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朗,月光如水。
长安城某处宅院中,一少女面色微微苍白,目光深邃,直直凝视着远方夜空那绚丽的烟火,袖中冰凉的指尖轻颤。
哪怕此地与首辅府相距甚远,她仿佛也能听见自府中传来的丝竹之声与宾客连声贺喜的祝词。
“小姐……”丫鬟白檀见她那白皙的肤色已被冻得发紫,不禁心疼地红了眼眶。
如今夜色正凉,自家姑娘生得玉软花柔,身子骨本就娇弱,怎能受得住?
舒玉合手拢了拢斗篷,沉默不语。
十五岁那年,她在长街上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沈行文,自此便喜欢得很。
待到新皇即位,沈行文成了首辅,她也如愿以偿相伴他左右,尽管只是以外室的身份。
原以为做他的外室只因其母新丧,可她却听说了一个传言——沈行文收她做外室,是因着自己这张与他心上人相似的脸。每每问起,他或是闭口不谈,或是说起“传言岂可当真”的话来搪塞她。
而今日她顿悟,那些传言句句属实。
犹记得白日他身穿红衣,目不斜视带着十里红妆一顶花轿从这宅院前打马而过,隔着人群远远望去,新娘正是与自己相貌极为相似的紫甄公主。
而她也顿悟,沈行文不曾与她行夫妻之实,也是在为公主守身如玉。
她之于他,不过是被当成金丝雀养着,逗趣罢了。
舒玉鸦睫微颤,澄澈的眸中泛起一层水雾。
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将她柔软如云的青丝吹起,又如刀子般镌刻着她支离破碎的心。
倏然间,随着白檀的一声尖叫,几个身材魁梧的壮士持刀出现,目光骇人。
舒玉瞳仁一缩,心骤然一紧,声音颤颤道:“……你们是谁?”
纵使是声音颤抖着,在旁人听来也是软糯怜人的。
她生得极美。眉似弯月,眼似水杏,肤如凝脂,身段姣好,惊惧之态在这柔和月色的映衬下,分外惹人怜惜。连这些杀手都忍不住对着这美人暗暗感叹一句:可惜了。
一彪形大汉猛然将手中锃亮的长剑拔出,面目狰狞道:“奉沈大人之令,来取你性命!”
听到“沈大人”三个字,舒玉身子一僵,眼底的光亮一丝丝褪去。
朝中,还有哪位沈大人……
白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瞪圆了眼睛高声质问道:“你胡说!我家小姐与沈大人是何关系,沈大人怎会派人来杀我们?”
大汉讥笑一声:“沈大人之事哪容你这弃子置喙?到了地府问阎王吧!”
只见两道刀光剑影闪烁一瞬,两个人影旋即便倒在地上。
舒玉脖颈的温度渐渐模糊,一滴泪随着面颊簌然滑落。
就在此时,被拴住的院门突然被破开,一队人马随即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身穿绯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双墨色的眸子冷冷地泛着寒光。
是锦衣卫!
壮汉们定睛一看,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地举起长剑死死盯着来人。
锦衣卫指挥使袁景权倾朝野、党羽无数,且嗜血成性,又与当今首辅沈行文水火不容。如今他们刚替首辅杀了人便落入锦衣卫手里,岂非是死期将至。
袁景抱着舒玉冰凉的尸首,鸦睫微动,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双透着阴翳的眼睛骤然潮红,整个人浑身散发着狠戾的气息。
他扯了扯唇角,敏捷地抄过剑,狠狠劈进了一个大汉的胸膛。再抽出时,那剑在月光照映下,直闪着血红的光。
他飞起一脚将人踢开,又猛地抓住另一个的头发,一掌将他扇倒在地。那人正要反击,却又被袁景死死掐住脖子举至半空,重重摔在地上。
原本静谧的夜晚,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和求饶声。
袁景几近疯魔,那些大汉哪里是他的对手,霎时间便个个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
暗黑的血蔓延了整个院子,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阴森可怖。
待到星夜退散,天也蒙蒙发亮,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如今已是盛夏,姑娘只是身体虚弱,休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那太好了,多谢郎中!”
……
耳边的说话声愈发清晰,舒玉也渐渐有了意识。
她头痛欲裂,全身被冷汗所浸湿。
白檀刚送走郎中,一回过头见自家小姐已睁开了眼,连忙扑向床前欣喜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舒玉尚未从上辈子的噩梦中回过神,她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一缕青丝虚虚地垂在脸颊,随即惊恐地睁大了杏眼茫然环顾着四周。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简直与她自己房里的布置一模一样,让她不禁怀疑:她这是在舒府,还是在地府?
