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守城官兵已经乱成一团。县丞与主簿等人惶然地来回转圈,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不用趴在垛口上,也能看到那位县太爷的脑袋,正在犬戎高高挑起的长杆上迎风飘扬。
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最为惊恐的一瞬间,像是不明白,自己明明抓住时机深夜潜逃,为何还是成了犬戎人的刀下亡魂。
县丞孙万看着惶恐不安的众位官吏和兵士,城下越来越多的百姓听到犬戎士兵的喝声,已经聚拢到城边,惶恐的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连县太爷都跑了,这临阳……真的守得住吗?
孙万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犬戎大军缓缓分开,一位魁梧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到阵前,用腔调怪异的汉话高声道:
“城上的人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要么现在开城投降,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纵声大笑道:“落得一个和你们县太爷一样的下场!”
他手中的刀倏地挥出,长杆拦腰而断。那倒霉县太爷的脑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彻底淹没在了草丛里。
犬戎一向凶狠,若是攻下一座大孟城池,轻则劫掠,重则屠城。
此时他言下的意思是,若不投降,等攻下临阳,等待全城百姓的,就是犬戎的屠刀。
孙万的拳头攥得死紧,像是在做着极为艰难的心理挣扎。
周围主簿典吏等人,胆小的已经摊坐在了地上,有人垂泪道:“孙大人,开城吧!我们顶不住的,最后还是要被犬戎攻陷,那时候全城百姓都要惨遭屠戮!”
此时县令已死,孙万就是城中职衔最大的长官,所有人都指望着他能拿一个主意。
他一介书生,从未上过战场,更没有面对过这样生死存亡的阵仗。如此来势汹汹的犬戎大军——临阳城……能守得住吗?
这一刻,孙万突然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恨。
他为什么没有早生十年,没有亲身经历过戚家军守卫北疆的年代?当年的戚家军,不只教会了每一个村落如何自我保护,更是将北疆每一座城池的驻军,训练成了不逊色于任何军队的铁师。
可当他考中为官之时,戚老将军已经故去,戚家军也烟消云散。他多年为官,就没有见到过北疆军队守卫城池的样子,更没有学到过哪怕一点守城对敌的手段。
他慢慢地转着头,环视着四周的官兵。
他们大多也才十七八岁,年轻而懵懂,没有经历过任何见血的战争,每一个人面上都带着已经遮掩不住的浓重的恐惧之色。
孙万忽然猛地伸出手,去夺身边兵士的刀。那兵士惊叫一声,手一软,刀竟然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官给夺了过去!
孙万狠狠地将刀掷到地上。
这些兵士,已经被犬戎吓得肝胆俱裂、手脚发软,连武器都握不住,如何能守住临阳!
“孙大人,开城吧!”
“开城吧!现在投降,还有一条生路!”
“不能置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啊!”
孙万的拳头终于缓缓放开,他颓然地闭上眼睛。
“就如众位所说,开城……投降吧。”
忽然间,他余光中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寒光。
脖颈一凉,一柄剑已经抵在他的颈间。
那剑生得极为怪异,剑背极厚,在剑锋处乍然收薄,寒光一抹,即使在黑夜中也璨然生辉。剑刃锋利到令人胆寒,微微一动就带起令人骨骼发麻的冷风,仿佛稍一接触,就会如同切豆腐般割破皮肤,血如泉涌。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谁敢开城?”
借着月光,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她的手很稳,稳到那样吹毛断刃的利剑,搭在他的脖颈上,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颤抖。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皮肤,仿佛在下一刻就会直接割断他的喉咙。
孙万张了张嘴,旁边的主簿已经吓得瞠目结舌,结巴道:“你……你是什么人!”
戚玉霜淡淡道:“能取你性命的人。”
没有人敢上前呵斥她,这个女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信服力,让人不由得信任她、敬畏她——这是一种见过鲜血、掌过刀兵的威信,是一种在真正的硝烟烽火中磨砺出的气场。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中,她冷静得不似凡人,在乱声嘈杂中岿然不动,双眼中折射着极为锐利的寒光。
戚玉霜的眼神扫过周围双股战战的大小官吏,道:“你们是三岁小孩吗?犬戎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他们说投降就饶你不死,你以为真的投降,就不用死了吗?”
