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我昏过去了一两秒钟。等我清醒过来时,我意识到,自己耳中的轰鸣来自于汽车引擎。我们正以近乎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刚才我忘记给汽车换挡了。我将挡位从二挡换到四挡,降低了车速。
“我在。”我说。
“现在你听好了,”帕里说,“她就在这儿。”
“乔?”我立刻明白她受到了惊吓。她的声调拉得很高。她正试图控制住自己。
“克拉莉莎,你还好吗?”
“你必须直接回来。不要跟任何人说。不要报警。”她那种单调的声音是在暗示我:这些都不是她的原话。
“我在萨里,”我说,“赶回去得要两个小时。”
我听到她将话重复给帕里听,但是我没听清他对她说了什么。
“你就直接回来,”她说。
“告诉我那边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她就像一部报时钟那样说道:“直接回来。不要带任何人。他会一直从窗户里往外看。”
“我会完全照他说的做,别担心。”然后我又加了一句:“我爱你。”
我听到有人接过了电话。“你都听清楚了吧?这次你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听着,帕里,”我说,“我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两个小时后就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你不要伤害她。请你不要伤害她。”
“这就全看你的了,乔。”他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乔尼正在一旁盯着我。“家里有麻烦了。”他轻声低语,充满同情。
我打开我身边的车窗,深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我们正经过那座小酒馆,进入树林。我转向驶下大路,开上一条小道,沿着它走了约一英里,直到小径伸入一小块空地中,消失在一座废弃的房屋附近。这里有些修缮建筑的迹象——一台水泥搅拌机,一堆脚手架和砖头,但周围了无一人。我将汽车熄了火,伸手去取放在后座上的鞋盒。“让我们来瞧瞧这件必需品吧。”
我掀开盒盖,我们俩都朝里看去。我以前从未开过真枪,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不过这件半掩在一件破旧的白衬衫中的物品,看上去却和电影里的那些道具很像,很眼熟,只是把它拿在手里的感觉叫我吃惊。它比我预想的要轻,也更干燥,与皮肤接触感觉更温暖。我以前把它想象成了油腻、冰冷、沉重的什物。当我端起它、透过挡风玻璃瞄准时,也没有感觉到它那具有致命能力的神秘气氛。就像手机、录像机和微波炉一样,它不过是又一件从商店里买回家的商品,你在家里将包装拆开,寻思着将它激活会有多么困难。这枪没有附上长达六十页的说明书,这倒像是个有利的开端。我翻转枪身,想找到打开枪膛的方法。乔尼把手伸进衬衫里,拉出一个小巧的红色纸板盒并把它挖开。
“它能装十发子弹。”说着,他把枪从我手上拿过去,拨开枪托底部的一个卡栓,滑出弹匣。他伸出一根泛黄的食指,指出保险柄转轴。“向前推,直到发出咔嗒一声。”他沿着瞄准器看过去。“这是把好枪。史蒂夫刚才真是胡扯。这是把9毫米的勃朗宁手枪。我喜欢这个聚酰胺把手。比胡桃木的好多了。”
我们下了车,乔尼把手枪还给我。
“我还以为你对这东西不了解呢。”我说。我们走到了那座没有房顶的屋子背后,进入了树林里。
“有一阵子我对枪很感兴趣,”他迷迷糊糊地说,“那时要做生意就得这样。在美国的时候,我在田纳西州上过一门课。那地方叫美洲狮牧场。我觉得那里有些家伙可能是纳粹分子。我不敢肯定。但不管怎样,他们坚守两条战术规则。第一,永远要赢;第二,永远要欺骗别人。”
换作其他时候,我可能会被这个话题所吸引,会详细阐述从博弈论里衍生出来的进化论观点:对于任何社会性动物而言,永远欺骗他人无疑是一条通往灭绝的死路。但是现在我双腿乏力,感觉想吐,肠子里也咕噜噜直闹水响。我走在山毛榉树下那噼啪作响的干燥落叶上,必须始终费力地收紧我的肛门括约肌。我知道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得火速赶回伦敦。但是我必须确切知道怎么使用这把枪。“到这儿就行了。”我说。如果我再多走上一步,可能就要拉在裤裆里了。
