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撤去,脖颈的伤痕处眨眼间又淌下两滴血珠,顾英植似有所感,抬指轻轻一碰,捻了满手濡湿的血液。
他眉头未动,淡淡说道:“王爷既然不准备动手了,那就来谈谈合作之事吧。”
唐宏章神色沉凝地看着他,没有马上接话。
倒是唐婠弯身拾起剑,打断了二人的对峙:“先等等。”
“我还有话和我爹说,想必你要谈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我先带我爹去正厅,你一刻钟后再过来。”
说完,也不管顾英植答不答应,她转身扯住唐宏章的袖子便往门外走了。
跨出房门,檐上日已西斜,唐婠眯了眯眼,在廊下和花圃边瞧见了三两个晕倒的小厮和侍女。
顾英植的暗卫显然不只有一个青刀,也不知这附近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但唐婠懒得去想了,她现在脑子有些累,走路都是虚浮的。
领着唐宏章来到正厅后,她先是倒了两杯茶,一杯推至对面,一杯给自己灌下。
奉茶的小厮不在,茶水已经浮起了一层冰渣,乍一入喉,像是有无数冰锥扎过,唐婠被刺得浑身一哆嗦,瞬间感觉灵台清明了不少。
唐宏章坐在她对面,没动她推过来的茶,只拧眉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蹦出一句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唐婠清楚他为什么叹气,也清楚他刚才一进门就对顾英植拔剑相向的缘故,可说实话,她现在的心情也还乱的很,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来谈论这件事。
何况眼下,他们所面临的每一桩问题,都比她的心情更紧迫、更重要。
唐婠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问道:“爹,你有碰见淳儿吗?”
唐宏章摇了摇头:“京中的消息一递到岷州,我心里着急,算好日子没等几天就上路了。不过我已经把岷州的事务都交给了你周叔叔和你大哥,他们会看形势做出决断的,如果有谢家的人逃回去了,他们肯定会把人安顿好。”
唐婠稍微放下心,顿了一下,又问:“那爹,你是何时晓得……他的身份的?”
话中的“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唐宏章一说到这个就来气,手掌握拳狠狠垂向桌面,蓄满茶水的瓷杯被这股力度震得“哗”一跳,冰凉的水珠从杯中飞溅出来。
“还不是昨日我碰上了宗正寺那姓温的!”
宗正寺,姓温的,也就是唐婠那位名义上的公爹。
唐婠抿了抿唇。
顾英植既然能用温家庶子的身份在京城毫无顾忌地行动,其后必定少不了这位温大人的鼎力相助……此人毫无疑问便是顾英植提到的“棋子”之一了。
唐宏章没好气地说:“昨日我刚在水围镇的一家客栈落脚,那姓温的就找上了门,我这才知道……哼,藏得可真深,还说要同我谈一桩合作,我看他们摆明了是想把我当枪使!”
唐婠静默了片刻。
平心而论,她认为她爹的话并没说错。比起擅权独断的宁帝,顾英植给人的感觉,无疑更为危险——这还只是她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建立起来的判断。
仅仅只窥见了冰山一角,便不由得产生出一种溺于水底的窒息感,唐婠很难想象,倘若某一天,当她真的成为了他要全力针对的敌人时,又该是什么感受。
大概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吧。
与这样的人物牵扯上关系,实在是很难令人感到安心。
思绪越飘越远,唐婠及时定了定神,凝目看向座上的唐宏章,低语道:“那谢家怎么办?”
唐宏章恼火的神情一滞,渐渐沉下脸色。这就是整件事情的难办之处,即使明知与对方合作无异于引火上身,但他此时别无选择。
谢家、唐家、岷州……是生是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其实从他决定暗中赶赴京城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这会儿的种种举动,只是因为气不过——气不过被人设局,到最后还要与设局害他的人握手言和;更气不过他辛辛苦苦养大,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的掌上明珠,竟被人如此欺负!
唐宏章越想越气,捶了一拳桌子又要跳起来,唐婠连忙绕过木桌按住他。
“爹!”
唐宏章这才消停,平复了下心绪,道:“离开岷州前,我已嘱咐你周叔叔选一队靠得住的人马,去谢家女眷流放的路上劫人,你谢伯母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差池。至于你谢伯伯……”
“我从岷州出发时,为了掩人耳目,是独自一人骑快马来京城的,当时是想先来探探情况,顺便把你接出去。然后再等两日,我选的轻骑兵也会抵达京城附近,到时候我便和他们一起杀进刑部大牢,救出你谢伯伯。”
“不过这个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那一队轻骑兵自岷州而来,如果人数太多,容易暴露,所以我只挑选了十人。但刑部大牢防卫森严,只凭这十人兵力,能不能把人救出来还是未知数。何况最近,京城的东西南北四道城门都查得严,那十人该怎么进城也是个大问题。”
“怪只怪我在京城中没什么根基,唉。”
唐婠不赞同地蹙眉:“这怎么能怪你呢,爹。”
唐宏章拍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再多言。
这时的光线已有些暗了,唐婠从柜子中翻出蜡烛点上,再等不久,顾英植踏着昏昏暮色走进了厅门。
他脖颈间缠了一圈洁白的绷带,身上衣裳也穿戴得整整齐齐。
屋内的唐宏章和唐婠一瞧见他,都不由自主摆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抬手把一只沉甸甸的食盒放到桌上,温声道:“先用膳吧,剩下的事情待会儿再说。”
唐宏章冷嗤一声。
唐婠坐着没动。
他也丝毫不恼,亲手揭开了藤编的食盒盖子,把菜食一碟一碟端上桌,氤氲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之中。
唐宏章斜睨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这饭菜老子可不敢吃,谁知哪个黑心的有没有往里头下毒。”
顾英植手腕稳当地端出最后一碟菜,平静地回视他:“如今这院子里外全是我的人,我若想取王爷性命,不必等到此刻。”
唐宏章脸一黑,便想发作,可脑子里也想不出该拿什么话来回击,遂只能恨恨咬牙作罢。
他冷哼一声,伸手从食盒里捞出两碗米饭,一碗递给身旁的唐婠。
唐婠却没接。
“爹,我现在吃不下。”
唐宏章重重把碗拍在了她面前,双目亮如炬火,不容置喙道:“吃不下也得吃,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要?快吃!”
