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小池塘旁,阿棠叹了一句,“夫君说的没错,此处的荷花开得果真很好。”
宋衍闻言一笑,“此处荷花,是当年我从道观中带回的莲子栽种,算算年月,已经有六年了,每年都是这个时节开花。”
阿棠心中一动,试探的问道:“道观?夫君为何会去道观?”
宋衍颔首,“年少时为读书,我曾去过青羊观拜观主石英道长为师。”
“青羊观也有这样一处池塘。”
“想来,如今也是花开正盛时。”
阿棠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宋衍根本不记得,或者说是不在意当年的青羊观,他曾与十岁的她相识过一场。
这样也好,她不必提起往事,那只会徒增牵绊。
二人伴着微风绕着小池塘漫步着,说是赏荷花,一人眼盲,一人心思压根儿就不在景致上头,可惜了满塘荷色无人赏。
知道阿棠是有话对他说,宋衍也不催促,他再没有比如今更有耐心的时候。阿棠想与他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他的大梦一场,但任由阿棠主宰。
收拾了百转千回的心思,阿棠方才开口,“多谢夫君在老夫人面前对我多有维护。”
这世上难有进她心者,宋衍早就明白,但是听见她疏离客气的话语,心上依然有刺痛之感,他停下了脚步,面向她,虽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仍旧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不必为此与我道谢,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是我要与阿棠你道歉,让你因我受了委屈。”
他的母亲、他的祖母、甚至于宋家其他人皆是因他而对阿棠恶语相向。
这些事,他很早就知道,可他不想理会,阿棠也并不在他面前诉说过委屈。
其中自然有种种原因,他而今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
阿棠吓了一跳,她没料想到宋衍会与她真诚道歉,这叫她觉着有几分惭愧,她是半点儿不在乎宋家人对她的冷眼冷言,那些话若要叫她听到心里去,那她或许早就被压垮,死了几百次。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发髻之上的步摇随之轻晃,洒落碎光点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笑了以后唇边仍然缀着一抹笑意,“夫君与我所听闻过的传言里,不大一样。”
是太不一样了。
“是吗?”宋衍微微一笑,眉眼都流淌着淡然平和之意,“我许久不出门,倒也不知,外人都如何说我。”
阿棠有些犹豫,当着传闻中主人公的面儿,她到底要不要将那些实在不好听的传闻告诉对方?
她绞尽脑汁,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可偏偏又觉得是她提起了宋衍的伤心事,该她来收拾残局,“传闻本身就不可信,不过是一些阴暗小人胡乱编排散播,好去败坏好人名声的行为。”
“可见传闻是半点都不能信的。”
宋衍心境已然不同,如今再去看他眼盲闭门不出的那几年,便觉着是他为自己画地成牢,困住了自己。
也伤了阿棠……
他虽然看不见眼前人是怎样的神情,却知道她定是在小心翼翼斟字酌句,想要安慰他。
从前她也如此,想方设法的安慰他,想让他高兴。
可他从来不领情。
他竟从来都不……
当年那滴落在他眼中的血,仿佛在这一刻燃烧起来,他抬手捂住了双眼。
阿棠不明所以,只看着宋衍捂住双眼的那只手看,“夫君,你怎么了?”
那团火愈烧愈烈,他语气无虞,“无碍,阿棠不必担心。”
“想必你也累了,我让人先送你回房休息。”
阿棠颔首,“也好,夫君也早些回去休息才好,晌午太阳正晒呢。”她是聪明人,知晓此刻不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同宋衍告别后,她也不再留恋小池塘的景色,随着婢女朝正房而去。
待到阿棠远去,远远候着的晨鸣连忙上前来,宋衍已经放下了手,晨鸣一眼瞧见他的眼睛,大惊失色,“少爷,你的眼睛!”