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白檀,舒玉的头痛更甚,她柳眉微蹙,一双柔嫩白皙的手轻轻揉着额角。
她和白檀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她还活着?
白檀看着自家小姐如此难受的神情,撅嘴抱怨道:“小姐,夫人真是太刻薄了!让您在那么毒的太阳下罚跪那么久,分明就是存心刁难!”
罚跪?
舒玉眸色微顿。
她是舒府不受宠的庶女,一直被嫡母舒夫人视为眼中钉。
并且,她的确曾被夫人罚跪了三个时辰,还晕倒过去……
想到这里,舒玉眉心微动,双眸骤然增大,眼底闪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深吸一口凉气,晃了下昏沉的脑袋。
她不仅活着,还活回了未出阁的时候。
既然她重生了,这辈子,她定不做沈行文的外室。
她要离他越远越好。
最好是永无丝毫瓜葛。
头痛的感觉并未完全消退,舒玉眉心微蹙,一双玉手扶了扶床榻。经历了生死,她那娇弱的身子骨正需好好休养。
婆娑树影透过窗映在地面上,随着微风缓缓舞动。
她静静阖了眼,正要卧在榻上,房门便被几个丫鬟一把推开。
哪里的人不是见风使舵,舒府的下人也不例外。生母早早离世,父亲又视她为向沈行文示诚的一枚棋子,舒玉便犹如无根的浮萍柳絮,人微言轻。
那几个丫鬟见她这狼狈的模样,打心底里痛快,抱着臂得意喊道:“小姐还在睡呀,老爷请您立刻梳妆打扮去正房!”
还是一模一样的话。
舒玉失神片刻,鸦睫微微颤动,面颊刚恢复的血色瞬时又褪去。
去了正房,就会见到沈行文,就要与他商议所谓的“婚事”。
白檀怒气未消,听了这腔调更是火冒三丈,她抬了下巴,毫不客气道:“怎么小姐被罚跪的时候不见老爷?现在小姐需要卧床静养,恕难从命!”
那丫鬟冷嗤一声,挑着眉向床上睨了一眼:“是嘛,我怎么瞧着小姐面色大好呢?今儿个是首辅大人在,若是违抗了老爷的命令——”
那丫鬟将话音拖的老长,又戛然而止。
若是抗命,她的日子就会更不好过!
“白檀,替我梳妆。”
舒玉支撑着起身,在白檀的搀扶下坐在妆台前。
镜中的美人未经修饰,颇有着清水出芙蓉之美。
白檀自幼服侍舒玉,人也机灵,很快便将她打扮得更为精致且娇艳动人。
***
正房中,沈行文与舒御史喝茶闲谈。
沈行文身着青色云纹锦袍,外披墨绿色狐皮大氅,衬得他高雅而清俊,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丝毫不失他长安第一贵公子的身份。
待舒玉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缓步走进来,舒御史这才敛了笑,干咳一声。
“见过父亲、母亲。”舒玉规规矩矩地欠身行了礼。
她的声音娇娇嗲嗲,直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舒御史垂眸喝了口茶,声音淡淡:“还不赶紧见过首辅大人?”
舒玉指尖微微颤抖,向沈行文所在的方向淡淡一扫,也端庄地行了礼:“见过首辅大人。”
沈行文翘起嘴角笑看着她,握茶杯的手暗暗用力。
眼前的小姑娘面若桃花,肌肤白皙如脂,身段凹凸有致。可就是这样一副且娇且媚的相貌,偏偏又生了一双澄澈似水的眸子,我见犹怜。
舒夫人笑吟吟地看着舒玉,温声嗔怪道:“玉儿怎的才来?首辅大人事务繁忙,他亲自来府上瞧你,这可是你的福气呀!”
舒夫人言语间尽是谄媚,这般的虚伪让舒玉默默自嘲一笑。
福气?