唐婠看着他,不知怎的就眼眶一热。
她闷闷“嗯”一声,把碗摆正,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
唐宏章这才顺心,拧成疙瘩的眉头舒展开,端着碗大口刨食起来。
窗户没关,夜风吹得烛芯子不时跳动,顾英植的面容也在烛火摇曳间忽明忽暗。
他托腮坐在圆桌对面,秀美的眉眼半敛,任谁也无法窥测他此时正在谋算些什么。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想。
只用余光瞥着埋头用膳的唐婠。
她吃得很慢,一筷子只夹起几粒米,几乎没有动过碟子里的菜。她的鼻尖略微泛红,眼尾也有红晕未消,看起来就像被雨珠打落了一地的水红花瓣。
顾英植记得,他曾见过很多次这副模样,不过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是因为心伤。
突然,碗筷搁置在桌案上磕碰出“当啷”声响。
顾英植敛神,抬了抬眼皮,发现桌对面的唐宏章已经用完了饭食,正昂着下巴看他,一副斗志高扬的姿态——
同婠婠生起气来的架势如出一辙。
顾英植没由来地想道。
想罢,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另一头,唐宏章半天没听到一句响,不由皱起眉,屈指“笃笃”敲了两下桌子,以表现他等得很不耐烦。
顾英植长睫微动,这才撤了撑腮的手,坐直身,好整以暇地道:“大致的事体,想来温大人已和王爷说得差不多了。现下院外候着的那二十人,听从王爷调配,襄助王爷入狱劫人,事成之后,王爷需开岷州城城门,迎我南业大军入境。”
这话唐宏章早就听过一遍,并不稀奇,只是忍不住道:“你是想挥师北上,从岷州一路攻入京城?我以为这几年,你在京城里收揽的势力已经足够你发动政变逼宫了。”
顾英植冷静地否定了他的猜测:“时机未到,这宁京城的水还不够浑。宁帝二十年来笼络人心,积威甚重,手握的权势明暗皆有,盘根错节,想要在一朝一夕间将其瓦解,难度有些大。”
唐宏章稍微一思索,也认同了顾英植的说法,别的不提,当今宁帝钻营权术的手腕,当真是无可挑剔。
想到什么,他眉心一跳,又问:“那你的意思是,等把人救出来以后,你要和我们一道回岷州?”
顾英植颔首:“是。”
唐宏章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哗哗作响,但他恍若未闻,偏头看向一旁的唐婠。
从这视角瞧去,只能瞧见一个乌溜溜的脑袋顶。脑袋顶的主人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一番交谈,脊背有些僵直,手里紧攥木筷,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中成团的米粒。
她不说话,唐宏章也不好说什么。
气氛就这样僵持。
过了一会儿,唐宏章又悻悻地一屁股坐下了。心想,一起回岷州就一起回岷州,等到了岷州,他和他儿子、再加上姓周那老东西一齐上阵,就不信解不开他闺女的心结。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那不到处都是?他就不信了,翻遍岷州还翻不出来几个生得漂亮的男人。只要他闺女喜欢,莫说几个,就是纳他十个八个,他也举双手赞成!
想到这里,唐宏章脸色稍霁,松口道:“既如此,那就一道回去吧。”
顾英植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望向唐宏章,微微一笑:“此行回岷州,路上大约不会很太平。”
“不用你说我也晓得。早年我四处征战的时候,你还没打娘胎里生出来呢!”
顾英植见他心里有数,便不再赘述,转而道:“子夜时分,刑部交班,会有人在里头接应,届时,王爷只需看准时机行事。救出人后,走南门,沿渭水南下,我会在两里之外的渡口等候王爷。”
唐宏章揣摩片刻,没提出别的意见。他虽对顾英植横竖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心思缜密,是个搅弄风云的一把好手。
只是,他如果去大狱劫人,总不能把他闺女带在身边……唐宏章思来想去,想不出好主意,只能不情不愿地对身旁的唐婠说:“待会儿,你就跟着他走吧,到城外等我。”
话音落下,一直沉默的唐婠终于有了反应。她“啪”地放下木箸,扬头便道: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