎木津以荒诞不经的声音大叫,“甜死啦!”
——这人在搞什么?
我不禁空虚起来了。
打开黑围墙的后门一看,那里是看过的道路。路的另一头,是被倾颓的土墙围绕的山田邸。云井板起脸来停住了。
“果然……到底在吵什么。”
——是关东大黑组吗?
来到先前的围墙缺口处一看,里面包括前天来过的帮派,共有五个小混混。人数增加了。几个小混混踢着壶的碎片,敲打墙壁,大声恐吓着。
一个骨瘦如柴、头发涂满了发油的男子吼道:
“喂喂喂,别瞧不起人啊。你们以为我们是哪里的谁?说到关东大黑组的细野,可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大哥耶。而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们从刚才就静静地等,但你们是要我们呆等上几小时啊?混帐东西……!”
头发和眉毛都剔个精光的男子吼道:
“搞清楚,我们可不是稻草人,也不是邮筒啊,喂!”
他踹了一脚破壶,壶被踢个粉碎。
“喂,给我回话啊!老子可不是来玩的。咱们是一片好心,为了替这里的痴呆老头扛下债务,怀着牺牲奉献的心情过来的耶。知不知道啊!喂!”
“吵死人了!”
突然爆出一道惊人的喝骂。
后门开着。
幽暗而灰蒙蒙的壶宅子泥地房间里……
中禅寺……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漆黑的便装和服,披着绫罗纯白外套。外套上染着黝黑的五芒星,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上是红鞋带的黑木屐……简直就是生错时代的打扮。这是驱魔时的装扮吧。
“到底要说上几次你们才会懂?短短一小时前我不是才交代过,在我工作办完之前,一步也不许进来。这么快就忘掉了吗!”
“所、以、说!老子是在问你的那劳什子工作啥时才会办完啦,混帐东西。什么叫短短一小时前,是已经过了一小时才对吧!”
“正确是才五十三分三十秒——啊,三十五秒。连一小时都还没有过。”
中禅寺掏出怀表,满不在乎地回答。
“闭嘴闭嘴闭嘴!一流氓气得直跺脚,”你、你这家伙……究竟是在里面鬼鬼祟祟搞什么东西!“
“驱魔啊。”
“那人是在搞什么……?”
云井露出窝囊的表情,一个踉跄,扶在土墙上。嗳……不知情的人突然遭遇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是这种反应吧。再怎么说,中禅寺那身打扮虽然是有些鬼气森森,但不管怎么看,根本就是尚未开化的过时人种。
“……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啊啊,这么说来,峰岸在电话里说什么驱邪怎样的……”
喂、喂,请问——云井出声唤道。
所有流氓同时回过头来,看到是陵云堂在叫,他们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演起假惺惺的戏来。
“您想干嘛?敢来多管闲事,小心遭殃啊。”
“我是狸穴的茶道具店陵云堂的老板……请问各位是?”
“关东大黑组啦!”秃头男子说。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
“这样啊,原来你们就是那些说要为这里的山田小姐扛下债务的好心人啊。那么这位是……”
中禅寺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是驱魔的祈祷师。”
“我不懂,祈祷师……是什么?”
“我受山田淑小姐委托,正在祓除累积在这个家中的壶上无数可憎过去的污尘。”
“是在……打扫吗?”
“正是如此。”
“真辛苦。”陵云堂说着,用手挡开众人,走向门口,与中禅寺面对面。
“不好意思啊,祈祷师,我有话要和淑小姐谈一下。是很紧急的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不行呐。”中禅寺当下回答。
“为、为什么不行?”
“这里头盘踞了许多坏东西。若是随便踏入,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可无法负责。”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要进去了——陵云堂说着,就要推开中禅寺。中禅寺露出简直不像人类的可怕凶相,瞪着古董商。
“我是在警告你……不要进去。”
“呜……”
——好可怕。
中禅寺骇人极了。
“你不了解物品聚集,以及时间累积的意义呢。听好了,陵云堂先生,听说你是个知名的古董商,是吧?既然是经手古物的商人,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告诉你吧。器物这东西……经历百年即成灵异。”
“这、这太不、不科……”
“你说这……不科学,是吗?”
