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痊愈的消息,是夏季即将告终的时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
是为了向榎木津道声谢。
名侦探,复木津礼二郎在夏天前参与的鸣釜事件——只是我一个人私下这么称呼而已——发展为甚至卷入财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闻,震惊社会,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一切的肇始,不瞒各位,其实就是我。
委托人……就是我。不过我当然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颠末等着我。
话虽如此,如果我没有去委托侦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惊扰社会的责任,我也得算上一分。
尽管最后的结果等于为社会排除了毒瘤,令人庆幸,但委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大骚动,心境颇为复杂。
事件告一段落后,我为了支付调查费等等,曾经登门拜访过一次,但当时侦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务所。
事情闹得那样大,秘书和寅交给我的帐单明细上的金额,却只有实际经费再加上一丁点儿侦探费,极为低廉,我前往的时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额外费用的觉悟,因此感觉既像落空又像赚到,心情古怪极了。
一问之下,原来侦探说“很好玩,所以随便”。
他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仔细回想,在那场事件中我也被侦探破天荒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操劳到要求工钱都不过分的地步,所以或许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在我点燃的火种上浇油——而且是大量浇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仅是火上加油,那个侦探的蛮行根本是堆满木柴,然后装上炸药一样。
话虽如此,若是没有榎木津这种人凑上一脚,那件事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吧。
说起来,委托时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不管过程如何——不论发展多么地乱七八糟——都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结果,让人对侦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零涕,这是事实。
也因为有这样的经纬,我才会想要再一次直接拜会榎木津,向他道谢。
可是……我连络了好几次,时机都不对,迟迟见不到面。榎木津虽然旅行回来了,却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异变了。我说那么我想去探个病,却也被拒绝了。看来侦探在旅途中一样被卷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被卷入,而是他掀起的——拖着病体接受侦讯、作证等等,相当忙碌,好像经常不在事务所。
完美无缺、目中无人的名侦探到底患了什么病、在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这等凡夫俗子当然无从推量,总之一定又是一场大风波。
我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侦探助手益田,请他等侦探病愈,事情平静下来后,务必连络我。
电话另一头的益田以他一贯的轻薄调子说:
“最近他总是满口无聊没事干,净做些不像话的事,他要排遭无聊,就是虐待我们周遭这些人呢。所以请你务必过来,让他调戏调戏吧……”
的确就是这样,榎木津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去见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惨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说起来,榎木津这个人明明是个侦探,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算听了,连一瞬间都记不住,教人伤透脑筋。不仅如此,他的判断基准还与一般人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我说出平凡无奇的谢辞,他应该也不会高兴;搞不好还会生气,说我特地要求谒见,竟然却只是普通地道谢而已,太没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种人,他还记不记得我都十分可疑。名侦探似乎打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委托人放在眼里,他肯把我这个并没有任何特征、平凡无奇的人搁在记忆中的可能性极低。尽管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一直共同行动,但侦探在事件进行当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敢保证他现在一定连事件本身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尽管被那样对待,我却还想去见他,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自讨苦吃。感觉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睐,就愈要纠缠人家的没人缘大少爷,逊毙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难以理解。
是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个怪人保持关系的念头吗?
的确,若将人格、言行举止和职业摆到一旁,榎木津这个人确实够格让我们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亲好像是前华族,又是财阀龙头,听说他也是帝大毕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连男人都会看得着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财力,全都无懈可击。看在不认识本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的消息灵通者眼中,榎木津礼二郎不折不扣就是个眉清目秀才华洋溢血统纯正的大财阀贵公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般人会认为只要认识榎木津这个人,总是有益无害吧。
可是……
无法如此轻易断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为榎木津的地方。
无论是财产、家世、学历,甚至是本人的才华,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全都无效。即使与他认识,在这些方面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打算前往拜访榎木津。
这表示……
这项行动不是出于想要致谢这种谦卑的动机,也不是想要与上流阶级攀关系这种企图。
这么想来,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荒唐的家伙罢了?