上辈子她以为自己与沈行文真心相爱,父亲母亲成人之美,大力促成。可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舒府给这位新贵首辅的诚意罢了。
舒玉咽下心里的话,淡声应了句是。
毕竟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说错话做错事会受到极为严苛的责罚。
舒御史攥拳干咳了一声:“玉儿,首辅大人近来身体不适,你一向温柔体贴,不如就去大人府上照顾一二。”
此言一出,舒夫人面上浮现出得意的笑,下人也都跟着幸灾乐祸。
这话其中意思,任谁都明白。
舒玉感到一阵疼痛自胸口泛滥,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还是与上辈子一样的话。
还是让她去做外室。
她还是舒府送给首辅的礼物。
舒玉方逃离了噩梦,实是不愿再重蹈覆辙,便心一横,抬眸道:“女儿不通医理,不敢耽误首辅大人。更何况女儿尚未出阁,不敢随意留宿。”
舒御史想是她没听懂,直言道:“你如今到了婚配年龄,为父知道你心悦首辅大人已久。婚姻本是父母之命,既然我与夫人都同意这门婚事,你与首辅大人又心有灵犀……”
“父亲,女儿不愿做外室……”舒玉纤纤的身子跪在地上,眸中泛起水光。
沈行文惊愕地怔了怔,眼底闪现一阵惊慌失措,茶杯“嘭”的一声掉摔在地。
她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见舒玉这般反抗,舒御史如同被戳中了哪处穴位,怒火直被勾起。
“放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如此妄言!”
舒夫人的眼神向沈行文一看,随即恼怒地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快给首辅大人和你父亲赔罪!”
昔日兔子般温顺的舒玉今日说出这番话,房内服侍的下人惊异不已,个个十分规矩地立侍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眼前这男人是新贵首辅,是长安第一贵公子。就算外室,也是多少贵女巴结不来的。人尽可折的卑贱庶女挑三拣四,心比天高却命薄如纸,错过了这机会,便只能嫁个小厮草草一生!
任凭舒夫人如何以目示意,小姑娘只低垂着眸低声抽泣,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就连白檀也是一头雾水:小姐今日是怎么了?
毕竟是在沈行文面前,舒御史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便不耐烦地皱眉摆了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下,滚出去收拾行李,过几日我亲自送你去见首辅大人!”
舒御史说罢,心烦意乱地用食指一下下敲着桌子。
——一声一声,直敲在舒玉的心上,与她的心跳声重叠。
***
长廊空无一人,只有风沙沙地吹着地上枯黄的树叶。
舒玉的眸子泛着红,青丝被风吹起,绝望使得她沉重的脚步终于停下。
她不想去做外室,不想错付真心,不想死在他大婚的那夜。
她该怎么办?
倏然间,熟悉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玉儿。”
沈行文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纤细雪白的手腕。
舒玉眉心一动,她挣脱了他的手,又敛眸向后退了一步,极为标准地向他行了礼。
这举动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只是落在沈行文眼中,这便是她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
从前这个羞怯的小姑娘,会微动着弯翘的睫毛,涨红着小脸跟在他身后,会紧张地将柔嫩的小手捏来捏去……
先是拒绝跟他走,现在又对他如此冷漠疏离,为何她对自己的态度骤然转变?
沈行文耐下性子,柔声试探着问道:“玉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舒玉感觉到面前男人的气息向她迫近,一双大手正要搭在她的肩上,便微蹙着柳眉,向后退了几步。
几番下来,舒玉始终没说出个缘由,这让沈行文很是抓狂。
“玉儿,你不是一直喜欢本相吗?你难道不想陪在本相身边吗?”沈行文抑制住心中的火气去哄她,语气中带有一丝威胁。
从前的舒玉最怕他离开自己。
只是从前的她,死在了沈行文大婚那日。
舒玉呼吸微顿,侧首瞧他一眼,淡淡应道:“陪在大人身边?是什么身份?外室?”
“外室”二字似乎格外刺耳,直刺得沈行文说不出话。
他面色一沉,恼怒道:“母亲新丧,本相怎可娶妻?你莫逼本相!”
冠冕堂皇的借口。
舒玉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他原可以等几年,等丧期满,就像等紫甄公主那样。
如此推三阻四,无非是不想。
他只想在未与紫甄公主成婚时,和她这个替身外室玩玩打发时间。
娶了紫甄公主,就急不可耐将她置于死地!
沈行文见她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语气带有怒意:“玉儿,你只是庶女,若不想下嫁便只能做妾做外室,你……”
舒玉倏然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眼中的焦灼,一字一句坚定道:“我宁愿下嫁,也不做你的外室。”
这话的声音轻柔,却极尽羞辱。
沈行文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扑上去将她那柔软的身躯蹂.躏个粉碎!
她一个替身,本该对自己百依百顺,如今竟敢如此作闹,实在猖狂!
沈行文一把抵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脖颈,眼看着就要吻上去!
舒玉身子一僵,惊恐地睁圆了眼,泪水瞬时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白檀见状又惊又愤,忙抓住沈行文的胳膊试图将他与自家姑娘分开,高声怒责道:“光天化日之下,首辅大人这是做什么?!”
就在长廊乱作一团之时,身后俨然传来清朗的笑声:“巧了,首辅大人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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