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李白想了想,认真写道,“我们在山里迷路,就是学校后面那座山,它突然长高了,上上下下怎么也绕不出,太阳特别亮,但靠近地面压了一层很浓的雾,把我们完全盖住了。那些树的叶子都是黑的。”
“后来一个仙女飞过来,全身雪白,眉毛的颜色像金子。她让我们抓她翅膀上的羽毛,接我们走了。”
编辑完毕,点了发送,“呼”的一声,绿色气泡弹了出去。一早醒来杨剪就不见人影,李白自己下床,由于没带行李,他照旧从上到下穿的都是那人的衣服,踩着帆布鞋帮,蹲在门外那一小块屋檐的影子里,两手抱着手机,发送这条短信。
接下来就是往前翻,对着这几天那几段对话,他反反复复看。
其实也不早,八点过了三刻钟,这也已经是第三天了,杨剪不在,出去有事。第一天的时候还挺慌的,日上三竿,他半梦半醒地一摸,旁边空空如也,那感觉有点像拍恐怖片——主角被一盆冷水泼脸,发现香车宝马都是幻觉,而自己身处地窖,只能拿腥土充饥。李白最怕不告而别了。也怕自己难辨真幻的错乱。大大睁着眼睛,他在校园里绕了好几圈,步子走得飞快,路过每间房都要探头看上两眼。
结果,除了几个到处疯跑的小孩儿,他就只碰见那个姓徐的女老师,正在校舍东边的小泥房门口给鸡剁饲料。
统共十六只,全是一岁的小母鸡,校长带着老师们自费养的,基本都是一天一个蛋,可以给学生们补补营养。
当时李白紧绷的肩颈就松了下来,一时间,骨头有点麻,他又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人世。
他记得很清楚,前一天,那个涨潮似的黎明过后,杨剪领着他在巴掌大的学校里绕圈,就是这样介绍这些小鸡的。
杨剪还从干草堆里捡出一枚鸡蛋,拿衣角擦了擦就塞进李白手里,带着余温给他看,好像李白也变成了追在他屁股后面喊老师的小朋友,而这白皮的小东西是什么顶新奇的玩具。
正出神发愣,那徐荔察觉到远远停在杂草地上的脚步,抬起脸来,“你好,”她说,“找杨老师吧?”
李白点头。
只见徐荔用肩膀把遮眼的碎发别到耳后,继续剁起那些苞谷和野菜,又道:“他不在,天没亮就进城了。”
李白“哦”了一声,还想说谢谢,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女孩对他来说早就是熟脸了,但要说真正相识,也是昨天杨剪介绍的,不对,应该说是女人,她比杨剪还大了半岁。一块吃了顿晚饭,她似乎已经把李白当成了认识的人,可李白却不,他不想认识她,不想变熟悉,事实上任何工作之外的交友关系都能让李白感到不适,他就想自己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要闲得没事把他看见。
尤其是跟杨剪关系不错的,看起来很聪明的女人。
李白认为她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最好敬而远之。
回到杨剪的房间,李白拿起自己落在枕边的手机,充上电打开,才发现那人给他留了话。六点出头,五个字,“我晚点回来”。李白打了行字又删掉,改成“好的,注意安全”,发了出去。未免太简短了,也太生分,可李白一时也没什么办法,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个新手。自从在招生宣传单上找到联系方式以来,那串号码在他通讯录里躺了这么久,这么久,然而从刚刚那五个字开始,才跟他自己的手机号有了联系。
双向的,崭新的,还是杨剪主动的,联系。
可自己要是不停回信息轰炸就会把人吓跑吧?你在哪儿,你干什么去了,如果有下次能不能带我。杨剪跟他说过,不要三个问题连着问,像审讯。那我就不要做十万个为什么了,这也没问题啊,这很简单,李白默默想,和人相处……要有距离感,要有分寸。他赶工途中买的那些恋爱宝典之流的机场读物都这么写。在单人床上躺下,双手搭在腹前,他望着起了霉点的木质天花板,无端开始傻笑。
还有好多开心的事儿呢,他该满意了。昨天睡前,也是在这里,两个人都没什么困意,杨剪从后面捋着他的肋骨,一根根地数过去,忽然问他:“你现在手机号多少?”
