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梦境之夜宴

范蠡走后,越夫人在书房里小憩了一会,她的两个贴身侍女已慢慢醒转,发现各自靠坐在门后的木墙上,两人不及细想,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向房门里望去!

只见君夫人正神色安然地半躺在竹榻上,微微含笑地盯着她们,随即放了大半心。

两人都闻到房间里的未来得及消散的腥腻气息,想到之前隐约看到范大人向这边走近……

她们立刻心知肚明,两人不由自主地小心地对望了一眼,向前几步在越君夫人面前跪下,“夫人恕罪!奴婢们昨晚正好值夜……方才居然站着就睡着了,奴婢们该死,请君夫人重重责罚!”

越夫人拈指抚过红润的樱唇,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无妨,我也小睡了一会;你们两个跟本夫人这么久了,如同我的亲妹子一般;如无大错,我不会责罚你们的,起来吧。”

侍女们同时松了口气,站起身又回到门外的廊柱下守候。

越夫人看看窗外天色渐暗,估计越王勾践也快到前堂了;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感觉到双腿尚有酸软之意,心头涌起一丝甜蜜:表哥对她的深切渴望与五前年并无不同。

“拜见夫人!”身材瘦小的竖人矶躬着身子迎上前来,“主君命小人禀报夫人:主君前宫有事,请夫人主持青鸾园的晚宴。”

矶也极厌恶竖人特有的尖细嗓音,说话的时候一般都竭力哑着嗓子,特别是面对他最敬慕的君夫人。

雅夫人皱起眉头,额间现出三条细细的竖纹,“噢?已到酉时,前宫能有何事?主君现在何处?”

“主君刚出园门。”矶竖就把方才越王看到少姬施夷光之后,忽然返身出园的事告诉了越夫人。

越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和警觉:这个施夷光不简单啊,表哥和夫君都对她另眼相看……也是,此女生就一副勾引男人心魄的狐媚长相,连生为女人的她初次见之都觉得七分惊艳、三分我见犹怜,何况好色远远胜过好德的王公贵族男子?

不若即刻下手将她除掉?

嗯……反正她明早就离开越国了,这样的红颜祸水送到吴王夫差那里,定能掀起后宫的轩然大波;她那种娇弱样貌的女子,到了吴王宫,能在吴王的妻妾手中存活几天还一定呢!

如果她能得到姬夫差的青睐,成为吴宫最受宠的妃姬,那么表哥和文种大夫拟定的谋略也就成功了大半;等到越王复国大计成功之后再除掉她也不迟啊!

越夫人拿定主意,扶着侍女的手指,意态高洁地走向前园明堂。

“君夫人到——”

堂前的寺人高呼一声,美姬和她们的父母都伏在地上行着大礼。

越夫人坐到明堂正中的榻上,向下面跪伏的众人略挥衣袖,“都免礼吧,你们都是越国的有功臣民,该是本夫人向你们行礼才对。”

众人诺诺地跪坐原处,越夫人对上几位上大夫询问的眼神,微笑道,“主君在前宫尚有要事,今晚的送别宴,就请各位上大夫代主君祝酒了。”

“微臣等不敢,请夫人领礼祭酒。”文种大夫拱手道。

越夫人示意宫人献上酒食。

众人随她举酒先敬四方神灵和越国列位先君,将酒弹到空中及地上。

“这一杯,本夫人要敬在座的各位长者,感谢你们将明珠一样珍贵的好女奉献出来,远嫁吴国,成为吴越两国和平友好的牢固纽带!”

郑旦的父亲是会稽城郊的一个小县的县正,他也是这些姬人家眷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听完君夫人的酒辞,立刻感恩戴德地直立上身,双手捧起铜酒樽:“微臣等谢君夫人赐酒!为国分忧乃是臣等子民的本份!微臣家中上下百人,永记不忘主君和夫人对微臣父女的提携大恩!”

郑旦望着激动得面色紫红的父亲,咽下将要涌上来的泪水;她想要告诉父母,她们到吴王宫的真正使命是什么,越王宫人在她们身上加诸了何等阴毒的桎梏!

但是她的嘴动了动,对着两鬓都已花白的父母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午时范大人对她们严苛的告诫还回荡在耳边,她不敢、也不忍把残酷的真相告诉心性质朴的双亲。

越夫人眼波流转,视线从范蠡面上划过,落在施家父女的身上,“各位妹子在宫中学了不少才艺,不若此时就在各自的家人面前展示一番,如此可好?”