宋衍食指指腹轻轻擦过眼角沁出的泪珠,一抹猩红之色落在他的指尖,在他的眼睑下方晕开,颇是妖冶诡异。
晨鸣慌张起来,“少爷,我,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宋衍轻蹙了眉头,“让人悄声去请封少商来一趟,不要惊动少夫人……也不要惊动府中任何人。”
晨鸣仍然在担忧,却也无他法,立刻去吩咐。
身旁无人时,宋衍摊开了掌心,上面仍有余温残留。
阿棠不曾带着榴花去给宋家长辈们见礼,榴花便借着这一上午的时光,领着小梅花,同三清园上上下下的婢女婆子们互相认了一个脸熟。
她们主仆三人初来宋家,要面对宋家几百号人,实在有种不知何时会被人暗中伤害的危机感。
晌午时分,榴花听闻阿棠与宋衍在后头的小池塘散步,心中诧异的很,她家姑娘到底为何对宋三公子另眼相看?明明一开始都不打算嫁给他的,见着宋三公子像是换了个人不说,还对宋三公子百般维护,昨个儿她就说了一句宋三公子不好的话,姑娘就动了怒,总不能是姑娘喜欢宋三公子?
成亲才头一回见,怎么就会喜欢上了呢?
而且,姑娘若是真的喜欢宋三公子,甘心居于宋家后宅,数年来的谋划岂不是要功亏一篑?这如何能行?
她心里头想着事儿,手上也不曾停下,收拾着嫁妆中的行李。
有三清园的一等婢女抱琴走来,神色颇是倨傲,榴花连忙起身,脸上堆起了小心翼翼的笑意,“抱琴姐姐,你这时过来可是有事?”
她在的地方,是正房后的一处抱厦,阿棠的衣裳首饰皆放在此处,还不曾打理完全。
抱琴走来是有一事,她手上抱着一本书,走近了方道:“三夫人方才吩咐,少夫人要每日抄送二十页《女戒》,不过夫人心疼少夫人新婚,便将开始抄书的日子挪到了回门后一日。”
“你是少夫人的贴身婢女,此事便由你上禀少夫人。”她将书递到榴花手边。
榴花叹服,这才新婚头一日,就开始不消停,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这书,她才不想接,她讪笑道:“我嘴笨怕说不明白,不若等少夫人回来,抱琴姐姐亲自与少夫人说,好不好?”
抱琴眉毛一挑,“我还有其它差事在身,不得空闲。”
“左右你就跟在少夫人身旁也没个其它事,传话这样的事,你来做不是正好?”
榴花不想给阿棠惹事,便伸手打算接下。
就有人打了帘帐,笑着问,“你们在做什么?”
抱厦中的二人便抬头看去,正是阿棠走了进来。
榴花忙屈膝行礼,“姑娘,您回来的正好。”
“抱琴姐姐奉了三夫人的命令,取了《女戒》来。”
阿棠打量了那本碧蓝色书封上的女戒二字,温和一笑,“是吗?母亲叫你取这本书来给我做什么?”
抱琴脸色不大好,又将方才应付榴花的话给回了一遍。
阿棠静静地听着,接过了书,见书封被折了一角,伸手抚平,笑的温柔,“我记下了,我会每日抄书。”
“你若还有其它母亲交待的差事,我就不多留你了。”
这句话说的原是没有,抱琴行过礼出了抱厦,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颇有歧义,她是三清园的一等婢女,少爷才是她的主子,如今少爷娶了妻,少夫人便是三清园的女主子,她该听令于少夫人,而今少夫人却一句话就将她打成了三夫人的人,日后她怕是……
她平白出了一身凉汗,往前走也不是,往后回去,她也拉不下那张脸。她咬着牙想了想,反正她是三夫人的人,这位少夫人还能压三夫人一头不成?
她何必害怕?
