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他们又照常入宫了一趟,自从第一次见礼之后,永载帝每个月都只扫他们一眼,然后问一句周垣的近况,从入殿到出殿用不了一刻钟。
原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谁料刚说完让退下的时候,又突然道:“等等。”
他看向角落里的人,道:“你,”思索了一下,又道:“东沛的那个孩子,上前来。”
江遗雪正跪在殷上身侧,闻言,手紧了紧,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殷上的衣摆。
可是他没有说不的权利,只得走上前去,跪在上首,轻声道:“见过陛下。”
他声音清澈,略带一丝少年人的低哑。
永载帝道:“抬头让朕看看。”
完了。
这是殷上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
江遗雪虽才十五,容貌却极为殊丽,隐约能看出几分今后的惊世容光,平日里湛卢博那几人便嫌他长得太过,总是欺负他。
但那种欺负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会伤及根本,可是到了永载帝这里,就不一样了。
她又想起了那年被送入宫中年仅十四的月支王姬,一时间握紧了双拳。
隐约间,还能听见湛卢博等人的轻笑。
江遗雪只能抬起头,但敛着长睫,并不抬眼。
谁料永载帝道:“看着朕。”
他圆润的指甲陷入掌心,心中涌起一股慌乱,想回头去看殷上,但身子却僵硬到不能动弹。
好几息,他才轻轻抬眼,直视天颜。
永载帝年近五十,燕颔虎颈,体型魁梧,多年的养尊处优之下有点体胖,但周身的压迫感却依旧极强。
眼前的少年人脊梁笔直,如竹如松,可那张脸却极为出众,每一处轮廓的起伏都浑然天成,好似正待开凿的璞玉。
美……真是美。
他直直地盯着江遗雪绀青色的眼眸,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对视间,殿中的气息好似都凝滞了,良久,殷上才听见永载帝的声音:“都下去吧。”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朝外退去。
————————————————
才刚进璞兰台,湛卢博就笑得极为放肆,狠狠推了一把走在前面的江遗雪,道:“东沛王卿怕不是也要进宫了吧,来日若是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啊。”
湛卢博今年已经二十,是十四人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若是在令兹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但是在定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璞兰台中日复一日的废着。
闻言,他的几个拥趸也大笑起来,江遗雪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并未搭理他们。
湛卢博一下怒火中烧,伸手扣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往前走的脚步,道:“跟你说话呢!”
见江遗雪还是一言不发,他几乎气急,立刻就想动手,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轻飘飘地声音:“护卫还在外面呢。”
湛卢博并未关注是谁说的话,而是向后看了一眼门口紧盯着他的护卫,不忿地放开了手。
走前还骂了一句:“迟早是个以色侍人的货。”
闻言,江遗雪脸色白了白,可怜地朝殷上瞥去一眼。
然她向来不在人前暴露与他相熟,眼神轻轻掠过,便随周相寻等人转身离去了。
一时间,原地只剩下了江遗雪一个人。
不远处只有范昭走上前来,不忍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我们先回去吧。”
他紧抿双唇,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殷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才失落地低下了头,朝自己院中走去。
……
夜半深深,江遗雪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永载帝看着他古怪地笑,一会是殷上并未回头的背影,潮水般的慌乱和窒闷几乎要把他吞噬。
突然,窗口传来了熟悉的轻叩声。
江遗雪立刻翻身坐起,赤着脚跑去打开窗子。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下意识地轻声喊了一句:“殷上……”
殷上单手撑在窗台上,迅速地翻进了屋内,又把窗子关紧,才道:“别害怕。”
她就这么随口安慰了一句,江遗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咬着唇又讷讷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殷上……”
殷上在黑暗中熟稔地走了几步,找到一条椅子坐下,说:“没事的,你别听湛卢博瞎说,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怎么保护,若是永载帝真的起了那份心,他那个可有可无的父亲才不会为他出头。
眼前这个人……会吗。
然而殷上似乎胸有成竹,凡是尽在掌握,道:“我说真的,他暂时不会对你做什么。”
虽然她无凭无据,但江遗雪看着她沉稳平和的眼睛,却下意识地相信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殷上又问:“今天湛卢博伤到你了吗?”
江遗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伤得不重。”
殷上立刻走上前来,道:“我看看。”
江遗雪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肩膀,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屋内并未点灯,月光的阴影为他遮羞。
“快点。”
听她催促,江遗雪才轻轻扯开肩膀上的衣服,露出来半片凝脂般的肩膀来。
那肌肤莹莹如玉,只是此刻却泛出几个深重的指印,隐隐可见泛青。
殷上问:“涂药了吗?”
江遗雪道:“还没,我看不见。”
殷上熟练地去柜子里翻药,随口道:“不是有镜子吗?”
江遗雪脸色有点红,低着头没说话。
好在殷上并未在意,拿回来药,取了一根竹片来,细细敷了一层药膏,自己的手也牢牢抬着,一点都没沾到他的肌肤。
“好了。”
她涂好,随手把药瓶放在桌上,说:“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对方却迅速打开了窗户,他还露着肩膀,虽然没人看见,他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
这一迟疑间,便叫她迅速关上了窗,消失不见了。
良久,江遗雪伸手摸上自己的脸,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
秋分过后的第一个节日便是中秋,周相寻贪玩,索千钰也想出去,便要殷上也一起,殷上禁不住他们一手拉一个的求,便答应下来。
说这事儿的时候是在堂上,正值下课,殷上本以为就他们俩感兴趣,谁料周垣也走了过来,道:“我能一起去吗?”
