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酌一声不吭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指松松搭在她的手臂上方,指尖只轻轻触到校服外套,只用掌心托着,隔着校服单薄的布料,小心翼翼的,像正捧着一件连指纹都不能留下的易碎品。
秋季的晚风自领口灌入,不冷,反倒像在夏季的薄荷糖化开般清爽微凉。
季烟汀在微风里嗅了嗅。
【他今天是吃橘子了吗?身上好浓一股橘子的清香味,还怪好闻的。】
【这个季节已经开始有橘子了吗?】
他不动声色低下头,凑近了点衣领,仔细闻了闻。
好像是晚自习时刘启莫吃的,他身上沾到了点味道。
季烟汀被搀着,一步深一步浅地沿着长长的走廊走。每间教室里仍灯火通明,零零散散几个人在光影下走动,与走廊另一面的漆黑切割开来。
她突然来了点尴尬的冲动。
【想上厕所。】
周予酌托着她的手顿了下。
人有三急,人之常情。但在这么一个腿脚不方便,由异性扶着的情况下,她总觉得非常窘迫,尤其是这个异性待会儿还负责送她回家,两个人还要独处会儿。事实上,跟异性独处这件事对她来说本来就挺尴尬的了。
……但是人有三急。
季烟汀静默了几秒,在临近走廊尽头,卫生间与楼梯口的交接处,停下步子,开了口:“我去趟洗手间。”
周予酌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颤着眨了两下眼,慢吞吞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包给我吧。”他道。
季烟汀卸下包,递给他:“谢谢。”
“不客气。”
她转过身,低着头,默默抬起那只高肿的脚,扶着墙壁,单脚小跳着进了卫生间。
周予酌手臂上挂着她的书包,站在楼梯口边上,静等着。又有几个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出了教室,走过长廊,随意瞥过他一眼,随后又说说笑笑地下了楼。
第二节晚自习铃声打响,刘启莫终于姗姗从教室后门出来,远远就瞧见有道高高瘦瘦的人影站在走廊尽头,眯着眼定睛一瞧,人影背上背着个包,手臂上还挂着个,像个活化石一样站在那里。
他乐,直直跑过去,拍了下周予酌的肩:“等人呢?”
低头瞥了眼他手臂上那个书包,意味不明:“等季烟汀呢?”
离季烟汀不远,一墙之隔,他仍能听见她的心声,噼里啪啦像个炮竹般不停歇。
【好尴尬啊,为什么会那么尴尬?先是微信上不小心拍了拍他,又是崴脚被他看见,现在去趟卫生间还要他搀到门口拿着包等着……真是什么破事都被他撞上了,真是不想出去看见他。】
【……把这边耳侧的头发撩到耳后,嗯,我还是左脸更好看点。】
周予酌看着他,片刻后,不答反问:“你橘子哪里买的?”
“我奶奶种的。”刘启莫说,“干嘛?你想要?”
“对。”他点头,“帮我带几个吧,谢谢奶奶。”
“你不是觉得橘子味道不好闻吗?”刘启莫不满,“而且,你为什么不谢谢我?”
“从现在开始,打算喜欢了。”周予酌又看他一眼,拖长了尾音,“也谢谢你——”
“天天跟我抢吃的。”刘启莫啧了声,顿顿,嘴角一咧,话题又绕了回来,“嘶,话说,你是不是对季烟汀……”
他打断刘启莫:“好了,你可以走了。”
“干嘛?人之常情,人家长得漂亮,成绩好,家境也好,性格吧,有点冷,但也还是挺温柔的,有耐心,情绪还稳定……”刘启莫细数她的优点,“喜欢她的人很多,不少你一个,也不多你一个,春心萌动嘛,多正常。”
【今晚还有啥事没干完来着?数学、地理……还有英语竞赛稿子要改,烦死了改改改!】
【哦对!还要点外卖!晚饭吃什么呢?唉,夏阿姨不在,能吃的店那么多还要挑选纠结一下,烦死啦!】
【脚还崴了,还要出去看见周予酌……天呐!我要尖叫!我要发疯!】
温柔、有耐心、情绪稳定……
周予酌抿唇笑了下,抬眼再次望向刘启莫,真诚:“你还是快走吧。”
季烟汀洗完手,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随手将纸巾丢进垃圾桶,一出门就瞧见周予酌还笔直地站在原地,臂弯间还挂着她的包。
他顶着那张似乎很花心的脸,但此刻的气质显得很像人. 夫。
……好吧。
她敲了下自己的脑壳。
她得承认,她有的时候确实很喜欢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谢谢。”季烟汀扶着墙小步小步挪过去,从周予酌手里接过书包,轻声说。
“不用跟我说谢谢。”
季烟汀被搀着一步一步下了楼。外头的夜色已经很浓了,像被一块黑色的布遮住了整片天空,今夜没什么星星,连弯月都被云挡去了一半。
这是季烟汀在同一天内第二次坐上周予酌自行车的后座。
晚间的风掠过她的发梢,路灯下慢慢前行的车被昏黄的光拉出一道斜影。透过不甚浓密的枝叶,隐约能瞧见一点天上的弯月,从薄云中冒出一点尖头,柔光宛若一道朦胧的雾环绕四周。
她还是拉着他的包,看着他的外套被风吹得隆起,就像早上一样。
“季烟汀。”周予酌在前面问,“你住哪里?”
“枫溪路161号。”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沥青路上的一阵车鸣,盖住她的嗓音。
他没听清,侧过耳朵:“什么?”
季烟汀声音大了点:“枫溪路161号。”
“好。”停顿一会儿,前面人突然清了清嗓子,又开了口,喊她名字,“季烟汀。”
“嗯?”
