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晃晃的野心。
“若下官想要赵大人呢。”
裴瑯目光放空了片刻,忽然回神过来,上前就是给李凭云一拳。
他乃将门世家,自幼习武,这一拳砸过去,李凭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裴瑯捏着他的衣领:“你把鸢妹当什么了?”
李凭云垂眸,“把她给我。”
“你若想娶鸢妹,就堂堂正正去她爹面前求亲,私下里让我把她让给你,她是个物件么?”
李凭云嘴角扯开一抹笑,若他能够,自然堂堂正正去求娶她了。
只是赵家的门第,从不容他这样出身的人入门。
李凭云从不认为上天对他不公。
他的生父是个船户,以渔为生,生母是个有着胡人血统的碧眼乐伎。官府不准船户上岸,父亲打鱼回来,母亲便抱着琵琶,带着他去街头卖鱼,母亲弹琵琶,他做买卖。
他未曾因自己身上的鱼味觉得不公,未曾因自己无法像其它孩子读书认字而觉得不公。后来,他也未曾因为自己在科举中的不公对待而觉得不公。
这是他第一次憎恨上天不公。
不求权贵,只奢想自己是个良民出身。
可他连良民都不是。
裴瑯察觉李凭云嘴角诡异的笑容,他松开李凭云,“你笑什么?”
“侯爷刚刚错失了一个保安都侯府平安的好机会。逐鹿军是侯府私兵,前些年陛下整顿私兵,独留了安都侯府一支,目的为何,侯爷想必也知道。能与晋王在军中声誉匹敌的,只有安都侯府。安都侯府兵原本是拿来制衡晋王的,一旦晋王定了罪,其下私兵统统收编,逐鹿军将是大邺唯一的府兵,早晚会收归朝廷,届时侯爷只剩一个爵位和散官官阶,如何撑起一个世家?”
“裴家对陛下,对大邺忠心耿耿,陛下绝不会像对待其它世家那般对待我们裴家。”
李凭云挑眉:“那我们拭目以待,侯爷,下官先行告辞。”
李凭云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他走了很远很远,离开膳堂,又这样步履轻松地去了明堂。
明堂的书案上,堆积着满当的书文。他拿出笔墨,将昨日碰到的一桩案情记录在纸上,写着写着,李凭云突然将笔狠狠一摔,墨点溅到了他白色的麻衣纸上。
“李兄,这是...”田早河抱着一本书走来。
李凭云捡起笔,“无事。”
“李兄,千错万错,笔墨无错。”
李凭云对别人的事从不过问,反而田早河自己忍不住说:“我受赵主簿之托在太和县办学,既然应下了她这桩事,必然不能让她失望。太和县没人盖过学堂,请匠人画的图,和正儿八经的学堂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只好亲自画了。”
李凭云道:“有劳田兄了。”
田早河低下头,自愧一笑:“我知道,邀我来的,表面是赵兄,实为李兄。你在我走投无路之时给了我一条出路。我想跟你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他停了停,继而笑道:“我年少寒窗苦读,当时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教书先生。今日只是太和县一间学堂,未来,我们会为天底下所有的贫寒学子建起学堂,让他们读书时,可以有屋檐躲避风霜雨雪,不怕热,不怕冷,吃得饱,穿的干净。让他们读书时,不但能饱暖、更能有尊严。”
李凭云怔了半晌。
痴。
田早河也好,赵鸢也好,他们不傻,却太痴了。痴于一条永远看不见终点的路,可是他领着他们走上这条路的,他无法停足。
“田兄。”李凭云从积压在案头的文书中拿出一张密函,递向田早河,“你自己看吧。”
密函有些年头,墨迹已褪色,上面的字,却依然锋利如刀。
那密函上写着:原陇右秋试第一田早河,更为王兆贤。此事机密,泄密者,杀无赦。
“李兄,这是...”
“田兄那年参加秋试,阅卷人彭海东,乃王家门生。后因一些矛盾,彭与王家割席,我便从他手里拿到了这封密信。信上写的清楚,那年乡贡第一名是田兄,上长安赶考的名额,本属田兄,后来被王家人占了。”
田早河肩膀颤动,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这晚来的真相,于是漫无目的走向明堂外。
今夜月色仍那般清白。
田早河抬着头,五味陈杂,良久后,他走回明堂,轻声道:“算了。”
李凭云错愕地抬起头。
“都过去了。就算翻案,又能如何?我被王家人架在肃州刺史的位置上,这对其它人,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如今我是真真真真两袖清风,一身傲骨,李兄若肯收留我这个愚人,我会继续追随李兄。”
读书人总是有两个极端,一种,不计手段地争抢功名利禄,另一种,则如田早河这般什么也不争。
无事,他会替他们争来一切。
李凭云道:“行了,干活吧。”
二人伏案落笔,月落日升,仅仅休息了一夜的赵鸢,就开始着手政务。
她来到明堂,明堂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清晨的日光直射明堂的镜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赵鸢将镜子转了个方向,回到书案前,她先是看着对面的书案发了会儿呆。
那是李凭云的书案,她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坐着,哪怕各谋各事,不发一言。
她不知从何而起,手忙脚乱时,六子像往常一样跑进来:“赵大人,县令有请。”
县令?赵鸢惊讶道:“是新来的县令么?”
