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定的计划安排,直播还有最后四十分钟。
虽然直播间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云栀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在架好的机位前站定,微笑转身,神态动作都力求完美。
半年前云栀大费周章,终于从父亲手中拿到了这支云氏集团内部无人问津的服装分线。
作为早年的知名品牌,“暮云服饰”在某一段时间曾经称得上家喻户晓,却因为款式落后、经营方式老旧而逐渐衰败,近年来几乎入不敷出,几次险些被集团放弃。
云栀这次力排众议,坚持要将暮云抓在自己手中,无论是父亲、继母,抑或是集团董事会的其他老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她。但她依旧无视众人的冷眼,在几乎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重新筹划建立了新的工作室,甚至将这个品牌的重构拟定为了自己的博士研究课题。
虽然这是一个岌岌可危的、随时会倒闭甚至赔钱的品牌,对云栀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甚至可以说,是她能够掌握住的最后的筹码。
为了使暮云起死回生,云栀想尽了各种办法,但一直收效甚微,直到大约一个半月以前,受国内电商热潮启发,云栀也动了念头,仿照其他创业品牌做起了直播带货。
效果倒是出乎意料地好,销量比起之前直接翻了翻,只可惜,对于整个品牌的生死存亡来说,依旧只是九牛一毛。
好的带货主播不好找,更何况这是在欧洲。云栀手头可动用的资金不多,没有条件,也没有门路另聘他人,在新的品牌效应彻底打出去以前,一应推广都只能亲力亲为。
云栀的脑海中思绪繁杂。
直播仍在继续,有车驶过,途径云栀身旁时明显降速,几张年轻英俊的陌生面孔从车窗中探出,嘻嘻哈哈地向她挥手搭讪,云栀瞥了一眼,冲着那个方向浅浅一笑。
夏季傍晚温热的风夹着丝丝微不可察的凉意从身边拂过,轻轻掀起了她的裙角。
直播结束后太阳已经彻底落山。
助理小路面带愧色地上前,一边帮着灯光摄影收拾小物件一边向云栀道歉:“云栀姐,今天真是对不住。”
今天的直播本来挺顺利的,结果半途换衣服的时候忽然出了岔子,原本S码的裙子被错拿成了L码的,套在云栀姐身上空空荡荡,被风一吹简直像个麻袋。
还好云栀姐反应快,用一堆小夹子从后面收住了裙子的腰线,可就这样还是比平时多耽误了好几分钟,直播间的人都跑光了。
那件L码的连衣裙,是小路收拾东西时没看仔细放进去的。
刚入职就捅了个篓子,小路低垂着头,心跳如擂,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眼前人的神色。
不是什么大事,云栀就又笑了笑。
“没事。”她说,“下次注意就好。”
小路没想到老板这么好说话,紧张的情绪消退,骤然放松之下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是个中国留学生,和云栀单独沟通时向来只说中文,安迪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频频向这边侧目。
回到工作室时正好是晚饭时间,云栀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了顿饭。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在楼下的家庭餐厅吃些薯条汉堡,不过人多热闹,又是老板请客,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
除了安迪。
安迪看着拉着他坐到角落位置、俨然是准备和他好好“谈谈心”的老板,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
背后说老板坏话被抓包,好慌。
刚刚收拾东西的时候,路是不是被云给骂哭了?