“你家里今晚有人做饭吗?”
她下意识回:“没有。”
“我家也没有。”他说,“但是我现在有点饿。”
季烟汀疑惑:【所以?】
“所以……”周予酌弯了下唇,还直视着前方,怕她听不见,混着风声,大声问,“今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她怔住一秒。
啊?
她无意识在衣襟处蹭了蹭左手手背,眼睛眨了又眨,盯着地上的影子角度变换,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最后问:“去哪?”
他的嗓音乘着晚风,送进她的耳朵里:“附近有家饺子馆,可以吗?”
季烟看向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就连对话也熟悉,可是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在哪部漫画里看见过?又或许是某部电视剧?也是,这样的桥段在并不现实的世界里一定经常发生。
只不过人家是男女主,现实里他们俩是普通同学。
她收回思绪,摸了摸肚子。
其实她也饿了。
“可以。”季烟汀道。
这样也就不用纠结今夜外卖点什么了。
“那就好。”他语气轻快。
风吹动额前的碎发,周予酌手握着车把,眼睛还望着前方,唇瓣微翘。
他才不会问普通同学这个问题呢。
晚上七点二十,路边还摆着小摊车,亮着灯光,卖着淀粉肠、烤串、萝卜丝饼……街道两边的店铺也亮着灯火,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老年人,还有小孩举着几块硬币排在小摊车前面眼巴巴望着烟袅袅升起。
周予酌将自行车停在了饺子馆旁边,扶着她进了店。
店内人并不多,两个人挑了张空桌子,坐下。
老板围着围裙,举着点单本和圆珠笔快步过来。
季烟汀仰头扫了眼墙上贴着的菜单,蓝底白字,“一份玉米鲜肉饺子。”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语句自桌对面响起:“一份玉米鲜肉饺子。”
季烟汀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他,对上他的视线,一顿,随后礼貌地浅笑了下,心底诧异。
【这么巧?他也喜欢吃玉米鲜肉馅的?】
周予酌扬了扬眉梢:“看来我们口味挺一致的。”
她应了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撕开包装抽了张出来。
室内橙黄色灯光打在木头桌面上,晕出一片反光的白,桌角放置的醋瓶还剩一半,光打在透明的瓶子上,显得早已结成一团的油渍更加明显。
周围的客人用地方话大声聊着天,连绵的方言接着偶尔一两句叫骂,季烟汀一句也听不懂。
她用纸擦拭了下面前的桌子,还好,不脏。
旁桌的客人一拍桌子,嘴里不知嘀咕了什么,吓了季烟汀一跳,对面的周予酌突然笑了声。
她茫然地仰起脸。
周予酌碰上她的目光,意识到她听不懂,便倾过上半身,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旁边那个阿姨刚在骂她儿子,和女朋友出去约会要打扮,于是偷偷挤了她好多素颜霜,结果没抹匀,脸上一片白,而且那个牌子很贵。”
“这样。”她点点头。
“季烟汀。”他又喊她,直直望向她,“你高考会留在这吗?还是回京湘?”
她细数今天晚上他一共叫了她几次名字,三次?四次?记不清了。
他好像很喜欢喊她的名字。
“留在这。手续已经办好了。”
“那你想去哪所大学?京大?盛大?”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这两所。”
她摇了摇头,怕他追问下去例如“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这两所学校呢”,便率先提问,“我记得你刚开始选的是理科,怎么转来文科了?”
“嗯……”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才答,“我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理科,但是某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更喜欢文科,所以就改了。”
她若有所思:“这样啊。”
饺子煮得慢,季烟汀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放在桌上的手挪下来,揉了揉肚子。
余光处,一颗果冻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推过来,“喏。”
她愣了愣,随即接过:“谢谢。”
包装是熟悉的包装,和上次他搁在她杯子上的那颗是同一个牌子,不过这次是葡萄味的。季烟汀捏着封口小心翼翼撕开一个小口,唇靠过去吸走汁水,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封口全部撕开。
【看来他很喜欢吃这个牌子的果冻。】季烟汀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包装上的logo,【晴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隔了好一会儿,老板才端着两盘子过来,嘴里念着方言,拖着长长的尾音,意思大概是“饺子来咯”。
白皮沾了醋,肉馅配玉米,许是饿了的缘故,季烟汀觉得这家店今天的饺子烧得难以言喻的好吃。
上饺子后,两个人便没再开口说话了。
安静地吃完晚餐,填饱了肚子后,她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自行车后座上,季烟汀眯着眼,感受着从侧方斜吹来的温柔晚风。随着时间流逝,熙熙攘攘的人也逐渐减少,不远处的霓虹灯将新老街道切割。她看见谁手中的气球没有拿稳,径直飘上了漆黑的天。
季烟汀塌下了肩,突然在这一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安宁感。
京湘的生活压力总是很大,她总像是被高楼压垮的蚂蚁,来到了络州之后,也很少觉得身上的担子轻过。
她想要做那只高傲的天鹅,优雅地扬着长脖子接受赞扬与夸奖,就必须接受繁忙的课业与比赛,每日从早起开始昂首挺胸做所有人眼底标准的好学生,在领奖台上迎着所有人艳羡的目光站得笔直,只偶尔在夜晚的某一时刻才能真正放松下来,数着时间看自己心爱的漫画。
他们都说络州是座慢节奏的城市。
慢吗?季烟汀在今晚才堪堪感受到。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个崴了脚的、本该难堪的夜晚,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周予酌:她好像很喜欢听我叫她名字。
季烟汀:他好像很喜欢叫我名字。
明天不更,后天更新。谢谢宝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