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谢惊堂果然有所松动。
明鹊施施然倒了两杯茶,示意他坐。
“简单说来,我跟通天门有旧怨。”
她指尖转动着骨瓷茶杯,似在措辞:“你应当听说过,我并非天生魔族,而是幼时被仙门抛弃后叛入魔界的。这件事,和通天门有关。”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本该仙道坦途,而非流落魔界、受尽苦楚。”
她坦然道:“救你,的确是因为看中了你身上的谢氏秘宝,想找个复仇的盟友。”
“魔尊说的话,我怎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明鹊暗红色的眼瞳里沁出一点讥讽的笑意,她将绛紫的大袖捋起,露出两条胳膊上道道狰狞的疤痕。
“话可以做假,这可做不了假。”
没想到,谢惊堂看见她两条裸/露的白胳膊,突然脸颊爆红。
“你...你干什么!快把袖子薅下去!”他慌忙扭过头嘟嘟囔囔,“...魔界真是粗鄙!哪有女子一言不合就对着男人撸袖子的!”
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按辈分她都能做他太奶了,跟小孩儿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无言地将袖子一顺:“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你坐好,别乱动了!”
这位小少爷大概是被家里宠坏了,情急之下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自她当上魔尊的百年来,还没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明鹊瞧见有只小蝎子悄无声息地溜上了谢惊堂的背,似乎想咬他一口。
她正准备假装没看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一点小教训,脑中的系统却突然尖声鸣叫起来:
“警告——不可蓄意伤害任务对象!请确保任务对象安全!”
明鹊:“......"
她咬着后槽牙,狠狠敲了一下桌子,将那小蝎子震了下去:“自己注意点,我养的小东西最喜欢你这种仙家血脉,中了毒我可不会管你。”
其实她救谢惊堂的原因倒也没那么复杂。
虽然上述的那些话倒也不假,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是系统给她的任务。
重生当然是有代价的,系统布置了两个任务给她。
第一,救赎原书男二谢惊堂,避免他的死亡结局。
第二,拯救修仙界,或者说,灭掉原书中供奉邪神、侵染修仙界的通天门。
谁能想到,她一介魔尊,受修仙界众人唾骂多年,如今却要以德报怨,拯救正派遗孤和死对头。
任务对象是个气人的混小子,还得忍气吞声不能伤了他,真还不如死回去算了。
系统听到她的心声,急忙出声安抚:“宿主冷静!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而且完成谢惊堂的好感度任务,会有对应的奖励的,绝对丰厚,绝对能帮助你的复仇大业!”
明鹊冷笑。你还真别说,不仅完成会有奖励,没完成还会有惩罚呢!
“想想前世你那些安居乐业、从未害人的魔界子民引颈受戮的样子!”它慷慨激昂道,“是不是马上就有斗志完成第二阶段任务了呢?”
“叮——任务一第二阶段:帮助谢惊堂成为【剑回宗宗主亲传】,并结识【原女主云娆】。
“副线任务:在第二阶段结束前,将谢惊堂信任值、好感度提升至20。”
明鹊:“...查询目前数据。”
“报告宿主,目前角色谢惊堂的数据为:信任值-20,好感度0。要加油啊!”
“......”
谢惊堂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明明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空气,神情却又有些微妙的复杂。半晌,她把视线向他移了过来:
“仙界之人不宜长留魔界,再过几日等情况稳定,我会先替你改换身份,送你去其他仙门修行。
“我们复仇的目标是一致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与我结盟的事,结盟期间我会保护你,事成之后,去留随你。”
反正,只要谢惊堂不死,任务一就算完成了。
明鹊说完,又想了想,凝气为刃划开了手心。
谢惊堂发现她的血是一种近黑的深红,紧接着,她突然将血点在了他的额心。
掌心血,点额心,结约契,佑安宁。是为‘安宁契’。
“好了,点了这个,这里的小东西就不会攻击你了,我也伤不了你了。”他听见明鹊语气温和地说,“秘宝我也不会动,你尽管放心。”
谢惊堂错愕地看着她。
安宁契是只有修行大成者才能使用的法术,无论仙魔,一生都只能结一次。一旦契成,结契者就成为受契者永远的护佑。
一般来说,修行之人都默认只有道侣之间才会互结安宁契,以作同生共死、永不离弃之誓。
额头的一点融进了骨血,散发着暖融融的温度。此生第一次被结契的少年,看向面前一脸毫不在意的紫衣女子,不禁生出了些抓狂的情绪。
随随便便用这种咒语,她到底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明鹊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术法,但从来没用上过,也没在意过什么一生一次的限制。想着反正系统本来也不让她伤他,干脆用它卖个好,提升一下信任值。
果然,系统提示紧接着就来了:
“叮——谢惊堂信任值上升20,目前数据:信任值0,好感度0。”
绑个契约居然能增加这么多?
