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目光沉静地负手立在越河的渡口边,他身后站着数十个佩剑的披甲侍卫。
这位年轻的护国将军沉默的时候神情冷峻至极,面部线条的柔和与男子气概的阳刚完美地揉合在一起,有着能瞬间打动人心的魅力。
前来河埠头为进贡越姬送行的平民男女们,多半都用赞赏或是爱慕的眼神悄然凝视他;但是绝没有一种眼神是猥亵不恭的。
因为不管是谁,看见范将军的第一感觉都不是他的俊美,而是他的刚毅;他注视人的目光凌利而专注,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审视和戒备,让你觉得他对你很客气,同时也很疏离。
极少有机会接近王公上大夫的平民百姓们,认为范将军这种独特的气质,就是令他们艳羡万分的、士家子弟特有的贵族气势。
在离范大夫数十米远的地方,一艘可容纳百人的双层楼船就泊在越水边,这条越河向西北可以直接通入吴国王城——姑苏城外的平江河。
定在今天启程,范蠡是看过《日书》之后与宫中卜师商议的,卜师说这是个百事皆宜的日子;果然,一早风势和缓、正宜北行。
河上的凉风拂动他朱色黑纹官袍的衣裾,他皱眉望了望正在缓缓涨潮的河水,有些不耐烦地眯起凤眼向官道上看去。
载着越王和夫人以及几位美姬的车驾终于驶到渡口。
范蠡快步迎过去,和下车的少姬们一同给越王夫妇行礼。
勾践鹰眼微闪,冰封的表情闪过一丝破冰的温情痕迹;他并不想从这片姹紫嫣红中分辨出哪一个是施夷光;但是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少女们的脸上:
她们每个人居然都戴了条面纱!
越夫人做事果真是周全。
越王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遗憾:一颗绝世美玉在他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送与他人染指……勾践气闷地抿起嘴角,负在身后的手指握成了拳头;他甚至开始妒恨能与夷光姑娘同行数日的范蠡了。
不过,勾践沉吟瞬息之后还是向范蠡露出亲切的笑意,
“范爱卿,你真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啊;有你出使吴国,此行定能成事;寡人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等你平安归来,寡人亲自为爱卿接风洗尘!”
“主君言重了,与君分忧,是微臣的份内之事!”
因为越王的这几句窝心话,范蠡白净俊秀的脸上也笑得极为谦卑,差点到感激涕零的程度。
越夫人嘴角一抽,拿绣帕遮住红唇微咳了一声,她始终无法了解男人之间的虚伪可以高到怎样的境界。
少女的至亲们都是布衣之身,有越王殿下在,他们不能靠近渡口;便一齐涌到河边捉住系船的缆绳,大声嘱咐着女儿保重身体、万事小心。
范蠡向舟子们下令解缆升帆。大船缓缓离开河岸,岸边的送别声已变成一片哀鸣。
他回头看看安静地低头围坐在船舱里的美姬和侍女们,面上现出满意之色:这一年来的严训还是有成效的。
围坐在船舱里的少女们低垂着头安静地坐着,甚至没有人起来看看河岸的风光;但是她们的面纱和膝前的衣襟都已被泪滴浸染……
夕阳将要隐入一片烟霞之中,舟子们缓缓地将船划向岸边的一个小埠;这段江水虽是平稳,但是船上载着数位贵人和两大箱进贡吴王的金银珍宝,为稳妥起见,他们不能在夜间行船。
范蠡命侍卫就在岸边生火造饭,女子们不得离船半步。
夷光和燕鱼素来交好,她见船行了多半天,燕鱼还是不住地流泪,便拉她起来走走,两人步向船头,眺望她们渐离的故乡。
“夷光姐姐,你说我们这辈子还能回来么?”
“能!只要我们活着,总有机会再见到亲人的。”
燕鱼小声地抽泣起来,夷光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轻抚燕鱼黑缎一样的长发。
两人穿的是同质的宫绸笼纱长裙;在落日的余辉照耀之中,鹅黄柳绿的一对倩影迎风而立,就像两只将要随风起舞的凤尾彩蝶!
范蠡跳上船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动人的美景。
他的眼中隐现惊艳,下一刻却是瞳孔紧缩、纵身跃起,“夷光,快回船舱——”
船头下的水中,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衣‘水鬼’,他们口中咬着铜匕,手脚并用飞快地攀上船舷!
范蠡拔出长剑,口中大声呼叫,“来人!水寇偷袭!速回船上——”
他挥剑攻向第一个跳上船板的水贼,那黑衣人的身手也极为灵敏,侧身一避,跃上船头甲板,居然以短刀疾刺范蠡的咽喉!