六子道:“算是吧,他正在书房等你,说是有要紧的事。”
“哦...我这就去...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人好相处么...”
“赵大人,我忙着替甜枣大人跑腿呢,先行一步!”
赵鸢对镜整理了衣容,心中略有遗憾,总以为太和除了她,无人能再胜任县令,看来她终究是欠缺官场经验。
赵鸢走向县令书房,门大敞着,她恭敬地敲了三下门,“下官是衙门主簿赵鸢。”
里面却是无人应她,赵鸢低头等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竟看到李凭云一身常服走向门口。
见是李凭云,她立马松懈了:“李大人?县令大人呢?”
李凭云道:“这儿呢。”
“哪儿呢?”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进来吧。”
“可是新来的县令...”赵鸢反应过来了,“你?”
“怎会是你...李...”
话到嘴边只觉得烫嘴,李凭云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见她呆了很久,忽然激动大笑道:“我就知道,上苍不会亏待李大人的!我真是...我真是太高兴了!”
赵鸢得意忘形,李凭云轻轻拉起她官服的袖子,将她带向书房里,并顺势关上了门。
他松开赵鸢的手,指着书案上一只紫檀木的盒子,“送你的。”
“送我...我生辰在四月,早已过了,最近也不是什么节气...”
七夕已过,新年尚早,这时候送她什么礼呢。
“谢赵大人在李某深处低谷时,不曾离弃之恩。”
“李大人,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她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那只盒子。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它。
里面是一只叠放整齐的帕子。
“...我...我的帕子?”赵鸢尴尬道,“李...李...大人,这可算不得赠礼,你...你...你...算了。”
她到底在对这狗东西有什么期待?
赵鸢将帕子揉起来,塞进腰间。
李凭云轻笑道:“赵大人方才自己说了,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
赵鸢一个白眼翻上天。
“赵大人...”他一手负在身后,朝她走来。
赵鸢向后腿了一步,却被该死的书架拦住了退路,她肩靠在书架上,戒备道:“李李...李大人,非礼勿近啊。”
李凭云身影逼近,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他的肩是如此之宽,将她完全覆盖住。
“赵大人,你还心悦我么?”
如此珍惜的心事被他调侃地问出来,赵鸢恼羞成怒,“若没有正事,我...下官先告退了。”
李凭云哂笑:“赵大人,若你还心悦于我,再让我抢一次你的功劳。”
“什么意思?”
“陇右集团一案,由我来查。”
她九死一生换来的公道,不可能拱手让人,哪怕对方是李凭云。
“李大人,公是公,私是私,陛下下令让我彻查此案,我却将此案调查的权力让给你,岂不是忤逆皇命?你这是要我人头啊。”
李凭云抬眼看了看她圆滚滚的头颅,抬起了手,手臂绕过她耳边,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份文书。
“这是你的调任文书,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查这案子,但是你亲自揭发的晋王,若我是你,也不愿将此事交给别人负责。所以赵大人,与其把这事交给别人,不如交给我。”
别人,他。
他们见彼此的第一面,已将世上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别人,另一类,是彼此。
“不可能。”赵鸢夺过李凭云手中文牒,翻开查看,她神色凝重,最后重重合上了文牒,“这像什么话?县里的成就大部分是李大人的功劳,我只参与了解试一事,还害了十六条人命,将我调去吏部,未免太了不公正。”
赵鸢大步流星,“这文牒是裴瑯送来的是不是?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李凭云箭步上前,手掌抵住门,阻拦赵鸢的步伐,“你必须回长安。”
赵鸢转身,靠在门上,怒视李凭云:“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因为他和她的父母一样,不愿她涉险。
“没有为何。赵大人,与我做一桩交易吧。”
二人相隔这般近,赵鸢终于看清了李凭云眼中的疲态,这份疲惫让他有了破碎之感,赵鸢第一次察觉,原来李凭云也不是一块无坚不摧的石头。
她下定决心做个公私分明的好官,可一旦涉及李凭云,再坚固的决心也摇摇欲坠。
“李大人,你我之间也要以权谋私么?”
“你接了文牒,离开太和县,我帮你退婚。”
作者有话要说:保证第四只蜻蜓出现的时候,肯定能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