她周身瞬间升起一股平静中隐含愉悦的氛围,甚至和善地拍了拍谢惊堂的肩。
“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就一个人呆在府里,不要走动。”
绛紫色大袖翻飞,路过时明鹊神使鬼差地瞥了他一眼,发现谢惊堂脖颈上似乎挂着一串细细的银链子,几乎融进了他玉白色的皮肤里。
链子一路蔓进他翠绿繁复的交襟里头去,隐约悬了一个小巧的物什,阴影之下看得不大明晰。
她垂了眼,心中稍微有了计较。
云泮十三洲按方位大致分为四块,分别是东南部的归灵山脉、北部的昆仑天、西南部的歧雀之地与极西之地的澹水流波。
其中,西南部的歧雀之地,是个地形复杂,种族众多的地方。
这里有少数修仙门派,但大部分地区都被妖族和魔族占领。比如明鹊的领地荒阙,再比如与荒阙毗邻的白骨蝶窟。
白骨蝶窟如今的领主,是四大邪尊中的另一位,魔界尊称万蝶妖尊,顾名思义,是个千年蝴蝶精。
据她自己回忆,原名大概叫做莲宓。明鹊同她因为领地相近,算是个难得能说点心事的好朋友。
“啊呀——!你怎么又把这个丑东西带过来了!”
姬发圆脸的小女孩满脸嫌弃地拎起明鹊肩上的金眼蟾蜍,随手扔到了窟外,拍了拍手,指尖的鲜红色晃眼,“都说了它会吃我洞里的小蝴蝶,下次再带来,就把你们一起轰出去!”
明鹊散漫地揖了揖手:“今日有急事拜托你,忘了它还在我身上。”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魔尊大人居然还会有急事?”莲宓将手往大袖里一揣,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孩童脸庞,语带嘲笑,“就猜到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何事啊——?”
“我救了一个孩子,是谢氏的遗孤,想找你替他安排个身份,送他进剑回宗。”
“孩子?谢氏?哪个谢氏?”
“最近被屠的那个谢氏。”
“......”莲宓晃腿的动作渐缓,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着面前这个紫衣面瘫脸女人,“等等,你是说,最近被通天门屠的那个炼器的谢氏?”
明鹊颔首:“嗯。”
“......那个孩子,不会就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那个谢氏幼子吧?”
她再颔首。
“小道消息说,他身上带着另一件谢氏秘宝,也是真的?”
莲宓的脸几乎贴上了明鹊的脸,被她一把推开:“是又怎么样,我要来也没用。”
“你不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呐,干什么进去插一脚?”小少女抱着胸,“通天门姬氏一族可不是什么心怀大道的善茬儿,修仙界的人眼瞎心盲,你又不是不知道。”
妖魔二族天生对“恶”的气息相当敏感,早对通天门的表里不一有所通晓。可是修仙界与两族不睦,大家总抱着些看热闹的态度,并没有提点修仙界的意思。
明鹊不能把系统任务的事说出来,只能用糊弄谢惊堂的理由又拿来糊弄她。
“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被拐到魔界来之前,我因为落水失忆了吗?但最近记忆好像恢复了一些,大概能确定我是被通天门遗弃的。”
其实这一点,是她上辈子死前从通天门掌门那句“你竟真的没死”中推断出来的。
在此之前,她确实对自己的来处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是被仙门抛弃在了澹水流波一带,后来被一个炼五毒的魔族捡回了魔界,利用她一身仙家血脉来炼蛊。
莲宓了然:“哦,所以你想利用谢家那小子,找通天门报仇?”没等明鹊回答,她就摇摇头道,“你想保住他啊,难!”
