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前头有拐角,约摸着五步远。”
“三公子,前头有道廊桥,需得走台阶,您得稍抬抬脚……”
宫人一路指引的仔细,宋衍神色未变,只安静地听着。
说来,若是从前的他,最厌恶之事,便是时时刻刻都有人提醒他,路的前方都有些什么,他要如何走路,如何抬脚,何时拐弯……
仿佛没有这些提醒,下一刻他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一般。
他只是看不见,为何这些人却将他当做万事万物都需得旁人照顾的废人?
从前的他,在有人说出第一句提醒之言时,定是已经勃然大怒。
而如今,他心中平静,不起半分波澜。
宫人率先停下脚步,行至一旁,郎朗道:“三公子,上清宫到了,奴才告退。”
宋衍颔首,疏离不失客气,“多谢于公公为我引路。”
宫人神色一滞,转而笑道:“三公子客气。”躬身退下。
国师归来,作为国师首徒的封少商自然也在,他站在上清宫门前,默不作声地看着宋衍客气同人道谢,等宫人退开,他方才开口,“陛下也在,同师父下棋下了快有半个时辰了,此刻还未完,你是想让我同你先四处转转,还是直接去给陛下请安。”
宋衍转瞬想明白,他姑姑不会不知道陛下此刻就在上清宫,但并未对他提起……
他无心在朝堂,不见也好,”许久未入上清宫,师兄与我四处转转也好。”
封少商心情复杂,“你呀,你呀……”到底没说完,一挥衣袖,颇有仙人洒脱之意,“走吧,我陪你四处逛逛。”
问心阁中,只听玉子落下的清脆响声,伴随着下棋之人的闲谈。
黑子一落,棋盘之上,黑白输赢已现,胡子花白的老者虽然输掉了棋,神色从容,“陛下棋艺,老道远不可及啊。”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五官生的硬朗,虽然在笑,神色却不怒自威,周身透着龙气,叫人心生臣服之意,他指尖捻着一枚玉子,声音不喜不怒,“朕的棋艺如何,朕心中明白,国师不过是让着朕罢了。”
“连国师也哄着朕,这世上可还有肯对朕说实话之人?”
说话之人正是当今陛下,庆元帝。
庆元帝放下玉子,起身踱步至廊下赏着风景,国师站在他身旁,“陛下龙威浩荡,世人多敬畏不敢直言也属自然,只要陛下耳清目明,不会被奸佞蒙蔽,陛下又何必担忧?”
庆元帝似笑非笑,“是吗?”
气氛一时冷清。
又有宫人来报,“陛下,宋三公子正在上清宫,可要宣见?”
庆元帝眉头微蹙,“他因何入宫?”
宫人忙道:“宋三公子今日与新妇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庆元帝回想起来,“是了,皇后为他与宣侍郎之女指婚。”
“正是如此。”宫人道。
若是几年前,庆元帝对这些能干出众的小辈们,还有兴致召到御前说话,而今却没了那些兴致,不过已有几年未见,他倒是来了兴致想要见上一见,“宣见。”
“是,陛下。”宫人复又退下。
“他来上清宫,是为找你看眼睛,可是?”
这话自是问国师。
国师颔首,“确有此事,老道此番云游在外,寻摸到几副药方,想与清泫试上一试。”
庆元帝叹息,“可惜了,那孩子从前出众至极,朕还许诺过他,若他高中,朕必重用。”
“何人过来?”宋衍耳朵微动,只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封少商抬眼,远远就瞧见有宫人过来,叹道:“纵使你想不见,难道就真的能不见?”
“陛下身边的宫人?”宋衍问。
“不错。”封少商抬手为宋衍整装,“多半是来召你近前说话。”
到底是陛下想要见他,还是他姑姑一定要让他见陛下,不言而喻。
宋衍微不可闻叹了一回气。
二人说话间,宫人已经走上前来,“宋三公子,陛下宣见。”
宋衍神色淡淡,“烦请带路。”
行至问心阁,宋衍行礼,“草民宋衍叩见陛下。”
见他绯衣着身,双眼却遮白绫,庆元帝心下生了几丝感慨,“起来说话。”
“你如今也成家了,日后有何打算?”
宋衍淡然,“草民只求余生安稳度日,过些平淡日子。”
庆元帝颇是失望,“你不止伤了眼睛,也失了从前意志。”
“草民已是无用之人,从前意志而今已是天方夜谭。”
庆元帝那点儿感慨已散,也没了再同小辈说话的兴致,起身就走。
国师领着众人恭送了帝驾。
趁着空档,封少商看向宋衍,见宋衍神色自然,忍不住叹气,“清泫,你何必辜负皇后娘娘的良苦用心?”
“你也不怕今日让皇帝不喜,日后你再不能入仕?你打小刻苦勤学,不入仕,不觉着可惜吗?”
“倘若你不入仕也行,重回青羊观修行也是好事一件,你考虑考虑?”
