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但不是很晕,杨剪定了定神,缓缓转脸,从地板的角度,他侧目瞥向高杰。没想到,呵,真没想到。全身的血都倒流了,狂涌到脑袋里面,他可以被暴揍一顿,可以鼻青脸肿,可以再断掉左手的拇指没办法握笔,这些都没问题,他都能告诉自己都是小事十年不晚,然后再坦然地擦干净血把自己拼凑完整,但他不能下跪,更不能低头。
那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一把火烧掉的两块木头。
狗屎不如的东西。
屈辱,愤恨,那股力气太惊人了,杨剪差点把压制自己的那几位全都掀翻,他膝盖都离地了,他就要揪住高杰的领子把他摔在地上折断他的颈椎,高杰脸色一变,杨剪身后的人手猛地蹿上来更多,他们呼哧呼哧地不再漏掉杨剪身上任何一处,四肢、脊梁、肩颈,哪怕是鞋跟,不给他任何使力的余地。
杨剪颧骨着地,比方才更重的一声,他看见杨遇秋挣脱了,滑跪下去,用脸蹭高杰的鞋,像条狗一样,却终于能说出点人的语言,“不关他的事,您放过他吧,教长!”她高抬双手试图抓住高杰的裤子,“您罚我啊……是我惹您生气,是我啊!”
高杰一动不动,那红面具却凑上前来,勒在杨遇秋腋下把人拔了起来,不紧不慢道,“不要放肆,你的冤孽、狂妄,已经惹怒日月大神,你不再是圣女了,在此下跪都是亵渎!”他把杨遇秋甩到墙上,让人倚着饮水机,又凑回高杰身侧。
“教长,日月在上,您万万不能心有余情。”
高杰挥了挥手,那些小弟就像是得了统一命令,有人提着杨剪的后领,有人按他的头,咚咚的碰撞声连续起来,杨剪再也无法转脸去看一看姐姐。但他始终没有松下那口气,他的抵抗至少能造成停顿,他始终不是软绵绵的,任人随意就能掼到地上。一个,两个……每一下他都数着,一把刀画着正字刻在他心里。绝不能淡下去。绝不能忘。
他还能听见杨遇秋哭,高杰在质问她,有关她心里有的那个人,她准备礼物、帮忙照顾母亲的那个人,他都调查过了,红面具就在一旁添油加醋,把那人归为圣女杀死圣胎的理由,是由于私情而对日月不忠。杨剪简直要冷笑了,这些理论,听起来太像儿童读物了吧?可偏偏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在他以为问题即将解决时,总会蹦出点突发事件,把他原本以为可以走通的路截成碎的,劈得更复杂。五十三个,五十四个……疼,钻心的疼,让他感觉到清醒。他听到老朋友的名字,赵维宗,哦,高杰过来跟他说话了,还有刘海川,还有李漓,高杰提起他们,调查得可真仔细。
七十五,七十六。
杨遇秋已经哭得撕心裂肺了。
杨剪忽然有点灵魂出窍,在香烛那股刺鼻的甜味中,他嗅到了些别的味道,太轻微了,稍纵即逝的,鼻子出血也影响嗅觉,杨剪辨认了一会儿才确定,是香烟的味道,红南京。在场的各位都不会穷得去抽那种几块钱一包的烟,那是李白吗?那小子最近也跟着自己换牌子抽了,刚才肯定在这屋里蚂蚁似的乱转,怎么还在这种神圣的房间里乱吸烟了?有没有把烟灰掸在神仙面前?
又想起临别前那把刀,李白当时的神情就像是把核武器交到了自己手里。随手放哪儿了?有点想它了。
又想笑了,杨剪终究是感觉了到久违的安定,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头上的数字数到九十二就停止了,他的别在腰后的手被松开,一撑上地板就被摁住了,面前也多了双皮鞋,踩在他手上,粗粝的鞋底打着圈碾,持续了至少五分钟。接着,高杰又拾起地上压皱的领带,揪着尾端站起,杨剪就被牵着脖子不得不抬起下巴,伤痕累累双手也再度被禁锢到背后。
“很不甘心吧,”高杰嗤了一声,“你一直看不上我,怎么回事,你看不上的人还能让你一直下跪磕响头?”
“来,”高杰还笑眯眯的,他打了杨剪眼睛一拳,“把你松开,你来还手。”
压了杨剪一圈的诸位小弟却一时不敢放手。
被打的是右眼,视线一时有点发黑,不完整,但杨剪还是能看见高杰的神情,那双眼睛其实是惶恐的,硬撑起倨傲,在他脸上扫,背后便是那对无所不能的、白脸黑身的神,还有一红一绿两个护法。似乎被盯得不适,高杰抻直那领带,擦拭杨剪鼻下唇边的血污,越擦涂得越开,越面目全非。他又笑了:“哦,还有个人忘了提,叫李白是吧?”他用小指勾住杨剪的嘴角,往上提了提,“来路不明的小孩,在翠微给人剪头发,管你叫哥哥?一块住新房挺舒服吧,北大教师公寓呢,虽然带把,但长得不比你姐差吧?你该笑一笑呀。”
杨剪目光一凛,勒在领带下的喉结滚动,高杰似乎察觉到了,笑得更得意了,“开玩笑的,不过刚才我提过的每一个名字我都能把人找到,也都能让他们从这世上消失,祭一祭你姐姐造的孽,不信你就等着吧,小杨老弟,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撑不撑得住他们这么多人,”他拍拍杨剪的脸蛋,粗手指,糙皮肤,好像随时能把那张血色浓艳的脸揉碎,但杨剪突然咬住他的拇指,痛得他抽了他一巴掌才把手抽出来,“当然!”他吼道,“你也可以报警,我可能会进去吧?但你姐姐做的那些事,足够她在里面待上半辈子了,白发苍苍地出来,我们看看她还能不能找你的老同学发·骚。”
“……”杨剪咬紧臼齿,眼神仍然不避开,直直冲着高杰。
忽然有雷声响起,震耳欲聋的,但闪电照不进这屋窗前纯黑的帘子。雨又开始下了。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你记住了,发怒的,给你们降罚的,都是日月大神,不是我,要赎罪的话,也不是找我赎,他们只是托梦,要我来点醒你们而已!”高杰松开领带走到一边,杨剪的眼睛太锐利,眼白变得猩红,像是要冒血,让他在自己的神的庇佑下忌惮起鬼来,他扬了扬下巴,“你来说。”
“日月大神仁慈,无需以命抵债,”红面具背手踱步,高声宣布,“我前夜卜算求问,只需交还金银报答供养,三百万元年底交齐,用以造堂建庙,抑或算作给圣胎安灵的香火,往事即可一笔勾销。”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高杰要走了,临走前犹豫着踹了杨遇秋一脚,“我花在你们身上的都不止三百万!”