“双手举枪,”乔尼说,“如果你还不习惯的话,会感觉后坐力很大。两脚分开,稳定好身体重心。扣扳机的时候慢慢呼气。”我正按着他说的做,这时枪响了,枪身在我手中向上猛然一抖。我们走到那棵山毛榉树前,花了一阵工夫才找到弹孔。弹头在光滑的树皮中陷进两英寸左右,几乎看不见了。当我们回头往汽车那里走的时候,乔尼说:“对树开枪是一回事,但当你瞄准的对象是人的时候,那可就不得了了,基本上相当于允许对方还手杀了你。”
我让他坐在前排车座里等我,自己拿了些纸,重新回到树林里。我用脚跟在地上刨出一道浅沟,把裤子往下拉到脚踝边,蹲了下来。为了放松自己,我拨开地上噼啪作响的落叶,顺手抓起一把泥土。有些人从星辰与银河中找到自己的长远视角,而我则更喜欢生物学植根土地的这一层面。我将手掌凑到面前,定睛凝视。在这肥沃易碎的黑土覆盖层中,我看见两只黑蚂蚁、一只跳虫和一条像蠕虫似的红黑色生物,它长着十几条浅褐色的腿。它们是这个低等世界中的庞然巨物,因为在肉眼视阀下面近处,这把泥土中还有一个充满线虫的生气勃勃的世界——线虫既是食腐动物也是掠食动物,以这些昆虫为食。而与微观世界中的居住者——寄生性的真菌和细菌——相比(在这一把泥土中它们可能就有数以千万计),线虫也已经算是庞然巨物了。是这些微生物们盲目的进食和排泄使土壤肥沃成为可能,从而让植被茂盛,树木葱郁,生活在其间的各种生物也得以茁壮生长,而我们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当我想到,不管我们有多少忧愁烦恼,我们仍然是这段自然依赖的链条中的一环——因为被我们食用的动物所吃的植物,就像我们所吃的各类蔬菜和水果一样,被这些微生物形成的土壤滋养着——我就感到心平气和。但尽管我正蹲在这里为森林地表增添肥料,我还是不能相信在这些大循环中存在着什么根本性的重要意义。就在那些呼出氧气的树木旁边,停着我那辆正排放着毒气的汽车,车里躺着我的手枪,而沿着繁忙的公路距此三十五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庞大的城市,其北部的某处坐落着我的公寓,里面有一个疯子,一个克莱拉鲍特症患者,我的克莱拉鲍特症患者,还有我那受到威胁的心上人,正在等我。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碳循环或是氮固定而言,有什么是其所需要的呢?我们不再是这伟大生物链中的一环了。是我们自身的复杂性将我们逐出了伊甸园。我们身处自我废黜的混乱中。我站起身,扣好皮带,然后带着家猫般的认真态度,把泥土踢回我刨的那道沟里。
尽管被自己身上的麻烦搅得心事重重,看到乔尼又睡着时,我还是感到惊讶。我叫醒他,对他解释自己必须赶紧开车回家。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可以捎他一程,让他在某个火车站附近下车。他说他不介意。“但是听着,乔。如果你卷入了冲突,而警察也介入了,那把勃朗宁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吗?”我拍了拍夹克衫上右手边的口袋,发动了汽车。
我把车前大灯完全打开,沿着单行车道疾驰,完全不顾路上迎面而来的汽车。一个个司机在我面前退避,在错车时朝我怒目而视。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乔尼点燃了他今天的第三根烟。我保持着每小时一百一十五英里的车速,一边注意着后视镜,观察有没有巡逻警车跟随而来。我往公寓里打了个电话,但是没人接。我一度想要报警。行啊——只要我能找人派出一支精英战队,攀着绳索攻入房间,落在帕里头上,在他伤人之前将他制服。可实际上,如果我够幸运的话,我一个电话过去只能联系上林利或者是华莱士,或者其他某个劳顿不堪的官僚。
到了斯特里特姆大街后,我停住车,把报酬给了乔尼并放他下去。他靠在打开的车门边向我告别。“你用完这把枪以后,别留着它,也别把它卖了。就把它丢到河里去。”
“谢谢你,辛苦了,乔尼。”
“乔,我很担心你,可我也很高兴,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午后时分,伦敦市中心的路面惊人地空旷、通畅,在接到电话一个半小时后,我就回到了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我在公寓楼前转弯,把车停在了公寓后面。在公寓楼后放垃圾桶的地方,有一条消防紧急通道,平时都上锁,只有楼里的居民才有钥匙。我从这里进去,悄悄地爬到房顶。自从洛根发生意外后的第二天早晨,在帕里打来第一个电话之后,我还从未来过这里。在那张塑料桌上,我早餐时喝的咖啡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块污渍。