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中年议员以一种充满不信任的态度,劈头就说:
“你是随便雇了个侦探,查出些有的没的事吗……”
充满威严,身形魁梧。魄力十足,从容不迫。这若是一身暴发户品味的鄙俗打扮,这个人就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政治家平均——还是该说充满偏见的?——形象了。
然而遗憾的是,若要说的话,筱村精一郎服装朴素,而且风貌还带有几分知性。他给我的印象毋宁更接近大学校长。若是政治家,他们只知道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更要下流一些。嗯,我对政治家果然还是有偏见。
“您为何这么想?”中禅寺以毫不畏怯的态度毅然答道。
“这还用说吗?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突然打电话来,说你是华仙姑的使者,想要见我,除了勒索之外,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原来如此,您说的没错。但即使雇用三流侦探,想要查出您是华仙姑处女的顾客,不也是难事一桩吗?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对于保守秘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没错。”筱村答道,“我有我的立场。就算真有这种事,当然也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你要是想靠着胡乱揣测就冒然行事,小心自取灭亡。”
“是吗?”
“爬到我这个位置,树敌也多。不少人捏造丑闻、散播黑函,威胁勒索我。不过像你这样直接找上门的家伙倒是少见……”筱村笑了,“……所以我才在百忙之中特意挪出时间,连秘书都支开,答应见你。这可是特例啊。”
“我以为这是事实,所以您才肯接见我们。”中禅寺毫不胆怯,“我不是政治家,不擅长揣摩迎合。而且不管您怎么说,我确实是华仙姑的使者,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即便您隐瞒,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您应该很忙,让您花太多时间,我会过意不去的。”
筱村摊开扇子,拼命地搦。
“可是……”
“我知道您几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和华仙姑见了几次,还知道您和华仙姑商量了些什么。若是您希望,要我现在说出来也无妨。”
“你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听我说就行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跟您收钱,也不会泄漏出去。”
“真难相信啊。”
“不愧是筱村先生,应对十分谨慎。总之可以请您听听我的话吗?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连络您——不,我想您这等大人物,应该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华仙姑前些日子突然不再做占卜师了。”
“不做占卜师了……?”筱村似乎非常惊讶。
中禅寺暗笑。他吃惊成这样,等于是承认了。
“您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事与我无关。可是……她竟然不干了啊……真突然。”
“没错……华仙姑得到天启,要她从此不再占卜,所以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但是,唯有一件事她挂心不下。”
“挂……挂心不下?”
“您想知道吗?”
“唔,只是出于一般范围的兴趣罢了。”筱村说,“根据市井传闻……那个占卜师的顾客也有许多财政界人物,不是吗?不过我想那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罢了。爬到我这种地位的话,也得留意庶民平日关心些什么才行,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如同您所——不,我不知您是否知道,但华仙姑的占卜是铁口直断。她过去观看众多人的未来,为他们除去尚未降临的灾厄。曾让华仙姑驱邪招福的人数,多达三百有余。将他们悉数导向幸福,是华仙姑的骄傲。可是……”
“可是?”
“即将引退的时候,华仙姑想起只有一次,她下了暧昧的神谕,感到懊恼,担心那位人士的家中可能面临祸患……”
“暧、暧昧是指……?”
“真真正正的暧昧,条件只要有一点偏差,吉凶将完全不同。即使照着神谕去做,也有可能因为环绕于周围的邪气作用,得到相反的结果——原本应该招来福荫的,视情况却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是非常凶险的卦象。华仙姑出于好意而做的神谕,却让前来求助的人走上绝路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那……那是给我的神谕吗?什么时候的神谕?”
上钩了。
这就叫诱导询问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筱村的问题,强硬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华仙姑已经不再占卜了,她无计可施。因为一旦去职,神通力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她才会委托身为大弟子的我——第十五代果心居士来善后。”
“果、果心居士?”
“是的。这位是我的侍从,河川敷砂利彦。”
“咦?”
