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顾宴息刚一出门就看到沈凤溪远远跑来,对这个可以说是亲手带大的小舅子,他向来有几分纵容。
“呀,姐夫!你怎么这个模样!”顾宴息面白,眼下的乌黑格外的明显,这是沈凤溪第一次在自己这位人中龙凤的姐夫身上看到类似落拓的样子。
与夫人吵架的房中话怎么也不能和半弟半子的小舅子说,这位在天子堂前侃侃而谈的麒麟子,憋了半晌,没能找到什么好借口,刚想说是因为公事。
沈凤溪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哦,我知道了,我是不是不应该现在去找姐姐啊。”沈凤溪和沈玉槿长得很像,同胞姐弟,五官都是说不出的相似,只是沈凤溪表情要灵动的多,还带着未及冠少年的青涩和灵动。
不过这两姐弟还有一个共同点,有些时候,顾宴息都猜不到他们的小脑袋里想了什么。想起昨晚向来温婉的妻子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他又开始头疼。
昨晚的妻子一句又一句话刀锋似的锋利,似乎马上就要给他冠上一个通奸的罪名,然后扭送刑场。
沈凤溪看到姐夫扶额,扭扭捏捏的又吐出一句,“前天是好日子,姐姐每年都要准备准备的,姐夫你又···这样,我是不是不应该去打搅姐姐。”
“你说前天?”顾宴息抿了抿唇角,后知后觉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没关系,你去找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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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阿姐!”沈凤溪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沈玉槿正歪在榻上养神,纵是听见了沈凤溪的叫嚷也没睁眼,就等沈凤溪自己进来,谁料等了半晌也没有后续,一睁眼就见沈凤溪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一样,站在门口打量个不停。
“看什么!还不快进来。”
沈凤溪这才一路小跑进来,带着蒸腾的热气,坐在榻边的脚踏上,这个高度刚好,让沈玉槿能抽出手帕抹去弟弟额头细密的汗珠。
沈凤溪一边享受姐姐的照顾,嘴上也不闲着,“我刚在外面想呢,第一次见姐姐这样轻松快意的样子,往日来姐姐都是皱着眉头,不是看账本就是打算盘、看请贴。”
“想来过得还不错?枉我那么担心,一清早就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赶。”沈凤溪装作恼怒,转头有和阿姐开玩笑,“阿姐,那件衣服你送给姐夫没有!他是不是都感动哭了。”
沈玉槿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内间,在内间里有一个檀木雕花的衣柜,那件衣服还躺在里面,可能此生也无缘与它的主人相见了。
这两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战争,把沈玉槿熟悉的一切撕扯、践踏的支离破碎。
人尚且浑浑噩噩,谁又能想起这件衣服来。
她与顾宴息成亲多年,向来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哪怕是刚刚成亲,顾宴息最厌恶她的那段时间,他都秉持着良好的教养,虽不亲近,但是做好丈夫应该做的一切。
真正就像赵鸣霜说的那样,相敬如宾。
昨天是他们二人第一次争吵,说是争吵也不准确,更像是沈玉槿一人的情绪宣泄,那些歇斯底里甚至有些尖酸刻薄的质问,现在冷静下来,沈玉槿都有些不敢相信是出于自己之口。
而顾宴息,只是一开始为林知鱼辩驳几句,在她提过乳名之事后像是不耐烦一样,静静听着,一言不发,最后摔门而去。
相敬如宾这么多年,他竟然连她乳名都不知道。连不曾相处交谈过几句的婆母都知道事,她同床共枕里面的丈夫不知道。
“岁岁,宴息和林四姑娘都算得上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我们还在漠北,宴息长得好,知鱼那时便嚷着要做宴息的的小媳妇,宴息待知鱼也不同,我们都打算着长大些便为他二人筹办婚事的,谁知后来出了那桩事。”
沈玉槿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昨日赵鸣霜留下她说的话。
顾宴息,该是知道林四小姐小名的吧,毕竟她们青梅竹马,还有婚盟。
沈玉槿轻轻敲了下酸痛的额头,组织住自己胡思乱想,但是昨天的事还是像回马灯一样不停的回放。
只是可惜昨日风火一样的争吵,最后也没给沈玉槿换来一两句解释。
哪怕沈玉槿字斟句酌的回忆顾宴息说过的那几句话,也没有任何一个音调能为那人开脱。
但是这些都没必要和弟弟说,说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烦恼罢了,便随便支应了两句。
“阿姐,前天那个林知鱼回来的时候我还小小的怀疑了一下姐夫,不过我就知道阿姐和姐夫伉俪情深,我就是瞎想,瞎担心。”沈凤溪乖巧的依偎在沈玉槿塌边,两个手指掐在一起,极力表示他的怀疑很小。
说出的话却在无情的拉扯沈玉槿的神智,天色气候在这塌边都分隔开了,榻上的沈玉槿卧在一片粘稠的昏暗里,以至于弟弟叽叽喳喳的问话都变的模糊不清。
