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几日的风雪有所消停,但入了夜,荒郊野外到底不能留宿,林铎一行便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抵达了离城外几十里的一个驿馆。
待林铎一行都下了车马,阿青也扶着“重病”的姐姐阿紫入了驿馆,住在了给他们安排的一间客房。
坐在客房的床榻上,阿紫显然有些忐忑,“你说这能行吗?那姑娘莫不是诓我们的,别是我们告了状,到时为了封口,便将我们给……”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和他们一块儿逃难的几个同乡气不过,便去了知府衙门,欲状告此事,却是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活生生打死,那些个大官们都是一丘之貉,阿紫光是想着那事便一阵后怕,亏得她当时拦了阿青没让他去,不然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弟弟了。
“可听说这人不一样,他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外甥,是戍边的大将,指不定他真能将我们的冤屈上报给朝廷,甚至是陛下!”
见阿青眼含希望的模样,阿紫仍是蹙紧了一双眉头,颇有些惴惴不安,却听“吱呀”一声,门被骤然推开。
一人跨入门内,阿紫陡然一惊,正欲继续躺在床上装病,就听那人道:“不必装了,我知晓你没病。”
魏子绅闭了门,含笑看向阿青,“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阿青认得眼前这人,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安南侯的人?”
“是。”魏子绅微一颔首,“你若有甚冤屈,尽管同我说,我自会传达给安南侯,让他替你们做主。”
阿青忍耐了那么多日,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机会,想到这段日子来的不易,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他登时红了眼,膝盖一曲,扑通跪倒在魏子绅面前。
“大人,草民有状要告……”
那厢,穆兮窈坐在窗边的圈椅上,颇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万万想不到,离了岑南,这安南侯仍是要与她住一屋的。
安南侯道是这厢离岑南还不远,就怕那范知县多疑,派人盯着,到时漏了馅。
此话颇有些道理,毕竟都演了那么多日,终究不能功亏一篑,况且也不差这一晚了。
毕竟看这安南侯特意要了带小榻的上房,便知他并未存着旁的心思。
穆兮窈偷着瞥向那厢灯下正提笔而书,不知在写些什么的男人,不好叨扰,闲来无事,见角落的几案上搁着几本书,便拿过来翻看。
翻了几页,才发现竟是那种市井巷子里流传的话本,故事还算新颖有趣,穆兮窈本是拿来打发时间,不想却是看入了迷,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屋内本就安静,她这声笑显得格外突兀,笑罢穆兮窈自己都愣了,还不待她抬首,便听男人低沉醇厚的声儿幽幽响起,“你还识字?”
穆兮窈心下暗道不好,寻常村妇又怎会识字呢。
她沉默片刻,强作镇定道:“些许认得一些,奴婢的夫君从前读过几年书,婚后便教了奴婢许多。”
话毕,她垂下眼帘,流露出些许感伤,心忖着这副样子当是不会让安南侯继续追问了。
林铎确是没有再问,他薄唇抿紧,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副感物伤怀的模样,莫名有些堵得慌。
她……当是很思念她那亡夫吧,纵人已故去仍是这般念念不忘。
与这“瑶娘”同居一室,本就令林铎有些心猿意马,这下倒好,竟是如缠乱麻愈发烦燥。
他再度提笔,欲练字静心,奈何字映其人,原方正规整的楷书也变得潦草起来。
幸得一阵敲门声响起,及时救了尚在煎熬中的林铎。
见魏子绅来了,穆兮窈自觉起身,“奴婢先出去……”
然还不待她说完,便见林铎一抬手,“不必,你坐着便是。”
旋即转向自顾自而坐的魏子绅,“都说了?”