“当然了。又不是神话故事,东、东西就是东西。”
“哦?东西就是东西,不会变化也不会迷惑人心……你这么想,对吧?那么我问你,这个壶值多少钱?”
中禅寺将手中一个小壶递给陵云堂,大概是从屋里拿出来的。
“这、这……”
“可以……请你估个价吗?”
“这东西……顶多只值三十圆……”
“顶多只值三十圆。这只壶是三十圆是吗?”
“你、你想说什么?”
“三十圆。换算成纸钞,就是三张纸……说到三十圆,就是一碗清汤荞麦面。你的意思就是,这个土块与纸币和清汤荞麦面是等价的。”
“这……这又怎么了?”
“揉搓成型上釉烧制——若没有经过人工,这个壶只是一团泥土。泥土变得与荞麦面等价——遭就是变化。赋予没有意义的物品意义,然后使意义与意义产生连锁,创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咒。这个土块被施了‘壶’这样的咒。而你现在对这个壶施了三十圆的咒。这应该与它完成时的原价不同,卖的时候应该又是不同的价格。就这样,它做为物品的历史岁月不断地累积沉淀,这个壶上头的咒也会不断地聚积下来。咒不断地集积,也就是说,这团泥土再也不是单纯的泥土了。所以除非它被破坏到粉碎……”
中禅寺的凶恶脸孔逼近了陵云堂的。
“……否则是十足可以作祟的。”
“作、作祟?”
“没错。因为像你这种操弄无谓价值的浅薄之徒非常多,所以它会作祟,再凶猛也不过地作祟。要不然……”
中禅寺将三十圆的壶举到古物商面前。
“……我来对它下个咒如何?”
“拿、拿开!”云井轻声叫道,从祈祷师身边跳开。
“里面有一万个以上这样的壶。光是要找出哪一个怀有怨念,就是件大工程。希望你们暂时安静一下。”
这场面真是恐怖。
冷静想想,中禅寺并没有威胁,他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但从中禅寺口中说出来,就教人发自心底觉得恐怖,而这又教人觉得可怕。
然而守财奴云井……他先擦了擦汗,仍然锲而不舍。再怎么说,这事都关系到榎木津手中的一百二十几万,而且那些钱会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减少。
“可、可是我也很急。屋子里面的青瓷瓶……客厅里有几个,只要那几个瓶就好了,可以交给我吗?”
“快点照做啊!”大黑组叫道,“这家伙罗嗦死了,快点交给他就是了!喂,祈祷师,只是几个壶罢了,有什么关系?数量减少,驱魔不是也可以快点结束吗?只会在那儿说大话,我们可是不会放过你啊。”
“咦……?”
中禅寺毫不退缩,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黑道。
“你们刚才还问这位古董商先生‘你谁啊?’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是初次见面……”
“这不是废话吗!”骨瘦如柴的流氓怒气冲冲地说。
“这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受到这块土地和房屋及其他一切的目前所有人山田小姐正式委托而来。而且我正努力驱逐附着在这个家主要的财产——壶身上的诅咒,期望能让它们以干净的状态转交给你们,可说是合法的协助者。然而你们对这样的我破口大骂,却对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古董商如此亲切,这岂不是太奇怪吗?”
“因、因为你这什么祈祷师……太可疑了!”
“咦?这个人也十分可疑喔。他只是自称古董商罢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分啊?”
——太坏了。
我心想,中禅寺这个人果然非常恶毒。
就算对方是坏人,这样不干不脆地折磨人也太残忍了。
“……但各位为何轻易地就信了他?”
“那是、那是因为……”
“而且各位……我记得各位在一小时前——不,一小时又一分五十秒前,这么对我说过,不是吗?——逭道围墙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房屋土地家具,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咱们大黑组买下了……所以别说是破壶了,谁敢擅自带走一粒灰尘,我们就当场扁死他。”
“说、说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昨天各位还说了,不管是灰尘还是泥巴,全都算在总额里头——对吧?各位是这么说的吧?”