抱琴给自己壮了胆,不再犹豫,大步流星离去。
榴花憋了好一会儿气息,听着脚步声远去了,她方才离开墙角,一边拍着听墙角留下的灰,一边压低了嗓音,“姑娘,她走了。”
阿棠还站在原地,她着实看不下去书上那处折角,用手抚平后,纸上仍然残留着一道折痕,越看越清晰。
她的小怪癖不允许她看见这样的痕迹,而无动于衷,“一会儿你取熨斗来,我要将这本书给熨平整。”
榴花晓得她的小怪癖,点头,“好。”
她忙将自己个儿一上午打听到的信息说出来,起头就从抱琴开始,“姑娘,这位抱琴姑娘原是三夫人身旁伺候的,六年前,三少爷游学回府,三夫人就做主将她,还有另一名已经被三少爷发嫁的婢女调到三清园来照顾三少爷。”
“说是照顾,其实就是给三少爷安排的通房。”
榴花停顿了一瞬,说到通房二字时,阿棠不为所动,只专心与书封上的折痕斗争。
榴花继续说道:“可是三少爷一直不曾叫她近身伺候,她也不愿意同其它婢女一样,到了年纪就领了三少爷给的嫁妆出嫁,一直留到现在,也有二十岁了。”
“满园子里的婢女,她资历最深,又是三夫人安插的心腹,平日里为人处世惯会拿乔,是以三清园有一半的人都不喜欢她。”
“还有青管事,她是老夫人的人,打小就管着这处三清园,等三少爷搬进来住以后,青娘子一家人的身契,老夫人就交给了三少爷。”
“青娘子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叫晨鸣,是三少爷的随从,昨个儿随三少爷去迎亲的,其它两个儿子在外院当差,办的都是替三少爷外出之事。”
“是以,青娘子一家应当都是三少爷的人。”
“姑娘,你一定不知道,三清园其实从前是……”
“……”
榴花说了一通,简单将三清园里比较重要的侍从都说了一回,方才住口。
阿棠干脆将书放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榴花说的话,她俱是听进了耳朵里,倒是不甚在意,“等摸清楚了三清园的地,再安□□们自己的人手便是,此事不急。”
“明日我要与宋三公子入宫给皇后请安,那时你去见一趟叶娘,倘若那五百金的雇主还找上门来,让叶娘同对方约好时间地点,到时我想见对方一面。”
榴花不可置信,压低了声音问,“姑娘,这笔买卖不是说颇是危险,已经推掉了吗?”
“您还要亲自去见他?倘若暴露了身份该如何是好?”
“您为何要为了宋三公子做到这种地步。”
阿棠神色清淡,“虽说我是为了宋三公子?那可是五百两黄金,我想了想,这笔买卖可做,我也好奇雇主的身份。”
“如今我与宋三公子成了亲,那人要找的东西,让我来找,总好过他又安插其它人入三清园。”
“到时候,对我们的处境而言,只会添乱,并无好处。”
她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而且,从前计划是细水流长,而今我入了宋家,未尝不可能换种方式,没准儿能将宣大人一家提前送入大牢,到时候上京的买卖都不必甩手,不好吗?”
“你明日且去就是了……”
阿棠闭了闭眼睛,“再有,记得替我同叶娘说声抱歉,昨个儿是我任性搅乱了所有布置,还要劳她受累收尾。”
“日后,我会亲自向她赔罪。”
话说到此处。
外头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青管事,您稍等,少夫人正在抱厦休息呢,我这就去传话。”
恰好打断了屋中二人的谈话。
榴花也不再收拾行李,只将阿棠平日里用惯之物收拾了些,顺手将那本《女戒》带上,抱在怀中随着阿棠走出抱厦,打了帘子,走到前头正房,就见青娘子站在门口。
阿棠笑了笑,走过去,虚扶了一把正要给她行礼的青娘子,“青娘子不必多礼。”
青娘子面上浮起谦虚的笑容,“少夫人客气,奴婢却该遵循规矩,这是奴婢的本分,少夫人莫怪。”
阿棠笑了笑,也不勉强她,只道:“进屋说话吧。”
二人入了房中,阿棠又叫榴花搬了张凳来请青娘子坐下,笑问,“不知青娘子这会子过来,是有何事?”
青娘子见她不慌不忙说话,性子不知是沉稳还是怯弱,当真是不知她的来意?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童,年岁不过十岁的模样,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套钥匙,一对腰牌,还有厚厚的一沓账簿,这些东西放在明面上,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她来交接三清园的管事权的意思。
“奴婢是想着,如今少爷与您已经成了亲,您就是三清园的女主人,奴婢从前替三少爷管着三清园的庶务,而今自是该将这一应庶务交由少夫人您来打理。”
阿棠哪里想要接这一摊子事情,就算要接也不是现在,她浅浅一笑,“我年纪小,人又生的笨,又是刚入府,连府上人与事都不明白,哪里能管得下来这样大个园子。”
“还要仰仗青娘子您来操持。”
“钥匙和账簿还有腰牌这些东西,您拿回去收好。”
她竟是不接,青娘子有些意外,却没有表现出来,“少夫人折煞奴婢了,您吩咐,奴婢照做便是。”
“如今奴婢替您暂管着园子里的事,待日后少夫人熟悉了府上,奴婢再将这些送来。”
青娘子不卑不亢道。
阿棠点点头,见她还有话说,也不催促,只抿了一口茶,便听青娘子又开口道:“三夫人可是要少夫人抄写《女戒》?”
