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遗雪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东沛此番驶来的马车飞云华盖,似神霄绛阙,较之幼年送他来定周的马车不知奢华了多少,可于他而言却是一个噩梦般的深渊牢笼。
然殷上给了他一个承诺和一个吻,他就乖乖地举起双手,就地作茧自缚。
他一步步地往对面走,踏入马车之时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已然被泪水浸成簇状,绀青色的眼眸里是满是浓重的哀伤是易碎的期待,似有千言万语道不休。
良久,那素手垂落,车帘轻轻飘下,隔绝了二人最后对视的目光。
殷上的表情也随着他的消失逐渐凝霜,收回视线,冷漠地看向湛卢博。
他丝毫不惧,反而伸出殷红的舌尖迅速划过齿列,露出一个极为挑衅的笑容。
就在二人紧张的对峙间,那边江遗玉已然率领着车马队伍转身离去,很快便马蹄声阵阵,踏起飞扬的尘土。
一直到那队伍消失不见,殷上才轻拉缰绳,扬声道:“我们走。”
……
出了三国边境,差不多就进入了亓徽的边城,一路自是安全无虞,可殷上却总觉得自己怀中少了点什么。
一路艰险,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饶是没有把江遗雪交给湛卢博,也令她有些气闷。
她虽则对江遗雪暗含私心,可心中还是喜欢他的,如今却亲手把他交了回去。
交回到那个他曾日夜噩梦想要逃离的地方。
思及此,殷上握紧了缰绳,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窒闷。
……
直到进入了亓徽的都城衔平,那股郁气才渐渐被即将归家的欣喜取代,然待到那熟悉的城楼近在眼前,殷上却生出一丝隐秘的怯意来。
八年未归,家国无恙否?
马蹄声渐缓,殷上几人翻身下马,那城门处的士兵见几人不似寻常人,忙走上前来,警惕地说:“入城需出示文书!”
闻言,她微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摸到了那一块八岁时母亲就交给自己的世子玉令,用微颤的手指捏紧,拿出,第一次亮出人前。
那兵卒见到此令,先是一愣,尔后又看向晋呈颐、林泊玉二人,不知是否认出,一时间茫然四顾。
直到殷上笑了笑,轻声道:“我是殷上。”
兵卒浑身一僵,眼底竟泛起湿意,讷讷道:“殿下?”两息过后,他仿若大梦初醒,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言罢,又对着周围昂首高喊:“殿下回来了!世子殿下回来了!”
他的声音瞬间响彻在这寒日里,周边的人渐渐反应过来过来,几息之内,欢呼沸腾之声便一浪接着一浪。
“世子殿下!”
“是世子殿下!”
“殿下回来了!”
“殿下……”
“殿下走的时候才八岁呢……”
“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
“殿下!”
“……”
冬日的冷寂一下子被喧阗的人声填满,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地簇拥过来,却始终和殷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全都盈满了惊喜的笑意,俱都殷切地看着她。
殷上心里那点微弱的怯意瞬间被百姓们的欢呼冲散,只剩下难以言表的欢喜和震撼。
他们都还记得我啊……
身处此间,殷上心中也涌起了磅礴的感情,眼眶难以抑制地变红。
回家了……
回家了!
——直到这一刻,回家的感觉才渐渐真实起来,她恨不能冲进人群,和他们一起拥抱欢呼,然下一息,远处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上!”
殷上霍然回头,只见远处两人策马而来,正是东沛王殷术及王君微生胥。
母亲……父亲……
她发红的眼眶终于流下泪来,脑子里瞬间想起在定周之时收到的一封封信,无论是多么紧急重要的事情,母亲总会写上“阿上吾儿,平安否?”
“阿上吾儿,平安否?”
“阿上吾儿,平安否?”