“不知道她这时候回来安的什么心,幸好姐夫心里有数。哎,不对,姐姐,我不应该背后议论女儿家的是非,我就是为姐姐抱不平,当年那个林知……”
“哦,对。不提这个,还是说点开心的,我今天出门看到姐夫了,眼下好大一块乌青,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做小舅舅了!这样我就不是最小的了,省的阿姐把我当小孩子看。”
“对了······”
后面的话都淹没在黑色粘稠的深潭里,沈玉槿再次闭上眼睛,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向上挣扎,黑色的潭水却幻化出无数只无形的手,他们拽住沈玉槿的衣袂、手腕、发梢将她往黑暗深处拖,还在她耳边轻语,“别挣扎了,认清现实吧。”
“阿姐,你觉得呢?”沈凤溪唱了半晌的独角戏没能得到姐姐的关注,轻轻握住沈玉槿垂在一边的袖子,晃动两下,才把沈玉槿的意识从那深潭中解救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弟弟好像并没有看出自己的状态不对,只是睁着一双和姐姐十分肖似的桃花眼,微微蹙着眉,满脸的诚恳,沈玉槿把视线放在那块他捏在手里的袖子上,那袖子已经被捏的皱皱巴巴,看起来手的主人紧张极了。
“阿姐,我说我想去北疆。”沈凤溪突然不敢看沈玉槿,眼神躲闪着说出了这句话。
这话把沈玉槿从那个黑色的泥潭里彻底拖出来,她眼前好像又被那片血色覆盖,但是不想在的弟弟面前失态,“回北疆做什么,那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回去也看不到什么旧物,院子怎么多年也没人修葺打理,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沈玉槿没有明说,但是拒绝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不是,阿姐,我想从军,去北疆,毕竟那里是······”
“不许!”沈凤溪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沈玉槿打断。她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一声声哀嚎,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还是抱着熟睡弟弟躲在衣柜里的小女孩。
沈玉槿的脸白的像是一张纸,沈凤溪看着姐姐这样,已经不欲再说,但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让我去吧,那是爹、娘······”
“不许去!你不许去!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沈玉槿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她怔怔的看着这个亲手带大的弟弟,脸庞不似幼时稚嫩,身形也张开了,她突然觉得有几分陌生。
“采苓,采苓!”沈玉槿的声音喑哑,采苓听到声音正看到自家小姐趴在榻上面如纸色,少爷呐呐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阿姐,你别气!我不去,不去就是了。”沈凤溪原以为姐姐今日必然高兴才敢提出这件事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姐姐的反应会这么大,眼下什么豪情壮志,什么梦想都忘了,就剩下对姐姐的心疼,赶紧表忠心。
采苓不停地给沈玉槿的背后顺气,又不忍心看到小少爷犯人一样站在一边,看沈玉槿情绪似乎平缓了一些,忍不住给他垫几句话 ,“夫人,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沈玉槿深深闭上眼,不欲多言,采苓见状又看向沈凤溪,沈凤溪轻手轻脚的在采苓耳边道出原委,听完倒是采苓露出了几分为难。
沈玉槿姐弟进京之时是孤身进京,由顾侯爷派兵护送,没有带一个下人,采苓采萱都是他们来到顾侯府之后才跟着的,没一起经历过那场有名的动乱,在此刻自然也没有立场开口,只能对沈凤溪歉意一笑,表示爱莫能助。
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失望,沈凤溪又乖巧的坐在脚踏上,把头轻轻依偎在姐姐的旁边,这是他无数次向姐姐请求原谅的动作。
沈玉槿还是闭着眼,她只是看起来好些了,但是她觉得她的灵魂永远的留在了那一天,那些蛮夷冲破爹爹带人用血肉筑起的防线,冲进沈府,见人便杀,满世界的血色。
做饭很好吃的李妈,特别会做纸鸢的黄妈,还有外出采买时会偷偷给她带城东李记核桃酥的赵妈。
一个又一个倒在刀下。
沈玉槿那时也小小的,她怀里紧紧抱着沈凤溪,躲在衣柜里,透过一条小小的缝隙,看着外面。她总觉那些人的血已经流到了她的脚下,淹到了她的半腰。
但她不敢动,因为衣柜外还堵着她母亲侍女的尸体,动了就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流没流泪,她已经记不清了。
“阿姐,你别气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去了。”沈凤溪像是一只无助的幼兽,把头埋在姐姐的怀里,祈求姐姐的原谅。
“我也只是想着那里毕竟是爹爹娘亲······”
接下来沈凤溪说了什么,沈玉槿又听不清了,她的意识渐渐涣散,最后听到的好似是采苓的尖叫。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