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宫宴可算结束了。
按照惯例,皇子们离宫前要先去母妃处请安,四爷驻足在永和宫门前,捏着另一只木头匣子。
在河南时,他冒着大雨去祥云寺求来的手串,寓意康宁顺遂。初衷便是赠与德妃,方才在大殿之上,虽是顺势而为,却也存了私心。
宝春见他牢牢攥着木匣子,罕见地露出丝忐忑,想来,他对德妃的感情是复杂的。
残阳西下,地平线上只剩一抹血色,趁着天还没黑透,永和宫的宫女们赶紧将晒蓬松的被褥收回。
院落收拾的一尘不染,一棵老树立在正中央,像个驼背的老者。
数不清的彩绢挂在上面,明黄、靛蓝、银白,满、蒙、汉三种祝祷语密密麻麻的,全是德妃亲手所写。
部分颜色斑驳暗淡,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儿子拜见额娘,额娘近来安好?”
胤禛刚一进去就行了个大礼,德妃笑着扶起他,引到榻边坐下。
“前头才结束,饿了吧?”她递过来一碟凤梨酥。
“儿子想这味道很久了。”胤禛咬了一大口。
宝春暗叹,四爷的口味她自信还摸得清,像凤梨酥这类甜腻的糕饼,平时他碰都不会碰,这是想看德妃笑呢。
德妃果然心情愉悦,“你弟弟带过来的,好吃再让他给你送些,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胤禛嘴边弧度僵了下,又马上恢复如常,他掏出握了一路的木匣子,神情平淡,“额娘,这是儿子寻来的一点小玩意儿。”
檀木珠子长年受朝露沁润,表面包浆,每颗都刻有不同的祥瑞暗纹,低调又华贵。
“你有心了。”德妃接过,随手放在一旁。
心里却想着,老四不接话茬,怎么才能给两兄弟破冰呢……
嬷嬷丫头们放下东西就退出去了,母子俩沉默下来,不知从何时起便是如此,寒暄后无言静坐。
呆了一会儿,还是德妃拿过锦册递过来。
“这届大选有几个好苗子,我帮你留意着呢,别的不打紧,福晋总该你自己拿主意……嗯…乌拉那拉家有个姑娘,我瞧着不错……”
德妃絮絮叨叨说着,胤禛像听了,又好像没听。
那串佛珠孤零零被丢在一旁,没了温度。
“你觉着如何?”德妃无意识捏紧帕子。
胤禛翻了下那女子的画像,还没掌灯,屋里光线暗看不真切,隐约有个轮廓。
他没什么心思,只想快点结束,淡淡道:“全凭额娘做主。”
直到听见肯定的回复,德妃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里间珠帘晃动,换下脏衣服的十四爷从里面出来。
看见四哥坐在这,他就开始阴阳怪气,“真是稀客啊,还以为四哥贵人事忙,连看额娘都忘了。”
这在点他呢。
从外面回来有三四日了,才想起来看母妃像话吗?
“自己天天惹祸,还好意思念叨你哥?”德妃不赞同地摇头,“你但凡有你哥半分稳妥持重,额娘便知足喽。”
话虽如此,她眼珠却像黏在十四身上似的,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动作无比自然。
膳桌的菜上齐了,荤素俱全,菜品大部分偏酸甜口,宝春一看就不是四爷爱吃的。
这当妈的也太偏心了吧……
十四大喇喇坐在那,时不时讲两句风趣的话,逗得德妃捂嘴直笑,四爷倒显得跟客人似的。
他看上去平静无波,桌下的手指却无意识摩擦着膝盖,泄露了几分不自在。
宝春有点心疼他。
她眼珠转了下,借着提壶的功夫,手一抖,故意将茶水洒在了胤禛的身上。
“奴才该死,请主子饶命。”她赶紧跪下来磕头。
衣服脏了,饭就不必吃了。
胤禛悄悄松了口气,“儿臣回去换衣服了,十四弟你陪额娘多用些,儿子改日再来看您。”
十四正大快朵颐呢,闻言脸色就不好。
再怎么忙,陪额娘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粉紫色的火烧云全沉了下去,暮色降临,四爷在前面走得很疾,不想被人窥见狼狈。
宝春紧随其后。
“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他有点不耐烦。
“哦。”宝春才不管他说什么,继续跟。
“你聋了?”他猛地顿住脚步,瞪向她的眼有点红,“没听见我说话么?”