“……”
这七个字在脑子渐次响起,轰然打碎了她最后一丝支撑。
她转身抬步,飞也似的穿过人群,乳燕投林般扑到了母父的怀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微生胥已然泪流满面,温和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殷术也红了眼眶,紧盯着她的脸,轻声道:“吾儿长大了。”
时光如水,一去不回。
“阿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母父身后传来,殷上匆匆看去,正是长姐殷广。
顾悬正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将她抱到四轮车上,嘴里还不住的劝慰:“别急,别急,殿下已经回来了。”
她擦了擦眼泪,匆匆跑上前去,扑到长姐怀中。
长姐的怀抱依旧像从前那般温暖,她素白的双手托起她的脸,心疼的为她擦拭泪痕,哽咽道:“阿上受苦了。”
闻言,殷上哭着露出一个笑容,哑声道:“阿上不苦。”
殷广破涕为笑,把她用力地搂在怀里。
……
直到回到熟悉的宫中,与家人们一起吃了个团圆饭,殷上才彻底缓下心绪。
殷广为她挟菜,说:“阿止在明山习武,已经给他送信去了,想是明日就能回来。”
她点点头,说:“我走时阿止尚在襁褓,也不晓得还记不记得我。”
微生胥笑说:“每年的画像他都瞧,怎么会不认得,放心罢。”
林泊玉颇擅丹青,每年殷上生辰前后都会为她画像,随家书一起寄回亓徽,以解家人思念之情。
闻言,殷上笑了笑,说:“那便好。”
这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个午饭,饭毕,殷术思及前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正要找她议事,谁料刚开了个头,却被微生胥扯住,语气里带着埋怨,道:“阿上刚回来,让她休息一会儿罢。”
殷上忙道:“没事,”她随母亲站起身,说:“现下事态紧急,还是尽早商议为上。”
微生胥颇为心疼,抓住她的手摸了摸,说:“等会说完了来找父亲,父亲为你做点心。”
殷上点点头,说:“好。”
……
二人进入书房,又关上殿门,殷术才走到书桌边,拿出一份文书,道:“前些日子,令兹的长王卿湛卢博先回了国,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知道吗?”
殷上摇了摇头,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文书打开,听见她继续道:“第一件事是向他那好色成性的父亲进献了一个人的画像。”
她脑子一震,心里立刻涌现出猜想,垂眸看去,果然见手上的文书字句清晰,赫然写着:其将东沛三王卿江遗雪之画像献与令兹王。
殷术继续道:“湛卢博奉命为其带回东沛王卿,无果,便直接去往了东沛密会王上及世子,还是同样的办法,给他们看了江遗雪的画像。”
说到这里,饶是一向自持严肃如殷术,也不免露出了一丝好奇来:“我倒想问问你,他是生得如何惊为天人,难道年仅十五便要倾国倾城了吗?”
殷上抿了抿唇,捏着文书的指尖发白,说:“他……确实很美。”
殷术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又指了指文书,道:“确然,他的容貌已成利器,引得东沛重新重视于他,派出世子将他带回。”
最后,她问:“湛卢博此举何意,你想明白了吗?”
对上母亲的眼神,殷术脑子中的那点疑惑瞬间如红炉点雪般消散,轻声道:“他想开战。”
湛卢博明明可以把江遗雪直接从她这里抢走,但他却没这么干,而是舍近求远的通知东沛,将他送还回去。
令兹王湛卢忝好色成性,荒淫无度,见了画像之后必然不肯放过,再加之东沛为定周临国,被定周吸足了血,其国力、兵力也是为弱项。
一旦令兹王有了开展意图,湛卢博就能以东沛为始,加入定周混战。
“对,”殷术见她一点就通,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你的后手呢?是什么?”
闻言,殷上露出一个笑容,问:“母亲怎么知道我有后手?”
殷术但笑不语,依旧用那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见状,她敛了笑,声音也正经起来,说:“好罢,”她放下文书,走至那书房一角的定周地图面前,说:“定周陷入混战,不论谁赢谁输,剩余十四国都已生了吞并之心,此种境况之下,必然要先寻盟友,其中……”
殷上微沉的声音平平仄仄,于房内错落响起,将早已了然于胸的布局谋划娓娓道来,而那一国之主只含笑站在她身后,静看她指点江山、助她挽天将倾。
————————————————
江遗雪在第三日的黄昏进入了东沛都城径苏,重新回到了那个王宫。
一路上,他起了无数次逃跑的念头,可又被殷上的话生生遏制回去——她说过会来找他,要是她来了,找不到他怎么办?
