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
就在黄百韬第七兵团由东向西撤退举步维艰之时,驻守在睢宁的一〇七军军长孙良诚也接到了南京国防部让其向徐州靠拢集结的命令。
孙良诚是西北军的一员悍将,早年追随冯玉祥驰骋疆场,深得信任,号称冯的“五虎将”之一。冯玉祥兵败之后,孙良诚投靠蒋介石,被任命为军事参议院上将参议。阅尽军阀之间尔虞我诈和彼此倾轧的孙良诚逐渐将忠义放在一旁,时时处处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成为一个“有奶便是娘”的主。抗战时期通电叛投日伪,竟无耻地说自己是“曲线救国”。
抗战刚结束时,考虑到孙良诚的“墙头草”性格,八路军曾秘密派人前去做工作,希望其率部向八路军投诚。孙良诚却趁机狮子大开口,要八路军向其提供五百支枪和一千五百块大洋的所谓军官家属“安抚费”,这对当时的八路军来说可谓天文数目。八路军代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孙良诚就是不松口,最后八路军还是同意先给五百块大洋,不足部分以棉花等物资相抵,孙良诚这才同意投诚,但行动上一直拖延“观望”。后来,为拉拢孙良诚卖力反共,蒋介石花重金对其进行收买,背信弃义的孙良诚又倒向了蒋介石,被任命为先遣军司令,率部驻守在阜宁、高邮、扬州、泰州一带。
1946年初,蒋介石认为拉拢稳定孙良诚部的目的已经达到,其利用价值越来越小,遂着手对其分化吞并,先是派一〇八军到扬州接防,令孙良诚部移驻滁州听候整编,这时孙部仅余总部直属部队和王清瀚的第五军余部。到达滁州后,孙部被缩编为第五纵队,一年之后又被调驻寿州,缩编为第一保安纵队,后又被调驻宿迁、睢宁,被改编为暂编第二十五师。几经缩编裁减之后,孙良诚部兵员大减,实力大不如前。然而时过境迁,1948年10月,国民党在济南和东北战场上接连失利,蒋介石感到人手不够用,便想起了被冷落一边的孙良诚,任命其为第一“绥靖区”副司令兼一〇七军军长。
“临危受命”的孙良诚遂率部向徐州靠拢,为所谓的“徐蚌会战”做准备。
南京国防部下给一〇七军收缩的命令其实是在黄百韬第七兵团撤退之前,但孙良诚就是拖着不办。“他们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利用完我就把我扔到一边,需要我的时候,再来拍一拍哄一哄,我孙良诚不是三岁毛孩,这次老子不走,看你们拿我怎么样!”孙良诚对几个心腹说。
就这样,尽管国防部一连多封急电敦促,孙良诚就是不挪窝。这次李婉丽前往海州,除了帮刘峙运东西外,刘峙还交代她一个任务,就是顺便拐到睢宁那里,看看孙良诚到底在干啥,除给他送一份撤退命令外,还要做做孙部的工作。
李婉丽回程途中特意去了趟睢宁,孙良诚客气地接待了她。
人还未到门口,浓烈妖冶的法国巴黎香水味已经飘到孙良诚的鼻子里。“哦,是什么风把李大主任吹到这里来了?未曾远迎,失敬失敬!”孙良诚满脸堆着笑说。对于李婉丽为什么来,孙良诚心知肚明,但老练的他仍是明知故问。
李婉丽露出她招牌式的笑容说:“我去南京国防部开会,途中路过睢宁,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想在孙大司令这里蹭顿饭,不知肯不肯招待?”
老于世故的孙良诚知道李婉丽别有他图,便顺水推舟打起了太极:“如果不是路过,李大主任请都请不来,这次屈尊莅临睢宁小县,是给我们一〇七军天大的面子啊!不过睢宁倒是个让人大饱口福的地方,有老豆腐、绿豆饼、水粉皮,还有卷煎、香肠和羊肉,每道菜都堪称一绝,我今天就请李大主任好好尝尝。”
在睢宁城最好的酒家“下邳上品”,孙良诚置备了一桌丰盛菜肴招待李婉丽。菜上六道,酒过三巡,李婉丽清楚到了该说来意的时候了。
李婉丽痛快地喝干一杯陈年老酒,放下杯子后望着孙良诚:“孙司令,我虽是女流,但还是有些贪杯,趁还没有喝醉,先给您看样东西,别等会误了事。”说罢,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孙良诚,孙良诚展开一看,是刘峙签发的要他立即撤退的命令。
“孙司令,我这次去南京开会,刘总司令让我顺道把这封信的内容向顾总长做了汇报,顾总长完全同意‘剿总’的意见,令我不要回徐州,先到睢宁将信转交给您!”