就像他们刚刚认识一样。
“还是原来那个,”李白用掌心覆住那手背,“159——”
“我知道了。”杨剪没让他说下去,额头贴在他颈后,呼吸均匀。过了好一会儿李白才敢确认,这人已经睡着了。
原来是久别重逢。
李白没再继续回想,昨晚那种甜蜜的酸楚上泛回来,又一次把他包围了。听着窗外暮蝉的嘶鸣,他能感觉到时间正在过去,他并不宽裕的时间。拇指在手机上瞎划拉,屏幕里始终是那一绿一白的两个气泡——万事开头难,这是真的,他回到杨剪身边就会变得好笨,这也是真的。也不知到了最后,这些对话又能叠上几句,翻上几页呢?
他回到了杨剪身边。
还是有点不公平。一个沙漏摆在面前,告诉你,倒计时已经开始了,你就等着吧。这时老天又大发慈悲地送上来一盘好菜,而你正是世上最饿的人,可惜沙漏始终蒙着黑布,偏不让你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桌上停留多久。
吃一口,少一口,但也算一口。终究没有人会因此放弃对好菜的品尝。
那天李白通过闭门不出而避免偶遇,直到傍晚的时候杨剪回来,还给他带了晚饭。是县城里的麻酱拌面,还有乡里的坨坨肉,都在庆祝火把节,这种隆重的食物陡然变得随处可见。杨剪还给学生们带了几碗回来,十几个在家里待不下去的小孩在宿舍门口排队站着,高个儿站得笔直,矮个儿被挡了,就歪过脑袋瞅。
大多数孩子都显得有些畏手畏脚,虽然目光已经挡不住地笔直起来,却还是安静乖巧地等待门口马扎上坐着的老师,等他用小刀把洒满辣椒盐的煮肉块拨在小纸杯里,装得满满的,一杯杯递给他们,庆祝他们热闹盛大的节日。
而李白坐在屋里,咬着沁上麻酱味道的一次性筷尖儿,从窄窄的门框看出去,看见的是杨剪黑色的背影,以及他头顶上方的天空。焚松味儿还飘在风里,江边也传来碎碎人声,这天空就像是被火炬映红的。
李白想起一个词,金台夕照,是北京的地名,在CBD区,他一直觉得这个词美极了,坐十号线去在那边租房的小明星家里给人做过发型,也看过几次那边的残阳,有时灰蒙蒙的,有时又浓艳,却从没弄清楚金台在哪儿。
可他现在……好像看到了。
李白突然变得极为笃定,从写字台边起身,走到门口,插着口袋斜靠在门框上,和杨剪一同注视着学生们的狼吞虎咽。
“那个是什么意思?”他问起刚刚听到的短语,学着念道,“子莫格尼。”
杨剪抬头看了他一眼,“吉祥如意。”
李白笑了,又问:“那‘卡莎莎’呢?”
“是谢谢!”几个孩子异口同声。
杨剪也笑了。
等学生们吃完散摊,他捧起那几只陶碗去水房清洗,李白却跑回屋里拿上吃干净的饭盒,几步就追上来,和他说“卡莎莎”,意思是我也被喂饱了,碗就让我洗吧;后来到了江边的石滩,穿梭在缭乱火把与载歌载舞的男女间,杨剪要李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握上了他的手腕,带他往人少一点的地方走,他垂着脑袋,脸色藏在焰光里,还是说“卡莎莎”,意思是没有你我就要迷路了。
就跟最开始杨剪教他学英语一样,李白这个人,一旦念会了什么单词就要马上学以致用,带着种莫名其妙的雀跃欢欣,还有他自己的那一套表意规则,不停地讲。
总是杨剪,也只有杨剪,能听明白。
第二个杨剪消失的白天,李白过得要稍微充实一点。他仍旧没能发出“你去哪了是要办什么事吗”的那条短信,倒也没把时间都花在纠结上,他走出门去,帮那个戴套袖的生活老师给孩子们做了顿午饭。有油焖茄子和包菜火腿肠炒鸡蛋,配上蒸软的土豆。
大锅炒起菜来爽快得很,以李白的臂力,他还能稍微颠一下勺,但毕竟好几年没上厨房,心里还是没有太多底气。好在孩子们吃得很香,李白看着他们,又尝了几筷子,好像也没有刚才出锅前尝咸淡的时候那么索然无味了。
晚饭还想做,李白想好了菜谱,还走了段山路绕到乡政府那边,买回了猪肉和胡萝卜。然而刚跟生活老师一块把几盆玉米剥了小半,李白忽然站了起来,半句话不说,抱着胳膊就回了宿舍。他知道这种行为非常怪异,容易引起误会,但他没有办法。他肚子太疼了,那种钻进血管里,好像要把所有内脏搅个翻江倒海的强烈疼痛,让他只能躺着不动。
和陌生人解释这些是很费力气的。
想想也觉得好笑,以前动不动疼一下子,他一直以为是喝酒加上不吃饭伤到了胃,原来是他缺乏常识,分不清胃和肝的位置。
李白很快就昏睡了过去。他梦见有东西在他肚子里无限繁殖,快速膨胀,就要顶破他的肚皮,医生帮他取出来,结果是一颗黑皮的鸡蛋。
醒来时又是黄昏,杨剪风尘仆仆,刚刚进屋,“付老师和我说了。身体不舒服?”