我什么都没被知会,不禁怪叫出声。我只被吩咐跟着中禅寺过来就是了。然而却说我是什么占卜师的弟子的侍从——而且还叫什么河川敷——完全出乎预料。再说,这种鬼名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信口胡诌也该适可而止吧,竟然还给我取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怪名字。
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甘愿地寒暄说,“敝姓河川敷。”筱村听了便说,“这名字也真怪呐。”
“因为他还在修行,所以特意取了个奇怪的名字。这不重要,总之我们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才会前来打扰。可是……”中禅寺慢慢地看向我,“……看来我们是不速之客,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河川敷。”
“咦?呃,嗯。”
中禅寺不容分说地站了起来。
当然我也跟着站起来。情势逼人。
结果筱村伸出手来,显然是“请等一下”的态度:
“不、不必那样急着走。请、请再多说一些。”
“可是您很忙碌吧?其实我们也很忙的。接下来我们得去为漫才师驱逐附在身上的黄鼠狼之灵才行。那黄鼠狼可坏了,会咬人的。对吧,河川敷?”
“咦?啊、对,那黄鼠狼很坏。”
我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村说,“多少钱我都付,把黄鼠狼延后吧。”
“真伤脑筋呢。漫才师的搭挡一定会被咬呢。”中禅寺说着,再次坐下。他的表情很恐怖,却莫名带劲。
“拜托你了,果心居士。我……实在是不行。”
“不行?……这意思是?”
“嗳,我这人相当迷信呐。就算理性上明白,一听到这样的事,就会坐立不安,担心极了。但站在我的立场,又不能表现出那种样子。因为我也有政敌,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我失足。我不能暴露出我的弱点,所以我才去找华仙姑娘娘商量。娘娘她……为我带来安心感。”
银发绅士半张着嘴说:
“娘娘的预言神准得惊人,一次又一次命中了。所以我益发信任她了。娘娘只是说:不必担心,不会有事,我就觉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我有了自信。然后我可以放心工作了……不过……”
筱村抬起垂下的视线。
“……判断都是我自己下的,我绝对不是靠着占卜在处理政事。”
“我们非常明白这点。”中禅寺说,接着望向我,指示还杵在原地的我坐下,“您非常贤明。所谓占卜,原本是预测人智无法企及的不可知事物的智慧。人智可及的范围内的事物,就靠着自己的数智下判断,这样才符合人道。会弄错这一点的,只有愚昧之徙而已。”
“没错。”筱村说,“所以我并非对华仙姑娘娘唯命是听。有些事情即令会让自己遭逢灾祸,还是不得不做。为了国家、为了国民,有时也非流下血泪不可。只是啊……”
“我了解您的心情。”中禅寺殷勤地说,“像您这样的人,今后也必须为了我们国民,满怀自信地发挥才干才行。讲和之后过了一年余,尽管复兴迅速,但国事如麻,仍有无数的问题亟待解决。我懂了。黄鼠狼就先挪后吧。”
“你可以体谅吗?”筱村伸出右手。
“当然了。”中禅寺双手握住他的手,“啊,失礼了。我区区一介祈祷师,竟一时兴奋,冒昧与您握手……”中禅寺急忙缩回手来,手掌又开又合的,“我这么不知分寸,真是太抱歉了。”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筱村笑道,“握手也是政治家的工作之一。”
“看这话,多么地慷慨大方啊。不不不,即使您宽宏大量,这一样是不知轻重的行为。真是失礼了。那么……可以容我继续说明吗?”
“当然了,我会厚礼相报的。”
“不敢不敢。为了郑重起见,我必须声明,我们是分文不取的。”
“你是说无偿吗?”
“当然了。对于您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粉身碎骨的勤政之士,我们如何能够索求报酬?我们完全是为了向您尽绵薄之力而来。就算是华仙姑的请托,若对象不是您,我们也不会接下这么费工夫的差事。河川敷,你说对吧?”
“呃,是……”
我是不是该回答得更机灵些?还是照这个样子,给对方一种朴拙的印象才好?——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表现原本的自我就好。中禅寺应该根本也不期待我能有什么精湛演出。
“这很费工夫吗?”
“非常费工夫……”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探上前去,神情凝重地说,“其实……华仙姑托付给我的,是关于那件婚……”
说到这里,中禅寺大概是故意呛了一下。
“……婚、……”
“婚……你是说婚事吗?”筱村睁圆了眼睛。
是中禅寺太高明了,还是筱村太单纯了?他上钩的速度快得滑稽,而且还紧咬不放。
这下看来,也几乎可以确定筱村女儿的婚事是依华仙姑的占卜决定的了。
“没错,就是令媛的婚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吧?”