明明是从海州回来转道睢宁,但经过几年“剿总”历练且心眼颇多的李婉丽却故意说成了南京,这样既能抬高自己,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行踪。
孙良诚早就猜到了李婉丽此行的目的,于是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啊好啊。我们正在收拾,等收拾好了就立即开拔。”
觥筹交错之间,二人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孙良诚看着脸蛋上泛着红晕的李婉丽,不由得有些走神。
“来,我敬大美人李主任一杯,祝愿你永远年轻漂亮!”孙良诚又一次举起酒杯。
“好,为我们党国事业的一帆风顺干杯!”李婉丽十分痛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半个钟头后,半醒半醉的李婉丽脸色酡红,话也慢慢地多了起来,不再称孙良诚为“孙司令”,而是不无暧昧地一口一个孙兄。
“孙兄,婉丽作为小妹能理解,您也不容易啊!”
“妹妹你能理解我,我打心眼里高兴,来,再干一杯!”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一连又是十几杯,孙良诚似乎也有些不胜酒力。他哭丧着脸半真半假地向李婉丽吐露衷肠。
“唉,妹妹,我孙良诚的命苦啊!这么多年来,人家觉得我有用的时候,又给钱又给物;觉得我没用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踢得远远的。这不,现在要打仗了,忽然又想起我来了……”
李婉丽说:“还不是因为孙兄您能干嘛!”
“能干有个屁用!再能干不是亲儿子也白搭。我们这些后娘养的,再卖力到头来也不会落到好。”
“小,小妹今天喝,喝多了!今天到您地头上,能和您一起喝酒就是缘分。孙兄是爽快人,和您说句知心话啊,您说的都对,除了刘总司令,平时与那帮中央嫡系的将军们聊天,他们话里话外说的也是对您的不信任。这次要您向徐州收缩,确实是需要有人冲锋陷阵往前顶,孙兄您可要有所防备啊!”
李婉丽此时已酩酊大醉,说出了自己不该说的话。孙良诚听到这话,知道李婉丽真是喝多了,他假装异常感动的样子,一把拉住了李婉丽的手。
“是啊,是啊,妹妹,你说得太对了!所以我才慢慢地收拾,实在敷衍不过去再动身。妹妹啊,你是刘总司令身边的红人,回去一定要替我在刘总司令面前多美言几句,我这样做不是针对他,是为手下的上万名弟兄考虑啊。”
李婉丽嘿嘿一笑,笑得很诡异,接过孙良诚的话头,说:“不光是这个原因吧,我听说共军那边已经找过您好多次了,您不会是不想再跟着委员长,另有打算了吧?”
李婉丽的话立即使孙良诚眉头紧锁,酒醒三分。
“大妹子啊,这话可不敢瞎说,真要让委员长产生了怀疑,那是要掉脑袋的啊。来来来,喝酒,喝酒,我敬你一杯。”
李婉丽端起酒杯,和孙良诚碰了一下:“好,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孙良诚喝过这杯酒后,忽然对眼前这个醉眼迷离的女人产生了极大的戒心,不知道她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于是不再像几分钟前那么放肆,也不敢再多话。
“其实啊,孙老兄,就目前这局势,东北丢了,济南、郑州也都丢了,马上就要进行徐蚌会战,照这样下去,我觉得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继续打下去,您的弟兄们也只有当炮灰的命。站在您的角度来看,您为弟兄们留条活路也是可以理解的。”
“哎!”孙良诚一声叹息。
从孙良诚的一声长叹中,敏感的李婉丽捕捉到了一个她需要的信息。
此时的孙良诚不知道李婉丽的话是醉语还是清醒话,怕是刘峙让她套自己的心底话,所以不敢接她的任何话茬,只是一个劲地说:“大妹子,不说了,不说了,喝,喝酒!”
李婉丽被士兵扶上车离开后,孙良诚一连两天没睡好觉。
两天过后,孙良诚见刘峙并没有来电督促,也没有斥责之意,方对李婉丽之行放下心来,继续他按兵不动的拖延战术。
国防部将孙良诚的消极懈怠禀告了蒋介石。蒋介石听后心里直犯嘀咕,几天前何基沣、张克侠带领部队临阵倒戈,他孙良诚难道也想步他们的后尘?“娘希匹!这个‘墙头草’又要造反不成!立即派人前去督察,如不遵命,就地处置!”