夷光拉着吓得面色如灰的燕鱼向船舱跑去,不料另一水寇也跳上船来。(他们的目标不只是劫财,还有这些绝色的美姬。)
燕鱼的肩膀被一只湿凉的大手一把捉住,燕鱼惨叫一声!夷光这才发现燕鱼被一个面目可憎、浑身是水的男人用力向后拖去!
范蠡已被另一水寇缠住,听到呼救声前来救护的侍卫,也被水中突然钻出的十几名水匪围住。
而船舱里的少女们自顾不及,一个个尖叫不止;侍女们只得紧紧地闩住舱门,她们若是冲出来救援夷光两个,恐怕后果更为不堪。
夷光急中生智,她拔出头上绾发的玉簪,用力扎向拉扯燕鱼的那名水贼的左胸口!那黑衣人手中虽是向船边拉扯两名少女,眼睛却盯在与同伴交手的范蠡身上。
“啊——你这贱女人找死!”
黑衣人感应到夷光的动作,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闪,长簪正地扎进他的肩膀,他痛呼一声松开揽在燕鱼颈子上的手;另一只手却伸向夷光,擒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掷,将惊叫着的夷光扔到河中!
此时,范蠡已将长剑刺进对手的腹中,转眼正好看到燕鱼软软地昏倒在地,而施夷光的身躯已没入河水!
“扑!”地一声,范蠡长剑掷出,正中想要跳水的黑衣人后心!他望向与水匪交手的侍卫们:侍卫们已控制了局面,十几个黑衣水寇边打边退,已打算就此逃遁。
范蠡不再犹豫,他脱下宽袖肥袍,循着施夷光落水之处跳下船头。
越地多河溪,他自幼水性甚好;但是此时日光渐无,只凭淡淡的暮光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范蠡心里突突地跳着,从未有如此慌乱过;他冲出水面极目四望:十几尺远的地方有个黑影!
他深吸一口气向那边游去;是她!夷光正瞪大美目向他这边望过来,水乡长大的女子,应该多少懂些水性的!
夷光似乎是被纠缠束缚在一丛水草之中,长叶软韧如水蛇般地缠绕着她的手臂,暗黑的叶络仿佛一挣就断,可是施夷光却是丝豪也不挣扎,看到范蠡向她游来,脸上居然绽开奇怪的微笑……
渐渐靠近,范蠡捉住了夷光的手臂,正要拉她向回游,忽觉一阵奇异的水流袭近:是涡流!临近埠头怎么还会有激流?!此处一定有乱石礁……
狂乱的水柱如灵蛇一样卷动他俩的身躯,好在他们并未处在那个黑暗浮沉的漩涡中心,借着头顶明灭的夜光,范蠡看到那漩涡缓慢地旋转,令人作呕的眩晕之中,大船已消失在他的视野当中,只能隐约地听到属下们焦急地呼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被狂乱的潮流卷到了何处,范蠡忍耐着胸口的刺痛,不停地吸水吐水以维持着头脑的清醒。
在漩涡暗流中求生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挣扎、不要抵抗,随它的流向、任凭它带你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只是,他始终没能放开抱着夷光的手。
可以自由地呼吸了?范蠡睁开眼,剧烈咳嗽了一阵子,借着夜光眯眼向远处看了看,没有一星火光,看来是个荒僻之地。
很幸运地,水流将他俩送到了一处平展的河岸边,这个雾气弥漫的岸边生着茂密的野草,草中蛙声一片,更衬得小岛了无人烟的荒僻。银白的月光打亮面前这片地面,身下的细纱反射出幽幽的夜光。
夷光呢?他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何到了这种境地。
施夷光就在他臂湾当中。
范蠡低下头,用左颊触到她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息,一把将夷光抱起来放到身边一处洁净的大岩石上,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凝神点击夷光后背的肺腧穴。
一刻之后,夷光动了动,随后吐出一大口苦水,然后没命地咳了起来。
范蠡松了口气,盯着夷光月光下越发苍白的小脸,“没事了,夷光姑娘……冒犯于你的那名水寇已被我诛杀!你……之前在船上的表现很镇定、很勇敢!”
范蠡试着扶她坐起来,施夷光翻身坐起,盯着他看了一瞬,忽然很快地向后躲开,要不是范蠡抢过去将她抱住,夷光就从两人所在的岩石上跌了下去!
夜色明灭,范蠡看不懂夷光变幻莫测的奇怪表情,只得放开她坐到远处,等着她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