“唔唔……”筱村低吟,额头挤出皱纹地沉思起来,“果然如此。这么说来,华仙姑娘娘在下达神谕的时候,独独那时难得有些含糊其词……嗯,这么说来的确如此。我确实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太起劲,所以我以为是这样,才会听起来如此。可是……”
“对象……果然是樱井家吗?”
“对。樱井家和华仙姑娘娘提出的条件相吻合,而且提亲的时间点也是绝妙。最重要的是有党中的干部介绍,我一点儿也没起疑。”
“令媛……怎么说?”
“她好像死心了。”
“死心?”
“对……我想父母亲决定的婚事或许不合她的意,告诉她若是不愿意可以拒绝;可是她也是个刚强的女孩,竟说既然生为政治家的女儿,被当成政治道具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说若是能够为我争光,并且有利于我今后的议员生涯,就没有异议。还说若是相亲结婚的话,对象是谁都一样。”
“哦哦……”中禅寺摩娑下巴,“这下子……事情有点复杂了。”
“复杂?嗳,的确是复杂。下聘已经顺利结束了,接着就只等婚礼。现在的通产省大臣和我是同期,官僚中也有不少同学。事到如今总不能退婚……”
“不用退婚。”中禅寺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筱村一脸诧异:
“可是你不是说这桩婚事会带来不幸吗?”
“不会的。”
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看出他这番发言的企图,他不是来破坏婚事的吗?
“这桩婚事也有可能带来不幸,所以务须仔细检讨、确认,若结果为凶,就绂除灾厄——华仙姑的委托内容是这样的。刚才我会说费工夫……理由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那么还不知道是吉是凶吗?”
“这要先占卜。”
“怎么占卜?”
“我要执行釜鸣之神事。”中禅寺装模作样地说。
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我不知道实际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神事,就算有,也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神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榎木津满口嚷嚷着锅子、人妖的事,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釜鸣……这是?”
“您不知道吗?在一部分地区,它也成为一种街头演艺,但原本是一种神事。自上古时代开始,釜就经常被拿来占卜凶吉。您知道上田秋成吧?”
“当然知道了。”筱村说完之后,拍了一下手,“哦,是那个……吉备津之釜啊。《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是吧?”
“不愧是筱村先生,真是心思敏捷。没错,就是《雨月物语》。”
“这是一般文化素养嘛。”筱村说,咳了一声。
“啊,实在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更祈神以幸,召集巫子祝部,沸御汤……占吉兆凶兆。”
“噢噢。”议员发出低叹,“这么说来,那篇故事也是占卜婚礼吉凶呢。可是……那不是秋成的创作吗?那是古典文学吧?”
“《雨月物语》是创作,但里面提到的占术千真万确是传统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这样的记述,‘备中之国,吉备津宫里有釜,每有祈事,巫人惮汤,而浸竹叶以灌身,又诣神者欲试,盛粢奠于釜前,祝唱毕,燃柴,釜鸣如牛者即吉,釜未鸣则凶……’”
“原来如此,那篇故事不是瞎编的啊。”筱村佩服不已,点了好几次头。
我也依稀回想起来了。
《雨月物语》的话,我以前也读过。
我记得情节大概是……那场釜占中出现凶兆,尽管如此,神官的女儿还是举行了婚礼,婚后操劳过度而病死,而将妻子逼死的放荡丈夫遭到妻子作祟。
只说大纲,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实际上在读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一股阴森湿黏的恐怖。
所谓的文学,看的不是故事情节呐——我想着无关的事。
——釜。
然后我终于想到了。
这种情况,和传统神事或古典文学都没什么关系吧。
这……肯定是上次访问时中禅寺看到洗好的锅子想到、说很低级的点子。
那么……
他有几分认真呢?或许全是玩笑。我凝视板着一张脸、一点儿都不像会说笑的古书肆兼祈祷师。
“不仅是釜,鸣动就是征兆。”中禅寺说,“山和建筑物,有事时就会鸣动。当然釜和灶也会鸣响。不只有吉备津神社,伊势神宫外宫、石清水八幡宫、北野天满宫,都有釜会鸣动。有关釜鸣的记述,只要进一步搜寻文献,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不只是神社,自古以来,釜鸣就会报知异事。”
“釜啊……”
“釜为何会鸣响?为何会报凶吉?《备中吉备津宫绿起》中,说败给主神吉备津彦的吉备津冠者,就是鸣动御釜殿的神灵。另一方面,《备中吉备津宫御釜殿等由绪记》中则说败北的是百济的王子,名叫温罗的鬼神。”
“鬼神……鸣动釜吗?”