这里光线明亮,为了能透过天窗看个清楚,我得跪下身来,将两只手环扣在玻璃上遮挡光亮。我的视线穿过走廊,看到了厨房的一部分。我可以看见克拉莉莎的包,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二扇天窗使我通过走廊从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了客厅。还好,客厅的门敞开着。克拉莉莎正坐在沙发上,面朝我的方向,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帕里就坐在她正对面的一把木制厨房椅上。他背对着我,我猜他正在说话。他离我最多只有三十英尺,我幻想着当时就给他一枪,即使他离克拉莉莎是如此之近,而我又不相信自己的准头,也对枪械了解不多,不知道由于天窗玻璃的阻碍会使子弹的弹道发生怎样的偏斜。
这种幻想与我口袋里那把开始变得沉重的真枪没有一点关系。我回到车里,将车开回公寓对面,下车时还按响了喇叭。帕里走到窗前站着,部分身体被窗帘遮掩。他朝下俯看,我们四目相会,视角与平时正好颠倒。上楼的时候,我摸索着口袋里的那把枪,找到保险栓,练习怎么打开它。我按了按门铃,走了进去。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衬衫下怦怦作响,而脉搏的压力让我的视野不停地颤动。我在叫克拉莉莎的名字时,我那不大听使唤的舌头在“克”和“拉”两字之间停滞了一下。
“我们在这儿,”她回应道,然后又抬升音调警告般地补充说,“乔……”接着就被帕里发出的一阵嘘声给打断了。我慢慢地走向客厅,在门口停了下来,生怕刺激他采取突然行动。他已经将椅子移到一边,正坐在沙发上,克拉莉莎紧靠在他的左手边。我们对视了一下,她闭上了眼,半秒后又睁开,我理解的含义是:情况很糟,他很坏,你要小心。他那头剃短的发型使他显得既年轻又难看。他的手在发抖。
我在他们面前一出现,屋里就陷入一片死寂。为了打破这份沉默,我说:“我倒喜欢你梳马尾辫的样子。”
在与我目光交会之前,他朝右边瞥了一眼,看了看自己肩头上那无形的生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好吧……”我开口说,一边趁机朝屋里走了两步。
他猛地抬高嗓门大声喊道:“别再靠近。我已经告诉克拉莉莎不许动。”
我盯着他的衣服,揣摩里面可能藏有武器。他肯定得有一把武器。他不可能赤手空拳跑过来追杀我。从他雇佣的那伙人手里,他可以轻易地借一把或者买上一把。在他身穿的哔叽棉夹克上没有明显的凸起物,不过那身衣服剪裁很宽松,很难说里面到底有没有藏武器。有样黑色的物品,可能是把梳子,从他的上衣口袋里伸出一角边缘。他下身穿着紧身牛仔裤,脚蹬灰色皮鞋,因此不管他有什么,肯定都在夹克衫中。他紧靠在克拉莉莎右边,左脚挨着她的右脚,几乎要把她挤进沙发的扶手里。她纹丝不动,两手朝下放在膝盖上,全身散发出对他的恶心和恐惧。她的头微微侧向他那边,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纹丝不动,但从她脖子上微微跳动的肌肉和筋腱可以看出,她就像绷紧的弹簧那样紧张极了,随时准备弹跳起来。
“现在我已经来了,”我说,“你不需要克拉莉莎了。”
“你们两个我都要,”他飞快地说。他的双手颤抖得如此厉害,他得将两手紧紧地握住。他的额头上凝结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我感觉自己可以闻到一股青草般的甜蜜气味。不管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即便如此,就算现在他就在我的面前,要拿枪对着他,这一想法仍显荒唐啊。而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疲劳,很想坐下来。我想在某个地方躺下休息一会。肾上腺素本应该叫人提高警觉,现在它却让我感到失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他肯定会以为我现在显得很酷。
“你是硬闯到这里来的。”我说。
