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白盈柳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手里死死地掐着丝帕。
前几日,她按照刘夫人的要求演了这么场戏,却没想到赵家这么干脆,直接把人送到官府去了。
现在,官府的仵作正在验尸。
没事的,白盈柳默默地对自己说,那张生就是被殴打致死的,无论怎么查都没用……
不过是赵家的垂死挣扎罢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盈柳的心底还是止不住地慌乱,特别是今天,慌张让她草草用过午膳,就往赵家跑。
出门的时候,她还正好撞见元宏玉带着丫鬟小厮往西城去,白盈柳瞟了一眼,满不在乎。
赵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心底烦躁。
马车从西城晃晃悠悠地赶到东城,赵家前门大街处,白盈柳掀开马车,看见府邸的石狮子旁,坐了满地的书生。
“翠华,”白盈柳眉间一跳,“去看看,怎么门口这么多人?”
这些书生大多衣衫齐整,面容兴奋,既焦虑又紧张地看着赵家敞开的大门,时不时低声议论。并且,空旷的门前,多了几张红木桌子。
丫鬟翠华哎了一声,跳下马车匆匆忙忙往人群中跑去。白盈柳一咬牙,放下帘子,转而从角门进了府。
往日里四处洒扫的丫鬟小厮不知怎么不见了人影,白盈柳越走越快,几乎顾不上仪态,跑了起来。
路过惜时院的时候,她猛地顿住了脚。
“来人!”白盈柳听见自己扭曲的声音,她指着大开的院门,面容扭曲,“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进去的!”
惜时院是赵家族学所在地,赵辰乾不在家,旁系的亲戚也不怎么来往,这院子一直只有白盈柳进去。
宁夫人就这么对她的?!
白盈柳怒极,她的院子,走了也是她的,凭什么给外人进去!
“白夫人!”守在惜时院门前的小厮墨童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低声下气地解释,“是老爷夫人说了,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另作他用。”
呵!
白盈柳死死地闭了闭眼,不愧是她的好父母,这就要开始抹杀她存在的痕迹了吗?
“我说不许就不许!”
白盈柳猛地睁开眼,一巴掌呼到墨童脸上,啪的一声巨响传了老远,惜时院内,柳生几人刚好捧着书求教先生回来,一踏进院子就听见这么一声。
“白,白夫人饶命啊——”
墨童被一下子打懵了头,捂着脸跌坐在地,忽地浑身一抖,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地板上,撞出一片青红。
“你叫我什么?”白盈柳冷笑,“怎么,出阁了,我就不是赵家的小姐了?”
“不,不,是小的的错!小姐,求求小姐绕了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墨童眼含热泪,半点不敢流出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之前小姐最是温和不过,对下人也是极好的啊!
他心底颇为仰慕小姐,方才才从一堆丫鬟婆子里面抢着出来回话的,没想到竟然!
墨童不敢再想,只能拼命磕头。
“呵,”白盈柳冷眼看着他不住磕头,半响轻笑一声挥挥手,身后的婆子立马走上前拖着墨童往外走。
“目无尊卑,就打三十板子吧。”白盈柳轻飘飘地说。
“小姐!小的知道错了,小姐饶命啊!”
墨童脑子一懵,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哭着嗓子连声喊。惜时院前的其他下人也纷纷跪下,不敢说一句话。
三十板子,他还有活路吗?!
墨童几近崩溃。
“怎么,你们也想挨板子不成?!”看着满地的丫鬟,白盈柳火气更盛,呵斥出声。
威远候府带来的婆子一个个膀大腰粗,凶煞异常,墨童今年不过十二,被她们拎小鸡仔一样拎着。
惜时院的影子渐渐远去,墨童哭红了脸,心底绝望。
“够了!”
就在这时,有人从主院赶来,一看这场面,怒气冲冲地开口,“白盈柳,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白盈柳不可思议,“怎么,我如今连个下人都处置不了吗?!”
赵辰乾看着她,再看看墨童被打肿的半边脸,一时间哀莫大于心死。
以前,白盈柳一直是一幅娇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他们还时时担心,怕她病了痛了。
现在看来……
“妹妹,”赵辰乾垂眼低声唤,“我赵家从不随意处罚下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
白盈柳半点没有意识到了赵辰乾的崩溃,她冷眼看着赵辰乾,扯了扯嘴,还想看看这人要说些什么。
赵家凭什么乱动她的东西?!
怒火冲晕了白盈柳的头脑,她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左右不过是些下人,掀不起风浪。
出乎她意料的是,赵辰乾沉默片刻,反倒不再说些什么,扭头看向惜时院遥遥一拜。
“惊扰诸位了,是我赵家的不是,还请诸位见谅——”
?!
