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穗岁猛地起身,动作太快重心不稳,被身下的石凳绊了一下。

禾山眼疾手快地到她身旁搀了一把。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扶在穗岁的前臂下,两相对比,看起来她的手臂如此不堪一折。

没等禾山将她扶稳站好,穗岁却应激般地将他的手挥开。

禾山微微一怔:“我无意冒犯。”

“你知道了?”穗岁不敢去看禾山,接连问道,“什么时候?”

禾山闷声片刻,才开口:“我那日拿起鱼皮就闻到了咤腥水的味道。你放心,寻常人闻不出来异样的。”

若非五感衰退,无需亲手将它拿起,在更远的地方禾山都能闻到那微弱的味道。

这些咤腥水取自一种靛青色的毒水母,是壬风眠收集来给她的,为防被禾山误碰,她一直把那装着毒液的瓷瓶带在身上。

咤腥水对其他种族而言是触碰的时间长些就能致死的毒药,对于鲛魔一族而言虽然毒性不弱,但鲛魔久居水下衍变至今,寻常的毒物穿不破他们皮肤的屏障,光是触碰这毒液并不会伤到鲛魔族人。

如果误服或是被抹了咤腥水的法器所伤,又不及时用法力逼出,也会导致非死即伤。而咤腥水最令人生畏的一点就是,它不仅无色无味,短时间内不会发作,毒发后还会慢慢消退。待中毒之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多半已经察觉不到咤腥水存在的任何痕迹,更难找到下毒之人的踪迹。

所以在鲛魔王规里,咤腥水是一件禁品。

穗岁不知道壬风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她也不感兴趣。把咤腥水注入到青狼鱼皮的那一层夹缝之间后,她又在部分软刺上穿出一个砂砾大小的孔。

正常情况下,略带黏稠的咤腥水很难通过这样的小孔钻出。可是穗岁以三公主身量纤细为由,已经早早将青狼鱼皮裁成这样的尺寸,如今更改不得。

婢女们在四夫人的要求下不得不将这明显不合身的腰封穿上,就只好将它系紧。与躯体越近,体热便能将咤腥水温化得更易流动,婢女行动间衣物的摩擦越大,青狼鱼皮内侧的刺就会愈发贴近肌肤,刺破鲛魔的屏障,将咤腥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体内。

而她们只会叫骂穗岁手艺粗糙,鱼鳞都去不干净,刮得腰腹生疼,又不好把东西取下。

算算时日,是差不多要毒发了。

可是穗岁没有一点事成将近的期待和喜悦,此刻她只觉得在禾山面前宛若赤身裸///体,寒意沁入心脾。

慌什么呢。

穗岁心想,他迟早要知道的,你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从前在人界她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子,被欺负了便会想尽办法给人添堵,哪怕一时半会她必须忍下委屈,心中却藏好了一笔账,等着有朝一日与人清算。

可她的报复也不过是耍耍滑头,与真正的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一旦损人性命,她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就变得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邪魔一样,彻底做不成人了。

但是穗岁等不了了。

那些鲛魔欺她至此,又不仅只是欺她,一件件罪行累加起来,也是死得其所的。她杀的不完全算人,更何况这是她绝地的反击,并不是因为她被嗜血残暴的鲛魔所感染才违背了她的人性。

穗岁以为她给自己寻的借口,足以说服任何一个人。可是事到如今,她仍然害怕禾山会发问于她,为何自诩不是鲛魔,却做着同样滥杀“无辜”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又怕禾山不看她,对她的所作所为全然没有反应。因为那样就说明在禾山看来,她与普通的鲛魔没有任何差别。

一个行杀戮之事的鲛魔,再正常不过。

穗岁的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食指的指甲不安地在拇指关节上重重刻出一道道痕迹,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禾山曾经点出过,她过去刻意用一种自虐的方法在为以后的复仇赎罪,当时她轻轻揭过,并没有明确地认下来。

因为那并不是完全的赎罪,她是在用这样的痛来寻求一份心安。

她才不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能达成她的目的,她不会给那些鲛魔留任何生机。禾山当年问她会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她告诉给他不会的时候,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穗岁何止不会留情,而是彻底取人性命呢?

他一直对她那么好,甚至为她在不见天日的海底,点了一盏无瑕的银盘。

那如今禾山会不会觉得……她配不上他给的月亮。

“她们对你好吗?”禾山却这样问。

穗岁自暴自弃道:“言语羞辱,动辄打骂,将我最珍贵的双手碾到经脉寸断,在我的哭喊恳求中放声大笑,你觉得好吗?”

