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非常弱小的鬼怪,大概刚刚糅合成现在的形状,对于荀南雁来说,杀掉它不会比杀死一只虫子更艰难。
但荀南雁没有动手。
她想看看季朝会如何选择。
不过她确实没料到,季朝能够在仅仅旁观过一次的情况下,就使出真言道——这多少有点超脱常理了。
如果说贺老先生的‘清’字是迎面微风,那么季朝所引起的,就是凛冽风暴。
无形狂风呼啸而过,撞在鬼怪身上,黑气被驱逐离体,毫无流连机会。
就连乔三公子这样完全不通真言道的人,都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不安地晃了下脑袋,头发扫在荀南雁的袖口上,荀南雁微微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在众人视线交汇的中心,季朝神情专注,好像在倾听某种声音——黑影之中依然有嘶鸣喊声,不过遥远而模糊,粗略听起来,和风声呼啸没有区别。
清字诀发挥了作用,遮挡视线的黑气被吹散,鬼怪的脖颈处隐现闪光,那是核心。季朝看到了,他摩挲着手中刀柄,核心暴露后,一切都清晰明了,接下来只需要......
有人拽住他的脚腕。
季朝回头。
是之前被自己抛在后边的家兵,他半跪在地上,脸上充满惶恐与祈求:“不要杀阿冉,我们,我们还要回家的啊。”
季朝右手一顿。
对了,这个鬼,是有名字的。
他叫做阿冉,来自朔方靠近城中的商户人家,从小就不大爱读书,却使得一手好力气,当上城主家兵的那一天,家里人都很开心。
听说要护送乔三公子去北荒,母亲专为他缝制了厚棉袜——‘那里冷,别冻坏了脚,你要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这些事,都是季朝亲耳听到的。
休息间隙中,这两个仅剩的朔方家兵坐在一起,聊家乡与亲人,为死去的同伴悲伤,又为自己还活着庆幸。
他们就要回家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沉默持续三息,黑气又重新有了聚合的趋势,缭绕成小小的触角垂落地面。
这是一个新生的鬼怪,既不聪明也不强大,但它好歹知道欺软怕硬,季朝不是软的那一个,他身后的人是。
触角飞快地向上弹起,直冲跪地家兵的面门——
‘若是挥出刀来,就不能中途停止。否则,刀会反过来,砍伤持刀的人。’
电光火石间,季朝莫名想起鹤山宫中荀南雁说过的话。
这就是那个时候。
他不能犹豫。
季朝紧握刀柄,猛地刺入鬼怪颈侧。
‘噗嗤’
铁刃贯通血肉,刀尖从另一端冒出。
黑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烟尘,从阿冉身上冒出,又渐渐变淡,消失在了空气中。
简单得超出预料。
鬼怪脱离后,尸体就回归成了真正的尸体,软绵绵地倒下,被跪在地上的那一个人接住。
他应该也很年轻,不过车马劳顿,胡茬和头发都很散乱,丛发丝的间隙中,季朝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是充满愤恨的眼神。
季朝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乔三公子对荀南雁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太明白贺老先生为什么对二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
但现在,他突然微妙地和荀南雁,和二十年前的相月重合在一起。
做了好事不一定会得到感谢,有时候是怨恨,有时候则是恐惧。
她们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
但季朝不习惯。
他抓住了这个家兵的胳膊,很用力。
他想告诉这个人,‘阿冉’早在之前就死了,留下来的是鬼怪,他杀了鬼怪,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把那个家兵拉起来时,他滚烫的眼泪就落在了季朝手上。
他没有看季朝,把怀里的尸体抱得紧紧的。
算了。
季朝放开手。
“那些割下来的袖口,都在阿冉的衣服里,”季朝开口说道,“现在只有你能把‘他们’带回去了。”
然后他背过身,走向荀南雁等人所在的空地。
事情发生的很快,贺老先生不过将将起身,看见季朝没事,才喘着粗气跌坐回地上。
“季兄弟!”
乔三公子吚吚呜呜地扑过去,抱着季朝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
显然季朝并没有和他相拥而泣的情感,右手扒开乔三公子的脑袋,双眼望向荀南雁。
荀南雁神情轻松,大概无论死多少人,死的是谁,都不会引起她的动摇,“小狗狗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想来邀功吗?当然可以夸奖你。”
季朝忽略了她带着浓重调笑意味的话语:“那天晚上,我还没向你道谢——你救了我,谢谢你。”
目光笔直,神色郑重。
荀南雁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笑:“你不是挺恨我的吗?”