“是的。在一般人之间,这个温罗比较有名,也有人将其类比为桃太郎传说。据说是遭到讨伐的温罗即使被砍下首级,依然吼叫不休,被埋进御釜殿下八尺深处后,声音仍未歇止。然后一个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烧火,首级才总算平静下来,发誓要为实现众生的祈愿而鸣釜。但在阴阳道里,鸣釜的鬼神之名多为婆女。阴阳头贺茂在盛于长禄年间著作的《吉日考秘传》与应仁年间东福寺的僧侣所记下的《碧山日录》中,都可以看到这个名字……”
筱村睁大双眼,当然我也有些吃惊。
当然……是为了可疑祈祷师的长篇大论。
“……既然叫婆女,即便是鬼神,也是女性吧。炊饭是女性的工作——唔,大部分的人都会遭样想,所以依附在釜上的鬼神是女性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想这么说,但釜原来是用来煮热水的工具,后世才开始用来炊饭。变成现在这种周围有一圈隔煤用的锅缘的形状,是在灶发达以后的事。说起来,釜的形状其实缺乏自己的特色。若是安上脚,就成了鼎,在发展为稳定的涂灶之前,需要自在钩这样的东西……所以釜与灶有着无法切割的关系。事实上,就有说法认为釜的语源是灶的古字竈,就像釜会鸣动一样,灶也会鸣动。《延喜临时祭式》里也可以看到镇竈鸣祭这样的文字。古时候,竈鸣甚至也和釜鸣一样念做kamanari。”
“kamanari啊……”
“换句话说,原本应该鸣叫不休的不是釜,而是灶。若说为什么……因为有火的地方是家中最为神圣的地点。自灶升起的烟笔直升上天空,所以灶是连结天界与地上的地点之一,是神圣的场所。家——不是指建筑物,而是生活场所的家,或是每一户的家计,我们不是也称为灶吗?”
“的确如此。”
“灶是家的中心。而这个灶鸣叫起来,具有多么大的意义……这也不言而喻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现实上发出声音的并不是灶。鸣叫的多是釜或甑,所以我认为是灶的神性被假托到釜身上了。”
“哦……”
筱村至多也只能唧哼个几声了。
他既然也是个响叮当的政治家,应该远比普通老人更能言善道。然而碰上这种情形,顶多也只能鼻子哼哼应声而已吧。
他被中禅寺的三寸不烂之舌……
唬得一愣一愣。
“在我国,灶神被视为大户比卖命——大年神的孩子奥津姬命,但道教有些不同。道教的灶神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升天,向天帝揭发人类的罪状,完全就是个小报告神。这与在我国以庚申信仰的形式扎根的三尸虫信仰也密切相关,在我国民间渗透地相当深。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灶会升出烟雾笔直连系天庭,是连结家与他界的特殊场所。换句话说,灶神也是左右命运的神明。此神一名坏子,一名张单,是有着美女形姿的男神……”
“我懂了。”筱村举手,“我懂了,果心居士。利用釜进行的占卜是非常深奥、来历正统的占卜术,这我非常明白了。话、话说回来……”
筱村一定是觉得没完没了。若是任由中禅寺讲,他一定会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仔细一看,他脸上似乎隐含一抹笑意,根本是故意的。
“……问题是你能不能执行那深奥的占卜程序。你能进行那种神事吗……?”筱村问。
“这可是非常棘手的。”中禅寺说。
“怎样个棘手法?”
“嗯,首先需要人手。当然,执行神事时,需要令嫂以及婚配对象在场,还要您以及对方的父亲一同列席。此外,还需要若干名年轻男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要这么多的人齐聚一堂。”
所谓若干名年轻男丁,是指那些家伙——樱井一派吗?