周垣此人虽独得永载帝恩宠,待人却依旧温和、谦逊,除了与湛卢博几人说不到一起外,其余的人她多是和善以待。
周相寻与她之间的关系虽有些尴尬,但经过这几年相处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坏人,平常也能说上几句话,此刻听她这么说,便道:“好啊,那一起吧,人多热闹。”
谁料有她做样,便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都说要一起出去玩,周相寻俱都笑嘻嘻得答应了。
只有坐在索千钰后方的江遗雪,默默地盯着书案,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午上完武课,几人便回院收拾,林泊玉间殷上回来,朝她看了一眼,二人便自然地朝屋内走去。
关上门,林泊玉便递给她一封折好的书信。
殷上伸手打开,细细看起来:
“阿上吾儿:
平安否?又一年秋,天凉添衣。
近日时局有变,听吾与尔详述:永载帝兄长之妹,溪狄王后周畹,秘密派人来访亓徽,欲谋大事,想以宗室子身份,讨伐永载帝谋逆之罪,其为一。
多年以来,永载帝苛税□□,百姓入一税半,难以生活,各地常有起义,虽被强行镇压,却依旧数以万计,其为二。
周畹又暗访了月支,想要以曾被献入定周的月支王姬为介,鸩杀永载帝,举兵而反,我答应,若是永载帝身死,愿意与其一起讨伐定周,其为三。
永载帝自食恶果,封二子为储,引长女不满,联合汀悉永宁公主,意图夺储,其为四。
以上四者,若是皆成,又可以讨伐定周之战为推手,推动民间起义,挽天倾于将现。
然定周若灭,各国皆散,必然互相吞咬,以谋天权,是为大乱。
你长姐殷广,太过优柔,且身有残疾,不适帝位;幼弟殷止,武功天赋卓然,却过于莽楞,亦不适储位,吾若夺权,又无后继,万里江山又将倾覆。
八岁之前,我教你帝王权术,教你战术兵法,后你虽于定周为质八年,但来往书信所述、暗探消息所传,我仍知你勤耕不辍,才智有成,心有大义。
现下,你若无夺储之心,以母之能,可保亓徽无虞,然亓徽之外,无力帮扶;你若欲夺天权,母必将全力助你,信以你之所能,以你之所心,必能救万民于水火,重建河晏海清。
望吾儿早下决断,切切。”
看到最后一个字,殷上合上书信,第一次心跳如雷。
一时间,她点火烧信的手都在细细地颤抖。
火苗在她手中轻轻跳动,很快舔上信纸,在殷上眼前变换着形状,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八岁之时刚入宣室殿时的场景——点金萃玉的九九玉阶,威严恢弘的高屋大殿,盘旋着巨大金龙的楹竹,一抹千金的龙涎瑞脑香……
文武朝臣分列两旁,天下之主高居庙堂。
……
骨枯黄土,成就天权。
……
信纸烧尽,最后一点火星燎上了她的手指,惊醒了陷入沉思的殷上。
她手指弯曲,把仅存的那一点热烫的灰烬握入了掌心,一步步走到窗边,伸手打开了窗户。
天光迸入,照亮了她的挺拔的轮廓。
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中秋无宵禁,街市上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殷上一行人从璞兰台出来,身后几个护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保护。
索千钰和周相寻每年都出来玩,可依旧每年都很兴奋。
殷上跟在二人身边,不断和周边的百姓擦身而过。
走过这条小巷,便是懿安城内最为热闹的地方永松水街,抬目望去,便可看见点点银灯缀满了水中、岸上,而河上船工纵着数苇兰桨,渐次从布满水灯的河面划过,细听之下,不知是谁在楼阁之上低眉信手轻弹琵琶,引得无数游人驻足。
穿过落花浮荡的水上廊亭,便能看见河对面游人如织的寺庙,听闻求姻缘很灵验,故而即便今日不是七夕,仍多有年轻男女携手来到此地,盼求天成佳偶,良缘永续。
周相寻虽然没什么喜欢的人,但架不住她对什么都感兴趣,拉着几人一把踏进了此地。
殷上无奈,道:“你都没有喜欢的郎君,来求什么。”
周相寻道:“你怎知我没有,玩一玩就是了,话这么多。”
几人随着人流,取香,拜月,抽签,殷上也抽了一根,翻出来看,只见那签写道:神佛护持,有灾无危,遂生平志,到底荣归,此卦久雨初晴之象,凡事遂意也。
周相寻闲不住,抽了自己的签就过来看她的,看了几眼道:“诶呀,你这签不错呀,你求的是姻缘么?”
殷上但笑不语,又把签文交给那解签的师父,问道:“但求何解?”
那师父不去看签,反而看了她一眼,随即熟稔道:“此签家宅中平,自身祈福,求财未遇,交易待时,婚姻随意,移徙吉,行人阻,寻人迟,失物见,病禳星,坟旧吉。”
周相寻听了,道:“婚姻随意?多随意啊,”她又问殷上:“你求的是姻缘吗?”
殷上摇摇头,但依旧没告诉她求的是什么。
几人求完了签文,又捐了点香油钱,取了一块木牌,说是可以写下心愿,挂到院中的那颗榕树上。
于是这七八人顿在墙角,拿着一直沾饱墨的笔,一时间还难以下手。
良久,蹲在殷上身边的索千钰才轻声道:“……那写个早日回家吧。”
言罢,他便毫不犹豫地落下了第一笔。
一时间,几人为他所感,都纷纷写下了同样的心愿。
拿好写完的木牌,几人站到榕树下,那树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成千上万的红绳,大多都是求平安、求财、求子的。
周相寻正和一旁的周垣等人商量,想要对方把她托起来,这样就可以挂得高一些,殷上倒是无所谓,轻轻一跃,随手挂上了一个枝头。
枝叶摇晃,月光斑驳。
那木牌上的字铁画银钩,写道:盛世将现。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开始搞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