“当然恨你。”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好像专程是为说这句话来的。乔三公子殷勤地跟在旁边,他们还需生火搭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荀南雁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收敛起笑容:季朝没有说谎,他的感谢与憎恨都是真实的,他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就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普通人不是这样的。
虽然这句话由荀南雁说出来,有点脱离实际,但荀南雁偶尔也会思考一些关于‘普通’的范畴——普通人不会这么一目了然,也不会把好和坏分得这么清楚,至少,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分得这么清楚。
季朝太好懂了。
而有时候,过于好懂的人是难以理解的。
和之前一样,尸首无法带回朔方,阿冉被留在了山林中。
但是阿冉毕竟只有一个人,他们至少有时间为他挖掘出简陋的墓地。
齐周——那个家兵——拒绝了季朝的帮忙,自己动手做完了这件事。
他闷声不语地用长剑铲出泥土,胸襟塞得鼓鼓囊囊,那里边装着五十四个人的袖口碎布。
季朝情绪低落。
荀南雁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少见,同时,也很有趣。
第三日的清晨他们遥遥望见了朔方的城墙。
西十三城之间彼此距离虽不近,但总不像是和北荒相隔大片无人之地。人口富庶,城中民众数量多,城外也有不少村落。
荀南雁说他们不进城,直接转道去夷水,就此与乔三公子一行人告别。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气氛格外沉闷。
季朝默不作声地赶着马车,荀南雁在车厢里玩鸟儿,用一根头发丝逗得033团团转。
行进小半日,帘子外才终于传出话音:“你影子里养的东西,是怎么做到的?”
“想学吗?”荀南雁轻快反问。
“不想,像是歪门邪道。”
“这话倒是没说错,”荀南雁笑得眉眼弯弯,点头赞许,又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前面有河,落落脚吧。”
马车停下,033率先飞了出来。
它在季朝脑袋上蜻蜓点水地一抓,惹来一阵嫌弃的目光——‘物似主人型’,季朝的眼神是这样说的。
但是人总不好和鸟计较,季朝瞪了033一眼,提起水壶做正事,打水去了。
【宿主!他骂你我给你报仇了!】
季朝一走,033就迫不及待地邀功,挥动翅膀,神气十足,在荀南雁面前上下扑腾。
有点烦人。
荀南雁曲起手指,‘嗒——’,将小胖鸟弹飞。
拖着车的马儿咴咴嘶鸣,自从离开大路并入小道后,这马就一直表现得很焦躁,不过季朝是个驯马好手,一路上把他笼络住了,倒也平安。
现在季朝离得远,它的燥气就盖不住了。
荀南雁看看它,又看看四周,小路左侧是河堤,右侧是树林,林子不大,从这儿可以隐约听到另一侧传来大人小孩的吆喝声。
033在空中七荤八素地转了两个跟头,又不屈不挠地爬上了荀南雁的肩头:【发生甚么事了?宿主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是在打虫呢,你看,叮了马。”荀南雁随意敷衍。
【那你可太不小心啦,都打到我身上了!】
033长吁短叹,顺着荀南雁手指的方向,飞到马儿的前鼻端细细端详。
这只是一个很轻微的动作罢了,但是马却像是受到莫大刺激,突然大力甩动尾巴,振首长鸣。
小胖鸟吓了一跳,赶忙飞到半空中。
然后,它就眼睁睁看着马儿撩起蹄子,发足狂奔,不过两瞬之间,便连同车厢一起消失了踪影。
033呆住了。
等到季朝打水回来后,就只看到空地上立着一人一鸟。
“.......”
他端着水壶,沉默注视荀南雁,半晌开口:“马和车呢?”
荀南雁眨着眼睛,表情十分平静:“它自己走了。”
“马跑了?你就看着马跑?”
“你知道,马可是很快的。”
“那我们怎么办?走路去夷水?”季朝脸都气红了。
我们......
荀南雁暗自为这个词发笑。
她反身指向树林,“林子外边应该有人家,我方才听到说话的声音,找户人家借宿,明日再搭他们的车进城。”
季朝皱起眉头,这林子密密匝匝,不太看得到对面的景象,但走进了确实能听到点儿声音。
像是小孩子在玩闹。
“你是故意的吗?”他又问荀南雁。
“嗯?”荀南雁侧头,“故意什么?”
“你不是说,要去夷水找那个叫做辛涂的家伙,连朔方城也不进,怎么现在又不着急了?”
“这里也算是夷水的地界,我们慢慢走,也许能正巧遇上呢。”荀南雁表情很认真。
季朝用充满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可惜要从荀南雁的脸上看出笑容以外的东西是件难事。
“走吧。”
荀南雁扬手示意。
033身先士卒,飞入林中。
季朝在原地转了一圈,确定找回马是没什么希望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上。
林子里光线暗一些,呼吸间能嗅到新鲜的草木香气。
荀南雁走得慢悠悠,季朝很快就超过了她,又隔了一会儿,见她还在后面走走停停,回头疑惑问道:“你在干什么?”
荀南雁原本低着头端详脚下,听到季朝的声扬脸露出笑容。
“没什么。”她回答。
枯枝碎响,两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树林中重归寂静,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汇成一道道光柱。
在光柱交错而过的角落里,有东西正伸枝展叶,开得茂盛。
那是一朵花。
细长白骨蜿蜒盘旋而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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