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十年,转眼到了1948年。
农历戊子年的十一月初,天气逐渐转冷,地上铺满了落叶。金黄色的叶子经风一吹,簌簌地在空中停留片刻后,轻飘飘地落下,重新染黄了大地。此时的苏北农村,秋收已经完成,播种的小麦大部分也都露出了绿茵茵的尖尖苗儿,勤快的人家正忙着往地里施农家肥,希冀来年有个好收成。等忙完这一切,农活算是告一段落,庄户人家可以悠闲地喘口气了。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大杨庄的村屋里,十几个人正在火急火燎地开着会。村长杨敬禄在区里一连开了两天会,今天风尘仆仆一回到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召集所有干部和村中的积极分子来到村屋,说是要讨论打仗支前的事儿。中等个头的杨敬禄,不胖不瘦,理着平头,穿一件黑色的薄棉袄,看上去特别干练利索,虽年近六旬,但绝无村中其他老人驼背臃肿的老态。平日里,他的双眼常似睁非睁地眯着,看起来像没睡醒的样子,但是偶尔抖擞一回,射出的精光几乎能灼疼对方的眼睛。
干咳两声后,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杨敬禄开口讲话。
“今天把大家喊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上级开会说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发布了命令,要彻底消灭盘踞在苏北的蒋介石反动派,最近一两个月要在徐州一带打大仗了,解放军,也就是咱们过去叫的八路军就要从四面八方赶来了……”
使劲吧嗒了两口烟,村长杨敬禄接着说:“大家也都知道,就在上个月底,驻扎在新安镇附近的黄百韬部队还对咱们宿北地区进行疯狂扫荡,闹得大小村庄鸡犬不宁。这不,一说要开战了,他们就夹着尾巴往徐州方向缩回去了。现在啊,解放军东线总部、特别纵队、后勤卫生部等先后入驻新安镇,县委、县政府机关也进驻到了马陵,咱们宿北算是彻底解放了。这个月的头两天,县委和区委在苗庄召开了紧急会议,传达地委指示精神,布置支前锄奸工作。县里要求各区和村都要建立支前领导机构,所以啊,开完会一回来,俺就召集大家赶快落实咱们村的支前工作。”
村长说到这里,看了一下会场里的成员,大家都在屏息凝神地盯着他,一改会议刚开始时的散漫和无精打采。
“大家清楚接下来我们应该要干啥吗?”杨敬禄抛出问题后,环视了会场一圈,绝大部分在场的人员都是一脸迷茫。
“要打仗了,一旦打起仗来,民工现用现调是来不及的,必须组织常备的担架队、运输队等。所以啊,上级要求各村必须把大家组织起来,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支前运动中去。”对自己抛出去的问题,杨敬禄用两句话做了简短综述。
说到组织什么样的人参与支前,杨敬禄提高了嗓门,语速特别慢,生怕漏掉一个字——凡无残疾的男女村民,年龄在十六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者,都有参加支前的义务。对于男女分工和不同年龄的分组,杨敬禄怕说不清,是按照小本本上的记录读的——妇女主要担任碾米磨面、做衣纳鞋、洗衣看护等工作,不得已情况下也应承担短距离的运输工作;男人根据年龄和体力分任担架、运输、向导等工作,说得具体点,凡满十六周岁至四十五周岁以下的担任远夫、重夫、常备夫,四十五周岁以上或者体质较弱者,担任近夫、轻夫、临时夫。
详详细细介绍完这一切,杨敬禄最后说:“最终谁符合哪项条件不是个人说了算,要大家讨论认可,以示民主和公允。”
村长刚布置完任务,副村长杨又财叭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有话要说。开会之前,两位正副村长嘀咕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要把支前动员这场戏演好演活。
“过去咱们大杨庄为部队打仗也出过民工,但那都是临时的,问题出了一箩筐。这里俺要给大家说说:比如担架队和运输队是随时用随时调,在哪打仗就调到哪儿去,打完仗就回家,干活的时间没有走在道上的时间多,工夫都耽误在路上了;有时仗打起来了才着急忙慌地组织担架队和运输队,等担架队和运输队到了,仗也打完了,赶不上趟了;也有的时候去早了,仗还没打,只好干等着,公粮吃得不老少,就是没有干上多少活,好好想想是不是这回事?!”
