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珺此时正在偏殿里陪皇四子沈珂练字,突然他侧过头去打了一个喷嚏,正在纳闷是谁在念叨自己的时候。就听见沈珂悠悠地叹气声:“哎,阿兄你也不容易啊。”
沈珺正向要抱着沈珂感叹难得有人理解自己的时候,就听见小人儿突然放下了笔,转头看向自己说道:“阿兄,这我就不得不说你了,你上次说会带珂儿去见阿姊的,可是你今日竟然自己去了国公府。”
沈珂今年六岁,生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小脸,和他顽劣的性子比起来,这张脸就乖顺了许多。
沈珺将沈珂抱到自己腿上,想他不过十四就要承担起父亲和弟弟两人的小脾气,但又想起父皇听母后说起自己是从国公府过来的时候,那震惊的,只因为自己不能随意见到干女儿而浮起几丝妒忌的目光,原本就扬起的嘴角扬的更高了些:“等珂儿再大一点,阿兄就带着珂儿出宫去见阿姊。”
“那这一次,阿兄可不能食言。”
“当然。”
“陛下,何必因这点小事置气?若是想见蔓蔓,过几日就是宫宴了,自然就见到了啊。”皇后此时正搀着皇帝的手臂坐在软榻上,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在心里默默嫌弃,明明在外是个英明神武地帝王,却偏偏在内是个女儿奴。
“你说朕那里比不过他黎晁?当初太学的时候策论,兵法他黎晁那里比得过朕。”沈雍越说声音越大,越觉得委屈,“怎么就偏偏他黎晁有个女儿!这就算了,毕竟他黎晁的女儿就是朕的女儿。可珺儿都能随时见到蔓蔓,怎么朕就不能时时见到朕的闺女呢?”
江嘉怡听着他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到底是将那一口气叹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生沈珂的时候伤了身子,此时他们应该也是有个属于自己的公主,日日抱在膝头,告诉她她在宫外有一位世间顶好的姨母。
察觉到皇后情绪的低落,沈雍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连忙低头揽住了自己的妻子,方才因为儿子而闹的小脾气早就抛到了脑后:“当然了,不是说儿子不好,我们珺儿和珂儿都是极好的。迢迢生产的时候也幸苦了,若是朕能在有能力一些,迢迢就不会受这些委屈了。”
他还记得自己年少时在拒马河边他与江嘉怡许下的誓言,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独宠椒房,他也努力这样去做了,可是到底他还是退让了,在群臣的笔墨中是他胆怯了。
沈琮到昭和宫的时候福财公公说皇帝还在兴庆宫里配皇后,请他在书房里稍等。他一听就知道这位帝皇一定又因为自己不能时时见到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县主而闹脾气,明明是皇帝,却在右相宋执的手里处处受制。
沈琮坐在书房的圈椅上,手边是宫女刚刚送来的新茶,他是少有的可以在皇帝不在时随意进出昭和宫书房的人,在旁人眼里这是天恩也是头顶明刀。但沈琮自己确实明白的,他们的这位陛下最是看重家人关系,当初夺嫡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先皇后手段雷霆,这九五至尊的位置还不一定会是谁的。
思及此他略微皱了皱眉。沈琮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抬头的时候正巧看到书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图。空白处有一处题字,看笔迹是应当是几个人写的。
他对这幅画竟有些印象,题字最开头的一句那字迹他识得,毕竟自己当初开蒙的时候就是皇后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
后面的应当是太子添上去的,大约是练习了许久,笔画之间虽有青涩却已看得出锋芒,最后的落款又是另一种字迹,与前两种字迹相比实在是不堪入眼,笔画无力,字也歪歪扭扭,但就是这样一副字却被皇帝珍而重之的挂在了御书房里。
沈琮望着画出神,手指无意的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的名字是皇后起的,当时他才从废弃宫殿里被太监抱出来,那时他的年岁算起来应当七八岁,却看起来和五六岁的孩子一般,不会说话,路也走不稳。沈雍命人查阅文册的时候才发现先帝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拟过。