跪在越夫人身后的女御听到君夫人的提议,立刻命宫人去请乐师来。

年龄最小的美姬燕鱼,最先走到堂中行了一礼,“奴婢燕鱼抛砖引玉,献上民曲《凯风》。”

越夫人颔首,示意刚刚抱着桐木琴走进来的乐师为她伴音。

燕鱼身穿翡翠色上衫,荔枝红的罗裙,黑幽幽的长发用一根碧色的丝带松松系在肩后;耳下垂着十几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碧玺,随着她腰身的轻动,彩石轻撞有声。

她尚未完全长开的圆脸上一派肃穆,随着乐师静云叮咚的琴声响起,燕鱼罗袖一展、螓首微沉,跳的居然是大周最端正、优雅的文舞‘南龠’。

一段序曲之后,燕鱼轻旋两圈曲膝在地定住身形,同时口中吟唱出声: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和风煦煦的从南方吹来,吹在枣树的嫩芽上;枣树芽心长得又嫩又壮,我的母亲每天都为养育儿女辛苦忙碌!)

燕鱼的母亲约有四十岁,面容白皙略有额纹,可见年少时也甚是美丽;想来她家境尚还富足,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两枝明晃晃的镶翠金钗。

她听到女儿唱出这首曲子,又忍不住落下泪来,面容敦厚的燕父握紧妻子的手,眼圈也红了。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无令人!”

(和风暖暖地从南方吹来,吹到长成柴木的枣树上;我的母亲明理又善良,女儿不成材不能埋怨娘亲!)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寒泉之水透骨凉,源头就在浚县在旁边;母亲养育了七个儿女,儿女们已长大成人,却累坏了我们的娘亲!)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黄雀在婉转地唱着歌,歌声是多么悦耳动听啊。母亲养育了七个儿女,我却不能在身边服侍、安慰母心!)

燕鱼还未唱完,她的母亲已经苦忍不住泣出声来,燕父小声地安慰着她;燕鱼最后几句已是抖得不成音调,但还是坚持着唱完整曲才退到母亲边,燕母一把将她揽紧在怀中。

夷光看到父亲也心有戚戚,于是款款地站起身来,对堂上的越夫人行了个端正的宫礼,“施女不才,想手抚一曲‘桃夭’。”

越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施夷着穿著一件天青色的罗衫,走路的时候,身形款款,有不刻意的风流妖娆;她说话的声音更是恬静如歌,既使是用这种恭顺的口气也显得十分动听。

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比自己美,美得不需要半点多余的燕支轻粉的装饰,便已极尽了她如诗如画的好颜色。

君夫人竭力对夷光绽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静云,把木琴给施家妹子。”

越宫琴师静云将自己面前的桐木琴递到夷光面前,夷光对乐师颔首行礼,双手接过琴来;她跪坐在堂中屏息片刻,手指轻轻抚过焦尾琴的细弦,琴音潺潺、如溪水流至青石,叮咚之声悦耳轻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的声音如此之欢悦!

夷光对着深深凝视她的父亲嫣然一笑,“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待嫁女一般,面色喜气洋洋,显露出满怀期待!

施淳也笑了:聪明贤顺如女儿,定会得吴王的宠爱,安然度过她的一生。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树长得多么茂盛啊,果实累累结满枝头;这位贤良的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庭幸福美满!)

夷光只学了一年弹琴的技艺,却是深得其中韵味;她在乐舞方面极有天分,乐师静云曾说:假以时日,她的琴艺会胜过他这位在周南久负盛名的乐师。

范蠡饮下酒中的残酒,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夷光方才那明媚的一笑就是对向他的。

不错,若非越国遭受战乱,如夷光这般好女子会嫁给一个稳妥的夫婿,花前月下恩爱度日,像这歌中所唱的‘有蕡其实’,再生育几个聪慧可爱的儿女,享受真正的天伦之乐吧。

他轻声喟叹。

范蠡不知他的淡淡失落,在越夫人眼中成了另外一种意味;越夫人笑容渐僵,眼神从范蠡俊秀的侧脸移开,冷冷地盯着施夷光半垂的清水脸儿,将两手的指尖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应以大局为重。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树长得多么壮盛,绿叶茂盛展示生机;这位贤慧的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人和美幸福!)