此时的国防部保密局人马几乎全部出动,分赴各地巡视,已经抽不出人来,正当毛人凤坐在办公室为之愁肠百结之际,忽然接到了赋闲在家的周其正的电话。
“毛局,见您和保密局的弟兄们日夜忙碌,与‘共匪’厮杀搏斗,其正也曾与‘共匪’较量多年,不共戴天,但现在却成了闲棋冷子,空占一个位子,白拿一份薪水,内心煎熬至极。思来想去,我决定向您提出申请,批准我离开保密局,自己在南京开家小店,自谋生路吧!这样,您就可以另请高明,拯救党国于危难之中了!”
周其正是军统“八大金刚”之一,资历与毛人凤不分伯仲。在戴笠执掌军统期间,毛人凤为达个人升迁目的,一直拉拢军统内部的实力派人物,因此与周其正走得很近。周其正虎落平阳,并非能力不强,也不是“通共”所致,主要是爱出风头把事情做得“过了线”。周其正被闲置后,保密局内部绝大多数人都为他鸣不平,毛人凤几次想重新起用他,给他安排一个实职,但又怕惹怒“老头子”蒋介石,故而迟迟没有兑现。虽然没有实职,但督察巡视之类的闲差,毛人凤还是经常派给周其正。现在,正缺人手之际,周其正打来电话要辞职回家做生意,毛人凤自然不会同意。刚才还在愁着让谁去睢宁一〇七军督察,眼前这个不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吗?想到这里,毛人凤顿时转忧为喜。
“其正兄,气话!气话呀!气话跟我这个老弟说说可以,千万不要跟别人抱怨啦!凭你的能力,不要说开一家小店,就是把南京城最大的百货公司给你,你根本用不着两只手,用一只手,不,用两根手指扒拉扒拉就足够了!看在咱俩多年情同手足的份上,就答应再帮老弟我一段时间,等把‘共匪’消灭干净,咱们一起去开店,你当掌柜,我当店小二,保准门庭若市,吃喝不愁!”毛人凤之所以在戴笠之后接连打败几个后台过硬的对手,稳坐军统第一把交椅,三寸不烂之舌帮了他的大忙。
周其正要的就是毛人凤这个态度。
“其正兄,委员长交给我一件棘手之事,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合适,我需要你马上去趟睢宁。如果能办好这件事,或许委员长能重新对仁兄委以重任呢!”
毛人凤把孙良诚的事说了一通。
“好吧!看在咱俩多年的情分上,我去帮毛局督促督促!”
“好,其正兄你就以国防部巡视员的身份到他们部队去,监督孙良诚,他不移师徐州,你就不要回来,要与他们部队一起行动。如果孙有二心,委员长交代,可以先斩后奏!”
当天,周其正手持国防部公函,乘车奔赴徐州睢宁。
周其正到达睢宁后,工于心计的孙良诚交代手下好吃好喝地款待,自己则以下部队视察准备情况为由,迟迟不与周其正见面。周其正是个明白人,早就看出了孙良诚的诡计,他不动声色地天天到孙良诚的军部坐等,还特别交代军部人员,“不要影响孙军长的要务,不必让他专程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就坐在这里喝茶看书,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见他!”周其正的这一招果然奏效,孙良诚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好与周其正见面。
见到孙良诚,周其正开起了玩笑:“孙军长,见您比见委员长都难啊。”
孙良诚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周特派员说笑了,鄙人这几天军务繁忙,不能亲自陪同,万望见谅。”
两人握过手后,周其正说:“孙军长现在有时间了,我就开门见山说说这次的公务吧!”
“请!”
“孙军长,这次其正作为国防部的特派员抵睢,主要是向您传达国防部的命令,这是公文,内容是命令贵部赶快向徐州靠拢,即日启程,您已经耽搁一天半时间了!”
孙良诚看过公文,说:“知道了,我这两天下去就是为此事做准备,保证明天就能动身,请周特派员放心!走,去睢宁城最好的‘下邳上品’为您接风洗尘!”
“孙军长,这两天见不到您,无事可做,我就把一位徐州城的老友叫了过来,聊天打发时间,不知他能否一起前去?”