“我爱你,乔,”他径直说道,“而这种爱毁掉了我的生活。”他瞥了克拉莉莎一眼,仿佛在承认这是在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这样,你知道的,不是吗?可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我想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上帝在向你发出召唤,而你一直在抵抗他,看来你是在请求我给你帮助……”他顿了顿,扭头看向一边肩头,整理着下一步思绪。我的注意力并没有分散,可他距离克拉莉莎这么近,叫我越发焦急。他为什么不让她动弹呢?我想起自己去拜访洛根家的时候,那时我明白了失去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现在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呢?我又想起了乔尼给我的警告。一旦我掏出枪来,我就给了帕里杀人的理由。也许危险能在谈话中消除。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不应该和他正面对抗。
克拉莉莎的声音很轻、很细。她正冒险对他晓之以理。“我相信乔无意伤害你。”
汗珠大颗大颗地从帕里头上滚落。他马上就要动手了。他强笑一声。“那可未必。”
“知道吗,他其实很怕你的,你老是站在房子外面,还寄来一封封的信。他对你一无所知,然后你突然就出现了……”
帕里朝两侧猛地甩起脑袋。这是一阵无意识的痉挛,是他那朝侧面瞥视的紧张习惯的强化表现,我感觉我们正好瞥见了他所处病态的核心——他必须将与自身想法不符的事实挡在脑外。他说:“你不明白。你们两个都不明白,但尤其是你。”他朝她转过身。
我把右手放进口袋里,去摸手枪的保险栓,但我摸索的动作过于笨拙,就是找不到它。
“你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我到这儿来不是和你说这些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得讨论了,是不是呀,乔?我们完了,不是吗?我们三个都完了。”他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顺着眉毛抹去淌下的汗水,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我们等待着。等他抬起头,他看着我说:“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我是来求情的。我想你知道我求什么。”
“也许知道吧。”我撒了个谎。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马上就要摊牌了。“原谅?”他语调往上一扬,质问道。“请你原谅我,乔,原谅我昨天的所作所为,原谅我的企图。”
我惊讶极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来,说:“你本想杀了我。”我想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件事。我想让克拉莉莎听到。
“暗杀是我安排的,也是我付的钱。如果你不愿回应我的爱,我想我宁可让你上西天。我真是发疯了,乔。我想让你原谅我。”
我正想再次请求他放了克拉莉莎,这时他朝她转过身,猛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刃小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我来不及做出动作。她抬起双手护住自己的咽喉,但他并没有瞄准那里。他将尖锐的刀锋抵在自己耳垂正下方,保持着这个姿势,停住不动了。握刀的那只手正在颤抖,正用力地往下压。他转过身把刀亮给她看,然后又亮给我看。
他发出一阵音调上升的哀鸣,祈求着,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你从来没给过我什么。求你让我得到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这样做。求你让我从你那儿得到这唯一的东西吧。原谅,乔。如果你肯原谅我,上帝也会原谅我的。”
我惊讶得头脑都愚钝了,放松的心情让我感到不知所措。这也太不寻常了,简直就是大逆转——原来他并没有打算攻击克拉莉莎或是我。事实上,他是想在我们面前割喉自尽,而我好半天才迟钝地理会到这一点。我费力地说:“你放下刀,我们好好谈谈。”
他摇了摇头,手按得仿佛更用力了。一条血线从刀尖下垂直流淌下来。