抱琴去了三夫人处,又拿了书回来找榴花的事情,并没有瞒人。
阿棠点点头,笑的温和无害,“是有此事,不过母亲仁慈,叫我过两日再开始抄写,我有用惯了的纸笔,正好还有时间让榴花出府去给我买来。”
榴花上前应声,“是,奴婢明日就出府去买。”
青娘子一时卡了壳,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到底是宋家老人了,见惯了人心,缓了缓心神便开口道:“夫人实则性情不坏,少夫人相处着,日后便知晓。”
阿棠这才多了分意外,青娘子是为宋三夫人说好话来的?她点点头,“我晓得。”
这段谈话便到此为止。
青娘子出了正房,穿过月洞门,行过一段小道,是去宋衍如今住着的书房。
全儿捧着东西跟在她身后走,走着走着就憋不住话了,“娘,少夫人怎么这么笨,来库房的腰牌都不收。”
青娘子停下脚步,狠狠弹了下全儿的额头,虎着脸,“你怎可编排主子?那时少夫人聪明呢,你年纪小不懂事,一会儿见到少爷不准多话,还有这样的话,不许到别人面前说,小心我收拾你。”
全儿额头疼得很,手上还捧着东西又不能放手,只好哭兮兮答应,“我晓得咯。”
母子儿子走到书房外,却被晨鸣拦下,压着嗓子问,“娘,您怎么过来了?”
青娘子一眼看出来问题,“少爷现在可是不得空?”
晨鸣紧张,又知道里头的事情不能叫外人,包括他娘知道,不然转眼就回传遍宋府,难得清闲。
“少爷在同封星君说话,您有什么事儿,您同我说,我待会儿去回禀少爷便是了。”
青娘子狐疑,“封星君,好些日子不见他了,少爷怎会请他过来?”
“娘,您就别多问了,你就说有什么事儿。”
青娘子抬手也给了他一下,“混小子,连与你娘说话都这么不耐烦,如何当差?”
晨鸣心里着急,他家少爷的眼睛流了血泪,如今还不知情形如何,这件事就他一人知晓,心里头跟在打鼓似的,七上八下着呢。
可他娘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娘,我错了。”
青娘子放弃,“好吧,你同少爷回禀一声,就说少夫人没有收三清园的账本。”
“请少爷拿个主意。”
“这事,少爷先前有过吩咐,少夫人想管事便管,不想管事就还是由娘管着,反正咱们三清园的事情,一应都随少夫人心意。”
青娘子皱着眉头,“此话,是少爷说的?”她有些不信。
“当然。”
里头有道声音在唤,“晨鸣,水呢?”
晨鸣着急,“娘,我先不与您说了,您放心拿着账本管事就是。”
他匆忙关了门,也不管后头会不会被青娘子训斥。
青娘子吃了闭门羹,心下还在震惊。
晨鸣忙端了一盆子水走到内室去,宋衍背对着他坐着。
他忙道:“星君,水来了。”
封少商伸手进盆里,先不满,“这水好凉,不是叫你准备热水?”而后还是忍着凉意洗手。
“奴才一时忘了,还请星君恕罪。”晨鸣道了歉,走到宋衍跟前,想要瞧个明白,却见宋衍的眼睛已被一条细长的白纱布裹住,瞧不清模样。
而他也看不清他家少爷此刻心情如何。
宋衍开了口,“你娘为何事而来?”
晨鸣便将方才的事情说了。
宋衍听见,阿棠拒了青娘子时,嘴角往上翘,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封少商看的啧啧称奇,“你心情倒是好?”
“你怎么不想想你的眼睛,再来一次今日这样的事儿,大罗神仙来了,你这辈子也都不能再见天日。”
作者有话要说:哇,今天居然这么长,一些零碎的重要剧情。
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