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安南城。
草长莺飞,繁花似锦,暖阳和煦。
浅金色的阳光铺满一地,破烂看不出颜色款式的衣物,遮不住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刀剑之伤,兽类的撕抓伤,磕碰撞击下的淤青和擦伤,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
伤痕新旧叠加,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着血,纵横交错,极为狰狞丑陋。
眉峰上被砍了一刀,斜着延伸向鬓角,看得出伤痕极深,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
若不是运气好,这一刀切开的就不是眉峰,而是半个头盖骨。
长发乱糟糟的,纠结成一块一块,披散下来掩住大半张脸,左边脸颊的擦伤流着血,额头、下巴、右边的脸颊,却沾着泥土污渍,看不清模样。
被靠着墙根,双目紧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胸口却在微微起伏。
很显然,这不是个死人。
看身量体型,应该年纪不大,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在那里!”
“快,别让他跑了!”
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七八个人围了上来,年纪有大有小,从七八十岁到十来岁。
全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脏污不堪,脚上甚至没有穿鞋。
都是安南城的流浪汉、乞丐。
“就是他!就是他抢了我的半个馒头!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上!打他!”
“打死他!让他抢东西!”
“这人不是安南城的,不懂规矩就该打!”
“外来人,该打!该死!”
第一个说话的,是那名领头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却眼神凶狠,眸底戾气横生,面上带着报复的快意。
喊着打人、打死的话,就数他叫得最大声,动作最积极。
有这少年带头,其他人一拥而上,对着墙角的孩子拳打脚踢。拳头、脚板落在身上,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漓,凄惨至极。
那孩子被痛醒,默默地用双手护住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
只是那双掩在发间、无人看到的眼睛,晕开一抹最深沉的黑暗,里面似藏着九幽地狱。
身上传来的剧痛,抵不过心底生出的冷意。
父亲死在秘境,母亲重伤而归,不日不治身亡,随后豺狼虎豹、魑魅魍魉纷纷现身,让他交出父母留下的遗物。
说是从秘境带出来的灵宝。
哪有什么灵宝!
但那些人不相信啊,他们将整个院子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们将他控制住,施展各种秘法手段,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又一遍,丹田、意识海、五脏六腑、甚至神魂,没死没残没疯,已经是他运气好了。
长时间的无功而返,很多人耐心耗尽离开,接下来就是他的亲人、他的同族轮番上阵。
他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些人的嘴脸。
后来他逃走了。
趁着他们松懈,在昔日老仆的帮助下,带着数名受过父母恩惠,忠心耿耿的护卫,逃离了季家大宅,走上了逃亡之路。
身边的人一个个减少,有死在追兵手里,有往山林密地躲藏时,葬身妖兽毒物之口。
连修为最高的老仆,最终也为帮他挡剑,拖着重伤之躯带他逃跑,倒在了半道上,临死前还在担心他被抓回去。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为他而死。
身上早就没钱了,伤势越来越重,连普通的野兽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入阶的妖兽,不敢再停留在山林密地,偷偷进了安南城。
跟野狗抢过食,垃圾堆里捡过残羹冷炙,没想到引来了其他的流浪汉和乞丐。
要死了么?
有心想要反抗,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死在这里也好,至少不用回季家,回到那个有他全部回忆,如今却让他厌恶痛恨的地方。
就这样吧。
眼中逐渐没了神采。
“住手!”
稚嫩的语声带着急切,在季未辰的耳边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紧接着他看到,穿着粉蓝色衣裙,两侧扎着包包头,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朝着他跑过来。
围着他的流浪汉、乞丐一哄而散。
他被跟在小女孩儿身边,称作福伯的老仆带到医馆。
小女孩儿亦步亦趋,叽叽喳喳。
“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太可恶了!”
“你从哪儿来的?”
“你的爹爹娘亲呢,我让福伯送你回家。”
“你痛不痛?我帮你呼呼。”
“你别怕,上了药就不疼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你饿不饿呀?”