“这样就行了吗?”筱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不,我觉得这是最困难的一点。您一定非常忙碌,对方也地位非凡,要挪出时间,应该是难之又难。”
“不……这是可能的。只要我拜托,对方也不敢说不。就算得撇下一切要事,他也会挪出时间来。”
“这话真是太振奋人心了。可是……”
“什么?尽管说吧。”
“这个嘛,可是场所和时间也得靠易术来决定才行。不管是要在哪里举行、何时举行,都得看卦才能决定。要勉强遭么多忙碌的大人物配合,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对不对,河川敷?”
“就、就是啊。”
他总是冷不妨向我搭话,真教人提心吊胆。
“不要紧,我会设法。万一进行神事后出现凶卦,你也会为我们祓除吧?”
“是的。进行鸣釜之咒法后,即使出现凶兆,也可以进行釜祓加以平息。中国明代文人周履靖所撰的《占验录》中提到,釜鸣之时,若向外鸣,财喜皆会入内,若声音闷在釜内,则财将散,家崩坏。当然,也有解厄平定之法。但是要平定釜鸣,就像我刚才说的,需要若干名年轻男子。必须请他们担任持者的角色……”
“什么是持者?”
“简单地说,就是巫子。”
“巫女是女的吧?”
“不是的,这种情况需要的是男性——该说是降巫吗?我想想,共需要三名——不,四名。您可以安排吗?”
“雇人就行了。”
“这不行。”中禅寺说,“秘密会泄漏出去。您总是随时受到政敌监视。若是雇用陌生人,我们特地在暗地里行动,也没有意义了。必须找自己人,最好是能够信任的自己人。”
“原来如此。”筱村折服不已,“那么我请秘书来吧。”
“恕我冒昧,请问先生的秘书今年贵庚?”
“年纪是吗……?”议员好像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有四个人,年纪我记得最大的是四十八,最年轻的三十九。”
“四十八啊……”中禅寺露出明显大失所望的表情,“……这……应该不成吧。”
“为什么?”
“请这样年纪的人担任持者……有点太残忍了。”
“残忍?”
中禅寺在这里顿了一下:
“年逾不惑……扮女装可能太难熬了些。”
“女、女装?什么跟什么?”
“所谓持者,就是做巫女扮装的男性巫觋。换言之,仪式中需要打扮成女人的男人。”
“什么?”筱村略直起身来,“你、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我非常正经的。”
“但是……什么女装……太不像话了!”
“怎么会不像话呢?筱村先生,在我国历史中,女装一点都不稀奇。歌舞伎就是一个好例子,不是吗?”
“那是传统表演,是特殊例子。自古以来,日本男儿就是雄壮威武,才不会扮什么女装!”
“咦咦咦……?”中禅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筱村先生这样一个人物,竟会说出如此迂腐古板的话来……原来如此,想来政治的世界肯定十分拘束、封闭吧。”
“怎……怎么说?”
“这里不是议会也不是演讲会场,没必要顾虑那些守旧而愚昧的歧视主义者呀。”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
中禅寺笑了:
“您就别装傻了。您人也真坏。我不认为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竟然不了解我国文化,而且我想您也明白方才的发言完全没有反映出民意吧。”
他有什么企图吗?——我又再次无法理解中禅寺的目的。
“这……唔,呃,是啊。”筱村语无伦次。
“就是说嘛。”
中禅寺略略压低了身子。
他细微的动作也是话术之一吧。
“可以说是英姿威武的男性范本的战国乱世武将,特别偏好男色,这点连一般人都十分清楚。位于知识阶级最先端的僧侣亦是如此,明知破戒,仍极宠好稚儿美童。我国文化——至少与西欧等国外诸国相比,对同性恋宽容得教人吃惊。”
“是、是啊……”筱村遮掩似地说,“……武、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也、也都是这样嘛。”
事到如今,筱村既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不是吧。
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最终的意图是什么,无从否定起。议员已经陷入古书肆的幻术里了。
“说的没错,不愧是筱村先生。另一方面,在我国,女装和男装浸透得也非常深。不仅是表演文化,在宗教仪式中也是如此。民间信仰中,所谓田游御田植神事里,男性全都要扮女装。我们的历史中,有着非常多男性变身为女性、女性变身为男性的例子。”
“歌舞伎也是呐。还有宝、宝塚的少女歌舞团吗?那也是嘛。啊,我、我说的顺序颠倒了。”筱村擦了擦汗。
中禅寺夸张地点头同意:
“啊啊……是啊。哎,完全就像您说的。据说由单一性别演出的歌舞剧,在其他国家很难被接受,似乎会碰到更大的反弹。无论意识形态为何,宝塚也是因为我国有着根本上能够容许这种表演的土壤,才能够延续下来吧。刚开战的时候,宝塚似乎受到相当强烈的抨击……结果民众渴望这样的表演呢。宝塚似乎非常受欢迎,但现在东宝剧场仍然受到美军接管,状况艰难呢。”
“接管应该就快解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中禅寺的眼神露出笑意,“我的朋友中,也有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他一定会打从心底为这个消息高兴吧。啊,真是太感谢了。有您这种甚至为我们这些草民的娱乐文化着想的政治家,我们真是太幸福了。”
“妖、妖怪?”
