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不再叫她。
“今天夜里,她对大卫的爱已经变成了她对犹太人的爱。”阿巴恩说。
“你们都别说了!”大卫喃喃道。
传来犹太人嘶哑低沉的嗓音。
“萨巴娜。”
传来萨巴娜的声音。
“我就要同犹太人一起被杀。”
静默。
“谁在说话?”大卫问。
“萨巴娜。”阿巴恩说。
“她疯了。”大卫说道。
又听见萨巴娜说话。
“格林戈马上要从大路上开枪。”
大卫住口,接着突然飞快地说:
“她一上当就发疯。”
没有人回应他。他说话飞快。
“她啥也不懂。”
“萨巴娜。”犹太人说道。
“她不识字,”大卫说,“她啥也不知道——”他问萨巴娜,“施塔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
大卫笑了。假笑,随即停止。
“你们瞧见了。”他说。
他对两个犹太人说话。他说话,说得飞快。
“她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停下。再说话时就没那么快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孩子。”
萨巴娜没有答话。大卫对两个犹太人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那么你们瞧着吧。”
他在等。萨巴娜一直没有说话。
“有人说她是犹太人,”大卫说道,“说她从远处来。”
“从德国的犹太人居住区来,”犹太人说道,“从奥斯施塔特城。”
大卫不说话了。他重复道:
“奥斯施塔特。”
他说话的快速劲儿消失了。
他朝萨巴娜转过身来。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你是奥斯施塔特城的?”
他们都在注视她。她在灯光下贴墙坐着,一动不动。蓝色的眼睛也不转动:它们在搜寻奥斯施塔特。
“奥斯施塔特。”萨巴娜一再重复。
“正是。”犹太人说道。
“奥斯施塔特在哪儿?”大卫问。
“就在这里。”犹太人说。
“哪儿都有,”阿巴恩说,“就像格林戈。就像犹太人。就像大卫。”
“在这儿,在所有地方。”犹太人说。
萨巴娜还在搜寻奥斯施塔特。
“是在什么时候?”大卫问。
“向来,”犹太人说,“现在。”
“我们全都从奥斯施塔特城来。”阿巴恩说。
静默。好像有另外一种恐惧又开始攫住大卫,截然不同的恐惧。
“假如她知道些事情,她就不会与犹太人有所区别。”阿巴恩说。
大卫一边往后退,一边看萨巴娜的影子,仿佛再也认不出她了似的,他说:
“没错——”他飞快地补充道,“格林戈说她疯了,她在乱编。”
“你怎么想?”阿巴恩问。
大卫在努力。恐惧似乎消散了一点。他过了好一阵才回答。他回答时没有看他们。
“我不知道,”大卫说——他笑了笑,但几乎看不出来,好像被吓住了似的,“我跟她闹着玩儿。”
静默。
“她是谁?”大卫问。
恐惧退隐了。
“谁也不知道。”犹太人说。
大卫与犹太人面面相觑。
大卫与犹太人一直面面相觑。
“毕竟还是有必要试一试。”犹太人对大卫说。
大卫吓了一跳。
“试什么?”
“往共产主义走。”犹太人说。
“什么样的共产主义?”大卫问道。
大卫仿佛正对着一出闹剧发笑。两个犹太人也在笑。
“什么样的共产主义我们不知道,”阿巴恩说。“你也不知道。”
那犹太人开始向大卫微笑,开始微笑,向大卫微笑。
大卫摸摸他的武器,他并不知道。摸到武器时,他像摸到火一样连忙放开。
“试试到森林里去。”阿巴恩又说。
“原始。”犹太人说。
“森林。”大卫接着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大卫一直在看他们。他们却不再看大卫。
“你们是为破坏团结而来?”大卫问——他在背书,嗓音毫无生气,他在发抖。
“是的。”
“分裂?制造混乱破坏团结?”
“是的。”犹太人说。
“在思想上播撒怀疑?”