“就跟你说是啦,你耳朵长好看的啊!”
“就是因为我的耳朵货真价实,所以我才这么说。这实在非常矛盾。因为……那位古董商正要从应该会成为贵帮所有物的这栋屋子里面取走东西喔。而且他要取走的不是灰尘泥巴,而是要挑选极为昂贵的壶带走。可以让他取走吗?”
“不……不太好……”
“一点儿都不好。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会逭么说……”
中禅寺踏出一步,瞪着陵云堂:
“敢在那里胡言乱语,小心我扁死你啊,混帐东西!”
“哇……!”
陵云堂吓得跌坐在地上,好可怕的迫力。
“……等、等一下,让、让我跟里面的淑小姐说话。我、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还有,我、我跟你们保证,我要拿走的不是那么昂贵的壶,是顶多五十圆到一百圆……可能再多一点点吧,嗳,大概只是这点价码的东西罢了。不是骗人的。我会支付你们行情价,好不好?”
“这话真是太可疑了……”
中禅寺蹲下来,再次盯着陵云堂。
“若是家宝之壶……就算没有箱子,也不下三十万吧?”
“才、才没有那种壶!没有!我、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要是有的话,我老早就占为——不,不不不,不是说这个,那里面只有假货,所以……”
“你要拿走假货吗?真奇怪呢。淑小姐才向我抱怨过,说她怎么拜托陵云堂老板,对方也不肯买下她的壶呢……”
“所、所以就说里面全是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全是垃圾,是垃圾。”
“好啦好啦,罗嗦死了,既然是垃圾,就随便你拿吧……可以吧?”
大黑组的秃头大声说。
其他流氓“噢”地应和。
“哦……?”
中禅寺以死神般阴险的眼神扫视众人。
他乐在其中。
“这么一来,你们大黑组就无法履行契约了……这样也没关系吗?现在正在客厅挑选家宝之壶的木原正三先生怎么办?契约应该是说,木原正三先生可以从这里面全部的壶里头挑选一个他认为是家宝的壶带走。若是陵云堂拿走了壶,这一点就无法履行了。因为家宝是青瓷壶,而这个人要拿走的也是青瓷壶。”
“所、所以这个人说要拿的是假货……”
“就是啊,我要拿的是假货。”
“这样啊,你要拿的是假货啊。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你们明知道全是假货,还让正三先生挑选。这样做……真是太不可取了。这岂不是诈欺吗?万一正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契约还是无法成立喔?他是在可以得到家宝之壶的前提下,才接受各位提出的条件吧?如果一开始就确定壶都是假的,他应该会改提其他的要求……但是……”
中禅寺瞪着众人。
“……看来他并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可能提出要求——你们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不对,陵云堂先生?”
“你、你问我干嘛?这件事我才……”
就在云井支支吾吾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一边嚷嚷,一边从壶宅子的正门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把我推开,向大黑组众人说了:
“啊啊……你们在、在拖拖拉拉些什么?还没进去吗?不快点的话,事、事情就不得了了……啊啊!”
此时男子总算注意到云井。
“这、这不是云井先生吗?您怎么会在这里?在做什么?”
“这蠢蛋……”云井说,表情苦不堪言。
中禅寺笑得更诡异了:
“哎呀,我记得你是峰岸金融的峰岸先生吧。你好像认识这位先生?而且模样和昨天判若两人,和大黑组的各位似乎也非常亲密……?”
“你、你是昨天的祈祷师……”峰岸说完,东张西望,似乎总算发现了异状。
“请问……”
“问你个头!到底怎么了?”