按住杨剪后颈的小弟亦步亦趋地跑去开门,一屋子人就蝗虫似的散了,再关上时,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杨遇秋看起来像是要断气,她抽搐着,流着泪,试图爬到神龛前磕头忏悔。而杨剪啐了两口血沫,人已经站直了身子,额头瘀紫,眼睛肿了一边,鼻梁差不多要断了,鼻血不停地淌,他把杨遇秋从地上揪起来,拽到沙发前,“你敢动!”他这样吼她,把她逼到墙角,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印象里的那种强效安定剂,抠出药片卡着下巴硬塞进杨遇秋嘴里,他随手抄起还剩一层清水的纸杯给她灌下去。
杨遇秋呛了水,咳得涕泪横流,但杨剪掰开她嘴唇检查,药的确吞了下去。不敢移动,杨剪依旧在墙角把她堵着,拿了包抽纸给自己擦血,垂睫不语,连呼吸也很平稳轻缓,是出神思考的模样。每颗牙都舔过了,二十八颗,没有少。头磕了九十二下,也没有忘。如果说曾经的目标只是逃离,那现在又多了一条。杨剪要报复。要把高杰的神摔烂在他面前。那么虔诚的话,事情反而好办了?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过分的偏执就是弱点。的确,欠了债就要还,这点杨剪仍然承认,但一码归一码,他要高杰得到偿还后就体会到他今天的生不如死。
一定要做到。
一定。
二十五岁之前?杨剪不断地问自己。就是二十五岁。既然从出生起错误就开始了,杨剪已经确定了这一点,毕竟是他导致母亲难产而死,父亲酗酒,性情大变,往后这一生,他这条烂命好像也一直在老天的安排下偿还那错误,稍微好过一点,就被抽醒,被提醒他的轻贱,他接受了,一辈子走不出圈套,他就走一辈子,但他需要站着,不能四脚着地地走。
这是他唯一不能放弃的。
过了也不知道有多久,杨遇秋的神志忽然清醒了,“对不起,弟弟,”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慌,摇着头,轻抚杨剪的肩膀,又摸到脸上,像小时候那样手忙脚乱地给他捂伤口,“姐姐对不起你……”
“没事,睡吧。”杨剪嘴唇颤抖了一下,血还是没止住,“姐你睡吧。”
“我们报警,我进去也没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进去了他也会很快出来,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寻仇,”杨剪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封建迷信,就是骗钱,这两者结合起来就是流氓疯子,倒霉让我们碰上而已。我有办法的,不用怕。”
他搂住杨遇秋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药物作用下,杨遇秋那双才清明没多久的眼睛很快就闭上了,她全身瘫软下去,陷入绝对深度的睡眠。
杨剪给她搭了条被子,踩过满地的瓶罐,准备离开。他还有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打一个电话,他已经做好决定,并消化好这个决定所带来的痛苦。结果好巧不巧,他在门口换鞋,刚想掏出手机,铃声就自己响了,也正是他想联系的那个人。
“哥,”电话里有雨声,窗外也有雨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你终于接电话了!他们走了吗?我报警了,但警察半天不来说是有几个小孩大雨天集体离家出走了这一片警力全去找他们了,还说我这就是小纠纷先自己调解一下,我就跑到警察局,离得有点远我找不到车,我就跑过去了,路上还有个大坑!我他妈的,摔了一身泥!不过这样吓人效果也不错,我又哭又闹还要给电视台打电话,有用!他们说马上就来人了,我也在往回跑,我马上就到了你没受伤吧!”
听着这一大段,杨剪转脸,目光掠过穿衣镜中破破烂烂的自己,他忽然想起那把刀被自己藏在了哪儿,是餐桌上的花瓶,和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块,他把刀子拎了出来,湿淋淋的,在自己风衣前襟上抹了抹,“你上次说那个要你跟着出国的剧组,是什么时候开始?”
“啊?五、五月份,”李白愣道,“管这个干嘛你到底受没受伤,受伤我就再打120,哥,我马上回来救你!”
“你跟着一块去吧,散散心,长长见识,”杨剪把小刀插进口袋,闪闪的刀尖向上,好像有光的温度,你不要生锈,杨剪默默对它说,手上的伤口又把那圈缠得厚厚的纸巾洇透了,但他也不在意,注意力全都放在电话对面,“我是这样想的,最近有点乱,我们目前的状态也只会让对方越来越累,该分开了。”
“嗯?你在说什么啊,”李白的呼吸有点错乱,他跑得应该很累,雨也在挡他,他让自己笑了出来,“我听不见,一会儿我到了再说。”
杨剪却不再把声音放得那么低,平静地,口齿清晰地说:“我是说,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