李白想靠坐起来,刚把自己撑住就又躺倒,恍惚看着杨剪,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说你脸色惨白,她来敲门,看到你睡着了。”
“……我梦见我生了个蛋。”李白笑了一下,颧骨上挂着抹病态的红晕,“好疼啊。”
杨剪走到床边,缄口不言,垂着眸子也垂着手,轻轻摸了摸他挂满冷汗的脸。
不仅是照猫画虎学的新语言,杨剪还能听懂李白的梦,他说出来的每一个。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三天时,他回复李白,没有好奇那仙女除了雪白和金黄还有什么美丽,只是问:“她带我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们一直都没落地,”李白不断删删改改,他打了太多错别字,最近才开始用二十六键,还有点不习惯,“我非要跟你抓同一边的翅膀……你朝我皱眉头,好像觉得我会掉下去,但我们飞得好快!可以看见下面山离得很远,雾都散了。”
到了中午,杨剪才回:“哈哈。”
李白放下锅铲满头大汗地解锁手机,看到这两个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忙人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行字又一次在输入框里蹦出,又一次被删掉,其实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猜到些许,有关杨剪频频进城的原因……但更深更远一点,他就不敢去奢想了。
所以不敢问岂不是十分正常?
放下手机回去炒菜,这回做了毛血旺大乱炖和西红柿豆腐,孩子们喜欢极了。然而重头戏还在后面,饭后李白又坐回门槛,几天的暴雨把云都下干净了,日头暴晒,他用早晨在市场拿的广告单子给自己扇风,又给杨剪发道:“你晚上早点回来吧,我买了带鱼,但再搁一会儿就要化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就买到一点,偷偷给你做。”
看来一时半会儿收不到回音。
李白百无聊赖,点了支烟夹在两指间,每每等那火星忽明忽暗马上就要灭成一缕白烟了,他才抽上一口。又有学生在偷看他,课还没开始上,他们大多数都在隔了两排房子的操场上消磨时光,只是偶尔有几个跑回宿舍这边,躲在墙棱后面悄悄地观察,李白一抬头,那些小黑脸就变了神色,一溜烟跑开了。
按理说这不应该,李白想,我看起来也没有穷凶极恶吧,连个主动和我说话的都没有。更不应该的是自己这三天都睡得那么沉,好像困了八百年似的,窄窄小小的一张床,他得和杨剪贴身睡,结果每天早上人家走了,他半点感觉都没有,清醒总是迟来一步。
他没有想多问,真的没有,他只是觉得至少该睁开眼说句“路上小心”,至少该在蓝色的黎明里看着杨剪坐在床沿,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扣几粒扣子,或是拽下T恤下摆,遮住那截后腰上的线条,还有伤疤。
他又在想杨剪了,那人看到带鱼,回了句“好”,导致他收拾带鱼的时候依然在想。很快鱼也闷好了,李白不想闲下来,自己和面擀皮剁馅儿,在厨房外支了张小桌板,拎了个马扎坐在旁边,开始包水饺。青椒鸡蛋馅儿,点上香油,加上他早上新买的虾米,闻起来就香得很,生活老师还在厨房里擀面皮,又有学生在偷看,这回只有一个,躲在一棵老树后面,露出一个脑袋。
“曲比日,”李白朝他招手,“你过来。”
那孩子似乎被吓住了,傻愣愣从树后站了出来,脚下却钉着不动。
“你过来啊,”李白眯起个笑脸,大声道,“看看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最终那串脚步还是乖乖地奔向了他,隔了一步远,停在他旁边。
