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顾英植。”他说。
唐婠愣了下。
顾姓……
天下姓顾者千万,唯一特殊的是,这个姓氏是前朝国姓,自然,也是当今南业朝的国姓。眼前之人,显然不是那千万普通的顾姓人,那么,就只有前朝遗脉这一种可能。
前朝末年,皇嗣凋零,又因为战乱动荡,活下来的后嗣更加稀少,仅仅只剩两人:一为前朝末帝的胞弟康王、如今独揽大权的南业摄政王,二则是——
昔年朝颜皇后拼死诞下的太子,如今南业朝那位终日缠绵病榻、深居简出、形同傀儡的……少帝。
唐婠呆愣愣地与他对视。
他站在血泊旁,只简单披了一件白色外袍,袍摆沾地,血水沿布料纹路蜿蜒上爬,好似开出了一朵一朵靡艳的红花,但他视若无睹,琥珀般的眼仁平静地望着她。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到大宁都城?
一国君主深入别国王都,不提国内朝政该如何安置,就是自身所担的风险,也非寻常人能比拟……可他不仅来了,还蛰伏于此地两年。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唐婠记起两年前的初遇,记起连日来惊心动魄的桩桩件件,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面前这个人给搅成了一团凌乱的麻线,使她脑子疼得嗡嗡作响。
她不由后退半步,撑住手边的花台,才勉强立稳身子,但花台摆晃的余波震落了放置其上的青瓷花瓶,顷刻间,只听一阵刺耳的“哗啦”声,青瓷瓶身便分崩离析,碎裂四溅。
唐婠苦苦硬撑的理智也在这一刻碎裂,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红着眼眶质问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对我爹做什么?你是打算杀了他吗?”
床架旁的人身形动了动,好像要走过来。
唐婠一惊,便想后退,可身后就是花台,实在无路可退,她慌忙哑着嗓子大声喝止他:“别动!”
顾英植的脚步便顿在了原地。
她的模样当真是狼狈极了,泛红的眼中润着一层水色,惊慌、忌惮、无措、痛苦……各种情绪交杂在眼底。
他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甚至比这更绝望痛恨的咒骂,他也曾听过不少,从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世间之人总要被情和欲所奴役着,若说区别,也无非是被奴役程度深浅的区别。因爱生恨,因恩生怨,因期望而失望……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正因如此,人心才可被猜测、可被利用。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轻声开口:“镇南王的性命于我无用。”
“……真的?”
他凝眸望去,那双眼亦定定地看着他,紧张怀疑之色直白得不加掩饰。
不知为何,他心底突然微微、微微地生出一丝异样来。
但他很快便把这缕异样翻手压了下去——就如同这两年间的许多次异动一般,起初还会心觉惊讶,到如今已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地接受了。
“我所谋取的,是这天下归一,为此,必须要拿下岷州。”
他缓缓说道,“镇南王唐宏章在岷州盘踞二十余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硬攻,对南业损耗太大,只能智取。我知宁帝对唐宏章早有猜忌之心,若要除掉他,只需借刀杀人即可,但这么做并非上策,没有唐宏章,还会有第二个镇南王,只要岷州存在一日,镇南王的位置便不会虚悬。”
“最佳之计,是策反。”
“不过唐宏章为人愚忠,寻常威逼利诱之法不见得奏效,唯有抓其软肋,方可一击制胜。”
唐婠滞缓地攥紧桌角,一字一句问:“所以,这次谢家的事,也和你有关系?”
“只是挑拨诱导罢了。”顾英植道,“如果宁帝没有铲除镇南王一脉的心思,这几年,我在他身边埋的几颗棋子也不会起作用。”
唐婠抿了抿唇,心知自己没办法反驳这话。对于宁帝的多疑性子,她深有体会,因此在谢家出事的那天,她只以为是宁帝的屠刀终于对岷州旧部落下了,却没怀疑过,在他背后,还存在着一只暗中操棋的手。
而那只手,竟距离她如此之近。
唐婠晃了一瞬神,片刻后,目光重新聚焦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继续艰涩发声:“那,你与我成亲……”
“是为了将你留在京城。”
顾英植坦诚道,“倘若只以谢家为饵,分量太轻,唯有把你时时刻刻置于宁帝的掌控之中,关键时候,才能让镇南王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危迫感。”
“我欲磨去他的傲骨,便只有先令他陷入走投无路之境,再施以援手。”
“恰好,那时我早有前往宁京城的念头。南业王都与宁京城远逾千里,消息一来一回便要耽搁不少时间,两年前,南业的局势已经十分稳定,可宁京的棋局还处在错综复杂的中盘,两相权衡之下,我便选择深入宁京,如此,又顺势与你相识。”
凭他的本事,想要获得什么人的喜爱,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比如十八岁的唐婠,就很轻易地落入了这个圈套。
整整两年时光,丝毫未曾察觉。
如果不是他主动暴露,她又会被欺瞒多久?
