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姑苏平江

一个身穿青衣头梳双螺髻、侍女装扮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分开围在在施施身边的几个美姬,向施施略略低头施了一礼,面色淡淡地对她说,“奴婢没有保护好夷光姑娘,请姑娘宽恕奴婢,奴婢自会去大人那里领罚。”

施施吃惊地打量着这个自称‘奴婢’、但是神情上没有丝毫卑下意味的清秀少女,“呃?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领什么罚啊!你是——旋波?”

她终于想起来这就是范蠡指派在施夷光身边,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她的侍女旋波,“那个……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快给我弄点来,饭要多一点啊,有肉更好……我饿得快前胸贴后腔啦!”

旋波眼中微现惊愕,但还是很快地领命去备膳食了。

一刻之后,施施跪坐在船楼上的小木几边,难以置信地盯着施波端过来的木盘:一个拳头大的黑陶碗里盛着不足三分之二容量的黄米干饭,另一只陶碟里放着所谓的肉食——一小块咸鱼,还有一个陶杯里盛着散发着酸味的米浆。

“这是喂猫呢?”施施嘀咕着端起陶杯先喝了一口米浆,嗯!又酸又甜,是发酿过的米汤,和后世的甜酒酿一个味道呢!

大口喝完那小杯米浆,施施觉得食欲更好了,就着咸鱼三口两口吃光米饭,举着陶碗示意旋波再给她盛一碗。

跪坐在一边的旋波望着狼吞虎咽,一点贵女风度也没有的施施皱起了眉头,接过陶碗来放回木盘上,板起脸低声道,“施姑娘,您饮食怎可如此不知节制,贪食于养身惜福无益,于妇容妇德更无益处!”

侍女旋波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几句,端起木盘一屈膝就昂首挺胸地下楼了。

船舱中跪坐的几个少女听到施施被旋波呵斥挖苦,一个个掩口偷笑,郑旦更是嗤笑出声;施施用力白了她一眼,揉揉自己的小腹,其实她现在也觉得饱了,看来施夷光原本的饭量就很小,只吃了这么一点,肚子就觉得胀胀地……也许是因为旋波那张后娘脸给添堵了吧。

施施突然感觉到,夷光之前在这伙女人当中是被孤立的,也许是因为长得太美,也许是因为个性沉默,不擅长和其她女人在一起聊私房话儿;燕鱼虽然和她处得不错,但是每当别的女人针对她时,燕鱼就一脸为难地躲到一边,只是偶尔用同情的眼神看一眼她这个另类。

想起孔圣人那句名言,施施现在觉得非常有道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既然是魂穿,来到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干嘛不穿到个男人身上啊。

施施哀叹,觉得这趟时光旅行前景堪忧。

几天之后,越国派往吴王宫献贡品的使船进入姑苏城的平江河段。

越国的大船在平江河埠头泊了下来,出了这个渡口可就是姑苏城的南城门了;没得到吴王的召见,他不能贸然地带美姬们下船进吴王城。

就在范蠡护送着美姬进入平江之前,越国左相文种早已简装混进吴王城。他进姑苏的目的却不是面见吴王夫差,他要见的是吴国太宰伯嚭。

太宰一职仅在相国伍子胥一人之下,伯嚭这个人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是性格非常圆滑,比起言行刻板、时不时就摆老资格的伍相国来,吴王夫差更宠信他多一些。

越王在吴国的虎丘行宫养马三年,得以安然返国,就是文种不惜用重金与越地娇娃打动了伯嚭。

伯嚭经常在夫差面前说起勾践对吴王的臣服、温顺,以及留下越王性命对吴国的种种益处。

夫差也觉得勾践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奴性,足以表明他已成为一个驯良的降臣;再者南越百夷各氏族部落这两年常常进犯越国边界,吴国须常常分散兵力对付百夷人的明抢暗夺,就不如放回越王,由越人自己护卫南界;吴王思量一番,便同意伯嚭的提议,让勾践夫妇回国管制越地的疆土。

因此越王君臣商议着在太宰伯嚭身上多下一些投资,关健时刻可以利用他来左右夫差的行动。

入夜之时,三个身穿平民褐衣的男子乘小舟靠上越国来的大船。

底舱小间,范蠡早备好了酒肉;他待文种大夫关紧木门,便略一拱手,脸上露上真诚的笑意,“子禽兄辛苦了,此行如何?”

文种浓眉一挑,大喇喇地一挥手,在食案边跪坐下来,“少伯,大事可成矣!伯嚭收下我带去的玉璧和金玩,并应允布署他在朝中的亲信择机在吴王面前进言弹劾相国!他对伍相国在吴国的飞扬跋扈早有不满,嫉恨伍尚父子在朝中的权势,早就想取而代之呢!”

范蠡把铜壶里的黄酒倾入铜樽递到文种面前,“伯嚭在吴越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夫差对他甚为信任,没想到曲曲几金几玉便能使他心智动摇。”

范蠡忽然低头吃吃一笑,“正应了那句话:妇人无所谓贞洁,贞洁是因为受到诱惑不够强大;贤士无所谓忠诚,忠诚只因背叛的筹码太小啊!”