国师回过身来,唤道:“清蘅,不可胡说。”
封少商这才住了口,“师父,徒弟知错。”
“罢了,你去备热水,我与清泫把脉。”国师吩咐。
“是,师父。”
封少商自去。
“师伯。”宋衍又行弟子礼,“您此番云游,可有见到师父?师父他身体可好?”
“你师父一切都好,只是记挂你,他外出布道时,寻了一副药方,也让我带回来。”
国师坐在他身旁,示意他伸手,“伸手与我,我瞧瞧脉象。”
宋衍抬手。
阿棠强打着精神随着宫人往前走,她满脑子里都是在想宋皇后最后同她说的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
她爹,宣夫人,宣家所有人都被她的假面蒙蔽,这些年从来没人怀疑她。
宋皇后今日头一回见她,竟能识破?
前方的宫人停下了脚步,“三少夫人,到了。”
“请您在此休息。”她推开了一扇门,是偏殿的憩室。
阿棠驻足,“多谢女官。”
“三少夫人不必客气,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我等。”宫人侧身让过,请阿棠入内休息。
阿棠走了进去,只坐在一张椅上歇神,是她大意了,哪一点露出了破绽,她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是因为她伸手去握了握宋衍的手吗?
还是她哪一句话没有答对?
叫宋皇后给瞧了出来。
她那些多年未被人看穿而生的自傲,在这一刻被击溃。
在宋皇后眼中,她不过是会使一些不足挂齿的小儿伎俩。
她的后背发凉,想来是已经被汗水打湿。
不过宋皇后看破了一切,好似并无不喜,只说让她真心待宋衍。
“三少夫人请用茶。”宫女端着茶进来,阿棠伸手接过,还未曾尝上一口,便又听室外传来齐唰的请安声,“六公主。”
宫女神色微变,赶紧与阿棠小声说道:“三少夫人,六公主到了,您起身迎一迎吧。”
阿棠听这话的意思,这位六公主是专门来见她的。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昨个儿特意查的人物关系,这位六公主并非宋皇后所出,只是自幼就养在宋皇后跟前,堪比亲生,今年二十,已有婚配。想来今日是入宫给宋皇后请安,但怎会来见她?
她起了身,往门前走了两步,便有一道身影走来,她不曾看清长相,便低头请安,“民妇见过六公主。”
过了半晌,她才听见来人一句淡淡的回应,“起身吧。”
“你与三郎着实不相配。”
这话说的恶意满满,阿棠一时就知晓这位六公主怕是与宋衍从前有故,可六公主已经婚配,宋衍也已娶了她,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为何又要来对她各种挑刺。
难不成还余情未了?
她该是半点儿都别多说,多说多错,但是她已在宋皇后面前露馅,而今不为自己辩驳两句,怕是会让宋皇后以为她心思太重,对她深查,查出她身后的叶娘一干人等,岂不是让所有人都受她拖累?
不如就是现在透些底细给宋皇后,算作她对宋皇后投了诚。
她低着头,“民妇省得民妇与夫君不相配。”
“只是因为皇后娘娘赐婚,民妇才会与夫君成亲,民妇自会一心待夫君,不负皇后娘娘。”
坐在上座的六公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抬出皇后来,心生不喜,娇美的容貌之染了怒气,“倒是伶牙俐齿的很。”
阿棠佯装不解,惶恐道:“民妇说的皆是真心话,还请六公主别生民妇的气。”
“真心话?”六公主一时动怒,又见她惶恐不安,倒是不确定她是不是当真在拿宋皇后来压她,料想一个侍郎府上的卑贱庶女,如何敢对她无礼。
她语气轻蔑,“既然知道你自己配不上三郎,日后服侍三郎更要用心。如若不能,本宫会赏人去替你伺候三郎。”
“你可明白?”
分明是指婚的正妻,却被当做奴婢,果真是皇女,目中无人。
阿棠头垂得更低,“民妇省得。”
宫人适时地提醒,“公主,您是时候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阿棠在憩室中休息了半个时辰,方才又有宫人来请,“皇后娘娘设下宴席,请三少夫人随我前去赴宴。”
她已经整理好了心情,浅浅一笑,随着宫人前去,见宋衍已经落了座,那位半个时辰前对她轻言相向的六公主,正笑意盈盈与宋衍说话。
她上前与宋皇后见礼。
“落座吧。”
宋皇后轻瞥了她一眼,憩室中,六公主与阿棠的一番对话,自然已经入了宋皇后的耳朵。
“是,皇后娘娘。”阿棠恭敬应道,走到宋衍身旁坐下。宋衍虽然瞧不见,却听见了她走来的脚步声,侧身望向她。
阿棠不经意看过六公主,见她神色一时难看,心下一乐。
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直到宴席结束,宋皇后纵使舍不得,也到了宋衍离宫的时候。
二人告退,上了回府的马车。
宋衍才问,“可有人为难你?”
阿棠笑眯眯握住他的手,“不曾。”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前面很平淡,但我习惯性平淡开头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