唐婠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胸口也沉甸甸的,有点喘不上气,她不再看他,扶着桌脚慢吞吞蹲下身。与此同时,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许多从前的画面。
他们一起登山,一起赏雪,一起躲在被窝里互相取暖……那时候,她只要仰头,总能在他的眼里找见自己。
他的语调是柔软的,动作是温和的,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仿佛带有无尽缠绵的爱意。
可这一切全是假的。
“都是假的。”
“这两年,你一直在骗我。”
她抬手胡乱抹掉脸上冰凉的湿润,忍不住想,她的运气是不是太差了一点?头一次付出一腔真心,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仿佛吞进腹中的甜蜜全变成了毒药,绞得她疼痛难忍,神思混混沌沌的。
泪眼模糊中,她好似看见那染血的白色衣摆缓缓地朝自己挪近了一些。
他走到她跟前,也屈膝蹲了下来,指尖微微一动,终究没伸出手去,只静静地看着她,低声道:
“婠婠,这两年,我并非全是假意。”
唐婠听入耳中,只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偏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她缓了一口气,道,“你只用告诉我,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知道凭眼前的形势,我爹已经不得不反了,但他离京城还有五日的路程,你今日把皇后的人杀了,最迟明日,宫中便会反应过来,那时你要如何做?我爹又该怎么办?”
顾英植:“不用等宫里反应过来,杀了那几人,只是避免消息提前泄露。若无意外,不出一刻钟,你便能见到你爹。”
唐婠愕然回头,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顾英植不紧不慢道:“镇南王既生了反心,又怎会按往年的时间路线入京?如今走水路的那支岷州队伍,只是个幌子罢了,真正的镇南王早已骑快马,抄近道,昨日午时前后便抵达了京城南邻的水围镇……”
话音未落,忽听“砰”一声巨响,虚掩的房门被人踹开。
唐婠循声望去。
门外逆光走进来一道魁梧高大的人影。
这人身穿破烂布衣,腰间佩剑,头戴的斗笠斜斜下倾,遮掩了大部分的面容,只余一截长满青黑胡茬的下巴露在外头。
“……爹!”
唐婠一怔,立即把他的身份认了出来,一时惊喜交加,想也不想便起身朝他奔去。
大约是经历了连日的长途跋涉,昔日风光无限的镇南王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发也没束,胡茬更是没刮,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不修边幅,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锐锋利。
在瞧见迎面而来的人时,他双眸微眯了眯。
“爹,你怎么……”
不等唐婠站定把话说完,唐宏章便拔腿越过了她,大步逼至将将站直身体的顾英植跟前,“咣”一声抽出佩剑,横到了他的脖子上。
一串动作迅疾且不留情面,唐婠回过神时,只见顾英植的颈间已被剑刃压出了一条细长的血痕——
那泛着寒光的白刃只需再压进一寸,便足以了断他的性命。
唐婠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被长剑架住脖子的顾英植却不慌不忙,甚至还弯唇笑了笑,“无妨,把袖箭收回去吧。”
唐婠迟疑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他这话应该是对那暗卫说的。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唐婠见那隐在暗处的年轻男人果真听了他的话,收起袖箭,垂下手去。
这一头,唐宏章却被他一番举动激得冷笑,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冒出青筋:“好一个姓顾的,你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皙如玉的脖颈滑落,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但顾英植眉眼间的神色依旧悠然,仿佛那血不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一般。
“王爷人中英杰,自然没什么不敢的。不过现在杀我,对王爷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好处便是杀了你我心中畅快!”
唐宏章本就是马奴出身,不想讲道理时,那当真是固执得油盐不进,活脱脱一个乡野莽夫。
唐婠知道他这是已经气蒙了头,唯恐他一气之下真要取人性命,连忙快步上前,又不敢去动他那只持剑的手,只好站在一旁急声劝道:“爹,你冷静一点,先把剑放下来!”
谁知唐宏章听了她的声音,怒气更甚,急吼吼扭头骂道:“没出息!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好护着的?”
“我没有护着他……”
唐宏章却不想听她辩驳,眸中怒意横烧,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
“我来时亲眼所见,外头晕了满院子的人,还有几具血都流干了的尸首!此子心性狠辣无情,手段深不可测,我若与他联手,焉知不是在与虎谋皮?”
唐婠便沉默了。
一室寂静中,顾英植目光滑过唐婠的脸颊,又扫了眼余怒未消的唐宏章,低缓平和地开口:
“王爷心中顾虑,我已知晓了。但是,王爷恐怕弄错了一件事——宁帝专断多疑,视雄臣为大患,我却不惧。这天下朝代更迭,便如人之生老病死,从无长盛不衰的道理,倘若谁人真有那本事从我手中夺权,我就算输一次,又有何妨。”
他眼神沉静如水,字字清晰道:“如今王爷亦是,若想杀我,只管动手便是。”
“……”
唐宏章死死盯住面前的这张脸,企图从中寻找出一丝虚张声势。
但他确实没能找到。
这个人,不畏生,更不惧死。
简直理智得可怕,似乎没有一丝正常人的感情。
“疯子……”
他喃喃着,后退一步,持剑的手慢慢卸力,不一会儿,剑柄便从手心脱落,砸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