文种笑了起来,“少伯,你总还是改不了这副毒舌!不过,当年若不是你巧言令我意动,我也不会投奔到越国与你共同辅佐越王。”

文种也是楚人,年少时仰慕范蠡的才名,到越国来劝说范蠡随他到楚地为官;没想到与范蠡一夕长谈反被范蠡说服,弃楚投到越王手下为臣。

范蠡对于天下大事的分析是这样的:中原文化虽是兴起于晋、齐、宋、鲁、郑、卫等中原大国,但是经过这几百年的发展,这些先进文明传到楚国,迅速南下到蛮夷之地。

这片地域必将后来居上,率先进入新的繁华盛世,此后的经济、军事、政治、文化中心非吴即越,也就是说在将来的中原霸主不是勾践就是夫差。

而吴国有伍子胥和伯嚭这两个权势稳固的权臣,他们若想做大文章、权倾天下,还得在越王这边下手。

文种大夫苦思冥想之后,针对越国现在的附属国状况,向越王勾践献上《伐吴九计》,其中第五条就是美人计:他认为温柔乡即英雄冢。

吴王姬夫差不是自负少年风流嘛,何不以绝色美女消磨掉他的戾气,让他日日销魂在天下闻名的越国美姬石榴裙下,越国逆袭的胜算就多了三成,文种的这一计与右相范蠡早先的想法不谋而合。

两人端起酒樽来相视一笑,共饮了一杯温热的黄酒。

文种虽是精于政务,面相却生得豪迈健壮,浓眉豹眼面色微黑,两颊蓄有虬髯,身形高大健壮如同那些随行在贵族车驾边的护行剑客;倒是范蠡这个在腥风血雨中冲杀成名的护国武将,生得星眉朗目、一身风流儒雅之气,谈笑之间尽显楚南翩翩美少年的卓越风姿。

“少伯,听说你这次秘训的细作有一位倾城绝色?”

“不错,她就是救我性命的恩公之女,名叫施夷光;生得甚是出众!子禽兄若是好奇,可上楼去亲眼验证。”

“少伯呀,真不知道你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恩公的女儿也忍心利用……恩公?你是说你与主君归国被刺客伏击那次的遭遇?”

范蠡点点头,黝黑的凤眸之中闪过一丝寒意,“若非施家父女,我范少伯早已变成一堆白骨!”

“你可知是谁下的手?”

“除了伍子胥那个老匹夫,谁还会不惜一切代价置我等于死地?!”

文种默然,伍子胥虽已年过五旬,却是武艺高强,身边有无数高手剑客相护;而且他不为财动、不为色诱,实在是难以找出他的软肋将他除去。

“能杀他的……只有吴王夫差。”文种轻声道。

范蠡展眉一笑,“楼上那八位娇娃若有一个入得吴王青眼,我们再暗中设局,除却伍子胥为时不远矣!”

文种明白他的意思,“妙极!都说海风威力凶猛,流潮汹涌之处,万倾良田瞬时化为荒泽;岂不知最为险恶的乃是‘枕边风’,呵呵!”

范蠡向文种举杯示意,未饮尽杯中黄酒便兴致索然地放下酒樽;不知为何,他只要想到夷光将来会与吴王同榻而卧、相拥相偎亲热无间;胸口就有一种莫名的烦燥挥之不去。

这时候正当吴地的梅雨季节,一天当中几次日出、几次落雨,过了午后,姑苏城内外就完全阴雨连绵起来。

雨滴逐渐紧密,点点滴落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上,天地渐渐浑沌一片,不到天色全黑,船上就点亮数盏牛皮灯笼,灯光所至之处都是白茫茫的团团氤氲。

江南的女子生性柔婉若水,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响起,想到未可知的前程中将有更多的冷风寒雨,一个个起了思乡之情。

燕鱼向施施絮絮地说起她的母亲——一个温柔敦厚的小妇人。

她母亲从来都是悄声细言,规距守礼,未对夫君和儿女说过一句重话;但是因为小女儿燕鱼被选入越宫受训的事,她和燕父哭闹了许多次……

燕鱼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拿出袖里的绢帕子抽抽噎噎起来。

施施想起自己的父母:记忆中他们总是在争吵,直到施施十二岁那年,他们不用在她面前吵了:施施被送到学校寄宿,父母离婚后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很快各自组织了新的家庭;一年之中他们去看施施的次数用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自小疼爱她的姥爷和姥姥年岁渐老,身体状况越发得不好,被舅舅接到北方城市定居,没有能力再照料她;父母离婚以后,施施对于家的概念就是每年放寒假和暑假的尴尬无措——去父亲家看后妈的假笑还是去妈妈家受小弟弟的白眼?

反倒是施夷光留在这个身躯里的,与父亲施淳相处的点滴记忆,让施施感觉到亲情的含义。

施施暗道,‘以后得想法子把夷光父亲救出来才行啊!施淳也真是倒霉,要不是生了这么个沉鱼落雁、闭月羞月的女儿,也不会遭到这种无妄之灾……’

沉鱼落雁?施施这才想起,她还没见识过‘自己’的长相呢。她打开身后的包裹,凭记忆找到一面小铜镜。

铜镜本来就不够清亮,再加上船上的灯烛昏黄,施施没有看到自己的‘高相素本貌’;但是那个影影绰绰的面容也让她明白,为什么同行的少女多半对她抱有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