安迪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老板是个风情万种的东方美人,五官身量比起欧洲人也要精致小巧许多,但他却总有些怕她,总觉得她那双漂亮妩媚的眼睛能够看穿很多东西,又裹挟着很强烈的气势。
其实安迪属实是想多了,云栀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满的神色。
安迪有点小心眼,但人不坏,工作也很负责,最重要的是,他吃软不吃硬。
云栀思索片刻,决定使用怀柔政策。
“我考虑了一下,没有将工作进程同步到位,这是我的问题,抱歉。”开口先是一句道歉。
安迪一愣,手指不由自主收紧,薯条被他掐断了半根,咕噜噜在桌面上打了两个滚。
云栀也没等他回答,继续道,“今天夜间的直播不光是为了这两个小时内的销量,平台推荐位有限,我们必须要完成平台派发的任务,后续才有机会拿到更好的推荐位。”
完成平台任务就能上白名单,比如说今天,这是他们第五次完成夜间直播的任务,不出意外,下周就可以拿到两个下午场的推荐位了。
不仅如此,明天下午这一批新品就要正式上架,后期组还会根据今天的直播内容剪出10个新品的短视频,同步投放到短视频平台上去,这也是今天直播的附带成果之一。
云栀解释得很有耐心,不带一点急躁,反而把安迪弄得格外不好意思。
他的耳朵都红了:“sorry,是我的认知太片面了。”
云栀点点头,推过去一杯可乐。
解释清楚了就好。
工作室员工不多,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带着原本不需要的情绪上班。
继续坐在这里安迪怕是连饭也吃不好,云栀正想走开,手机铃声忽然再次响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骚扰电话。
云栀条件反射地挂断,挂完后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动作蓦地一顿。
这是荣宴拨出的第五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无人接听。
五串明晃晃的红色数字排成一列,被窗外的月光映照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嘲笑他。
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的不满越发强烈,荣宴深吸一口气,将继续打电话的念头放下。
他还在湖边坐着,从车窗向外看,能看到荣家别墅依旧亮着的光。
都这个点了,按理说妈和爷爷早该睡了,现在家里还亮着灯,荣宴直觉一定是有人在守株待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干脆认命地回了家。
刚推开门,迎面飞来一个抱枕,荣宴早有准备,闪身,抱枕落到了地上。
抬头就见荣青山和欧思文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两侧,四只眼睛齐刷刷瞪着他,活像两尊面目严肃的门神。
荣宴望着眼前一幕,不禁眼皮微跳。
不远处父亲荣邺和妹妹荣姻凑在一起,正低声耳语着什么,两人面前还摆了一盘切好的西瓜,俨然一副看戏的神情,见荣宴望向这边,抛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荣宴:……
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孙子不听话,回来的那么晚,一进门还像尊木雕似的杵在那里,荣老爷子看了直来气,“你就没什么想跟我们说的?”
荣姻看热闹不嫌事大,嬉皮笑脸地拱火:“比如喜不喜欢今天的生日礼物之类的。”
荣宴当然不喜欢。
老爷子和妈先前在电话里跟他杂七杂八扯了一大堆,说什么家里的生意、两辈人的交情……荣宴知道那都是借口,是用来压他的,说来说去他们不过就是看上了云栀那个人。
荣老爷子和云栀的爷爷年轻时是知交好友,老了也时有来往,年初的时候,云老爷子的孙女有事来京市办,在荣宴家里借住了月余,这件事荣宴是知道的。
只是那时他人在国外,正忙着做毕业课题,每天睡眠时间连五小时都凑不齐,听了一耳朵后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从云栀来到云栀走,连个电话都没和家里打过。
怎么一个月时间,她就能把荣家最难搞定的两个人哄得服服帖帖?
这女人是给他们家的人吹了什么妖风?
其实荣宴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比如他不想和人订婚,又比如他对云栀不满意,丁点儿都不想认识她,但这些话他在电话里早就已经和荣老爷子说过了。
得到的反馈是什么呢?
荣老爷子当时听完,气势汹汹地骂他,“你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有什么等见完面再说!”
一副铁了心要撮合他和云栀的样子,把荣宴所有的不满全都堵回了肚子里。
现在也不过过去了两个小时,老爷子还指望他在这两个钟头里想开了不成?荣宴烦得要死,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指针早已越过了零点的分界线。
于是他开口,“生日已经过完了,这礼物我不要了行不行?”
迎接他的又是一个抱枕。
荣宴一边躲一边计算着沙发上还有几个抱枕够让老爷子嚯嚯,想到自己这一晚上受的气,整个人火冒三丈,“爷爷你喜欢那个云栀你就自己娶了呗,我保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小奶奶。”
拿来祸害他干嘛?
荣老爷子这回是真生气了:“臭小子说的什么屁话!?”
老爷子老当益壮,杵着拐杖就要来揍他。
龙头拐杖和抱枕可没法比,荣宴十分识相,转身飞快窜向了楼上,房门一关,将老爷子的怒吼挡在了外头。
战火在正式燃烧起来之前消弭殆尽,荣宴的怒火一时半会儿却没法平息下来,躺在床上,辗转半晌睡不着,随手打开微信,却在看到某个名字的时候指尖一顿。
然后拨了个视频出去。
接到荣宴视频的时候,赵让正坐在一堆妹子中间。
荣宴的生日局被他那么一搅合,大家都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没多久就散伙,回家的回家,剩下几个爱玩的便又转了场,去了距离不远的另一家会所。
亮片吊带的锥子脸姑娘依旧依偎在赵让怀里,瞥见视频那头死亡角度依旧精致逼人的俊脸,卷翘的睫毛微颤,“让哥,这是谁呀?”