云井揪过峰岸的衣襟,站了起来。
“呃,刚、刚才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在那里……”
“不、不好了!是樱田组!我都忘了……”云井说道,面色苍白。
“那是啥?”大黑组问。他们的关系已经全穿帮了。
“混、混帐!你们的同业啦。据说是什么不讲半点江湖义气的残忍新兴黑道。这里的老头子……跟他们借了钱。”
“咦咦……!”流氓一阵哗然。
我偷瞄了一眼中禅寺。中禅寺他……
背过脸去,肩膀抖个不停。他在笑。他一定正拼命忍耐着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黑道、高利贷和古董商……只是万分狼狈。
很快地,围墙后面冒出了一个人——是木场。
木场后面跟着三个眼神凶恶的男子。
大黑组姑且摆出威吓的阵势:
“呃、喂,你们这些人干嘛?有什么事?”
“啊啊?你那是什么口气?”
木场背后的男子以粗沉的嗓音说道。木场举手制止男子,独自走进围墙里来。
“啊,喂!谁准你进来的!”
“你说啥?你对老子说那是什么话?你……在这块地盘走动,不会说不认得老子的脸吧?”
木场以他凶暴的眼神和粗哑的嗓音静静地恫吓对方。接着把那张四方型的脸用力凑向大黑组的秃头男子:
“怎样?说啊!”
“什、什么怎样……”
“我在问你认不认得你老子木场修太郎,听不见吗!混帐王八蛋!”
木场对着秃头吼道。
“木……木场……木场先生,你就是木场先生?”陵云堂尖叫起来。
“怎样?你认得本大爷啊?我说你们啊,老子今个儿是来办正经事的,谁敢在那里碍事……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喂,听见了没!回话啊!”
“多、多少钱……?”峰岸跳了出来,“那个、山、山、山田小姐欠贵帮的债款……总共多少?”
被峰岸这么一问,木场将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谁啊?”
“我、我在麴町经营一家小钱庄……”
“你就是峰岸啊?”木场恶狠狠地说。
“您、您认识我?”
“妈的,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老子啥都不知道,就逭么呆呆上门来办事吗?混蛋!”
“你们知道什、呃……”
“呃你他妈的蛋,这个蠢蛋。你那是哪门子态度啊?小心老子在你头上射个洞啊,妈的。太麻烦了,就老实跟你们说了吧,把耳朵挖干净,给我听仔细了。我们的目的啊,就是你们的资金源啊,大黑组……”
还有你的呐——木场瞪着陵云堂,握住拳头。
“资、资金源……你是说赝品——”
其中一名黑道说出了一半。
“闭嘴闭嘴闭嘴!”云井惊慌失措,“少在那里瞎说,胡言乱语,小心惹祸上身……!”
云井斜着眼睛看中禅寺,然后看我。接着直盯着我,挨到木场身边去,一边搓手一边说了:
“我说呀,木场人爷,呃,在这儿有点那个……不久方便,呃……要不要到对面人家去……”
“你的别墅吗?你包养的艺妓住的……”
“您真是神通广大!不过那也不算是我包养的,比较算是接待用的女人,呃,如果大爷希望的话,今晚……当然,我不会向大爷收花钱。那女的真的很不赖……”
“你那儿还卖春啊?可是想拿女人混过去也没用。”
木场把右手伸进西装内袋里。
“不是的!不是的!”云井突然慌了,按住木场粗壮的手臂。
他……大概是以为木场要拔枪。
“这、这、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印刷物是在那栋别墅印的,陶瓷旧化的工程也是在那边的庭院……右邻就是那个中山春峰,左邻就是那个辻五郎的家啊。”
“哦?那个仿春画的春峰,跟那个赝品陶艺家辻吗?”
云井“嘻嘻嘻嘻嘻”地笑着。
木场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咦?哦,这、这个大黑组是小的手下的组织,所以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都……是的,端看您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也不是不能彼此合作,所以呢,这里就别伤了和气……”
“什么彼此合作?”