可即便有这个念头支撑,当他再次面对那熟悉的宫门之时,依旧还是产生了恐惧的情绪。
那朱红色的鎏金殿门,雕刻着无数铭文的巨大楹柱,光可鉴人的玉璧金砖……脚边刻着繁复纹路的玉砌螭陛,曾经流满了他母亲的鲜血。
他不敢再看,兀自垂眸,一步步地踏上玉阶,在宫人的高唱中进入那第一次对他洞开的殿门。
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氤氲。
他名义上的父亲江明悟并王后宁宗敏正端坐在上首王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随他一同进来的江遗玉入座左排下首,身边坐着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右边则是江明悟的心腹大臣,也是整整齐齐的坐了一排。
只他站在中间,被他们用各异的目光打量,好似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江明悟年过四十,却依旧面容清隽,身姿颀长,对着这位八年未见的儿子并未表露出一丝父子之情,只淡声道:“抬起头来。”
江遗雪默然抬头,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江明悟看清了他的脸,眼神瞬间变得微妙,笑道:“倒是比画像上还要出色几分。”
宁宗敏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对着他温声道:“好孩子,一路上累坏了吧,此宴为你接风洗尘,快入座。”
她轻轻挥手,示意江遗琼身侧的一个位置。
闻言,江遗雪便抬臂行礼,轻声道:“是。”起身、行走、落座,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
左列都是王室宗亲。
除了江遗雪之外,东沛王二子二女,幼子名为江遗琥,此时正坐在她母亲身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而他右侧坐的分别是原本行三的王姬江遗珩及长王姬江遗琼。
他这些名义上的兄弟姊妹,此刻也都神色各异地盯着他,丝毫不加掩饰。
他岿然不动,只平静地跽坐着,眼眸凝在眼前桌案上虚无的一点,心想:殷上现在在做什么?
二人分开已经三天了。
自入定周的第一天开始,整整八年。
八年来,他们虽不是每天都能说上话,可却也每日相见,第一次有这么久没见到她的时候。
他好想她……
思念刚起了一个苗头,他就不可抑制的跌入进去,开始想她的脸、她的声音、她温暖的怀抱、她嘴唇的温度……
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想她每一次对他展露的笑容。
想她最后说得那句:我保证。
他反复咀嚼,整个人都要沉下去。
他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
……
耳边是嘈杂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之声,他就在这人声鼎沸之下,兀自想念他唯一的心上人。
……
宴散后,宁宗敏为他重新安排了宫室、侍从,就在王宫的西北角,唤作明雪阁。
他对这一切的态度都极为漠然,因为他知道江明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把他带回东沛,只不过是因为他对他产生了价值。
这些锦衣华服、珍馐美馔……都是他为自己标明的价格。
不过他并无所谓,进入殿内,他便唤来一个大监,问:“我母亲被葬到哪了?”
闻言,那大监有些慌乱,道:“殿、殿下,这种事下侍怎么会知道?”
当年江明悟为了将他送走,毫不留情地杀了他母亲,说只要他听话,去往定周,就让他母亲入土为安,否则便鞭尸曝晒,让她死无全尸。
然并未等他亲眼看着母亲下葬,他便已经身在定周了。
江遗雪单手支额,目光沉沉,桌上的烛火映照着他精致的轮廓,明明色如春晓,却让人感觉到一丝胆颤的寒意。
他并未生气,只浅浅笑了笑,轻声说:“既然你不知道,便没什么用了,自己选个死法吧。”
那大监瞪大双眼,惊恐地倒伏下去,连声道:“殿下、殿下、殿下饶命啊!”他咽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道:“下侍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你不要以为我忘了你,”江遗雪敛了笑容,神色也变得冷漠起来,看向他,沉声道:“我母亲死的时候,你就在殿门口,只不过那时候你约莫是个侍门,如今呢?”
“你可要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童,江明悟也不会在乎一个侍从的性命。”
那大监的脸色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变得惨败,惊怖道:“我、我……我听闻、听闻是留在了曾经那个宫室中……并未、下葬,已经、已经被封了好多年了。”
闻言,心中那一丝微弱的猜想也得到验证,江遗雪心中那堵塞多年的大石也终于滚落。
戾气裹挟着杀意涌上来,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他就不该对江明悟抱有任何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