“……李老师,”曲比日怯生生的,印象中他已经十五六岁了,却才上初中二年级,个子也比城里同龄的孩子矮小不少,更没有那股老练劲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李白正抬眼看他,差点呛住。老师。这个称谓李白经常听,从各种人口中,比如同一个化妆组的同事,又如以前带过的学徒,那些年轻艺人心情好的时候也叫过,比如祝炎棠……这两个字放在他这种职业上就廉价了,现在,听这个彝族孩子字正腔圆地用汉语念出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和称呼杨剪所用的,是同样的两个字。
“杨老师给我指过,我还看了你的暑假作业,”李白呼了口气,道,“不过那些物理题我也不会做,别叫我老师了。”
“那叫你什么?”曲比日咬着嘴唇,歪头问。
“你们觉得杨老师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哥哥?”李白反问。
“哥哥。”曲比日不假思索,“杨老师还没结婚呢。”
“……那你们也叫我哥哥就行了。”李白尽量温柔地说,他实在没有料到会有杨剪给这么多人当哥的一天。
至少比当爹好。
哪知曲比日却一脸发愁的样子,又道:“我们都想看杨老师和徐老师结婚。”
这回李白没忍住,别过头朝着空地剧烈咳嗽了一阵,平复下来,他转回身子,低头继续包起饺子,假装不经意地问:“为什么想看?”
曲比日眨眨眼睛,好像这是个不用回答的怪问题,“因为般配,杨老师很帅很酷,徐老师很漂亮很温柔,他们去火把节选美,可以赢的。”
我能赢吗?应该不能,李白想,听说要选有活力的,健康的。
虽是童言无忌,但他也不能否认,曲比日说得挺有道理。李白想过许多女人的样子,站在杨剪身边,现在看来那位起了个甜蜜水果名字的女老师也不是不能嵌进那个空位。
“但杨老师不会结婚的,他还和我们说,这是一个人的自由,还要我们也不要因为任何别人的原因,去强迫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的,”曲比日说着蹲了下去,两手放在膝上,忍住没去碰那扑了白面的竹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饺子!我吃过两次。”
他竟然看到,李白的眼圈红了。
听到李白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多包点。”
学生加上老师二十来人,皮又擀得不大,至少包五百个饺子才够。李白准备包六百个。生活老师拉上新来的小韩打扫教室去了,就剩他一个人,纵使手指再灵活,他也做好了把一整个下午耗在上面的打算。烧好的带鱼已经凉掉,不再飘香,日色也渐渐西沉,曲比日却仍然待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不说话,也不和其他孩子玩儿,就等饺子把屉子铺满,帮他把屉子抱进厨房,再尽职尽责地抱出来一张新的。
“你们是不是都挺怕我的?”数到四百九十九个的时候,李白忽然开口。
“嗯……”曲比日挠了挠头,“不怕。”
“真的?”
“嗯!”曲比日蹲下来,点头道,“我们知道,你就是那个朋友。”
“朋友?”
“文具,吃的,打篮球的……其他老师都说,是杨老师的朋友送的,他自己也这么说,”曲比日说,“而且你偷偷来看过杨老师好多次,现在还和他住在一起。”
李白闭上嘴巴决心不再乱问,他又脸红,又有点来气——杨剪居然说他是“朋友”?把他说成一个心怀愧疚的仇人都要好上很多!那至少是特殊的。但现在,在这些孩子眼中,他似乎也是特殊的,那在杨剪眼中又会是怎样的呢。
五百六十个。等曲比日把空屉子抱过来的空档,李白抬头张望,瞧见一颗红日端端正正地挂在旗杆后方,而背着那颗太阳,有一个人走在操场上,从校门口来,与校舍平行,往这厨房的方向去。
李白的呼吸停了两秒。
似乎来电话了,只见那人在半路停下,抬着左手站在红旗下接听,一个黑色的影子,跟李白隔了大半个操场远。
“付老师在厨房,曲比日兴冲冲跑回来,“她说,可以下锅煮了!”