一次次血的教训曾经告诉大孟北疆的百姓,对于大举入侵的犬戎,一旦攻下城池,就是血流成河的惨相。七年的松懈,让这些边境的官吏已经跪软了骨头,磨灭了锐气,早已忘了一代代用鲜血告诫后人的教训:
要么抵抗,要么死!
她拉着孙万的肩膀,猛地把他转过身,按着他的头向城下看去:“看看现在的百姓们,他们为什么围在这里?”
城门已经围拢了大批的百姓,许多青年男子正扑上去与门口绞动绞盘的官兵撕扯起来,用尽全力,不让官兵把千斤闸升起来,更有人合力搬来重石,死死将城门顶住。
“他们不怕守城,不怕断粮,他们在害怕你们这群软骨头的父母官开城投降,把毫无防备的他们置于犬戎的屠刀之下!”
“你们宁可相信犬戎人的许诺,也不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剑和我大孟坚如磐石的城墙吗?”
孙万喉咙发干,一席话如重锤砸在他的脑中,在绝望的泥泞里,忽然生出一点希望的火光。
是啊,他们还有上千官兵,还有高墙作为倚仗,哪怕是他们尽数战死,城内还有数万百姓,皆可与犬戎一战!不到最后关头,怎么能轻易开城,将一城百姓的性命托付到敌人手中?
戚玉霜的剑没有动,她平稳地说道:“大人,想清楚了吗?我没有太多时间,我数三个数,你让官兵停止开城。三——”
“不必了!”孙万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大喝一声。
戚玉霜擦了擦剑,重新插回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剑鞘。寒光掠过,剑身上的一闪而过的龙影被这漆黑的剑鞘干脆地封印了起来。
她的手轻轻搭在孙万肩膀上,催促似的拍了拍:“大人,说吧。”
孙万看着城下混乱成一团的百姓与官兵,闭上眼睛,高声喊道:“百姓们,父老乡亲们,听我一言!”
城下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孙万抓住机会接着说道:“我乃临阳县丞孙万,请听我一言!”
“县令大人虽死,阖县官吏尚在,我们……誓与临阳共存亡!”
“孙某向诸位保证,我等官军将死战到最后一刻,否则,绝不开城投降!”
百姓们在短暂的安静后,突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孙大人,我们也愿意共守临阳!”
“我家中尚有妇孺老人,宁可战死,绝不投降!”
戚玉霜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此刻如潮水般涌来的临阳百姓。他们站在城门口,男子在前,妇孺在后,像是在无形的默契中,结成了一道高不可越的屏障。
连小小的阿牛,也被一位中年男子抗在肩上,他伸着小手,嘴里跟着大人大声地念着。
北疆百姓,生在世代不熄的战火中,活在犬戎铁骑的阴影下,鲜血磨砺着他们剽悍的意志与守土保家的决心。只要有人能够带领他们,他们从不惜以任何代价去保护自己的家园。
当年的戚家军,大部分就来自于这样的百姓。
周显默默从人群中退出。刚才戚玉霜上城之前,嘱咐他隐在人群中演说煽动。事实上,即使不用言语煽动,临阳百姓也自发地爆发出了一种磅礴的勇气与热血。
他双目抬起,对上了戚玉霜的眼睛。她的眼神中是一种罕见的、极为柔和的神色。
周显一愣。
戚玉霜微微一笑,看着周显怔忡的表情,心中无声地念道:
“阿显,你将来成为一国之君,可一定要记得今天这一课。”
孙万喊完这一番话,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仪态全无。
“也许今夜,就是我的死期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皓月,“老母妻儿,不知今生还有无相见之日。”
“为什么要死?”戚玉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孙万苦笑:“说来惭愧,城中官军多年未上战场,根本没有战斗力,如今县令大人身死,民心也已经涣散。以身殉国,我并不惧怕,只是希望能让百姓不要惨遭犬戎毒手。”
原来这个人刚才一番鼓舞人心的话都是假的,自己还害怕得不行。戚玉霜哭笑不得:“我让你守城,不是让你送死。如果没有成功的可能,那还抵抗什么?”
孙万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眼睛一亮:
“姑娘的意思是,您有把握守城?”
戚玉霜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含笑:
“我既然提了出来,那就是有几分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