宝春来不及收势,软趴趴撞上了他的胸口,一阵眩晕,冷冽的味道铺天盖地,周围全是他的气息。
凶什么凶,衣服上的草木香还是她今早熏的呢……
四爷懒得理她,继续往前走,胸口像有一团什么在冲撞,却迟迟寻不到门路。
宫里烛火陆续燃起,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身后听不见脚步声,一坨小小的影子吊在后面,跟的不远不近。
他走她就走,他停她也停。
好像无论他走到何处,总都有这么个人跟着。
乌糟的心情像被针戳破的水囊,突然泄了气。
绕过一处僻静的院落,见没侍卫把守,他几个翻身跃上了房顶。
夏日闷热,上面的空气更加稀薄,往下看去,黑夜像长了眼睛,要将人吸进去。
没一会儿,青瓦上传来清脆的响动。
宝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坐下还有点打晃儿,再一次抓住了他衣袍下摆。
“松开。”这话他不知说几遍了。
“……不松,要掉下去的。”宝春怂哒哒。
折腾到现在,他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发火,只想得到片刻安宁。
头顶星空璀璨,稀碎的光倾泻在宫道上,几个太监抬着卷在棉被里的女子,往毓庆宫的方向走去。
夜夜笙歌,沉迷酒色,这便是他效忠的明日之君,大清未来的主宰者。
胤禛忽然想起孟子的话,“公孙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外面灾祸频频,太子这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一只粽子递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爷别嫌弃啊,揣久了有点不成形。”宝春笑得小心翼翼。
她举了一会儿,手都酸了四爷才接过去,忽然问:“你出身下贱,为何不惧怕我?”
宝春噎了下,见他神色认真,寒潭般的眸子并无半分嘲讽,在他的认知中,以她这样的出身,可不就是下贱的?
她脸上挂上了假笑,想着应付过去,但也许是夜色太美,也许他的目光太认真,宝春忽然不想装了。
她歪头想了想,“听大伙儿闲聊,东街的望春楼,里面有个员外一掷千金,只为一排人从他□□钻过去。还娶回去一个妓子,日日折辱,昨晚上才咽了气。”
“无论如何,爷都不曾糟蹋过奴才,”宝春抬起睫羽,眉目疏朗开阔,“奴才被您的气度折服,敬畏却并不惧怕。”
一阵风吹过她的衣角,胤禛瞧见了她眼底的光,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心里一暖,胤禛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宝春看呆了,他又马上收敛了外放的情绪,向空中抛了下那只粽子,稳稳接住。
“就你眼皮子浅,什么东西也顺出来。”一脸的嫌弃再明显不过,却还是将那只丑丑的粽子揣进怀里。
“这不是怕您挨饿嘛……”宝春小声喃喃,见他拍拍灰跳下去,吓了一跳,“爷您等等奴才啊!这怎么下去啊?”
“怎么上来就怎么下去。”夜风送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近来整个四贝勒府都知晓,主子爷赏了宝春一顿膳,汤粥菜点足足十八品,摆了满满一桌子,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难得宝春不吃独食,能请的都请了,众人吃的惬意又满足,都念着宝公公的好处。
天气渐渐转凉,宝春在书房每日的工作,不是掸掸灰,就是给四爷捶捶腿。
台案上的折子总不见少,刚下去一些,又来了新一波的八百里加急,四爷熬夜越来越晚,宝春有时都担心他会不会猝死。
她现在越来越懂怎么伺候他了,细长的指顺着他的大板筋的缝儿,一路向上,汇于耳后淋巴处。
胤禛舒服了,无意识冒出来一两句低吟,听的宝春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个不正经的洗头妹。
秋日的光穿过百叶窗,晃在她白皙的脸上,看得见上面的绒毛。
胤禛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揪了把她脸上的肉,“你是不是胖了?”
宝春嘴角一抽。
这叫胖?
尼玛这是在发育!
最近贴秋膘,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比以前高了点,胸口的花苞隐隐作痛,有那么点意思了。
夏蝶端着点心进来,放下碟子退出去了,藕荷色滚边儿的旗袍遮不住她的曲线。
宝春盯着她猛瞧,思忖着自己这小身板发育成这种葫芦型身材的可能性。
胤禛抿了口茶,捕捉到她渴望的小眼神,“你还太小,多想无益。”
宝春一脸茫然,雾蒙蒙的眼神被四爷解读成了求而不得。
“也不是不行,”他蹙眉想了想,“你好好侍候,等再大些,爷给你配个对食也不是什么难事。”
宝春顿觉晴天霹雳。
她之前还纳闷呢,怎么用膳时,吃到好吃的他总给她剩一口。
赏东西也不好好给,每次都抛向半空,让她自己接。
还总拍她脑袋。
现在居然想着给她找女人了?
这不就是主人出于关心,想给绝育的狗子找个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