“说了。”魏子绅缓缓道,“那阿青自言来自岑南以北的苜城,那苜城县令以次充好,将稻草所制的棉衣分发给百姓,冻死了不少人,阿青的爹娘将自己的棉衣给了几个孩子,亦是被冻死的,后头百姓们发现此事,去官府闹,不仅被官府镇压,还打死了不少人。再后来,太子派人去苜城巡视灾情,那苜城县令威胁城中百姓,若想活命,便将嘴闭紧,听话的就可分到棉衣和食粮,那些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缩起脑袋做人……”
魏子绅顿了顿,低叹了口气,继续道:“待太子派去的人走后,那苜城县令便同那范郅一样,驱赶城中灾民,阿青和他姐姐本欲往岑南觅得一丝生机,不想岑南和那苜城并无两样……”
穆兮窈坐回椅上,光是这般听着,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绝望,爹娘故去,官府不仁,他们挨饿受冻本想寻一条生路,却是从一个魔窟跳到另一个魔窟。
阿青姐弟不过是大晟诸多灾民之一,不知有多少人有着与他们相似的经历,甚至于更加悲惨。
屋内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好一会儿,才听魏子绅又道:“对了,那阿青还提及一事,说他们这一路而来,看到些灾民,并非冻死饿死,而是咳嗽发热,最后硬生生病死的。”
言至此,魏子绅面露担忧,“兄长,就怕……”
他并未明言,可不代表林铎听不懂其中意思。
穆兮窈看着林铎略显凝重的神色,想了想,朱唇轻启,“奴婢……”
她突然的出声令屋内的两个男人都抬首向她看来,穆兮窈声儿一滞,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奴婢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大灾后必有大疫,先头在老家时,奴婢就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他们从前便碰到过这般子事,雪灾过后天一暖,疫疾便四下蔓延,死了不少人呢……”
阿青说的那话是穆兮窈教他的,至于眼下有没有人犯病,她其实并不知晓,但务必得提醒安南侯,关于疫疾传播的可能。
眼见林铎沉默不言,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盯着她,穆兮窈不由得紧张得暗暗掐了掐掌心,许久,才听林铎淡声道:“看来防疫一事,需得好生重视一番。”
听得此言,穆兮窈不由得长长得舒了口气。
她此行的目的应也算是达到了吧。
穆兮窈朱唇轻咬,须臾,又道:“有一事,奴婢需得向侯爷交代……”
她顿了顿,见林铎静静看着她,便继续道:“其实阿青今早之所以会来客栈,是奴婢怂恿的,奴婢先头在城中寻亲,那远亲没寻着,却遇着了阿青姐弟,奴婢同情他们的遭际,又无能为力,故而在头面铺子才有意说那话引侯爷去见见那些灾民,让侯爷替他们做主……”
她作出一副忐忑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侯爷可会怪奴婢多事?”
这话半真半假,她自然不曾遇见过这阿青姐弟,但的确是她让他们来寻安南侯的。
与其让安南侯对他生疑,不如她自己坦诚,也能解释先前奇怪的举止。
她垂着脑袋,也不知这话他们会不会信,但她已提前与阿青阿紫嘱咐过,当是不会暴露。
等了片刻,便听魏子绅一声低笑,“你替我们寻了人证,我们该是谢你,又何来多事一说。”
穆兮窈看了眼抿唇未言的林铎,“表公子严重了,只消奴婢没有妨碍你们便好……”
她已作了解释,至于他们信不信的,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翌日,为了尽快赶回掖州,林铎一行清早便起,几乎是马不停蹄,两人纵马赶路自是更快些,但多了两辆马车,耽误了至少一日的行程。
抵达掖州的当日,晨起穆兮窈便换上了让客栈伙计帮忙寻来的破旧袄子,收拾起那些好料子的艳丽衣裙,将提前研磨的黑粉一抹,又变回了那个军营的帮厨小寡妇。
阿青阿紫见得她这副模样,险些没认出来,魏子绅亦是面露一丝诧异,唯有林铎,倒是毫不意外。
算算时辰,快的话差不多午后便可抵达掖州,不想才出发一个时辰,穆兮窈坐的马车便被堵在了路上,似是陷了雪坑,出不来了。
穆兮窈只得下车,然站了一炷香的工夫,看两个车夫费劲的样子,当是还需好一会儿,她有些腿酸,想着姑且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一坐,便往不远处一处凸起的雪堆而去。
林铎正与魏子绅交谈,却有一声惊慌的尖叫骤响,听着这熟悉的声儿,他心陡然一提,急步往那处而去。
只见那“瑶娘”面白如纸,跌坐在地,双眸剧烈颤动着。
林铎蹲下身欲将她扶起,却不想她霎时抓住他的衣襟,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放手,整个身子紧挨着他,不住颤抖着,似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这是见着了什么!难不成是遇了野兽!