白盈柳猛地瞪大双眼,一转身看向惜时院,院子里站着四五个年轻男子,手里捧着卷,神情有些尴尬地看向这边。
正是柳生几人。
白盈柳打骂墨童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只是碍于是赵家的事,不好插手。
但眼看着白盈柳越来越过分,几人也不忍看满地的丫鬟婆子就这么受罚,连忙跑到院子里,派人告知赵辰乾。
眼下,赵辰乾来了,几人自然不好再看。柳生率着众人遥遥鞠了一鞠,捧着卷连忙往号房里跑。
他们承了赵家的恩,自然不好在待在那下赵家的面子。
其中一人名唤卢晓,面露惊诧,低声对着柳生不可置信地开口。
“刚才那是赵家的小姐,威远候世子妃?!”
柳生看四下无人,点了点头,同样满面狐疑,“不是说赵家小姐生性良善,温柔妥帖吗?”
“怎么……”
想到刚刚那狠戾的一巴掌,几人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各自拿着卷继续苦读。
另一头,白盈柳僵在原地,张着口想要喝住那几个书生,却半点发不出声音来。
赵辰乾打她身边路过,冷眼旁观,把丫鬟婆子全都喊起来,封了惜时院的门,又让人带墨童下去看看,才一声不吭地走远。
偌大的院门之前,只有白盈柳带着一众仆从僵在原地,惜时院门前,丫鬟婆子都紧紧地挨着大门,不敢看她。
“小姐,”翠华气喘吁吁地从府外跑来,“我问了,说是朗月郡主和老爷夫人商量了,把惜时院重新修缮了对外给那些书生用,还要把墙打通重新安道门呢!”
每一个字白盈柳都听见了,可她浑身发冷,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刚才她打人的事……被外人看见了。
若说有谁的消息传得最快,莫不过是读书人了。他们懂点道理,也大多爱卖弄,还不在乎门第敢肆意嘲讽。
最要命的是,那些平民百姓就听他们这一套!
“小姐?”翠华跑到跟前,没见人回应,不解地低了地头,看白盈柳面如金纸,还以为人病了,连忙伸手去探。
啪!
白盈柳一把拍开翠华的手,转身急匆匆地往主院跑。
“废物!打听个消息都打听得这么慢!”
“现在才回来,顶个什么用!”
主院里,宁桉一旁坐着江晏青,和上首的赵家夫妇一起,听完了整件事。
惜时院是赵家整个计划的核心,虽然喊了赵辰乾过去接待,但几人也都派了人过去盯着。
因此,白盈柳一闹起来,这边就已经知道了。
赵聿政当即站起身就要喊人过去拦着,反倒是宁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她去吧。”
赵聿政手腕一抖,神情灰败,慢慢地坐了下去。
院里一时间沉默死寂。
宁桉侧眼望着他两,心底不由得叹息一声。
说是被白盈柳伤透了心,可毕竟是耗了大半家产也要顺了她意,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句两句就抛开不管了。
他们养了她十六年啊……
不见那日,威远候府一传出元宏玉家暴白盈柳的假消息,赵辰乾就火烧屁股一样打上了门,给了留了口舌吗?
宁桉上辈子无父无母,这辈子却是被昌仪公主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一时间有些心酸,不忍再看。
她一转眼,反倒对上了江晏青,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好像半点没被屋子里悲切的气息给感染到,平静无波。
宁桉:“…………?”
江晏青也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半响,宁桉手里被塞了一个小青桔。
宁桉:“…………”
上方,宁夫人倒是先开口了,她呆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宁桉,像是透过宁桉看到了什么。
“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宁老太太,也就是你的祖母,只允许女孩子读些女训。”
她缓缓地讲着自己的过去,“家里的每个姐妹,都能歌善舞,刺绣绝佳……可没一个会读书写字的。”
“只有我不一样,”宁夫人摁去眼角一抹泪痕,“那时候你的父亲每日上学回来,我就会悄悄地去找他,我俩躲在一个屋子里,从千字文开始,一点一点学……”
“因为这样,我才慢慢明白了,我不是要做谁的附属,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的。”
“我本以为她会和我一样。”
宁桉抬眼看向宁夫人,叹息一声,这个她,自然指的是白盈柳。
白盈柳小的时候,景朝对女子的宽容程度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新俗派更是连芽都没冒出来。
那种时候,宁夫人抛头露面,本就被世人唾骂,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看白盈柳的呢?
“乾儿不喜读书,天生就爱走商,确定他有了主意之后,我们便不再管。”赵聿政也喃喃开口,“同样的问题,我们也问过她。”
彼时白盈柳已经养在膝下两年,是个大姑娘,也该开始学点东西了。
宁夫人问她,是想不想像男孩子一样,学四书五经,学古今典粹……
“按你的心意来就好。”年轻的宁夫人揉揉女儿的头发,笑着说。
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男孩学的女孩学的她都学过了,也扳得碎碎地细细地给白盈柳讲了,可宁夫人没想到,白盈柳问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世家择媳,会要求她们识字吗?”
宁夫人一愣,不明白女儿怎么会这么说,还是回答了。
“现下的权贵世家,大多迂腐,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
“担心这个吗?”宁夫人安慰她,“只要赵家还在,无论你走那条路,我们都会护着你的。”
半大的白盈柳柔顺地垂了垂眼,没说话,只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想读书,娘教我琴棋书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