是不是比较接近出于消遣,前往参观怪胎秀那样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说我被培养出想要见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态了。
——我才不想。
我看着流过车窗的无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后的感想完全是这么一句话。我绝对不是被那种怪男人折磨,而引以为乐的人。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抵达了目的地“玫瑰十字侦探社”
一栋耸立在旧书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楼——榎木津大楼。
三楼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是自家大楼。
我经过一楼的舶来品店前,推开通往楼梯的门扉。
这个时候,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觉了,
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气息……
——啊啊。
他在。
我这么想。
空气浮躁不安。
经过二楼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感觉到痉挛般的空气震动。
那是高声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来到以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雾面玻璃门前时,那孩童般的笑声到达了巅峰。
我握住门把。打开。
钟“匡当”地响了。
我一开门……
“就是在说你!你这个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礼二郎大叫……并恶狠狠地指着我。
“咕……咕噗什么?”
“啊!”
榎木津睁大了秀丽如雕像的脸上那双大眼:
“你是某个时候的某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他似乎总算是记得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缩不前的时候,和寅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了声,“咦?欢迎光临。”视野变得很开阔。先前来的时候,门口摆了片屏风,现在似乎拿掉了。
接着,在接待区沙发上背对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难以形容。
若说和善,的确和善,若说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浑圆无比,眉毛浓,嘴唇厚。几乎没有下巴。虽然不胖,整体却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却又涣散松软。总觉得很像什么,却想不出究竟像什么。
榎木津扬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这家伙的脸了吧?看到了吧?这家伙是从北九州古坟出土的一种土偶,叫大骨,是一种恶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松弛,话一讲久,嘴边就会积满泡泡,很脏的,会发出咕噗咕噗的声音,你仔细观察呀!”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详对方呀。
我只是很无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发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拟音,诽谤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丧,他站了起来说:
“初次拜会,我叫今川雅澄,请多指教。”
榎木津紧接着介绍我:
“这个人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忘了叫什么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绍算了。我自报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关照。”今川抽动着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听京极堂先生提过一些。”
京极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店名,今川是以它来称呼中禅寺吧。上次的鸣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禅寺极大的帮助。
“你认识中禅寺先生吗?”我问,于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湿漉漉声音答道:
“我认识。”
他的口吻很亲切。
好像不是个坏人,但总觉得有些高深莫测。榎木津看今川这样,嘲弄似地说,“喏,吐泡泡了。”然后望向我:
“话说回来,门前仲町,你来有什么事?”
我怎么样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么变才能蛮成门前仲町,总之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是来为上次的事致谢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说完,就说:
“什么事去了?”
他果然不记得。
穿着水手那种横条纹圆领衬衫的侦探以邋遢的姿势发出小狗叫一般的声音后,说了句“嗳,随便啦。”
“总之就是想对我尽臣下之礼,对吧?很正确的心态,值得嘉许。和寅,给茶。”
“我已经准备好了。”秘书兼打杂的说,“益田出门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说人家今天要来拜访。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呢……”
和寅向我劝茶,以监护人般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要过来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几下说:
“你这个蟑螂男给我闭嘴。奴仆的朝贡预定,关我这个神明什么事?那不重要,北纹别,婴儿好吗?”
“咦?呃,那个……”
婴儿是在说我外甥女的女儿吧。过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侄女家,探望了一下婴儿。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经把外甥女的女儿带来这里。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欢婴儿,相当热情地——或者说方法有些异常地——哄了婴儿好一会儿。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
——不。
或许他是看到了我的记忆。
榎木津似乎拥有读取他人记忆——虽然似乎只限视觉影像——的不可思议能力。
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动之际,我目睹了几乎不得不相信的场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侦探似乎拥有类似于此的超能力。
益田说,这个能力就是榎木津选择以侦探为业的理由。换言之,榎木津了解连委托人本身也不了解的自身秘密……有时候。
所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却不调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证,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委托人的话都不听。虽然一点儿都不符合侦探形象,但能够不经这些步骤解决工作,而且又不会惹来怨言的行业,我也只想得到侦探这一行了。确实,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视情况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适合调查,也可以对破案有所贡献吧——虽然只有结果正确而已。
我浑身一寒,窥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么样,如果内心真的被窥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视,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闹说:
“为什么不带来?小婴儿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记得而已吗?
“……先不谈这些,听说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变话题,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说了,“跟那种愚钝的猴子男两个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也会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罗河的河水也不会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见一下罢了!”