夷光已唱完,堂中诸人还沉浸于绕梁不绝的音律当中;夷光起身施礼,抱起桐琴还给候在一侧的乐师静云。

其后,郑旦表演了吴地的‘采莲舞’,长相清丽的紫绡献上武舞‘象箫’,其他的少女也都受夷光的提醒,在即将别离的至亲面前唱起欢快动听的歌曲。

酒宴在子夜之前结束,美姬们的父母被特许在宫外的官驿中住下,可以一早到河边为众女送行。

上大夫们和少姬等人向君夫人行了礼便告退了,范蠡和文种大夫走在最后,两人低声交谈着快步离开明堂。

越夫人气恼地一拂衣袖,不待侍女上前搀扶就蓦地站起来:表哥一整晚都没有给她一个温情的眼神交会!难道三魂六魄都让施夷光那个狐精给勾走了?!

雅姬走出青鸾园,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定了定神,她远远望见勾践的寝房里灯火通明,便缓缓停住了脚步。

“主君可安置了?”

寝宫前的侍卫向夫人拱手道,“回禀夫人,主君正在内书房中阅简。”

“噢?”越夫人怔了一下,转头指使身边的宫女,“红云,去膳房取一壶热米浆来。”

一刻之后,越夫人亲手端着一个铜盘走进书房;当然,她进越王的内书房之前也得经竖人通报一声。

越王自回国之后就没再与她亲近过,(宫中有的是可以泄.欲的侍姬,越王自然不会再穿被他人试过的旧靴。)所以,雅姬越发热切与表哥的每一次幽欢。

但是表面上,越王夫妇还是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的。

雅姬十五岁时初入越宫,那时勾践还是一位俊美儒雅的年青世子,穿着一件过膝的白色锦袍,襟上绣着团形蟠龙纹,腰系银丝线织就的宽带,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周南少年钟爱的兰香气。

合卺的那一晚,雅姬望着夫君那一头青黑色的长发、长眉鹰目,嘴唇是不可思议饱满丰润……雅姬承认她是暂时忘记了表哥的。

但是此时的勾践,却让越夫人觉得越来越陌生,经过同在吴王宫养马为奴这三年,两人同甘共若经历九死一生,应该是越来越合契才对,但是雅姬越来越看不懂目光阴鹫的勾践在想些什么。

勾践正坐在书案前翻动一卷竹简,牛油火烛的烟火气熏得书房里热气腾腾,靠墙木架上的竹简散发出暗藏的木香气。

雅姬深深嗅了一口,这气息是她喜爱的……也许,有一天,坐在这里阅简的是表哥,而她则愿红袖添香、闲剪烛花伴他到每一个东方渐明……

“小童拜见主君!”

雅姬略一曲膝,勾践急忙从竹榻上起身虚扶雅姬。

“夫人多礼了!这等事吩咐让宫人便可,夫人何必亲手为之。”

“主君可要为了越地的子民着想,好生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越夫人把铜盘放在书案上,将陶壶里的米浆倒进一个白碗中,双手递到勾践面前。

“有劳夫人。”勾践放下手中的一卷竹简,接过白陶碗啜了一口热汤又放在木案上,“晚宴可还尽兴?”

“尚好,这批美姬是小童精心训教出来的,定会对主君的兴国大业有所辅助。其中……”

她仔细地盯着勾践的神色,“其中一个叫施夷光少女,姿色才艺绝佳;定能得吴王青眼有加。”

“噢?”越王神色平淡,“夫人莫非说的是寡人午时进园所见的青衣女子?”

“主君下午去过青鸾园?为何不与小童一起入宴?”

“呃,田部史急谏,想求见寡人商议南地的稻田受旱之事;寡人不得不赶去前宫……”

“不过,寡人观那几个美姬全无小家碧玉之气,被夫人教养得甚为出众;夫人对寡人而言,可谓劳苦功高啊。”

“这是小童份内之事,何功之有?主君早些安歇,小童告退了。”

勾践含笑目送她出门,容长的面颊上顿时变得幽寒:越夫人的父亲手上尚掌有国中三分之一的兵权,而虎符就握在越夫人的表兄范蠡手中。

他回国不足两年,政务百废待兴;属地只有百余里的地方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其余的国土全都驻有吴兵。

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勾践想起在吴王宫那三年不堪的岁月,又找到悬在房梁上的那枚野豚苦胆,伸头舐了一下,腥苦之气从舌尖溢满全身。

夫差……此时最大的敌人是吴王姬夫差!

其他的对手,都可以放置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