“周特派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走,一道去!”待人接物方面孙良诚向来爽气。
周其正的好友,一位身穿长衫、戴着圆眼镜、商人模样的男人,也一同上了吉普车。
“下邳上品”饭店四周已戒严,偌大的饭庄仅开设一桌饭局,所有睢宁的特色菜品一应俱全。周其正说自己只喝白兰地,孙良诚让部下从徐州花园饭店调来了一箱白兰地。
在座的只有六个人,除了周其正和他的朋友,还有孙良诚与他的三名心腹。
六瓶白兰地下肚,除了周其正的那位朋友,其他五人说话已经不太利索。
“周、周特派员,你,你的这位朋友好酒量,我们五个人都摇摇晃晃,就他一个人还能坐得稳,不,不简单!”孙良诚说。
“孙军长,他姓孙,叫英仕,还是您的本家呢,他父亲早年和我一道在上海做事,在静安寺门口击毙四名日本军官后,为掩护我牺牲了。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保持联系,他去南京时一定要去看我。我来徐州时也一定去拜访他母亲,我大嫂。”
“周特派员真是个情义之人,佩服!佩服!这位宗亲在徐州做啥大生意啊?”
“宗亲长官客气了,没有做什么大生意,在大同街上开了家小饭馆,饿不死,撑不着,勉强过得去,尚能让家中老母安度晚年!”名叫孙英仕的年轻人先是起身鞠躬,然后毕恭毕敬地答话。
“会说话!会说话!”见眼前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做事说话有板有眼,孙良诚赞赏有加。
“英仕,客气了,在徐州城,除了花园饭店、老顺昌和泰康清,就数你们‘孙家菜馆’了,可是地道的徐州风味啊!”周其正接过话头。
“愚侄无能,全靠周叔照应,全靠周叔照应!”孙英仕边说边起身向周其正鞠躬。
“啊,我们老孙家还有如此杰出后生,不错,不错,下次去徐州,一定前去品尝!”孙良诚说。
“宗亲长官能屈尊前去,鄙小店定会蓬荜生辉,万分荣幸!”
“会说话!会说话!”
就这样,六个人喝干八瓶“白兰地”,准备起身离店。
“请问宗亲长官,在下尚有一句话,憋了整整一个晚上,不知当讲不当讲?”孙英仕突然起身鞠躬,嘴里冒出一句话来。
“讲,讲,你姓孙,我也姓孙,天下孙姓是一家,有啥客套的!”孙良诚说。
“来睢宁前,我告诉店里的账房老先生说是去见周叔,没想到他把我拉进屋内,悄悄给我讲了一番话,想让我单独讲给孙长官听。”
周其正这时插话说:“孙军长,估计我这位贤侄想打你的主意,等你到徐州后,想在你地盘上开家饭馆!你们谈,你们谈!我们其他人出去抽支烟!”
孙英仕傻笑着说:“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周叔啊!”
周其正和其他人知趣地离开了包间。
“什么话?说吧!”孙良诚坐了下来,慢慢收起了笑容。
“宗亲长官,他让我转告您,说大战将至,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蒋介石对你们这支西北军一直并无好感,只是需要的时候利用一下而已,况且内战以来国民党败仗连连,根本长久不了,希望您能考虑手下万名弟兄的性命,争取早日——”
“早日什么?”孙良诚大惊失色。
“早日与中共方面接触,为自己留条后路。”
孙良诚愣在了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你,你是谁?”孙良诚回过神后,突然站了起来。
“要我说实话吗?”
“请一定说实话!”
“孙英仕确有其人,但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位同学。我是中共华东野战军敌工部部长杨云枫,此次受陈毅和粟裕将军之命,前来拜见孙将军。”
杨云枫的话一出口,孙良诚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你,你,你这个‘共匪’胆大包天,竟敢主动送上门来,还想要命吗?”孙良诚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碗碟一阵咣当乱响。
“孙将军,我能有办法来,就有办法回去,不信您现在就可以喊卫兵来!”杨云枫“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双眼炯炯地逼视着孙良诚。
孙良诚摆了摆手,示意杨云枫坐下。
“孙将军,您说这两天到下面视察军务,可人根本不在睢宁,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徐州城的‘沧浪池’!您在那里洗浴、搓背、采耳和按摩一样不落,逍遥自在了整整一天一夜。大战将至,您视你们国防部军令于不顾,擅离职守,就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您还能继续担任一〇七军的军长?!”