念过两年私塾的杨好学是村治保主任,轮到他说上几句:“以前每次上边调担架、搞运输的事都很急,事先都没有一点谱,接到通知来不及好好动员发动群众,所以造成大家思想不齐,有的人说以前去过了,有的说不该自己去,有的甚至找借口跑到外边亲戚家躲起来了。这一次,咱们先讨论一下组织常备担架队、运输队有什么好处,思想通了,行动也就跟上了。”
听完杨好学的讲话,民兵队长杨二喜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要说组织常备担架队、运输队的好处,俺有资格啰唆几句。如果事先建立好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出发以后,随着部队活动,一来能熟悉担架和运输的常识,同时也能熟悉部队的情况,一旦仗打起来,相互之间就不生疏了;二来部队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送,东西既能及时运得上去,伤病员也能及时抬得下来,中间不断线!”
三位村干部都说二喜讲得好,乐得杨二喜半天合不上嘴。
村会计杨德水是个精明的人,心里像是掂着杆秤,说起话来论斤论两的:“各种常备民工小组组织得好,村里公粮消耗也就合理!怎样才能既干好活又少消耗公粮呢?俺认为,老的、少的、弱的、病的都可以组织起来,这些人留在村里,仍然吃自家饭,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只将村里的壮劳力组织起来,有任务就一批一批轮流去,只有这些人才吃公粮……”
妇女主任王秋菊是个急性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杨德水的话音未落,她就站了起来,先是把长辫子甩在身后,然后清了清嗓子讲起话来:“刚才几位大老爷们说话,好像支前全是你们带把儿男人的活儿,俺王秋菊可不这么认为!要俺说,组织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还有个好处,不仅让出门的男人提前有个准备,对留在村里的妇女也一样。知道自家男人往后不在家,俺们就得把带孩子、做家务、养鸡鸭和忙农活的事提前合计合计,啥时啥事需要村里照顾,心里也就有个底了!”
十来个人各抒己见,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意见趋于一致,说八路军在前线打仗流血牺牲,大杨庄应该马上组织好担架队和运输队,为打败蒋介石反动派贡献力量。虽然抗战胜利后中共领导的“八路军”已经更名为“解放军”,但很多老百姓仍然习惯叫“八路军”。
“好!”村长杨敬禄最后做总结。
“看来大家都是明白人,个个都认识到要把今后的支前工作做好,就得提前组织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这样做,不但公粮吃得少,又不耽误打仗,比临时现抓强多了。明天咱们就召开全村动员大会,宣传教育,发动村民踊跃报名参加。”
“铛!铛!铛!”第二天吃过午饭,挂在村中央旧祠堂门前的那口大钟响了起来。近段时间以来,这口铜钟时常会被敲响。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铜钟一响,就是有要紧的事情。在洪亮钟声催促下,人们三三两两从家中走出来,很快就聚集到了老银杏树下。
大杨庄有两棵老银杏树,分立在旧祠堂门前左右两侧,像两位忠实的卫士守护着杨家祠堂。每棵银杏树的树身都很粗,两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夏天的时候老银杏树枝繁叶茂,秋天的时候一棵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银杏果,数也数不清,另一棵树上除了叶子啥也没有,村里的人都知道两棵树一棵是公树,另一棵是母树,是对夫妻树。为此,村里多年来也形成了一个习俗,凡新婚夫妇进洞房前都要来抱一抱这两棵树,男人抱公树,女人抱母树,寓意枝繁叶茂、多子多福。
十一月份了,银杏叶已经变得金黄灿灿,一半挂在树上,一半散落在地面。挂在枝头的随风摇曳,散落地面的宛如给地面铺了一层软绵绵的黄金地毯。树根处被垫高了不少,形成一个齐腰高的小土台,正好当作会场的主席台。
此刻,杨敬禄就站在这个土台中央,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不时吧嗒吧嗒地吸上两口。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杨敬禄眯着眼睛瞅了一眼,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依旧按惯例先是干咳两声,会场立刻寂静下来。
“老少爷们,不是俺想麻烦大家,实在是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赶着。前天俺到区里开会,开了整整两天,区长亲自做的动员报告,说咱们这一带又要打大仗了,让各村提前做好准备。区长让咱们马上要把两件大事一起做好,一是组织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支援前线,往部队上运粮食、送弹药,打起仗来往后方医院运伤员,二是组织大家在后方做好后勤工作。”
