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唯二的办法,是回紫薇庵叫玳瑁帮霍暮吟解开发髻,拆下发冠钗环,又或者以最锋利的鱼肠剑斩断这牵绊。
竹林距离紫薇庵不算近,钗环腰扣卡成这样,上马都困难,是以三个人都颇有默契地走路回去。霍暮吟低着头,步子只能用挪的,十七觉得慢,弯身将人横抱在胸前。
霍誉脑海里划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出口,总不至于叫他阿姐埋着头螃蟹步走回紫薇庵。可这副模样也不能叫人瞧见,是以他打头阵,先回紫薇庵去将人调开。
霍暮吟横卧在十七胸前,感受着他劲衣之下的线条轮廓。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过,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宽肩。
方才被她扯下来的一边衣领已经回复原位,可那行黥纹像是能浮出衣裳似的,破衣而出,浮现在她眼前。她敛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有如鸦羽,盖住了她的神色。
她抬手,葱白的指尖轻轻戳了戳他胸口,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薄宣没有回答。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宣?”
她声音轻柔,问的时候却是头皮发紧,生怕事情当真如她所想那样。倘若他当真是薄宣,为防后患,她只能……
想到这里,她指尖有些发僵。
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重了。
抬眼,紧紧盯着面具下那半张脸,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可抱着她的人步履未停,丝毫没有被陌生人叫起姓名的诧异感,却也不曾回应她。
十七迈着修长的腿,踩过竹枝,发出轻微脆响。
半晌,他启唇,“阿宣,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竹叶的阴影打在他浅金色的面具上,忽明忽暗。他垂眸看来,视线落在霍暮吟莹润的脸颊上。
霍暮吟微讶:“何出此言?”
薄宣道:“你唤他名字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有……有吗?”
霍暮吟自己都没有察觉。
抿抿唇,她道:“那你究竟叫什么?总要有个称呼。”
他能这样自然地说出阿宣这两个字,说话的语气,似乎也不认识薄宣,想来不是同一个人。可当真有这么凑巧吗,在同一侧的锁骨上有黥纹,黥的字看不懂,却能知道是一模一样的。
没得到回应,霍暮吟退而求其次,“你……你锁骨上的黥纹,是怎么来的?”
薄宣步伐稳健,抱着霍暮吟脸不红气不喘,却也不曾答言。这让霍暮吟觉得这个黥纹大有来路。
她上一世也曾好奇过薄宣锁骨上黥纹的由来,可到底薄宣太过强横,她赌气不想低头,更不想显得她对他心生好奇,是以不曾问过。
正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他启唇,淡淡说了一句话。
“你可以叫我十七。”
十七。
是十七。
不是薄宣。
霍暮吟一怔,随即松了口气,就连竹林之间涌动的空气似乎都轻快了不少。
“那你肩上的黥纹……”
“想知道?”
霍暮吟眸光一亮,颇为诚恳地道,“想。”
“不告诉你。”
“……”
霍暮吟犹不死心,“鲜少有人在锁骨上黥纹,是独你这样吗?”
十七敛眸,又看了她一眼,“你对这黥纹很感兴趣?”
他这一眼看得霍暮吟有些心虚,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看纹样不像是中原的,你不说就算了。”
“看过这道纹样的都死了。”
语调四平八稳。
冷漠沉缓的一句话,彻底堵住了霍暮吟的嘴。十七看她美眸圆睁,全身微僵,不禁轻轻勾起唇角,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想找人?”他问。
虽是问句,却很笃定她就是想找那个名唤“阿宣”的人。照她的说法,阿宣锁骨上也有黥纹,她似乎很怕此人,虽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提及此人时轻颤的羽睫、压抑的声线和紧攥的指尖都做不得假。
锁骨上黥纹是滇南才有的规矩,他在滇南从未听说过“阿宣”这号人物。
霍暮吟被他问得泄了气,点点头,又摇摇头。
想找,但又不想找。若是找到了,为绝后患,还得想法子杀他,当真杀人的话,她尚未试过,何况薄宣不是那么好杀的,倘或一朝不能得手,恐怕死于非命的就是她自己,甚至连累家人。可不找的话,他始终是个隐患,日后国公府能不能逃出生天,尚且两说。
回到紫薇庵,霍誉早将人遣远,院子里空无一人,只留下玳瑁。
玳瑁早站在屋子前头干等,看见霍暮吟,忙迎了出来。即便霍誉早说过情况,她仍忍不住惊叹:“我的天爷!怎么弄成了这样!快进屋。”
屋里点了六盏烛火,很是亮堂。
十七提起一条腿,坐在梳妆台上,霍暮吟坐在绣墩上,对镜取钗。
烛火的光芒映在霍暮吟脸上,勾勒出她精绝的骨相。远山眉轻轻蹙起,平日里张扬的美眸此刻蓄满了委屈,光洁白皙的脸颊轻轻鼓起,嘟着红唇轻呼,叫那丫鬟动作轻些,别扯痛她的青丝,娇气得很。
霍誉很是狗腿,从隔壁院子打了盆热水,亲手端进屋里拧了帕子,递给霍暮吟擦脸。
霍暮吟颈间被掐的红痕犹在,热帕子捂上去有些刺疼,眼泪便流了出来。
霍誉颇为自责:“阿姐,都怪我,平白无故拉你出去小酌,才有了今夜的风波。”他把眼一闭,横下心道,“我屋里的东西,阿姐看上了什么,尽管拿,就当是我的赔罪。”
霍暮吟美目一瞥,哽咽道,“当真?”