“眼睛看不见?”
“现在已经看得见了。”侦探快活地说。
今川补充说,“所谓猴子男,是小说家关口巽先生。”
很遗憾,我不认识那样一个小说家。
“关口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等于是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负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说。
“被他欺负?”
“是的。一和他见面就吃苦头,如此罢了。”
那种人——被怪人凌虐引以为乐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绝非如此,并且下定决心绝不能变得如此。
榎木津叱骂今川,“你顶着一张怪脸说那什么失礼的话,这只马老鼠!”
马老鼠——这种骂人品味,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可是像这么看来,今川感觉也跟那个小说家没什么两样。被介绍之后,榎木津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对他的诽谤唾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就要询问今川的身分时,侦探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和寅跳也似地站起来,慌忙接起电话,敬畏地“是”了一声,把话筒递给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他接下递过来的话筒,只说了句,“我打回去。”就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里面的自己房间。
和寅“咕咕咕”地哼着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爷喔。他今天打了两次电话,是要委托案子吗?”
“老爷……是那个前子爵……?”
“对对对。”和寅莫名愉快地点点头,在今川旁边坐下。然后说:
“我家先生的父亲非常了不得哦……”
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对财经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听说榎木津前子爵在华族士族尽皆没落当中,先一步远渡南洋,发挥他非凡的商业长才,一眨眼便攒下万贯巨富,是个人中豪杰。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和寅便自我吹嘘似地,满脸得意地接着说:
“我呢,以前也待过本宅那边。然后啊……你知道椰子蟹吗?”
“椰子蟹?”
“对,跟大的寄居蟹有点像,栖息在南方。老爷他啊,把它们涂上不同颜色的漆,让它们同时爬上窗帘赛跑,然后全家人来赌哪一只会最先爬上天花板。真够怪的。”
的确很怪。
“那样的人,嗳,实在少见呢……”
难得一见吧。
“蟹的名字还取叫什么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着说。今川听了,发出诡异的声音笑了。我想笑也笑不出来。看来寅吉说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种个性,可能是遗传自父亲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乌龟,老爷真的很喜欢昆虫啊、动物那类的东西。”
“是的。”今川说,“我听说前子爵原本就对博物学有兴趣。他会前往爪哇,也是沉迷于兴趣的结果。可是这成了他创立现今事业的契机,我想也是因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这个怪脸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听着听着,这个疑问塞满了我整颗脑袋。
榎木津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儿子,也教人觉得那是当然。对我来说,眼前这个怪人的身分才更教人在意。
“请问……”
“我是古董商。”
好敏锐。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问什么。
“古……董商?”
“我在青山经营一家叫待古庵的旧货商店,是个古董商。说古董商听起来似乎来头不小,不过不是那种历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简而言之就是旧货商。我是榎木津先生军旅时代的部下。”
我还没问,他连他与榎木津的关系都告诉我了。
今川这个人外表看似鲁钝无比,但似乎意外地脑筋转得很快。
话说回来……原来大骨这绰号是从他的店名来的啊。
“中午过后,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电话,叫我立刻过来,我便关了店过来。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只听他一直在说我过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头事件、简易澡桶熟睡事件、飞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不管听上多少次都一样好笑。说到我家先生的语调,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说完,又鼻子喷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些事件每一个名称听起来都好惊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
今川只说了,“让您见笑了。”接着搔了搔头。
难道榎木津只是为了捉弄这个人才把他叫来的?——我这么想。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每一个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头事件,那是先生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说着,再次搔了搔头,“我当时醉了。我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可是也无从确认起。”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
门突然“砰”地打开了。
我们同时转向那里。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里。
“工作吗?”和寅问。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拱着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大大的桌上摆着一个三角锥,上面写着“侦探”两个字。
“……受不了,那个蠢老头……”
榎木津嘴里嘀咕着,在椅子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他是在用哪国话说话!他不懂日语吗?根本就是在用虫语讲话。什么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托我,就说我听得懂的话!”
“令尊到底说了什么?”今川以他无法看出真意的一贯表情问道。榎木津不高兴地抬头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啦!”
和寅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是在说千姬吗?”
“千、千姬?”