村长杨敬禄讲话自有一套,先大后小,交代起来有理有条。
“开完会回来,村里就在一起讨论了咱们大杨庄组织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的事。大家一定会问,仗还没打,为啥要提前做这些事呢?”杨敬禄讲话有个套路,先提出问题,然后再解答。这个法子灵验,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过来。见众人将眼神聚焦到自己这儿,杨敬禄顺势把村里讨论的意见给大家做了宣讲,说:“以往大杨庄人做事,都是屎憋屁股门才脱裤子进茅房,误过不少事儿。现在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提前准备,这样不但对村里好,对每个人也好,大家可以了解自个儿今后要做的事情,当担架工的人要把怎么简单处理伤口、怎么及时救治、怎么抬运伤病员这一套学会学精,尽量减轻伤病员的痛苦,尽量让我们受伤的战士活下来,站起来;当运输队的人要学习有关运输的知识,要会修理各自的小推车,看怎么样跑得更快,要会捆扎货物,看怎么样绑得结实,半路上不要掉下来。总之,一旦有任务,就能和时间赛跑。”
说完一段话,杨敬禄打眼瞅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大家都知道,自从赶走了日本鬼子,有好一阵子没打仗了,刚刚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可是南京城里的蒋介石说话不算数,撕毁了停战协定,挑起了内战,逼得共产党不得不接招。自从咱们大杨庄成了解放区,大家有田种了,有粮吃了,大人孩子也都有新衣服穿了,所有这一切来之不易啊!这要感谢共产党,感谢咱们自己的部队,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众人异口同声。
“区长说了,前一阵子,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在济南开打,由于离咱们这里比较远,没有让咱们赶到那里去支援,只在山东省内动员民工支前了。区长说,守卫济南城的国民党部队司令王耀武被活捉了,济南城已经解放了,这里面有解放军的功劳,也有山东民工的功劳!现在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马上又要开战了,这一次要在我们苏北这一片打大仗,要把国民党彻底赶走,老少爷们说说,是好还是不好?”
“好!”杨村长话音一落,群众的应答声震云天。
“你们说好,俺也说好!大家想想,共产党和国民党就是不一样啊,过去八路军的部队从咱们村路过,在场的哪个人不知道他们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借东西还要打个借条。而国民党的部队呢,在村子里不是撵鸡鸭就是抓猪羊,把各家各户的粮袋扛起来就走,简直比马子还马子!大家都知道村东头的杨四宝吧,在他家过夜的国民党的一个连长看上了他家祖传的孔雀铜灯台,非要拿走,四宝不愿意,硬是活生生被枪托砸断了一条腿,现在还躺在家里哼哼不停呢……”
经过村长杨敬禄这么对比着一宣讲,人群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嘀咕,认为村长讲得很在理。
村长杨敬禄,那可是个人精。早年日本鬼子占领徐州一带的时候,他表面上应付着,实际上想了很多点子,既不明着和日本人死抗,但也不让乡亲们吃亏受罪,暗地里还帮助过共产党的游击队。日本鬼子投降后,政府大员和部队军官个个怀揣小算盘,借抗战胜利大发横财。杨敬禄心里跟明镜似的,认为这样的国民党肯定长久不了,所以就积极为共产党做事。果不其然,过了一年多,宿北就成了解放区,留他继续出任大杨庄的村长。杨敬禄兄弟二人,老大家一儿两女,儿子居中,他自己两儿两女,前面两个是闺女,后面两个儿子。他在徐州上过中学的大儿子杨云枫毕业后跑去了延安,没和家里说一声就偷偷参加了八路军。两个闺女出嫁后,家里只剩下了二十出头的老幺杨云林,还没有成亲。
杨敬禄老两口是有私心的,大儿子已经出去了,希望小儿子无论如何要留在身边。但杨云林也不是个安分的小伙子,一心琢磨着外出找哥哥,像村里的几个伙伴一样穿军装扛长枪。为了留住老幺,杨敬禄两口子经常左引右劝,说留在后方也一样可以发挥大作用。父亲杨敬禄不仅口头劝说,还经常会给云林派些重要的活儿,让儿子感到在村里照样也能成大事儿。杨敬禄哥哥家的独子叫杨云震,爹娘也不想让他出去,但杨云枫有一次从徐州回来,两人三天两头腻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都讲些什么,没过多久,杨云枫走了,云震也不见了。