“不若就叫沈琮吧,从玉,只是我们的孩儿也从玉,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介意。”江嘉怡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只希望沈琮往后能够摆脱先帝和妖妃的影子,活出自己的样子。该吃的苦,他已经吃得够多了。
皇帝来的时候沈琮远远的就听见了脚步声,他自幼五感就要比旁人灵敏一些也许是无人看顾的那些日子里因祸得福而来。他的武师父告诉他这大抵是常人无法得到的天赋,也就表明了他会在武道上比文道走得更轻松些。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皇帝对这位幼弟说起来也是有几分愧疚的,当初若是他多份一些心思在弟妹们这里,也许沈琮就不会在冷宫八年无人问,“路上泥泞,慢一些也无妨。”
“陛下召,臣弟自是风雪无阻。”沈琮站在距离皇帝两步外微低着头,面具的轮廓模糊了他的眉眼,但沈雍记得自己这位幼弟生了一副一等一的好皮囊。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勾走了黎漾的小丫头的心,等到渐渐张开那张脸也曾引得京城无数贵女们趋之若鹜,若不是这些年他因为长相近妖而生出了些不好的言论,所以带上了面具,还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就算冒着被这位玉面阎君一刀毙命的风险,也要一睹文瑞王的容颜无双。
“这面具,你确定还要一直带着?”沈雍倒是不在意那些什么所谓的男生女相必惹祸乱的狗屁言辞。如今朝中重文轻武,以右相为首的文臣们一贯看不起那些武将,所以现在朝中能堪大任的不过寥寥几人,多数都是布衣白身,随着黎家军出生入死后换来的军功。
早些年长戚侯府也是良将,只可惜老侯爷只有一个独女后来还被黎晁那个混小子拐跑了。如今长戚侯年事已高,他也早已卸甲归田,如今在江南水乡寻了个好地方颐养天年,不再过问朝中的任何事。
虽然阁老们各个都防着黎家但是边关战事吃紧的时候却除了黎家将士们却在无人可用,直到某一年中秋十余岁的沈琮从擂台上将前来朝见的草原王子一招挑下,诸位朝臣们似乎是找到了可以代替黎晁的人,大力推举这位他们曾经口诛笔伐的妖妃之后。
“前有兰陵王以青面獠牙面具喝退敌军,如今臣弟自知相貌阴柔,便效仿高王以面具覆脸,望我大齐河山永驻。”沈琮的回答显得滴水不漏,但却少了几分沈雍想要的亲近。太过正经的回答让这位有些玻璃心的帝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沈雍听着他的话只想将手里的书卷砸在他的脸上,问问他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可见过你皇嫂了?”他轻咳了一声,岔开了话题。
“几日后宫宴自会拜见皇后娘娘。”沈琮回话道,他有些不解自己的那句话触动了这位玻璃心的帝王,他此刻的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竟有几分,委屈?
沈雍隐约记得沈琮年幼时的开蒙是皇后做的,虽然在他十岁后就另立了王府,身边的人也悉数换了一拨,但是迢迢却依旧时常问起沈琮的情况,也许是因为做了母亲,所以对孩童免不了多了几分关怀。
沈雍听着他的回答,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若是叫她皇嫂,她会更开心的。”
“私下里,臣自是会唤嫂嫂。”沈琮站在书桌两步外,微微抬眼便可以更加清晰的瞧见沈雍身后的山水图。皇帝注意到他的视线,转身看见这幅自己多年前的随手之作,语气了隐隐的多了几分炫耀:“这是我还是太子时随手画的,珺儿六岁那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说这处空白正好可以题上自己才学的词。”沈琮的眼皮抬了抬,听着沈雍继续炫耀道,“你不知道吧,朕的这幅画也是得了蔓蔓的墨宝的,比你手上那个借花献佛来的扳指珍贵了不知多少。”
沈琮听着皇帝有些自得的语气,手指轻轻的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并不答话。要说黎漾的墨宝,想起那些被黎漾幼时硬塞给自己,还勒令自己必须好好守着的鬼画符沈琮微微勾起了嘴角。那些画如今还收在自己书房的暗格里,黎漾交给他的东西自然是要妥善安放的。
沈雍见沈琮的模样就知道那小丫头一定又偷偷塞给他了不少小玩意,说来也奇怪,那时候的沈琮对谁都保持着深深的戒备心,却除了黎漾。就连沈珺想要靠进沈琮都会被沈琮防备。黎漾也是,整日里张口小叔,闭口沈琮的,不就是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吗?