“你,你,血口喷人!”
“如果孙将军需要,两天以后就把照片寄给您。”
孙良诚耷拉下了头,一声不吭。
“孙将军,我这次来绝不是以此来要挟,您与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我们从没有威逼或胁迫您一次吧?我杨云枫这次与您见面,只为说出我们的想法,您愿意就做,不愿意也无妨,我保证绝不会做刚才所说的事。但您也得保证我们四个人特别是周将军能平安离开睢宁!”杨云枫所说的四人,除了自己和周其正外,还有南京来的司机以及陪同自己前来的“店小二”燕刚。
“周,周特派员是什么人?”孙良诚惊恐地问道。
“周将军是你们国防部的特派员啊!”杨云枫笑着说。
“他,他,他不可能是……”孙良诚语无伦次。
“那好!我就告诉你,周将军确实是国防部的特派员,但他同时还有一个身份,中共特别党员。”根据事先安排,也为了更好地争取孙良诚,杨云枫说出了周其正的真实身份。
“啊!”孙良诚一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有必要补充交代一下周其正的身份。戴笠手下“八大金刚”之一的周其正,虽入军统之门,但为人正直,一心抗日,抗战胜利后受到排挤打压,渐渐对国民党失去信心。中共南京地下党看准时机,反复进行说服教育,终使其接受共产主义,成为一名中共“特别党员”。赋闲在家的他,一直利用机会为中共地下组织工作,上次亲赴徐州拜访徐州“剿总”参谋长李树正以及关键时刻给贾汪的顾一炅打去电话,就是其不动声色的“杰作”。这次再受组织委派,及时给毛人凤打去电话,获得了来睢宁的机会。华野敌工部部长杨云枫带领燕刚,协助他完成此次重大而危险的任务。
听完杨云枫的话,孙良诚低头说不出半句话来。
“让,让,让周特派员过来吧!”过了好大一阵,孙良诚终于开口说话。
周其正走了进来,望了一眼杨云枫,他明白了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
“孙军长,既然杨部长把话都挑明了。我也说几句吧!我个人原来对委员长和党国忠心耿耿,但追随党国这么多年,政府都到重庆去了,我单枪匹马潜伏在南京为党国兢兢业业苦干这么多年,不光要对付日本人和汪伪汉奸,有时还要奉上峰的命令捕杀共产党,可以说一直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结果怎样呢?还不是被逮捕和关押了好长时间,说他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一点都不为过。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能拯救我们这个国家的组织,终于有机会能为我们中华民族做点想做的事!”
孙良诚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可额头上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停了一会,周其正继续说道:“再说说你,前两年,他们把你的队伍调来调去,一缩再缩,不是对你设防,削弱你的力量是什么?!现在要打大仗了,想起了你,随便给你个军长的头衔,到时候还不是要你顶在最前面,充当炮灰吗?”
周其正的一番话说得孙良诚哑口无言。
这时候,杨云枫插话说道:“不瞒孙军长,我前天刚刚和何基沣、张克侠将军会过面。”
孙良诚惊讶地望着杨云枫,问:“他们刚刚叛投共产党,难道也是您——”
“是的,是我前去和两位将军商谈的。不过,我要纠正孙将军一句话,他们不是叛投共产党,是战前起义。”
“这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区别!战前起义是我们共产党的说法,是一个褒义词。起义是当事人自己主动自觉的行为,表达了一种主观的意愿,说明他们是真心跟着共产党走的。而‘叛投共产党’是国民党的说法,是一个贬义词,有自愿的也有可能是被迫所致,并不能完全表明当事人的主观意愿。”杨云枫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不仅战前起义和叛投意义不同,而且被迫放下武器投诚与起义的意义也不同,享受的待遇也不一样。”寥寥几句,杨云枫已经把中共对国民党军起义与投诚的政策阐释到位。
孙良诚听后,不再言语,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大一会儿,杨云枫说:“何基沣、张克侠他们两万多人的队伍战前起义了,我们非常欢迎,并给予他们和解放军部队一样的对待。他们现在到了后方进行整顿,我们征求官兵的意见,愿意参加解放军的就留下来,如果不愿意也不勉强,发给他们路费自己回家。何基沣、张克侠等一批思想进步的军官仍然可以得到重用,队伍整顿完毕就给予他们相应的职务。”