再后来,当上八路军排长的云震借部队路过大杨庄的时候还回来探过一次亲,爹娘和两个姐姐拽着人死活不让走,着急的云震竟拔出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趁着爹娘和姐姐四个人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他拔腿就跑,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谈到支前,在大杨庄,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村中有几户人家的儿女在解放军队伍里,自然希望共产党打败国民党,所以,他们从心底对支前动员举双手赞成,行动上也都积极响应。但村里有个从邻村小刘庄嫁过来的中年妇女刘二翠,侄子叫刘占理,对支前动员不吭不声。由于宿北已经成了解放区,她虽然心里不高兴可也不敢说出来,行动做派和前些年比像换了个人似的。大杨庄的人从刘二翠嘴里得知,她侄子年纪轻轻就在国民党部队里当了大官,有的说是团长,有的说是师长。日本鬼子投降那阵子她侄子回老家一趟,开着汽车,带着两个背盒子炮的卫兵,把家里的老宅子翻盖一新,邀了两台梆子大戏,还请全村的人吃了顿流水席,一共摆了三四十桌。那一次,刘二翠带着全家人也去了,待了三天,也吃了三天,回来时,侄子还给她送了八尺洋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在,村里的人都在积极准备打自己的侄子,刘二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听着大家的议论,杨敬禄吧嗒吧嗒又在吸烟,看似不经意,其实长着顺风耳的他一直在仔细地聆听大家的话音。
“支前好啊,这次要彻底赶走国民党,咱们也有机会出一份力了。”
“好是好,但这次与往常相比不一样了,组织的是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要出远门的。”
“去那么长时间,家里怎么办呢?俺的地还没有种完,能不能不去啊?”说这话的是个叫杨全盛的黝黑汉子,老婆得了痨病,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
杨敬禄听了好大一阵,心里有了底,把烟袋锅使劲往鞋底上敲了敲。
“大家静一静!咱们这次组织常备担架队和运输队,需要找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参加,时间也可能久一点,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四个月都有可能。但请出去支前的各位放心,留在家里的人也不会闲着,村里会把大家组织起来,谁家有事,就去帮忙,绝不会落下任何一家的农活。”
说完大原则,杨敬禄开始介绍具体的做法。他要让每个村民放下心来:“根据区里的要求,每村都必须建立战勤工账,按勤务的性质分别立账,分为常勤工账、短勤工账、车畜折工账、包运工账等。俺要特别交代的是,留在家里的人代别人耕田的也要记入短勤工账。记工的时候以每天记,做一天记一天,常勤工记常勤工,如果是常勤工偶尔分配你做短勤时就按短勤工记;短勤工记短勤工,偶尔分配你去做常勤就给你记常勤工。还有,牲畜大车各顶人工一个,出常勤短勤的车畜工合在一起立一本工账……以上这四种记工的方法,村里不强求,本着自愿原则,尽量照顾到各个方面。俺提前说清楚,今后,村工账全年分四期结账,每三个月结一次,结清后张榜公布,请大家特别注意日常小结,每人记好自己的账,每天都要和记工员核对一下,别弄错了!”
村长滴水不漏的安排一宣布,全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结束后,憨厚的杨全盛站了起来,怯生生地问道:“村长,出去支前有没有危险?要是打死了或者打伤了怎么办?”
“出去支前又不是让你去打仗,一般没什么危险。但话不能说死,如果遇到国民党部队乱放枪或者他们用飞机轰炸,也有可能被打死或被炸死。不过请你放心,这个也有规定,俺来给大家念一念啊——”杨敬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叠好的一张纸,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常勤工在执行任务时阵亡或者炸成残废者,不但本人按革命军人待遇,其家属也按军烈属对待;短勤工在执行任务时遇到同样情况,本人按革命军人待遇。包运工执行任务中,如遇到上述情况,公家会酌情照顾一部分。还有,在执行任务中如果致车船炸毁、牲畜炸死或损伤者,公家都酌情给予赔偿,包运工一般不赔偿,如家庭困难,公家也会酌情照顾……”
听完村长的话,杨全盛笑了:“原来是这样,这样俺就放心了!”
全场大笑不已。
在全场的笑声中,杨敬禄接着说:“还有啊,支前时立功的给予表扬,由上级发给‘功劳证’,完成任务后,村里举行庆功大会,由区政府负责发放奖励。在支前服务中逃跑回来的,按其已服务的时间折半计算,缺工数另补;如逃亡自省,主动返回的服务者不扣工。逃跑并且躲藏起来的,无论服务时间长短,工数一律取消。”
“中间逃跑回来还折算工分,要俺说,谁逃跑谁就是孬种!”杨全盛一声吆喝。
“对!对!逃跑的就是孬种!”众人附和着笑起来。
“大家都听清楚没有?记着没有?”村长杨敬禄最后问道。
“听清楚了!记着了!”