“怎么?”
“那两件秘宝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他们想要必是有大用处,肯定不会放弃找‘系魂铃’的。再说,谢家那小子当真愿意信你么?”
她耸耸肩:“你若决意要保,我肯定帮你给他安排个身份。但我总觉得通天门最近动向不简单,报仇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明鹊点了点头:“多谢。”
莲宓朝她摆摆手:“我也就人脉多点罢了,有什么好谢的。过两日我会叫小蝴蝶把东西给你捎去的,你就放心吧。”她哼笑道,“通天门那群老古董哪儿玩得过老娘。”
眼看事情拜托完了,明鹊便也起身告辞。
临走时,她捡起蹲在门口的金眼蟾蜍,又忍不住回身向洞窟内看去。
上一世中,这位烈性的好友为了不被夺去妖丹,宁愿自毁神魂,化作了万千骨蝶散去,可谓死得十分彻底,两人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可如今,昔日好友又生龙活虎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让她不禁有些恍惚。
“莲宓。”明鹊抿抿唇,突然对那彩衣姑娘道,“你千万要保重。”
那姑娘疑惑地歪歪脑袋,好像笑了:“快走吧你,发什么癔呢?”
明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暮。
荒阙之上,残阳笼罩了半个苍穹,她手里搂着一包东西,披着如血的霞光向着府中匆匆而去。
远远地,她瞧见府门口有几具僵尸在徘徊。
荒阙一带多五毒魔族,精研蛊术,经常会炼点有的没的,比如从乱葬岗捡些尸体回来炼尸。这些大概是哪个魔族没关好,被谢惊堂血脉吸引而来的。
那些僵尸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动作一顿,立刻欺软怕硬地作鸟兽散开。她眼尖地看见其中一个僵尸口中叼着一片眼熟的翠色卷草纹衣角。
那好像是...谢惊堂的衣服?
明鹊扯住它,将脑袋随手捏碎了,拎起那片染血的衣角查看,暗道一句不好。
她推开府门,果然看见大门背后靠坐着一个人影,正龇牙咧嘴地捂着青黑色的胳膊,一张白净的小脸扭曲了个完全。
“不是叫你别出去吗?”明鹊蹲下身翻开他的胳膊查看,“被僵尸咬了?”
谢惊堂咬着牙,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我本来没想出去,但那个僵尸会模仿你的声音,我才出去看了一眼。”
明鹊毫不留情道:“蠢。”
少年瞪她一眼:“还不是你们魔族,整天就搞些乌漆麻糟的害人玩意儿。”
“万物皆有自私之心,这份心思或多或少会伤害到别人。”她摇摇头,“你应该有自保能力,而不是让他人不要伤害你。有些东西是说不通的,是仙是魔都一样。”
还只是一个从没吃过苦的娇气小少爷而已。
明鹊施术替他逼毒,谢惊堂接连吐出两口脏血,溅了满身。
看他满身污糟,明鹊塞给他一包东西:“去收拾一下。”
谢惊堂打开一看,居然是几件干净崭新的衣服。
没想到传闻中的女魔头还挺细心的。他不大自在地一斜眼:“多谢。”
少年支着一条胳膊,姿势滑稽地进了浴房。没一会儿,突然探出个脑袋,皱着一张脸:“什么都不准备我怎么洗啊?浴桶在哪里?还要我自己弄吗?”
明鹊唇角一抽。好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金贵少爷,真是没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她敲敲桌子,两条巨蟒不知从哪里游了出来,一路进了浴房,吭哧吭哧地抬起浴桶,帮他放水。
谢惊堂:“......”原来这些五毒是这里的奴仆吗。
巨蟒放完水,就从他脚边逶迤而去,像两个尽忠职守的奴仆一样守在了门口,给他留出了入浴的空间。
明鹊靠在外间的榻上,听见浴房隐约响起了细碎的水声。
她弯腰捻起一只小蛛,对它轻声道:“去,看看他胸口挂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