“哦,就是……哎唷,大爷就别装傻了……”
“我没装傻。”
“咦……?就是资金来源的……赝品制作……”
木场扬起左手,朝背后三人说了:
“他自己招了。接下来是二系的工作,去吧……”
三名男子答道“了解”,飒爽地跑了出去,消失在我们走来的黑围墙木门里面。
木场接着抽出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右手。他的手上拿的……不是手枪,而是贴有樱花纹章的黑色手帐。
“我是东京警视厅麻布警察署刑事课搜查一系的木场修太郎。”
“啊……”
啊哇哇哇哇——陵云堂发出不成叫声的尖叫,游泳似地逃了出去。峰岸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上去。一众流氓也慌了手脚,东奔西窜地跟上去。但木场没有追他们,望向中禅寺,骂道:
“京极……你这家伙究竟唬了他们些什么?我啥都还没做,他们就自个儿全招了,岂不是害我的干劲都没处发泄了吗?混帐东西……”
“是榎木津安排的。”中禅寺答道。
此时……空气震动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咚!”“啪!”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响起,围墙缺口飞出来两个帮派分子。
接着三个流氓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最后是拎着陵云堂后衣襟和峰岸衣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一脸傲然地伫立在后门前。
“再三忍耐,总算是有了回报啊!这太有意思了!”
榎木津恶狠狠地将陵云堂朝木场那儿推去。
“这个黑道跟老狐狸就绑上蝴蝶结送给你吧,逮捕狂!这是庆祝你的脸四四方方的贺礼。还有……守财奴老头,这个送给你!”
榎木津用柔道的丢体技将峰岸摔到地面,从内袋抓出先前的钞票,使劲砸上他的睑。
“怎么样!一百二十三万阒。算清楚了没,这个大骗子!”
“呜啊……”峰岸大叫一声,昏倒了。榎木津打开门旁的水瓶盖子,拿长柄杓汲水,大口喝了起来。
“啊啊,饴汤甜死了。嗯?是kame。”
榎木津“呸”地把水吐掉。
“这不是kame吗?”
是瓶没错。
“嗳,算了,剩下的……只有驱逐腌渍物了,是吧!”
榎木津一叫,揪起倒在地上的两名流氓的后衣襟,大步走向中禅寺所在的方向。
“喂,京极,这次让我来吧!”
“啊……什么你来……”
“哼,是你动作太慢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数量多到夸张啊。”
“哇哈哈哈哈,就算是kame的诅咒,迟钝的光是kame够了!”
“有够冷的……”木场呢喃。
“还是别吧。”中禅寺说着,设法想要阻止失控的侦探。
但既然都成了这种状况,就算是祈祷师,也不可能阻止得了吧。榎木津“啊”地一叫,人已经钻过中禅寺旁边,进入幽暗的壶宅子里面——手里还拎着两个流氓。
“难道你知道哪个壶才是吗?”
中禅寺从后门叫道。
但是黑暗中只传出一句轻浮的回答,“我可是神啊!”
我……忍不住跑上去窥看里头的状况。中禅寺制止想要追上去的我,然后按住眼头,说“别去。”
“哪个壶才是……是在说家宝的壶吗?”
“不是的……啊。”
几秒钟都还没有过去……中禅寺已经蹙起了眉头。
屋里传来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凄厉叫声。是那两人的惨叫吧。接着屋子晃动起来,骇人的尖叫断续响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望向中禅寺。祈祷师瞪着门口,抓着头发,问刑警道:
“真糟糕。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大爷?”