我反问,和寅便说,“乌龟啦,乌龟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亲饲养的乌龟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轻蔑地看着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的和寅,说: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吗?我可是听说喽……”和寅轻握右手抵在嘴边,“咕咕”地笑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我以为准是要委托工作……怎么,原来是找乌龟啊。真遗憾呢。不过老爷好像非常疼爱那只乌龟嘛。”
榎木津愤愤不平,再一次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痴啊!你!”
“为、为什么我会是白痴?”
“我说啊,呆瓜寅,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去找那种野乌龟不可?那本来是我那笨哥哥在路边捡回来的野乌龟耶。而且还是在暴风雪的日子!暴风雪的日子在路上乱晃的乌龟也有问题,可是碰上那种乌龟,把它给捡回家的我哥、还有宝贝地供起来养的我爸更有问题!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家庭?我的家人为什么每一个都是神经病!”
被榎木津评为疯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疯狂到什么地步?真是无法想像。
“那只乌龟……逃走了,是吗?”今川确认似地问。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说,“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样是乌龟呀。哦,乌龟总共有三只,总一郎大少爷在暴风雪的日子捡回来的不是千姬,是龟千代哟。千姬和兰丸是我父亲买回来的。因为老爷说只有一只太孤单了。”
“你父亲也是蠢人一伙!”榎木津说。
“我父亲只是对主人忠诚罢了。对了,听他说,千姬这只乌龟常常动不动就迷路,不晓得跑哪儿去。老爷把它带去赤坂的料亭,结果不见了。”
“谁叫我爸自己笨到带乌龟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说。
我觉得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
“我没道理去帮忙找那种笨蛋宠爱的迷路龟!”
“那要买新的乌龟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乌龟乌龟乌龟,你们是夜市给人钓乌龟的吗?白痴啊!我说的是kame!”
“听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耸起肩膀,“喂,你以为我何必叫你这种丑陋的动物过来?我可没有赏玩你那张怪脸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干哪行的?卖乌龟吗?鳖料理的师傅吗?”
“哦……原来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说。
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和寅也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今川接着问:
“是怎样的瓮?”
“唔……青的。”
“青色的……瓮吗?”
今川这么回话的时候,我总算理解了。
他们说的kame。指的是水瓮、酒瓮这类的瓮。今川的职业是古董商,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榎木津原本就受父亲委托去寻找某某人的瓮,因而找来旧识的古董商——是这么回事吧。
瓮与龟的发音都是kame。但两者重音不同,而且从说话时的状况来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扬顿挫还是重音都很随便,难以辨别。虽然他没有口音,却总是任意胡乱发音,更教人难以辨别了。
和寅总算说,“哦哦,原来是说瓮啊。”
“可是只知道是青色的瓮,也无从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伤脑筋。
榎木津命令这样的朋友说,“随便什么都好,给我说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湿漉漉的口吻屈指说了起来:
“常滑、信乐、唐津。”
“不对不对。”榎木津摇头。
“那……备前、荻、萨摩。”
“不是啦,不是那么好玩的名字。”
“还有……丹波,呃……越前、伊贺……珠洲、濑户。”
“完全不对。”
“不是吗?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烧的陶瓷器。”
“怎么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没有唬人。我才没大胆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会不会是伊万里?例如柿右卫门、古九谷……可是既然是瓮,似乎不会是伊万里……会不会不是瓮,而是壶?”
“不是壶,是瓮。”
“壶和瓮有什么不一样?”和寅问。
这么说来——虽然我也没有认真想过——我的确不了解壶与瓮有什么差别。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晓得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随便。”和寅说,他改问今川,“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壶,开口像这样浑圆的是瓮,开口更大的是钵——我想大致上是这样区分的,但不是很明确。不过一般来说,瓮里面有像常滑、信乐这类无釉或自然釉——质地比较粗糙的,但伊万里那种有染色花纹的就不叫瓮,都称为壶。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吗?”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古董先生不是专家吗?”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长了声音说,“若是陶艺家或研究家,或许了解得更清楚,但是没什么人会将瓮和壶当成古董。”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毕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爱好家,但为数极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机会经手买卖。瓮到杂货店买也非常便宜,因此不会有人特地去买老瓮。”
“这样啊。”和寅低吟说。
“不过这一行里面也有潮流这回事,今后若是受欢迎,瓮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涨。所以也有人预估到这一点,趁便宜的时候到处搜购。”
“先行投资啊。”和寅佩服地说。
“我说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们在讲些什么?跟那种事无关吧?现在对你们这些奴仆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解瓮跟壶的不同吗?大错特错!是查出我这个主人从老爸那里听来的瓮的种类吧!混帐东西!”
