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巴娜拿起犹太人的胳膊,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她再把胳膊放下。
阿巴恩和萨巴娜似乎都进入了同样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有许多故事,”阿巴恩又说话了,“一百个吧,但永远是相同的,犹太人的故事。这犹太人同施塔特的人们聊天时很少谈自己的故事。他跟别人聊天时谈的主要是别人的生活。”
大卫点头示意那是真的。
“来到这里之前,这犹太人已经退出了所有的党派,格林戈党和别的党,他所有的故事也随之结束,他孤家寡人,独自守着自己的故事。犹太人再一次忍受不了这种孤家寡人、独自守着自己故事的生活。他因而重新开始。他因而开始成为施塔特人。”
阿巴恩停下来。他说话时突然进入了更深沉的迷糊状态,说话也更缓慢。他看着地面。他似乎再也不是对着大卫说话。
“随着遗忘侵袭各个方面,事情变得有了可能:成为施塔特人。他因而重新开始。又重新开始成为一个新地方的人。”
阿巴恩停下来。
“他当时想活下去。”萨巴娜说。
“是的,”阿巴恩说,“他当时想在施塔特郊外的工人区生活而又不工作。没有任何工作,不干任何事情,就想在施塔特郊外的工人区活下去。他当时决心今后就过这样的生活。”
静默。
“故意的?为什么?”大卫问道。
“因为那是他始终不渝的愿望,”阿巴恩说,“那是他最纯粹的愿望。”
静默。
“这太可怕了,”大卫喃喃说,“什么也不干。”
“并非如此,”阿巴恩说——他盯着大卫,“他说话。”
大卫努力着,在茫然中求索。
“他当时对我们说:抛弃一切吧!”
大卫在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话。他在发抖。
“他当时说:好好看看,抛弃一切吧,你们是在腐朽上建设。”
在半明半暗中,有人在笑。是那犹太人。
大卫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大卫快活地叫起来。
“他听见了,他在笑。”大卫叫道。
他们一个接一个,都跟着犹太人笑了起来。
“他当时说:别干那些滑稽可笑的事了,抛弃水泥吧。”
“抛弃水泥吧。”犹太人说。
“他当时说:去打猎吧。”
“去打猎吧。”犹太人说。
“是他对我提到过森林,”大卫叫道,“提到野兔,他说:试试穿越过去,就在,就在带刺铁丝网的后面。”
“后面。”犹太人说。
“他当时还谈到森林里的阳光,”大卫说——他回忆着,说话更慢了,“也谈到夏天。”
“夏天。”犹太人说。
静默。
犹太人嘶哑的嗓音:
“大卫的夏天。”
有人朝水塘开枪。
他们不再说话。大卫谛听着,发着抖。犹太人身边的萨巴娜也在谛听。传来了她的声音:
“他想干什么,格林戈?”
射击停止。
阿巴恩对大卫说话,一直处在迷糊状态。
“犹太人忘记的,首先是他曾经干过的工作。然后是他的钱。然后是他学到的东西。最后是他的一个妻子,他的孩子们。他曾说:与在其他地方相比,在他们面前,我更没有勇气撒谎。是对你说的吧,大卫?”
“是的。”
“他出走也是为了让他的孩子们随后也出走。”
“后来他就一再出走。”萨巴娜说。
“对,”阿巴恩说,“一再。”
“他滞留在烧毁了的犹太人居住区,”萨巴娜说道,“在有毒气的犹太人居住区,无论有神没神。”
“是的,”阿巴恩说,“他在探索。”
“他会死在施塔特,”萨巴娜说,“在水泥劳役场,在去往犹太人居住区首府的路上。”
静默。阿巴恩不再继续说话。大卫在等待。
静默延续下去。阿巴恩也闭上了眼睛。他好像也精疲力竭了。大卫发现他就一个人。他变了样。
阿巴恩随后又说话了。他说:
“对他的一生,我一无所知。”
静默。大卫光滑而白皙的脸纹丝不动。
“对我自己的一生,我也一无所知,”阿巴恩说——他补充,“我死时也将对此一无所知。”
大卫说道:
“没关系。”
“没关系,”阿巴恩说,“的确:没关系。”
“我也一样,”大卫说,“对我自己,我也一无所知。”
“没错,你不知道。”
“不知道。”
现在,阿巴恩用他平静的语调、略微放慢的语速对犹太人说话。
“关于你在这里的经历,我们知道了更多的东西,”阿巴恩说,“我们知道了一些日期,一些姓名。”
“是的。”大卫说。
“你是在一天晚上到达这里的。那天夜里和第二天上午,你一直在村子里走路。一些人遇到了你。他们在回忆,你当时在微笑——”他停了停,“那是第二天的上午,那天,格林戈认出了你。”
他在等。
“是那么回事。”大卫说。
“格林戈说:禁止同叛徒说话,禁止看见他,禁止看他,他曾经属于格林戈党,他叛党了——”他看看犹太人,“你当时知不知道格林戈认出你了?”