“什么怎么样……那家伙蠢到天边了,但还知道手下留情,死不了人吧。可是京极,你还是进去阻止一下吧。”
“真是的,可是这是工作……”中禅寺嘴里嘀咕着,从后门进去了。
同时惨叫声渐渐远去……才正这么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坏声。
“啊……那是撞破正门玄关了吧。那白痴到底在干嘛。野蛮也该有个限度啊……”
木场说着,跟在中禅寺后面消失在屋内。
仔细一看,陵云堂和峰岸不知不觉间双手被捕绳绑住,系在树上。剩下的三个流氓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脸红肿地昏倒了。
这一定是木场干的。
看那些人被揍的惨状,我觉得……木场也没有比榎木津温柔到哪里去。
处处——大概前庭也有——传来走调的古怪惨叫。渐渐地,尖叫声消失,取而代之地传来榎木津的哄笑。恶魔高声地、愉快至极地大笑着。
我……
偷偷窥看门口。
好黑,可是眼睛一下子就习惯了。泥地房间。炉灶。和先前一样。
声音停了。
我走进屋里。
泥地间的样子还是一样,但仔细一看,原本排在脱鞋处的壶全都被砸得稀烂。
寂静得古怪。
我走了上去。
都来到这里了,要是不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走廊的壶……也被破坏了。
我打开那个小房间的纸门。
那里……有山田淑,以及表情好似吃坏了肚子的木场杵在那儿。
还有一个蹲着的男子——大概是木原正三吧。
三人朝着同样的方向,一径哑然不语。
淑的表情完全是茫然自失。
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望向三人面对的方向。
隔间的纸门敞开着。
而另一头……
看起来……是一片辽阔的沙漠。
“这、这是……”
壶……
壶壶壶……
原本淹没了整个屋子的壶……
几无完肤、一个不剩、彻彻底底地……
——全被破坏殆尽了。
我……想起了亡母的告别式。
将烧剩的遗骨放进骨壶时……一样像这样一片粉碎呐——我想起了这样的事。
榎木津……八成是拿他抓进来的两个流氓当武器,把屋子里所有的壶一个不剩,全都破坏光了。
实在是……太夸张了。
不顾前后也该有个限度。
什么神。这要是神的话,那就是破坏神。这根本没得仔细捡选哪个才是家宝了。变成这样,真货假货家宝幌子全都没了,一切都毁了。
在被破坏殆尽的陶瓷器那好似无止境的碎片荒野当中……中禅寺独自伫立着。
“中……中禅寺先生。”
我出声唤道,中禅寺扬起单眉。
“哎,太可怕的全武行了……要是不穿木屐,根本没法子行走。”
这么抱怨后……自己的工作可能全被搞砸了的祈祷师垂下头,在壁宠附近的碎片堆物色了好一会儿,不久后轻声叫道,“啊,有了。”
一瞬间……淑有了反应。
祈祷师静静地望向淑。
“不过……变成这样一看,以结果来说,是要快得多了。淑小姐,你在害怕的……是这个呢。”
中禅寺举起一个像是赤黑色棒子的东西。
“啊啊……啊啊那个、那个、那个……”
淑说着“那个”,做出划过空中的动作,就要跑过去。
“不行,不能过来!”
一听到中禅寺的话,木场立刻抱住了淑。
“赤脚走过这种地方,脚会变得血肉模糊的。淑小姐,好吗?这个东西……就这么办了。”
中禅寺将那根棒子折戍两半。
“啊……”
这一瞬间……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淑那沉重的单眼皮眼睛溜走了。
当然是我的心理作用。
中禅寺紧盯着那样的淑说:
“已经……没事了,淑小姐。这已经化为尘土了,是泥土。不仅如此。为了你而搜集的壶,还有你所搜集的壶……也都变回尘土,回归大地了,一切的诅咒都失效了。这么一来,妖怪瓶长也随着慈祥的令祖父……一同升天了吧……”
中禅寺以温柔的声音说。
淑从木场怀里落下,双膝跪地,无力地颓坐下去……
大声号泣起来。
“什……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中禅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望向木原正三,这么说了:
“正三先生……你也是,竟会被那种蠢人的花言巧语给说动。这个家里面没有传家之宝。再说事到如今,谈什么复仇也没有意义了吧。你的复仇,淑小姐老早在过去就已经为你达成了……”
正三也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这里再也不是壶宅子了。
可是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万年龟是骗人的!”
响起了一道格格不入到了极点、教人目瞪口呆的叫声。
定睛一看,榎木津正叉着腿站在视野变得开阔的玄关。
“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哦!”榎木津叫道,扯着嗓门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