霍誉点头,“当真。只求阿姐别告诉阿爹阿娘,我不想跪祠堂了。”
“那你屋里的那尊郎窑红釉牡丹瓶……”
霍誉犹犹豫豫,委委屈屈,那可是他跑死了四匹马亲自去到郎窑请大师匠做的,“阿姐如果想要,自然是阿姐的了。”
霍暮吟擦擦眼泪,云淡风轻道:“那我就笑纳了。”
又道,“你先回去吧,免得天亮以后还不归家,阿爹又要打你。”
霍誉偷偷觑了十七一眼,声音瓮瓮,“我不能走。”
显然是怕十七欺负他姐姐。
霍暮吟干脆挑破,道:“他若是想对你我动手,我们现在焉有命在?你快回去吧,余下的我会处理。若是天亮再回,叫皇室的人看见了,不知又要扯出什么话来。才静修祈福的第一日就有人作陪,还算是什么静修祈福么?”
霍誉自来都很听她的话,也觉着有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行前对玳瑁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务必护他阿姐周全。
卸了钗环发髻,霍暮吟青丝如瀑,巴掌大的小脸更美艳三分。
她是轻松了,手向后扣着揉捏,疏松疏松肩颈。
反倒是十七身上挂着一串金银宝石首饰叮当作响。
见状,她起身到枕下取了鱼肠匕首回来,坐回绣墩上,把烛火移近些,预备亲手去挑那个死扣。
鉴于她之前“胡来”过,十七道:“我自己来。”
霍暮吟忙说,“你小心些,可别给我弄坏了。”
“嗯。”
霍暮吟显然不太信任他,紧迫盯人。
十七无奈,顶着她的视线,手指翻动死扣查看了一圈,鱼肠剑在他手上转个花,出了鞘。
流光在刃上隐没,剑尖找到合适的位置,轻轻一挑,金流苏掉出来,落到他腿|根上,总算是解开了。
霍暮吟探手捻过,放到眼底下瞧。
还好,流苏的根本结构没伤着,不会断,只是金质划花了,待回去叫银作局的匠人稍加修缮,便能看不出来。
她爱钗心切,没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暧昧,捻起那流苏的时候,圆润的指腹摩挲过他流利的肌体线条,隔着劲衣,像猫儿挠过一样,不欺然叫人觉得有些发痒。
十七眸光幽暗下来。
长腿落下,他踩到地面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紫薇庵。
初春寒夜,山间的雪化得差不多了。
隐翅卫没有再追来,十七徒步上山,于破晓之前赶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作为国寺,庙宇宏伟,戒律森严。山门一过,便是一道望不到头的礼佛长阶。一位僧人身着袈裟,站着相等。
“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来自何方?”
“滇南。”十七言简意赅,“十七。”
僧人问,“有何信物?”
十七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染血字条,“来贵宝地等人。”
那僧人处事谨慎,接过字条仔细辨认字迹和上面的小印鉴,这才恭敬地让开了身,“施主里面请。”
他边走边道,“施主等的人要七日后才来,今晚还请施主稍作洗漱在此住下。十八罗汉东殿以东六里有座禅修院,里面有一处温汤池,施主尽管先去,一应用具,贫僧再叫人备齐。”
“便是这里了。”僧人将十七带到禅房,打开房门,一股檀香味飘散出来。他转过身,从袖间掏出一枚方糖大小的金块,“京城不比滇南,不是所有场合都随君出入。这是施主的私令,便于这几日在京中行走。”
十七伸手接过。
待僧人走远后,他看着金块上的篆文,压低了眉宇。
那上面,刻着一个“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