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浓,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柳枝抽芽,冰雪也彻底融化了,鸭子都敢扑棱着翅膀往水里钻。
距离“春夜惊魂”的那夜,已经过去五日,这日清晨,霍暮吟同静云师太礼佛诵经之后,好容易能喘口气,带着玳瑁到竹亭里吹风,听着她说外头的事。
说自打她们来清修祈福之后,陛下当真有所好转,前日夜里醒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太子薄安带着诸位皇子整日整夜守在榻下,孝顺温厚之名传遍盛京。
霍暮吟听了,心里不起波澜。
于是又说陛下醒来一回,太后娘娘后日要去大相国寺还愿,前后两日,还要诸位皇子、三公六部随行,阵仗之大,前所未见。好些贵女都朝慈宁宫递了帖子,说愿同往,为陛下拜谢神佛,个中目的,明眼人一看便知。
若放在早前,霍暮吟对这种女儿心事还算感兴趣,定会拉着论哪家女儿这番能入哪位皇子法眼,可不知为何,大抵是上一世在宫里待腻烦了,眼下对此也是兴致寥寥。
于是玳瑁又说那夜霍誉回府被她爹爹逮个正着,罚到祠堂里面壁思过三日,霍誉百无聊赖之际抓着下人斗蛐蛐儿,再次被逮个正着的时候,他正声嘶力竭地为蛐蛐儿鼓劲呢。于是便在原来三日的基础上又加了七日,至今还未解除禁足。
霍暮吟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捧着下巴感叹,“我要是在府里就好了。”
玳瑁笑:“小姐在府里,定是要去看世子爷笑话儿的。”
正说着,琉璃抱着簸箩走进来,笑道:“玳瑁姐姐伶俐,就会说些讨小姐高兴的话,平时也不见得和我们多说几句。”
她手里的簸箩装了桃花花瓣,新鲜艳丽,是刚从外头剪回来的。霍暮吟喜欢吃桃花水晶糕,这些丫头便都上心得很。
玳瑁伸手去接簸箩,摘去她发间夹带的花瓣,笑嗔:“你就会打趣我。”
但看见桃花,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息了声,看向笑意渐渐敛去的霍暮吟。
果然,霍暮吟神情显得落寞。
她垂头看葱白的指尖,“桃桃还没有消息吗?”
桃桃姓华,全名华桃,是霍暮吟从小到大最好的闺中密友。此番霍暮吟重生回来遭遇的那一场大病,起因便是在端歌县主府上听到华府抄家、华桃被辱,急火攻心所致。
上一世,霍暮吟也是那个时候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再叫人去找华桃,已经找不到了。
后来在宫中相遇,那时候的华桃轻纱半垂,眼波如水,身段婀娜,卖弄风姿,已是东宫舞姬,辗转承欢于各皇子殿。那时相见,霍暮吟又欣喜又心疼,伸手要去拉她,她却抽回了手,眉眼飞扬,语气讥诮:“恐污了贵妃娘娘贵手。”
从前两小无猜地玩过,亲密无间长大,什么私话没说过。华桃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一出口,霍暮吟便知两人之间已经如隔山海,再不复从前了。
亭子外头春日和煦,微风轻拂过青青草色,带来些许清香和暖意。
看霍暮吟神情不好,玳瑁同琉璃相看一眼,琉璃暗暗摇头,示意玳瑁去说。
玳瑁赶鸭子上架,攥着手,打量着霍暮吟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姑娘听了可不能急。”
见霍暮吟不应,她抿抿唇,道:“照着姑娘的意思,到各大欢场打听了,都没打听到下落。也打点了去抄家的差爷,一概都是不肯收银子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的,后来便去问了原先华府里的奶妈妈,奶妈妈也不肯说。”
玳瑁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霍暮吟知道她要说到关键处了,一双眸子水灵灵地望过来,“宫里呢?是不是宫里有消息了?”
玳瑁有些不忍说,“因陛下还病着,宫里的舞坊最近也没近新人,皇子们府上也去打听了,都没有。不过……”
她抿抿唇,低了声道,“刚刚宫里来了口信儿,说是、说是乃公公近日娇养了个极美的舞姬,藏在宫外的私府上,每日都出宫寻欢……”
霍暮吟倒吸了一口凉气。
乃公公此人她有所耳闻,从潜邸时便陪着老陛下,一直到如今,便是诸位皇子都不能不看他的脸面,若是他的话,那些抄家的差爷不肯透露消息也情有可原。
此人如今已经年近花甲,却仍纵情声色犬马,从他府上抬出去的年轻女孩尸首每年以数百计,陛下卧榻不起后,他便越发猖狂,华桃落在他手里……
她深深闭上眼。
不敢想象华桃过的是什么日子。
玳瑁见她神色颇为痛苦,很是不忍心,劝道,“姑娘别难过,我听人说,早年陛下给乃公公指了个对食嬷嬷,那嬷嬷良善得很,常出手相助的。”
霍暮吟艰难道:“嬷嬷纵然良善,若能在府里做得了主,也不会每年从乃府里抬出一具又一具女孩的尸首,只怕这嬷嬷自己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琉璃也不忿:“难不成这偌大的盛京,就没人治得了他吗?”
霍暮吟心说有。
上一世,是薄宣杀了他的,据说是挂在城门口的暴柱上,叫人一片片活剐。整整剐了两日,薄宣便在城楼上品茶吹风,“观赏”了两日。
以戮止恶,便是薄宣的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过神来问,“乃府在什么地方?”