杨云枫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显现出身在敌营的那种紧张和顾虑。他一边讲一边观察孙良诚的神态,觉得孙良诚正如周其正之前讲的那样,属于那种左右逢源、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在两军对峙的关键时刻,不会放弃任何利于自己选择站队的机会,因此也绝不会翻脸不认人。
就这样,杨云枫和周其正苦口婆心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从国民党强势讲到国共力量的变化,从国民党对共产党的围剿讲到如今国民党的节节败退,孙良诚一直沉默不语。最后,孙良诚说:“你们讲的我都听懂了,容我仔细考虑考虑。”
杨云枫说:“好。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再犹豫不决,错过好时机。如果你想通了,我们可以约定好,明天就通电起义。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通知我们,我明天还在睢宁。”
说完,杨云枫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天是11月11日,解放军已经把黄百韬兵团包围在了碾庄圩一带。
第二天上午九点,杨云枫和周其正没有等到孙良诚通电起义的答复,却等到孙良诚让部队向西开拔,尽快向徐州靠拢的消息。也就是说,孙良诚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反悔了。周其正执意要跟着他走,说还要再劝劝他,希望他能幡然醒悟。
为防止意外发生,华野总部立即电告杨云枫和燕刚离开睢宁,但两人不愿看到周其正孤身一人冒如此大的风险,坚决要求留下来。华野司令部最终批准了他们的请求。
原来,就在孙良诚犹豫不决的当晚,他接到了国防部和徐州“剿总”的严厉指令,命其紧急出动配合解黄百韬之围,刘峙还准备派十几辆卡车来接他。孙良诚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战前起义风险太大,以后命运如何也很难说,跟着老蒋干最不济也还是个军长。心存一丝幻想的孙良诚不相信黄百韬偌大的第七兵团能够被困死,于是命令二六一师经双沟迅速向房村方向行进。
杨云枫见孙良诚毫无战前起义的诚意,撤离睢宁前报告了华野司令部,建议为了阻止孙良诚支援黄百韬,有必要对其进行截击。
根据命令,苏北兵团迅疾向大王庄附近靠拢,二纵四师、五师、六师则向房村追击,终于在双沟西追上了孙良诚的二六一师,并歼灭了它的两个连。当天下午,二纵、十二纵和中野十一纵渡过运河,鲁纵主力向古邳前进,江淮部队进至徐山村地区,很快将他们包围在睢宁西高集、潘塘南观音堂等区域。为了减少伤亡,纵队领导指示,还是要尽量说服、争取一〇七军放下武器投诚。
等到自己的部队被团团包围,孙良诚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拿鸡蛋碰石头。13日,他无奈地找到杨云枫和周其正,说:“杨先生,周特派员,你们要救救我们啊,请通知共产党,我想现在起义。”
杨云枫严肃地说:“可惜晚了,现在不是起义,是投诚。”
“共产党不能说话不算话,明明讲好的是起义,怎么言而无信?”孙良诚急了。
周其正义正言辞地说:“到底是谁言而无信?你自己反反复复失信于人。如果你遵守原来的约定,在谈好的时间、地点,集中放下武器,接受整顿,可以算你起义,现在所有人员被包围,已经无路可走。如果解放军动起手来,马上就可以歼灭你们,你们现在只有放下武器去投诚一条路了。”
孙良诚还不死心,眼望杨云枫,苦苦哀求道:“杨,杨先生,你能不能再找你们长官说说,帮我们争取争取。”
杨云枫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共产党也是有规矩的,不是再争取一下就能改变的。希望你快做决定,再这样拖延下去,只能是自取灭亡。”
刚说完这些,孙良诚手下的副军长王立青慌慌张张跑进来,对孙良诚说:“报告军长,我们的警卫团已被共军缴械了。”
听到这话,孙良诚大吃一惊,“啊!完了,完了。”
一〇七军警卫团一直是孙良诚的心腹,他自己认为是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队伍。现在连警卫团都缴械了,自己还有什么指望呢?其实之前周其正已经做通了王立青的工作,王立青同意配合,秘密召开了临时会议,把来参会的军部参谋及师、团长们都暂时软禁了起来。
副军长王立青进来传递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孙良诚。