小女孩儿眼睛弯成月牙,两颊显出来浅浅的梨窝,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床。
“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了。”
她拧着细细的眉毛,纠结得鼻子都皱起来了,还是从斜挎在身侧的小花布包里,掏出油纸包裹的桂花糕,捧到他的面前。
明明很舍不得,却全部给了他。
“呐,给你!”
小女孩儿扭过头,不去看被她送出去的桂花糕。
过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桂花糕算我借你的,你以后要还给我,听到了么?”
“咱们说好了,不许耍赖。”
没有嫌他脏,没有嫌他臭,他在她的眼里看不到害怕、厌恶,只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
季未辰。
我名季未辰。
他还是将他的名字,轻声告诉了她。
然后他就听见,小女孩儿季未辰、季未辰地叫他,而他也知道了,秦沐瑶是她的名字。
小女孩儿帮他治伤,得知他没有了父母,还想带他回秦家。
他拒绝了。
不能连累她。
包括洗个澡,换身衣服,请他吃饭,他都拒绝了。
而且连夜离开了安南城。
不久之后,他还是被追兵围住了,慌不择路之下,什么地方偏僻危险,就往什么地方钻。
或许是命不该绝,居然误入一处神秘之地,触发了里面的传送阵,再恢复意识时,已经到了上界的南荒秘境外围。
彻底摆脱了追杀。
他一直觉得,是秦沐瑶给他带来了福气,五月的安南城阳光灿烂,却不及她的笑容明媚。
从此他的心底,留下了唯一的一片净土。
里面住着一个小女孩儿。
“不需要。”
季未辰低垂下头,看着扣在他腰间的素白小手。
“这些事,不需要你做。”
没等秦沐瑶回话,指尖传来一丝刺痛,随后感到手腕一凉,微微沉了一沉。
收回手一看,却是腕间多了一个镯子。
半透明的冰蓝色,表面光滑,有着淡淡的莹光,仔细观察镯子的内部,可以看到极细的银色光点,循着特定的轨迹缓慢游弋,仿佛星辰大海一般。
“这是乾坤镯,里面自成空间,有我给你准备的一些东西。”
顿了顿,又听季未辰道。
“刻画了几个防护阵,能够自动护主,最高可挡羽化境的全力一击,但至多三次之后,镯子就会能量耗尽破碎。”
“现在只是基础的滴血认主,等你跟着苏天命开始修炼,再完成接下来的祭炼。”
这个冰蓝色的乾坤镯,加上里面的那些东西,都是季未辰精挑细选,送给秦沐瑶的礼物。本来上一次见面,他跟秦沐瑶多年后重逢,就该拿出来的。
谁知道秦沐瑶早将他忘了,不但不听他的解释,还当他是居心叵测的坏人,拿陆珩威胁他。
“之前视我为毒蛇猛兽,现在怎么变了?”
季未辰终于转过身,面对着秦沐瑶,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说我看到了,你信么?”
秦沐瑶看着季未辰,斟酌了片刻,半真半假地道。
“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死得很惨。”
“呵!”
季未辰轻笑。
信。
怎么不信?
命运线本来就是因果律的一部分。
秦沐瑶能提前感应,成功救下秦若霖,再看到跟他相关的事,不也是应该的么?
季未辰还有点高兴。
这不正说明了,他和秦沐瑶已经命运相连,彼此牵扯很深,否则秦沐瑶无论看到什么画面,都不可能有他的出现。
至于死得很惨之类的,季未辰根本没在意。
既然秦若霖能够死里逃生,秦沐瑶看到的所谓结局,自然是可以被改变的,还要担心什么?
“我现在知道,苏天命确实有理由紧张,脸面都可以丢在地上踩,哭着喊着要收你为徒,你的天赋举世无双。”
苏天命在山洞现身,让季未辰想通了不少事,秦沐瑶的异常,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还没正式修炼,就能看到未来的一角,这样的天赋当真惊人。
秦沐瑶没有反驳。
就让苏天命这个便宜师尊,再帮她背一次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