“说起来,你已经许久没见到蔓蔓了吧。”沈雍自然知道黎漾八岁时落水的事情,那一天他看到两个孩子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差一点就要一口气将那日照顾的宫人全部处死,他也知道沈琮比黎漾先能下床,那一日他来探望蔓蔓,等来的却是蔓蔓疑惑的视线。
“臣弟不急。”面具遮掩了他大半视线,皇帝无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只是有些不开心他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冷哼一声:“你可小心些,那天朕给淮燕县主指一个好婚事。”
沈琮自然明白沈雍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想要能够出现在黎漾面前,只是自己与国公夫人立了约定,除非黎漾自己走到他身边,他是不能无缘无故出现在黎漾面前的。
黎漾将福财公公的话翻来覆去的琢磨,却始终抓不到要点。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幔,思绪渐渐飘远,在入睡前她脑海里浮现出今日见到的那张即使戴着面具也难掩无双颜色那张脸,和和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
烛火微微晃动,沈琮神鬼不觉的出现在了黎漾的屋子里。隔着朦胧的床幔,沈琮可以看见黎漾模糊的影子。她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微微蹙起。沈琮想要替黎漾抚平眉间,手已经伸出去一般却又在触碰到床幔的一瞬猛然间收回,不可以,还不可以。
沈琮坐在窗边,看着没有月亮的夜空听着耳边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在守夜的女婢走进来之前翻身离开了国公府。
“咦,奇怪了,怎么窗户是开着的?”苍术揉着眼睛轻轻推开了黎漾的屋门,看着没有关严的窗户她有些疑惑地喃喃道。
第二日黎漾收到了小姐妹的回信,正坐在暖阁里抱着小虎读信。这位小姐妹名叫江宁栀如果仔细算起来应当是皇后的远房侄女。她的父亲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兄长江涵育是景和十年的状元,如今已是大理寺丞。
二人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直到某次赏花宴。黎漾在江家的后花园里偶遇了江家小姐,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真正的京城贵女的模样。
江宁栀比黎漾年长一岁,那时十三岁的江家小姐在花园里遇见了十二岁独自一人的黎漾。穿着红色胡装的建威将军独女,正和身边的婢女商量着要如何才能摘到树上结的果子。
“那果子是涩的,并不好吃。”江宁栀上前,一身颜色鲜艳的齐胸襦裙,手里拿着绢制的团扇,梳着时下里最受姑娘们喜欢的发髻,笑意盈盈的站在她身后,“县主若是想吃果子,臣女去着人给县主送来如何?”
黎漾转身瞧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有着深深的无法忽视的防备,身边的婢女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眼里的戒备才稍稍减少了些:“我就想要这树上的果子,涩不涩自然是要亲自尝过了才能做评价。”
“那臣女去让人取梯子来,县主稍等。”江宁栀让身边的婢女去找府里的小斯去搬梯子,那婢女有些不愿,自己离开后姑娘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听闻淮燕县主行事乖张,若是一个不满伤了自家姑娘怎么办?
“桃儿,怎么还不快去?”江宁栀却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惹得这位县主不快,她的父亲与皇后娘娘虽有血缘,但却不知隔了多远,只能勉强的算作一支。但江家本就人丁单薄,皇后一支早已没落,自家也算不上显赫,只是父亲有机遇,才能在国子监坐到祭酒的位子。她生辰那日皇后娘娘突然召自己入宫,与父亲探究的模样不一样,嫡母倒是激动万分的去往祠堂上香。她是父亲侍妾所生,因为生母早逝所以才记在了嫡母名下。
江宁栀现在仍然记得当时皇后娘娘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是一种带着审视与打量的视线。皇后问自己可有小字,家中爷娘是如何称呼她的,又问自己读了那些书,可有去过京城外的地方。她一一回答,同时在心里揣摩着皇后娘娘的心思,左思右想仍不得章法。
直到自己回到家中,带回宫里的赏赐后原本还在担心的父亲换上了一张难得的笑脸。虽然皇后赏的只是一些布料珠宝,却也足够让嫡母满心欢喜的前往挑着花色。家中的几个庶妹也悄悄地在私底下谈论着她是山鸡飞上了枝头。
今日在赏花宴中见到这位淮燕县主的时候,尤其是当她发现县主身上的衣裙布料与那天自己所得赏赐出自同一批的时候,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也就有了几丝头绪。
“你一个人不怕我吗?”黎漾见这位女郎有些走神,她开口问道,“不仅不怕我,还敢在我面前走神?”黎漾的话听着像是责问,但江宁栀却从中瞧出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了起来:“县主看起来不像是会随意惩罚别人的人。”
黎漾已经记不清那天两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棵树上的果子并不涩口,但也算不上甜,只能用来解渴罢了。第二日以江宁栀托自己在国子监的兄长麻烦同在一处的小公爷给黎漾送了一封信,接到由兄长转交的信件黎漾有些疑惑,但还是认认真真的写了回信。后来两人的书信往来愈发频繁,两人的兄长也因为时常替妹妹送信而渐渐熟络起来。
只是后来黎煜出征,江涵育入仕替她们送信的人便没有了。
黎漾和江宁栀之间虽然寻到了另一个经常见面的方法,但黎漾却实在是不喜欢江家的那位眼高手低的主母。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