克拉莉莎似乎也瘫住了。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拉住他的手腕,仿佛只要手指一触碰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现在,”他说,“求求你,乔,就现在。”
“你这样疯癫癫的,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我瞄准他的右侧身体,避开了克拉莉莎。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剧烈的枪声似乎抹除了所有的感官知觉,房间里如同空白的电视屏幕那样闪着光芒。随后,我看见刀落在地板上,而帕里朝后瘫倒过去,一手按着另一侧被子弹击得粉碎的手肘,他脸色苍白,惊愕得嘴巴大张。
在一个由逻辑驱动情感的世界里,现在这一时刻,克拉莉莎本应该站起来,我们应该奔向彼此,将对方揽入怀中,紧紧拥抱,亲吻,流泪,低声抚慰,说着原谅对方和爱的话语。我们本可以把帕里抛在脑后,他这会儿肯定只想着那剧烈到极点的疼痛,只想着他那损坏的尺骨和桡神经(六个月以后,我在沙发下偶然发现了一片碎骨),我们本可以不去管他。而等警察和救护人员把他抬走,等我们已经聊完天、爱抚过并喝下两壶茶水之后,我们也许会回到卧室,面对面地躺下,让自己重回那纯粹、熟悉的空间。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重新构筑我们的人生,就在那儿。
然而,这种逻辑是不近人情的。当天下午的高潮不可能以这种特别幸福的故事收场,这有其直接和深层背景上的原因。讲故事时的叙述性压缩手法,特别是在电影里,都用圆满的结局误导我们,使我们忘记了持续的压力正是情感的腐蚀剂,能令人精神麻木。从恐惧中欢愉解脱的幸福时刻并不那么容易获得。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我和克拉莉莎目睹了一桩失败的谋杀和自杀。整个下午,克拉莉莎都处在帕里的短刀的威胁之下。她和我通话时,他已经将刀尖抵在了她的脸颊上。对我来说,除了压力以外,还有由一连串事件所引发的可怕事实的确认,它们堆积起来,并没有立即为我带来证明我正确的欣慰感,相反,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委屈怨愤的情绪所压迫,就像被钳在一把扁平狭窄的夹钳里。这是一种毫无激情的愤怒,叫人格外难以忍受或表达,因为我凭直觉知道,在这件事中,就算我的推论和举措都是对的,我也还是会被事实所玷污。
此外,逻辑系统向来就不止只有一个。例如,警察看待事物的方法就永远和别人不一样。不管他们会怎样处置帕里,当他们在枪击发生二十分钟后来到我的公寓里时,他们心里很清楚要拿我怎么办。非法持枪罪和故意恶性伤人罪。帕里躺在一张担架车上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同时,一名巡警和一位巡佐正式逮捕了我,他们心中甚至怀有一丝歉意。涉及枪支的案件有其固定的处理手续,不过这次他们倒挺通融,允许我不戴手铐下楼。路上,我们与上楼的警方摄像师和法医专家擦身而过。他们向我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以防我们中有人改变说辞。这是我在二十四小时中第三次进警察局,也是我一生中的第三次。更多的随机抽样。克拉莉莎作为证人也被叫到了警察局。林利巡官那天没有当值,但是我的档案被调阅了,他们对我还算挺友善的。然而我还是被拘留了一个晚上,而隔壁牢房里关着一个大发酒疯的醉鬼;第二天上午,在一次漫长的审讯之后,我获得了保释,六星期内还要回来报到。后来的情况是,林利给主任检察官写了封信,我没有受到任何指控。
于是,那天晚上没有爱抚,没有餐桌旁的谈话和同床共枕,不像约翰·洛根死后的那一晚我们有这些东西维系彼此。不过更糟的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幅画面,它在我身处牢房中的不眠之夜折磨着我,之后几天也一直挥之不去。我看见刀落在地板上,而帕里朝后瘫倒在沙发上,一手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接着,我看见了克拉莉莎脸上的表情。她站了起来,瞪着我手中的枪,脸上满是极度憎恶和惊讶的表情,让我觉得我们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一时刻。近日来,我那最不祥的疑虑往往得到验证。我在扭转乾坤啊。我的得分高得令人沮丧。也许,我们真的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