李白“嗯”了一声,目光从那剪影上挪开,把新包好的一只饺子放上空竹屉,轻声问:“你们喜欢杨老师吗?”
曲比日困惑道:“喜欢啊。”
“为什么喜欢?和我说具体一点儿。”李白往饺子皮上点了几滴水,抻圆了些,认真地问。
“因为他是我们的榜样!他很聪明……”曲比日也认真考虑起来,“没有见过比他聪明的人了,对我们也很好,给我们补衣服,做饭,他还自己做大桶,晒水给我们洗澡用。”
简易太阳能热水器,我前两天也用了,李白默默地想,统共五个,看起来确实不好做。
“而且杨老师特别勇敢,那些恶霸,不敢惹他,大人,不想让小孩上学,说补贴不够,去乡里闹,每次也是杨老师去摆平,”曲比日掰起手指头,“这几年有好多小孩出来上学了。”
“对了,还有,杨老师很有意思,特别有意思!他说话,我们老是听不懂,”他笑了,“他还在山上种了一大片地,好漂亮,是向日葵!他带我们去除草,说等秋天给我们炒瓜子吃。”
李白似乎听得入神,静了半晌,他给曲比日递了一小团湿润的物件,指指他的身后,“喜欢就要表达!说是你自己捏的。”
曲比日低下脑袋,手心里是一朵饺子皮捏成的花儿,大圆花盘,细碎的花瓣,只靠一双手和一只刮板来做,还挺像那么回事。接着又回过头呆呆一望,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李白饶有兴致地看,看杨剪如何被小孩儿缠上,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应付,似是终于把那白面葵花接住,好好地收了起来,总之曲比日又开始心满意足地往回跑了。
“我说是你送的!”曲比日一掠而过,原来目的地是水气腾腾的厨房。
李白低下头,面对剩下的那一叠饺子皮,五百六十一,五百六十二……他最后要完成的,怎么这也像倒数。那影子他不想再盯着看了。方才杨剪好像在目送曲比日,到现在,却还是没转开方向。这让李白不得不去想,他其实是在看着自己。
他们好像总是这样,隔教室门口的那块阳光相望,隔大巴的阴影相望,隔操场相望,隔山川湖海……隔银河相望。
都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人了,打破承诺的又是谁呢。
李白的手机躺在地上,响了起来。李白拍开满手面粉又沾上灰土,把它拾起来接听。
“还真在饭点前回来了。”他笑道,“想我的红烧带鱼了吗?”
“谢谢你的花儿。”杨剪答非所问,声音沙哑,他这一天大概说了很多话,也很久没喝水了。
“哈哈,那你种的那些呢?”李白试着继续放松,他望住那个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在梦里都出现过无数次了,是引他无数次跌落的深渊……做不到,他站了起来,“曲比日说有好大一片,已经开花儿了,我想去看看。”
“在你走之前吧。”杨剪说。
“走?”
“不能再拖了,老老实实回北京看病。”
“我不想走!能不能别突然说这个啊,”李白脱口而出,他什么都没想就开始像曲比日那样拔腿飞奔,气很快就喘急了,风在耳边方寸全无地刮,“就,我的意思是,稍微晚点好不好。”
语气还是缓和了。他总不能非得死在这儿,死在人家跟前,指望杨剪痛哭一场把他厚葬吗?那种行为连将死的老猫都不如。
却听杨剪似是笑了,他的肩膀、脸侧、飞扬的发丝,被夕阳打上一层金红的薄影,随李白的靠近而在眼中清晰。他不再是漆黑一片了,甚至快要被身后圆日盛大的橙红淹没。李白刹住脚步,看到他的脸,真的在笑。他那么轻巧且理所当然地,说出了李白又盼又怕的话,听筒里,正对面前,都听得到。
“申请刚才批下来了,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