他替犹太人回答,他对大卫说:
“他当时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都知道人家会认出他。”
狗又在死人平原叫起来,远远的。
“你买了住宅、床、桌子、椅子,你自己好几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你烧了一些东西,一些文件,”他停了停,“干完这些事之后,你才开始出门。但是,已经太晚了,格林戈已经预先告知了施塔特的工人们你的存在。”
阿巴恩停了停。接着说:
“从过去的生活里,”阿巴恩说,“你只留下了那几条狗——”阿巴恩朝大卫转过身来,“为什么?”
“他同夜晚玩耍。”大卫说。
“当时那几条狗并不知道。”阿巴恩说。
“不知道。”
“它们并不知道谁是犹太人。你也不知道吧,大卫?”
“不知道。”大卫说。
静默。
“几天过去了,”阿巴恩说,“几个礼拜过去了。几个月。秋天到了。”
又是静默。大卫直起身子在安乐椅上等待,他的眼睛在颤抖。
“之后,很久以后,格林戈对你说:你同那叛徒说话啦?你听那犹太人对你说的话啦?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吗?你说你不知道。格林戈非常惊讶,他说:怎么?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曾怀疑党在苏联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的政策。你之前不知道?”
阿巴恩的嗓音在某些地方有些嘶哑。他在寻找空气。好不容易才找到。
“你并没有理解格林戈说的话——”他补充说,“对你来说,犹太人就是现在的犹太人:不论什么样的犹太人。”
“是的。”
阿巴恩在寻找空气。几乎没有空气了。
“你后来还跟他说话。你不顾格林戈的禁令,还跟犹太人说话,因为犹太人有狗。”
“没那回事。”大卫叫道。
“因为这也是被禁止的。”阿巴恩说。
大卫点头称是。
阿巴恩想说话。他做不到。随后他做到了,当他重又能讲话时,他讲得很快,他给大卫提供说话的空间。
“你当时并不想要犹太人的狗。你是想跟有狗的人说话。”
大卫点头称是。
“那是在后来,在后来,格林戈说了要让那犹太人消失,你这才想到,也许,某一次,大卫有可能拥有自己的狗。”
大卫点头称是。
阿巴恩不再看大卫了。他谈论大卫。
“格林戈刚下完禁令,大卫就同犹太人一道去了咖啡馆,跟过去一样。
“就是在那个晚上,在咖啡馆里,犹太人谈了自由。他说:你满是伤痕的手,这就是你的手,大卫。”
大卫点头称是。阿巴恩寻找空气。他说话很快。
“犹太人说:关于痛苦,关于快乐、疯狂、爱情,关于自由,你的手不是别人的手,只是大卫的手——”他停了停,“正因为犹太人说了这些话,他马上就招来杀身之祸。”
大卫从心里发出一声呼喊。
那是一声孤立无援的呼喊,呼喊戛然而止,极快。
阿巴恩赶紧说,他说得更快了。
“你没有理解犹太人说的话。”
大卫不再点头。
“你学舌却不知道学的什么舌。你把一切告诉了格林戈。格林戈回答你说:你缺少政治教育。我们要杀那犹太人,这样,你就理解了。
“是让娜打的报告。”
大卫竭尽全力蜷缩起来。他用双臂紧抱双腿,紧到快要折断的程度。他像淹死的人一样转过脸去。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阿巴恩说——他补充道,“你早就知道了一切。”
大卫没有回答,他没有听见。
阿巴恩沉默下来。
大卫叫了一声,像是在说:
“我从没拥有过狗。”
他听见了自己的叫声。
他朝自己的叫声直起身子,保持还在叫喊的姿势。他将身子抬得更高,寻找着空气,寻找着叫声,找到的却是眼泪。
大卫并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的眼泪却流出来了。