林铎抬眼看去,然魏子绅已然快一步扒开了那遮盖着的雪,露出其下之物。
他双眸微张,亦是一惊。
雪下并非穆兮窈本以为的大石,而是被彻底冻硬的尸首,且随着魏子绅扒雪的动作,露出的并不止一具,而是三具!
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当是一家!
林铎静静看了许久,面色难看得紧,末了,对魏子绅道:“让那两个车夫一道,帮着埋了吧。”
魏子绅颔首,转身去喊那两个车夫。
林铎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见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大掌微抬,旋即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拍了拍,柔声道:“莫怕!”
穆兮窈缓了许久,方才缓过些神来,她听见男人问她“可能走”,便努力站起身,却不想双腿发软,一下栽倒下去。
林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见她这般,迟疑一瞬,道了句“冒犯了”,将人一把打横抱起。
车夫已将陷车推了出来,这会儿帮着魏子绅掩埋尸首去了,林铎将穆兮窈放在马车上,又道了一句:“莫怕……”
这句温柔的“莫怕”钻入穆兮窈耳中,若春日暖阳般稍稍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令她忍不住眼睫微抬,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穆兮窈头一次察觉,他竟是这般俊朗好看的,
她承认,她一直是极怕林铎的,因着初见时飞来的匕首,亦因着他安南侯的尊贵身份。
可这一次,或是几日的相处,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并非她想象中的可怕,甚至方才他怀抱的温暖,和那柔声安慰她的“莫怕”,都令她心下生出丝丝暖融。
穆兮窈已然忘却,上一次被人这般温柔哄护,是在什么时候,或是她阿娘还在世的时候吧。
打她阿娘走后,她便再未恣意地活过,主母刘氏表面待她公允,实则纵容女儿对她凌辱苛待,她爹爹则几乎不曾来看过她,甚至少有问询,仿佛没有她这个女儿。
穆兮窈并不曾求过谁的庇护,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而在岁岁出生后,她亦需得用那瘦弱的臂膀,替她遮风挡雨。
纵然再苦再累,也绝不能垮下。
因她,是岁岁的娘啊!
但眼下有人用高大的身躯护着她,安慰她,让她有所依靠,穆兮窈竟是有些贪恋甚至沉迷这种滋味……
但沉迷只是一瞬,她清醒得格外快。
因她很清楚,他是安南侯,是她绝不可沾上关系的人!
见穆兮窈垂眸,恭敬且疏离地道了句“多谢侯爷”,林铎深深看她一眼,薄唇微抿,再开口嗓音低沉了几分,“你且好生休息,待那厢处理完了,我们再行赶路。”
穆兮窈颔首道了声“是”,眼见车帘落下,想起适才看到的尸首,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
她终于知晓为何会有疫疾蔓延!
那些被赶出城的灾民,为了活命,只能另寻他处,然两城之间距离并不短,他们饥寒交迫,终是饿死累死在路上,尸首无人收敛,就这般遭积雪掩埋,待天暖雪融,尸首腐败,便有疫病悄然滋生。
那对夫妇当是准备带着孩子往掖州而去,却到底没能撑到那厢。
而他们丧生之处离掖州不过仅二三十里而已……
他们所求的能是什么,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思及那妇人临死前还死死抱着怀中孩子的模样,穆兮窈便觉心口疼得厉害,她想起了她的岁岁,若非她知晓这场雪祸,提前两月多带着岁岁离开京城,她们母女俩是不是也会遭逢这般下场。
还有往后,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再有这般天灾人祸,可她真的能平安顺利地独自一人将岁岁养大吗?
穆兮窈想,也许这次回到掖州,她需得寻机会,与二公子好生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