禾山又问:“那杀了她们,你高兴吗?”

这话穗岁却答不出来。

不仅答不上来,她紧握的拳头也就此松开,脸上一片茫然。

将她折磨到生不如死的人都遭到报应,这难道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只要心中想到就会觉得畅快无比的好事吗?可是扪心自问,穗岁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她每日被那碎石落碟的声音惊醒过来的时候,心中都会舒一口气,因为她终于从无尽的梦魇中挣脱了出来。动手之前的每一天,她都战战兢兢地做着准备。

如果说禾山是她的浮木,那穗岁并不是在这孽海中残喘,而是被心中的惶恐和疑惧压得无法脱身。

而在她下手以后,穗岁却被一种她完全不曾想到的情感笼罩着。她心中自觉愆尤深重,连手上挠心剜骨的痛都看作她赎罪的一部分,可同时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手中已经沾上了鲜血,体内就无端涌上一股燥热的暖流,令她心绪不宁,时刻蚕食着她的意志。

那不是惶恐。穗岁回想起她过往的点点滴滴,把它与自己初次被关入母亲的屋子里,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见满墙书册时的心情紧密地联想到一起。

那是匿伏着的兴奋。

穗岁的思绪在警诫自己,情感在饱受折磨,可是她体内属于鲛魔的那一部分却因杀意和腥膻的血气在翻涌沸腾。

每一天她都活在滔天的恐惧之中,任由躯体和精神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磨着她,如何能高兴呢。

穗岁这些日子里都不敢去仔细思考这些,直到禾山开口,她的魂魄就随着这轻轻的一问被抛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被卷得不知所踪,再也回不过神。

禾山见她眼神逐渐空洞,眼眶与耳朵慢慢涨得通红,四肢打着寒颤,就伸手将一道灵力打入穗岁的识海。

借着这样的外力,她才终于冷静下来。

然后穗岁脱力地坐回凳上,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她怕她终将变得残暴凶戾,从前的一切压抑都是徒劳。

她害怕会慢慢失去本性,做不到把禾山送出孽海,更会在无意识的时候因她内心深处的占有欲而伤害到他。

“穗岁,你在难过。”禾山撑着石桌,俯身到视线与穗岁水平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她,“自苦者,无人比他更有资格责问自己。”

他的话语像是从云隙漏出的光,让穗岁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我认识的穗岁聪慧、坚强、敏锐,在黑暗中不忘坚守怜悯,她永远都不会成为真正的鲛魔。穗岁,不要害怕。”

“那如果我是神族中人,此番所为,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穗岁嘴唇微颤,轻声说。

“如果你是神族……我不会让你被围困到这一步。”禾山笑了笑,“在第一次有人欺辱你的时候,他就会受到该有的惩罚。”

穗岁闻言面露哀色:“真好啊,可惜了。”

可惜了,神的庇护到不了她身上。穗岁没把后一句话说出来,禾山却听明白了。

沉默片刻,禾山问出了一个他困惑许久的问题:“穗岁,你本不需要这样着急地行动,是为了我吗?”

像是怕这句话表达得还不够清楚,禾山补充道:“我如今这样……值得吗?”

禾山本来以为以穗岁的机敏程度,她心中自会计较得失,所以他一直安静地旁观,等着她慢慢想通。却没料到穗岁最终还是莽撞地迈出不可回头的一步,还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

从前他在九重天上,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做,可是人人都畏惧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无法自持,就酿成大错。

所有人都希望他多做些什么,所有人也都害怕他做错什么。他把一切做到极致,却都没从众神对他复杂的感情里,获得一点不需要理由的包容和偏袒。

而他如今什么都没有,穗岁却不求回报地为他做了这么多。

禾山想讨个理由。

可紧接着他就看到,冷静下来以后那亢奋燃起的红还没来得及从穗岁脸上褪个干净,就“唰”得一下变成了令人心疼的苍白。

这一回,穗岁再也说不出“因为你长得不错”这样的话来把事情轻轻翻过。

就在这一瞬间,穗岁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对禾山,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禾山站直身体,向后退了两步,将一只手背到身后。

这是他习惯的站姿。穗岁总觉得禾山身量修长,却看起来单薄消瘦,但只要他这样一站,就能生出让人不敢质疑的气势。

“抱歉。”穗岁起身,往宫门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