透过眼泪可以听到萨巴娜和犹太人混在一起的名字。
萨巴娜站起身。她直挺挺地站在通向死人平原的玻璃窗后面,她什么也不再看。
犹太人又抬起了头。传来萨巴娜的话音:
“我会跟犹太人一起被杀。”
犹太人朝黑黢黢的大花园望去。
对水塘的射击又开始了。
射击停止。
大卫的眼泪越来越稀少。随即起了变化。
大卫正经受可怕梦魇的折磨。他摇头晃脑,拒绝着什么。他用手赶走他看见的东西。他的眼睛在说话,在回答。
大卫的眼泪随即止住。他的面孔、他的眼睛也随即停止活动。梦魇离他远去。
显然已经没有了幻象。大卫放松双腿,朝亮光转过脸来,就这样,躺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处在绝对的困乏状态。
静默。谁都没有说话。犹太人看着大卫。萨巴娜和阿巴恩似乎不再看他了。
射击重又开始。
子弹的劈啪声震耳欲聋。大卫好像心不在焉地听着枪声。跟两个犹太人和萨巴娜一样,他也一动不动。
迪亚娜嗥叫得死去活来。
子弹的劈啪声此起彼伏。有人朝大花园射击。在阿巴恩的住宅里,看上去谁也没有听见有人在朝大花园射击。
“他来了。”
阿巴恩和萨巴娜朝说话的人转过身来:是大卫。
射击声更近了。迪亚娜仍嗥叫得死去活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划破施塔特的夜空。
大家听见:
“假如他杀人,你就从另外那道门逃出去。”
是犹太人的声音。
“把狗放了,从水塘那边走。”
仍然是犹太人。
大卫转过头来,他听见了。
他慢慢聚集自己的力量,他试着从安乐椅上抬起身子。他又跌了下去。一直躺坐在那里。
射击离阿巴恩的住宅更近了。
大卫再试。他用他那水泥一样坚硬的双手撑着身体,让它抬起来。
他站起来了。
他又站在居中那个房间的中央。他不动弹。他看着犹太人。他垂着张开的肿胀的双手。他倾听着格林戈朝水塘冰面的射击。他是唯一能辨听出射击状况的人。
“就他一个人带了武器,”大卫说,“还是那支枪。”
又传来射击声,还有几条狗的长吠。
“去吧,”犹太人说道,“想尽办法活下去,”他停了停,“想尽办法,争取活下去。”
“好的。”大卫回答犹太人。
大卫闭上眼睛,分辨着格林戈的射击声和狗儿们的长吠,估算着距离,他弄清了那些人的行动路线。
“他是朝平原的方向开枪——”他睁开眼,看着犹太人,“对我说吧。”
“假如你得以活下去,”犹太人说道,“把故事讲出去。”
“好的。”
“讲吧。讲给所有人听。不要怀疑。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全毁了。”
“好的。”
静默。迪亚娜停止嗥叫。那人也不射击了。大卫谛听着。
“他一直在朝前走,我们还有五分钟。”
大卫倾听着施塔特夜空下那一阵阵骚乱声,目光却没有离开过犹太人。
“他射击,因为他害怕。”大卫说。
“是的。”
“他一定是一个人,”大卫说——他又补充道,“并没有什么会议。他编造说有会议,好让人相信他很忙碌。好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只有武器和犹太人。”
“是的。”
那几条狗,它们又嗥叫起来。
“让工作拉倒吧,”犹太人说——他补充说,“这很困难,但可以试试。”
“好的。”
“也让害怕拉倒,还有饥饿。”
“是。”
静默。格林戈往前走,但没有射击。
“别一个人待着,”犹太人说——他又补充说,“我对你说的话,也让它拉倒吧。”
大卫没有回答。
“我没有站在你的立场说话,而是把你大卫当成我自己。没有别样的做法。你呢,你就做你想做的——”他补充说,“你如果愿意,还回到格林戈身边吧。”
静默。
忽然,有人在非常接近住宅的地方射击。
“我对你提到过森林。”犹太人说。
“没错,”大卫说——他又补充说,“森林很远。”
“穿过犹太人居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