榎木津神气地叫嚣,“不要为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但我想只要直接听到的榎木津记得,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听到的本人都不记得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和寅说,又向我征求同意说,“对不对?”但我没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悦地瞪着和寅。
“你说什么?”
“这一切全都是、呃……”
“你们反正不管再怎么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仆,既然一样是奴仆,就当个可以闻一知十的优秀奴仆怎么样!朝奴仆王迈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说了什么!”
榎木津说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样不可一世。
话说回来……从榎木津的口气推测,看来我也被算进奴仆当中了。
今川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以这种独特的表情说着,“是这样吗?”他就像头野兽,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线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窑和有名的产地,我刚才都列举出来了。”
“就只有那些吗?”
“就只有那些。”
“真的吗?”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个窑场或作家的名字……或是以瓮的形状、花纹来分类。那样的话……”
“那不是吧。”榎木津说,“我爸哪可能知道那么琐碎的事。他是个傻子,对没兴趣的事物毫不关心。我是他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他会搞书法,可是不会烧陶瓷,所以对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门户还是井户的高级茶碗装纳豆偷吃,被我妈给骂了。”
“井户的茶碗!”
今川一脸兴奋,不过那大概是吓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贵吗?”和寅问。今川这会儿露出被打上岸的鲤鱼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话,不下三位数。”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后问:
“三位数……?难道后面的单位是万吗?”
“是万没错。”
和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用百万单位吃纳豆……不愧是大老爷,器量过人呐。”
“他只是个笨蛋罢了,不是器量过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价值。你这蟑螂人,不许称赞那种老头。”
“我哪里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说。就连和寅这个称呼都是绰号了,实在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窝在厨房吗?而且还在那里打混。你这种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总之大骨,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别国的?例如刚才提到的井户是朝鲜陶器。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价格都十分昂贵。”
“有三位数吗?”
“只要茶人喜欢,就会变得昂贵。然后还有中国的……中国地大,产地也非常多,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种类。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将半张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吗?”
“是青瓷,某某青瓷。”
“说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门。青瓷原本是中国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后来流传开来,中国各地都开始烧制,现在不仅是朝鲜和日本,整个东亚皆有生产。而且起源还能够追溯到殷周战国时代。后来三千数百年之间,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产。”
“这又怎么了?”
“所以说,就算说是青瓷,依时代和产地,种类也……”
“是什么增加青瓷还是减少青瓷的。”
“咦?”今天的嘴巴张得更大,几乎是全开了,“是砧、砧青瓷吗?”
“对对对,就是它。”榎木津高兴地点头,“我那蠢老爸是逭么说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问,今川张着嘴巴点点头: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誉为釉调最美的一种。严格来说,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龙泉窑,在南宋时期发展出来的样式,同时也用来指称最高级的青瓷。像是据说丰太阁也喜爱的东山名产的大内筒、山科昆沙门堂的万声等就是砧青瓷,有许多上品流传至今。”
“很贵吗?”
“小小的点心皿也要五到十万。”
“噢!”和寅惊叫。
这个打杂的真是个俗物,只要谈到钱,反应都特别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对这方面似乎全无兴趣,伸了个懒腰说:
“……就是那个增青瓷的瓮。”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个。”
“什么?”
“去找。没问题吧?”
“什、什么没问题……”今川大为动摇。
但是那张怪脸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没、没有那种东西。连我也难得见到真货。”
“有啦,有。”榎木津夸张地说,高兴地笑了,“我说有,就是有。你连找都没找,说那什么话?再说……这么说来,刚才我那蠢老爸说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政府跟泰国之间推动的叫什么的计划好像就会告吹了。”
“泰国?你是说东南亚的那个……?”
“还有其他的泰国吗?”
“逭……”
岂不是所谓的国际问题吗……?
我哑然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