“是的。”
“要达到什么目的?”大卫问道。
“没有人知道。”犹太人说。
“打碎,摧毁。”萨巴娜说。
“哪里?”大卫问。
“萨巴娜那边。”犹太人说。
静默。大卫仿佛在睡梦中挣扎。
“人家杀你们,人家像瘟疫一样驱赶你们,都很正常。”
“没错。”犹太人说道。
静默。
萨巴娜透过黑黑的玻璃窗往外看。
大卫支起身子。
萨巴娜和大卫能听见两个犹太人听不见的,能看见两个犹太人看不见的。
“有人在水塘那边走。”萨巴娜说。
“有亮光!”大卫叫道。
她透过窗玻璃看黑黢黢的大花园。
“大花园里有亮光!”大卫叫道。
萨巴娜看着,等着。她说话很平静。
“我看见亮光了,”她说,“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他朝她那边支起身子。她却一直面对着大花园。
“我害怕,过来。”大卫说道。
“不。”
他又跌坐进安乐椅里。他闭上眼。他竭尽全力希望睡眠再光顾自己。他呼唤萨巴娜。他对她说他不明白,要她回来。
她不回答他。
他还在叫她,声音微弱了些。接着便不叫了。
她朝他转过身来:又快睡着了,两只胳膊已经放在扶手上,头往后仰。她离开通向大花园的门,她走到他身边,捧起他的手,留在他旁边。
“别睡。”她说。
“不睡。”大卫说。
萨巴娜一直待在大卫身边。
“别睡。”萨巴娜说。
“不睡。”大卫说。
她一直将大卫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说道:
“花园里的亮光,那是假的。你的手很凉。”
大卫不回答。
“你不那么害怕了。”萨巴娜说。
大卫的眼神在询问萨巴娜。
“我想是的。”大卫说。
两个犹太人坐在桌旁,姿势相同。他们的头靠在墙上,他们都不做声。那犹太人注视着萨巴娜。他注视着那双蓝眼睛,又深又蓝,朝大卫大睁着。
“没有必要害怕。”萨巴娜对大卫说。
“没有必要。”
大卫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全面的信任之情。她举起他的手,仔细端详着。
“你的手很重,”她说,“是水泥造成的。”
“那东西刺手。”大卫说。
“你干了很多活。”萨巴娜说。
“是的。”大卫说。
“为了什么?”萨巴娜问道。
大卫等了会儿才回答:
“我不知道。”
静默。
萨巴娜一直将大卫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同时朝大路望过去。她说话的声音很平和。
“今天晚上,是冰和荒漠,”她说,“让娜就在冰和荒漠里。”
“让娜,”大卫说,“她在哪里?”
他几乎是叫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我不知道,”萨巴娜说,“你早就把她忘记了——”她对犹太人说,“我们为让娜担惊受怕,白日,黑夜。”
“为什么?”大卫问。
萨巴娜没有回答大卫。她回答犹太人。
“她干的都是反对格林戈的事,她拆他工作的台,她一天接一天在试验。”
大卫甩开萨巴娜的手。
“这不符合实际!”大卫叫道。
萨巴娜不回答。她目不转睛,声音跟大卫的一般嘶哑。
“她以为她能那么做,她疯了。”
静默。
“让娜写报告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萨巴娜说——她指指大卫,“大卫在睡觉。我听见了。
“格林戈要让娜写:罪恶的谎言。让娜写的是:罪恶的自由。
“格林戈想要这句话:由一个商业大国豢养。
“让娜写的是:思想上的谬误。
“格林戈大叫。
“让娜说她要去叫醒大卫,好问他犹太人在咖啡馆说过些什么,后来只记下了大卫可能说些什么。
“格林戈笑了。他叫让娜别装小孩。
“于是,让娜写了这个词:自由。”
萨巴娜离开大卫。她朝通向黑黢黢的大花园的门那边走去。
“让娜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晓得,”萨巴娜说——她朝大卫转过身来,“你当时并不知道。”
“不知道。”大卫说。
大卫在等待。紧张的等待让他的脸显老。
“你当时啥也不知道?”萨巴娜问。
“我应该知道一点点,”大卫说——他又补充道,“格林戈说过:让娜是个没用的废物。”
静默。
“让娜跟大卫一般年轻,”萨巴娜说,“她跟大卫同年。她跟他一般漂亮——”她看看犹太人,“她总有一天会像你一样被杀掉。”
“住嘴。”大卫叫道。
萨巴娜望着黑黢黢的大花园。
“我们过去住在一起,”萨巴娜说,“我们过去一道,都是大卫的妻子。”
呜咽声从萨巴娜胸腔中发出。她把双手放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然后把额头放在手上。
一片低沉嘈杂的声音从施塔特连接大花园延伸处的地方传来。大卫叫道:
“有人朝水塘那边开枪!”
萨巴娜没有动。大卫的脸重又变成了娃娃脸。
“你怕什么?”犹太人问。
大卫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犹太人。他的眼睛在颤抖。
萨巴娜又回到大卫身边。
又有一条狗在叫。是在大花园里。叫声很奇怪,像是被掐着脖子而痛苦地嚎叫。
“是迪亚娜。”大卫说。
“你也许还在睡觉吧?”萨巴娜问他。
大卫艰难地支起身子。
“我听见你好像在远处说话,”他对萨巴娜说,“好像在大花园的另一头。”
“同狗儿们说话。”
他谛听着。
“迪亚娜,那是迪亚娜——”他好像才发现萨巴娜在场,“啊,你在这里。”
“迪亚娜在做梦,几条狗都在做梦。”萨巴娜说。
“不。”大卫说。
“格林戈试图杀死迪亚娜。”
大卫吓了一跳。他随即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