中禅寺深深低头致谢。
又不是筱村解除美军接管的,吹捧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的话听起来太假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根本就没有妖怪研究家这种人吧。
但是筱村说着,“嗳,嗳,快把头抬起来。”要是说错而遭贬损,还可以抗辩个一两句,但他不只被大力褒奖,还被感激成这样。被人如此不要脸地讨好,想摆臭脸都难吧。
中禅寺抬起头说,“离题太远了,真抱歉。”
“同性恋与异性扮装并不一定是等号关系,但从内在的性别异于肉体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不可能无关。不管怎么样,日本这个国家在过去对于这类人士不太排斥,是无庸置疑的。当然,这类人并非日常可见,但至少直到最近,我国都不像他国那样,因为是同性恋便大加排斥,或因为有异性扮装嗜好就加以轻蔑。”
“你是说我国没有歧视?”
“不是的。很遗憾地,即使在我国,歧视依然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只是我国过去对于扮装上的性别交换较为宽容罢了。所以,受歧视阶层的人为了加入社会而反过来进行异性扮装……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吧。”
“这就是你说的……?”
“是的。说起来,所谓的釜祓和祓除荒神也是一样,是由盲僧或山伏等民间宗教家——位于村庄或城镇外的人来进行的。我刚才提到的持者也一样是民间宗教家,画中流传的他们,多是男扮女装的模样。黑川道佑所着,蹴鞠大师难波宗建所编的《远碧轩记》这本书里有着这样的记载:所谓持者,男于女体披宽袖之白单衣,脖戴数珠,穿木屐,行釜祓之类或任行者,有须,为男仿女者……”
“可是……”
“自古以来,不祥的釜鸣只有扮女装的男子才能够平息。这是既定的作法。并非只有我国如此。我先前提到的《占验录》中也记载道: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则止。”
真的吗?
——那。
这就不是玩笑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是真的吗?
中禅寺……并非只是因为人妖和釜同音,所以随便选了个釜鸣神事吗?
我更是不懂这个人了。
中禅寺深吸了一口气,又要开始滔滔不绝:
“所以说……在釜祓当中……”
“我懂了,是我不好。”筱村再次扬手制止,“我……对、对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在试你啊,果心居士。看来……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了,筱村先生。”中禅寺完全不改那殷勤的态度,“如果我是在说笑,是为了好玩而说这种话,那么我一定会强烈建议请您的的第一秘书来担任持者。因为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被强迫做女装打扮,这非常滑稽呀。唔,如果那位秘书有这种嗜好还另当别论……不过他应该不是那类人,想必会非常不愿意吧。”
“如果我命令,他会干吗……?”筱村说,然后摇了摇头,“不,不会吧。就算会,他也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就算我命令他扮女装,即使是秘书,也会觉得十分屈辱吧。因为秘书不像我这么通情达理嘛……”
“不,既然是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第一秘书,想必是严谨耿直,忠诚无比。只要是您的命令,也一定会听从吧,但我觉得这样强人所难似乎也不太好。”
“也是……可是这样的话……要找到适当人选就困难了啊……”议员盘起胳臂。
“这个嘛……或许请对方准备比较妥当。例如说,樱井先生的公子是不是有能够信赖的朋友呢?绝对不会泄漏秘密、家世良好、品性端正的青年……”
这人嘴巴真刻薄,他一定是指那些家伙吧。
筱村点点头,“我会积极朝这方面妥善安排”。
看来……他掉进低级的圈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