“在成德坊合欢巷。”两个婢女瞬间紧张起来,“姑娘莫不是想去救桃姑娘吧?不若先回咱们府上禀了国公爷,调派些看家护院的一起去妥帖些?只求看在国公爷的面上,他也不敢对姑娘怎么样。”
“放心,我不会那样鲁莽。”霍暮吟将这个地址记在心里,想了又想,道,“玳瑁,我记得你家也在成德坊附近?”
玳瑁一愣,“奴婢家是在那附近。”
“你许久没回家了吧?”
玳瑁到底跟了霍暮吟最久,又是个伶俐稳重的,一下子就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奴婢是许久没回家了。”
霍暮吟回到屋里,提笔写了封信,墨迹延绵,字迹娟秀工整,不失大气。搁下笔,她鼓着脸将墨吹干,而后叠起来塞进信封里,将玳瑁唤入屋来。
“你帮我去乃府走一趟,看准乃公公入宫当差的时间,将信交由厨下送菜的带进去,带给与乃公公对食的那位嬷嬷,切记,千万不能将信送到前面的厅堂里去。”
厨下距离后院较近,乃公公轻易不会接触后厨,姑娘这是要绕过乃公公,直接同那位嬷嬷联络。玳瑁接过信,将霍暮吟看了又看。
霍暮吟眨眨眼,抬手贴贴脸,“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绝代美艳的姑娘魅惑人是不分时候的,偶尔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让人想好生揉搓一番。
玳瑁生生克制住以下犯上的冲动,失笑道,“脸上没有东西。奴婢就是觉得姑娘好似变了不少,若搁以往,现在早就带着小厮们冲到乃府去了,哪管什么乃公公硬公公。”
原来是这个。
霍暮吟心里暗道:上辈子在宫里学乖了。再横冲直撞,没得叫连累了家人。
玳瑁交代过琉璃和琥珀,为赶脚程,午饭也没用便下山了。照着霍暮吟的吩咐先回了一趟家,未想家门紧闭。邻居告知她爹娘都不在家,正带着她弟弟们在田间劳作,她便去了趟田里。
路过一处菜畦的时候,见有人割菜,她问,“巧婶子,都午后了,怎么这个时间割菜?”
那巧婶子顶着日光,扬起一张笑脸,“玳瑁姑娘,你不是在国公府当差吗?怎么回来了?我这边要割了送到乃府里去赶做晚膳呢,乃公公你知道吧,说是在宫里当大官呢!这些贵人吃的东西一应都要最最新鲜的,现摘现要的。”
玳瑁心里一动,回家换上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找个由头去帮乔婶子送菜。
等待的时间很是难熬,霍暮吟午间小憩便做了噩梦,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日玳瑁回来的时候,她正捧着脸在窗前打瞌睡。头上的素簪子末端有个小灯笼,随着她瞌睡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可爱得紧。
玳瑁轻轻唤醒她,道:“姑娘吩咐的都办妥了。那位嬷嬷看见信,遣厨下的丫头拿了盒雪花糖糕给我,姑娘看看。”
她说着,将手里的一小方锦盒放到桌上,打开之后,雪花糖糕甜香扑鼻。
雪花糖糕制作精良,锦盒也是难得的精良手艺。上头漆的是一头栩栩如生的黄牛,乃是韩滉的《五牛图》中为首的那只。霍暮吟一看,便知这锦盒是成套的,共有五只,这只是其中一只,常作收藏用,鲜少拿来装果子。
霍暮吟看见这方锦盒,心里安定了不少。嬷嬷这是知道她救华桃的意图,答应与她在大相国寺相见了。
趁霍暮吟琢磨锦盒的时候,玳瑁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如何入的乃府,又经过什么样的盘查,有多么凶险。
又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乃府铁桶一般,府里的下人多是签了死契的,男的孔武有力凶神恶煞,女的娇滴滴的能捏出水来。是以没打听到桃姑娘的消息,我也不敢多问,怕惹人生疑。”
“不过姑娘,你猜那位对食嬷嬷是谁?”
霍暮吟问:“谁?”
玳瑁见她来了兴致,故意钓她胃口,倾身道:“姑娘还记得早年前坊间传闻的那位夜郎国来的先皇后吗?”
霍暮吟一愣,夜郎国来的先皇后,不是薄宣的生母吗?早年间美如天仙,名震天下,救大盛于水火的传奇女子。
她点点头,“自然记得。”
她小时候,坊间还有说书先生将那位先皇后之美说得天花乱坠,国公府还请人到府里来唱过她的传奇戏文,后来宫里出了禁令,不许拿先皇后作伐唱戏写文,违者杀无赦,先皇后这才在坊间销声匿迹。
玳瑁悄悄道,“对食嬷嬷正是那位先皇后的贴身丫鬟,从夜郎来的,天爷,贴身伺候的就仙娥一般,更别提那位皇后是何等颜色了。”
霍暮吟眼前闪过薄宣的模样,心说,大抵是同薄宣一样的颜色吧。
薄宣面容之清绝,坊间也有人作诗传过佳话,说他飘飘如世外之仙,那双眸子淬了冰雪一样无情无欲……人人都为他的皮相蒙蔽,以为光风霁月疏离有礼,没人知道他暗地里对她是如何强硬地攫取,每每要她无力承受了才肯放过。
霍暮吟突然不想问更多。
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即便她来了这紫薇庵,她和薄宣也在冥冥中相互靠近。
她抬手扶住脑袋,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心里暗道:不许想了,薄宣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当务之急是把华桃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