“他?”赵让笑着睨她一眼,“你搭不上的人。”
自讨了个没趣,锥子脸妹妹哼了声,借口上洗手间起身离开。
卡座周围太吵,赵让掐灭烟,去休息区的过道上接荣宴的视频。
走到休息区时对面早已等得不耐烦。
赵让看着荣宴一脸嫌弃的表情,差点被气乐了,“说吧大少爷,半夜找我什么事?”
荣宴丝毫也没有刚刚才临阵脱逃过的愧疚感,说话直入主题:“云栀,你知道这个人吗?”
“云家大小姐,我当然知道。”赵让挑眉,“你忽然问这个干嘛?”
荣宴不回答。
赵让就自己推测,“看上她了?那你可要抓点紧。”
想追云栀的人,套用一句电影里的话,能从这里排队排到法国。
荣宴像跟个被点着了的炮竹似的:“别废话行不行!”
“行行行。”赵让又点了一支烟,把屏幕那头糊得云遮雾绕,“我不管你干嘛,行了吧?我有她微信,你有事自己找她去呗。”
荣宴:“……”
他也有她微信。
但,有了微信又怎么样?她既不通过好友申请又不接电话。
不过……
荣宴拧眉:“你怎么会有她微信的?”
云栀有名归有名,但云家大多数的产业都在临城,京市众人并不是同一个圈子里的。
赵让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加上她微信的了。
“好像是之前去临城玩的时候?参加了几个聚会,估摸着是那会儿加上的。”赵让回忆着,“姑娘脾气好得很,要微信的都给了。”
虽然一个人也没回过就是了,也不知是不是一加上就给屏蔽了。
行吧。荣宴又皱了皱眉,也没细问,下巴一扬。
赵让:“干嘛?”
“照片。”
言简意赅。
赵让嗤了声:“我哪儿能有她照片。”
云大小姐在三次元是个社交达人,可却并不爱玩社交软件,朋友圈、微博、ins,没有一个是常更新的,照片更是一张也没有。
“不过,我跟你保证。”赵让神秘兮兮地一笑,“真人绝对绝美。”
绝美。
有时候形容词过分登峰造极,反而会给人一种十分虚无缥缈的感觉。
荣宴盯着赵让看了三秒,又回想了一下赵让身边刚才那个锥子脸姑娘,伸出右手,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
……
完犊子。
赵让被荣宴质疑审美,十分不服气:“不信你自己看看。”
自己看,怎么看?靠脑补吗?荣宴刚想出言讥讽,手机忽然发出叮的一声响。
赵让甩过来一个链接。
“云大小姐的直播间,你自己研究去吧。”赵让懒洋洋道。
说完挂断视频,回去找他的锥子脸妹妹去了。
点开那个链接之前,荣宴心中并没有萌生出什么“期待”之类的情绪,云栀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并不感兴趣,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总之,不管她长成天仙还是女鬼,他都希望她不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甚至他的脑海中还冒出一个十分恶劣的念头:万一能在云栀的直播间里看到点什么不堪入目的三俗画面,他一定要眼疾手快的全部录下来,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让老爷子服软了。
荣宴这样想着,点开了赵让发来的链接。
直播间里的直播早已结束,点进去以后屏幕上漆黑一片,倒映着荣宴自己的脸,荣宴抿着唇找了半天,终于在耐心消耗殆尽以前找到了“回放”按钮。
数小时前直播刚开始时的画面跃然于眼前。
那时室外的天色还没暗下来,阳光从灿金色的层云缝隙中涌现,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镜头机位似乎还没有架好,画面时不时摇晃着,各种人声与周围的车辆声交错嘈杂。
荣宴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试图从穿行于画面中的人群里找出最有可能是“云栀”的那一个。
很快便宣告失败。乱七八糟的工作人员人太多,镜头又晃,根本看不清人的脸。
有一道女声远远地从镜头那一端传来,“宝宝们晚上好,又见面了。”
那声音清泠泠的,倒是不难听。不过,开口闭口宝宝宝宝,还真是有够恶心。
她们搞直播的都喜欢这么说话?
荣宴嗤了一声,懒得继续等,伸手,直接将进度条拖到了最后。
然后。
那是一个由下到上的镜头——机位没有动,是模特在镜头前逐渐退后。
荣宴首先看到的,是一抹浓烈得宛若火焰的红色裙摆。
有风吹过,将裙角掀起,那红裙像是霎时间被赋予了浓郁的生命力一般,在淡紫的薄暮中猎猎燃烧着,露出背后一抹雪色的肌肤。
不知怎么的,荣宴准备随时按向“退出”的手指忽地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3-16 23:30:14~2022-03-17 22: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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