13日下午,杨云枫、周其正陪同华野二纵五师师长来到一〇七军军部,接受孙良诚部的缴械投诚。至此,徐州东南面的门户洞开,负责阻援的部队迅速插入,为阻击邱清泉兵团、李弥兵团,阻止其解救黄百韬兵团赢得了时间、创造了条件。
虽然孙部不算起义,但华野还是给予孙良诚礼遇,苏北兵团首长亲自在宿迁接见了孙良诚。在与杨云枫、周其正的接触中,孙良诚提到他与刘汝明、冯治安等都是从西北军出来的,关系一直不错,主动说愿意给刘汝明写信,帮助促成他们起义。
周其正自信地对杨云枫说:“孙良诚和刘汝明既是同乡平日里又称兄道弟,如果由他出面去劝说刘汝明起义,成功几率一定很大。”
虽然接连取得何基沣、张克侠起义和孙良诚投诚的策反战果,但杨云枫却非常冷静和清醒,他对下一步行动持谨慎态度:“孙良诚是个摇摆分子,属被迫投诚,思想没有彻底转变,投诚后是否会再动摇,现在很难说,我觉得由他出面策反刘汝明并不可靠。”
两个人意见相左,商量后把情况反映给了华野司令部,得到的答复是同意对刘汝明实施策反,这次以周其正为主,杨云枫和燕刚应迅速赶赴徐州,有十万火急的任务去完成。
杨云枫与周其正就此作别。
这里做个后续交代。刘汝明的八兵团驻守在安徽蚌埠一带,11月下旬,碾庄战斗结束后,周其正觉得已经具备策反刘汝明的条件,便让孙良诚给刘汝明写了一封信并派人送了过去。12月初,周其正、孙良诚、王立青一行出发了,在凛冽的寒风中,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进入了安徽境内,在解放军占领的宿县住了下来。
此时,黄维兵团正在向宿县方向移动,准备把宿县夺回来,但是却被中野几个纵队包围在了双堆集一带,面临着最后覆灭的命运。周其正非常兴奋,他认为当前形势极为有利,如果黄维兵团一灭亡,成功策反刘汝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孙良诚给刘汝明写好信后,不知是周其正粗心还是欠思量,便让孙良诚原来的副官小冯去取,然后给刘汝明送过去。孙良诚一见到小冯,就悄悄塞给他五根金条,说:“小冯,以往你跟着我,我待你不薄,这次你一定要帮我的忙啊!到了这一步,我写这封信也实属无奈,你给刘总司令说这不是我的真实意愿,让他假意答应这边派代表过去谈判,但得让他们一定把我带上。”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刘汝明就让小冯带来了回信。信的大意是鉴于目前的形势,他们也正有起义的打算,请中共方面尽早派代表过来谈判,但务必要带孙良诚一起过来,自己要亲自听听他怎么说。
看到这封信,周其正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实施行动。杨云枫得到消息后,反复提醒周其正说:“孙良诚刚投诚,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要防止其中有诈,最好不要让孙良诚同时过去。”
周其正怕错失良机,在电话里对杨云枫说:“自古用人不疑,刘汝明他要听孙良诚亲自说,如果不让他过去,刘汝明不和我们谈怎么办?这个事情你不用太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之后周其正亲自给华野首长打电话,让他们做好接收蚌埠的准备,好像他们一去,蚌埠就唾手可得。
华野首长在肯定周其正工作热情的同时,也指示他一定不要操之过急,要谨慎行事,不必带孙良诚、王立青一起前往,但周其正热情高涨,反复主动请缨,要求一定批准他亲自带队携孙良诚前往。
华野首长最后批准了周其正的要求,同意他带领孙良诚、王立青等进入刘汝明的防区。
初冬时节,万物凋零,苍凉阴冷。不知有诈的周其正信心满满地来到蚌埠刘汝明司令部。
刘汝明获悉一行人到达后,让人将孙良诚、王立青带到司令部单独谈话。待二人到司令部后,刘汝明立即扣留了他们并向蒋介石和徐州“剿总”报告周其正带孙良诚、王立青过来对他进行策反的事情。
蒋介石获悉后,指令刘汝明立即将一行人押解至南京。
一行人被押解到南京后,周其正被关进了保密局重监犯监狱,任何人不得说情。蒋介石对周其正恨之入骨,在毛人凤呈上来的批文上,他重重地用红笔写了四个字—— “就地处决。”
1949年1月,周其正被秘密枪杀于南京雨花台。杨云枫得知消息,泪流满面,口中喃喃地不停自责:“是我害了老周,要是我能够再耐心多劝几次,他也许就不会白白地牺牲了!”
投机分子孙良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乔装改扮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后由群众检举揭发被捕,没几年就病死于狱中,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