见大家认识到位,杨敬禄开始布置具体的事儿。
“这次上面要咱们大杨庄组织支前队,俺看大家也都挺积极的。这样啊,咱们支前队呢,选一个队长,经村里商量,决定让杨云林来担任这个职务。云林呢,大家都知道,是俺杨敬禄的儿子,平常在村里表现如何,老少爷们心里都有杆秤。这几天他积极主动提出要去支前,还愿意承担最重最累的活儿,俺和他娘商量之后,表示支持。另外,前几年云林也做过一些支前工作,和区里以及八路军部队里的人也有过接触,帮过他们不少忙,所以,让他带着村里的人出去俺也比较放心。都说举贤不避仇,还有一句叫举贤不避亲,俺推荐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
所有在场的人都清楚,支前队的头儿是最危险和最辛苦的活儿。村长这样做,不是捞什么便宜事,是给大家做表率。
“同意!同意!”村长的话音一落,在场的群众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其中年轻人的呼喊最热烈。长得敦敦实实的杨云林在同龄人中本来就是孩子头,脑袋瓜反应快,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不但村里的年轻人认可,长辈们也都喜欢。
村长宣布完任命,云林和一帮年轻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高兴极了。为了多为支前做些工作,他一直在做爹娘的思想工作,这次父亲宣布让他做支前队的队长,也是他事先强烈要求的。杨敬禄两口子认为大儿子已经上了战场,就不想让小儿子去,但经不住云林的软磨硬泡,只好同意了。
“感谢大家的认可,现在请杨队长讲话。”杨敬禄一本正经地宣布,并把土台子让给了儿子。
担任队长,云林没有害怕,但让他上台讲话,立马犹豫扭捏起来。几个小青年推着他起哄,最后,他涨红着脸走上了土台子。云林站在土台上,能把下面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村长爹笑眯眯鼓励的目光,看到了娘得意自豪的脸庞,看到了大爷大娘们肯定的点头,看到了同伴们期待的眼神。
在全村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云林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只见他抓了抓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忐忑不安的心情,努力地学着爹的模样,眯了眯眼睛,双手交扣在肚子上,一本正经地开始讲话。
“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还有各位兄弟姐妹们:
感谢大家对俺的信任!
刚才俺爹说了,咱们苏北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咱们不是部队的人,不能拿枪握刀真枪实弹地和敌人干,但是咱们可以支援他们呀,八路军也是人,他们也要吃饭穿衣。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才能打胜仗呀,那咱们就去给他们送粮食去;还有子弹和炮弹都需要运送,一个战士上战场能带的有限,打完了怎么办?咱们给他们送去啊!”
云林的脸刚开始说话时还泛红,三五句之后,红色消退了,渐渐恢复了正常。
“还有,咱们村也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在解放军部队里呢,其中也包括俺哥杨云枫。他们现在就在济南,驻扎在离咱们不远的地方,估计这次也要参加打仗。在战场上子弹可是不长眼睛,万一要是有人受了伤,咱们要去把他们救下来啊。”
几分钟之后,云林说话流利顺畅多了,毕竟天天和村长爹在一个锅里捞饭,耳濡目染,不仅学到了他爹的精明,显然也继承了他爹的口才。
见大家都用信服的眼光盯着自己,云林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跑偏,便壮起胆子继续往下说。
“俺爹经常说,俺哥上战场打敌人是干革命,咱们在后方支援他们也是干革命,只不过大家的方式不同罢了。只要大家齐心努力,把国民党的部队赶走,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大家说是不是?”云林也学他爹用起了问句。
“是!”
“好,愿意跟着俺去支前的,等开完会就到俺这里报名。虽说不强求,但还是希望能去的都要去,完了。”
云林一走下土台子,人群中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动员会一结束,人们立马围上了杨云林。有问要往哪里去的,有问要去多长时间的,有问自己这个年龄适合报什么队,有问女人能不能报名的,询问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杨云林一一解答,他身边围满了人。
“俺参加运输队!”
“俺参加担架队!”
“担架队算我一个!”
“运输队我报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