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无人安眠。
等到一切平息后,活着的人还有六个。
五十七名朔方来客中,除了乔三公子,就只剩下半条命的贺老先生,和另外两名幸运的家兵。
季朝和这两人一起,把尸体收集整理并排,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挖下深坑将其掩埋,也没有大量的柴火焚烧,这些暴露在外的尸首注定会引来野兽吞噬。
可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全部了。
最后,那两名朔方的家兵挨个割下了死去同袍们的一截袖口。
“带回朔方去,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怎么回家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当然也只是愿望。
荀南雁冷眼旁观——幽途早在三百年前就被摧毁,死去的魂魄并没有地方可去,当然也谈不上回家。
如果真的回了家,那反而会是一个可怕的故事。
第二日一早他们又再次出发,剩余的人手可以驾驶两辆马车,除去乔三公子原本乘坐并且被毁坏的那辆,刚好足够分配。
基于贺老先生现在的状况,乔三公子甚至十分有理由和荀南雁同乘一辆车。
不过乔三公子拒绝了,态度坚决。
他强烈要求和贺老先生、季朝同车而行——“两个人太挤,你上来贺老都没地方休息,”季朝有意见,“如果你非要上这架车,就坐车头,或者别坐软塌坐地上。”
乔三公子不挑剔,他觉得这样也挺好。
如果说昨晚之前,乔三公子还视季朝为一只没有上下尊卑之分的讨厌蚂蚱,那现在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甚至油然而生一种异姓兄弟的亲切感。
乔三公子要赖在这辆马车上,季朝又要照看贺老先生,人数太多,不好再专程上来个人赶车,季朝便接手了这活。
余下两人,一个成了荀南雁的车夫,一个骑马顺便照看轮换的马匹。
车轮咕噜咕噜,疾驰在草地上,贺老在车上修整了大半日,看上去比之前要好多了,能够稍微坐起来,也能自己喝水吃东西。
此时日头当西,他闭着双眼,呼吸匀净,正在沉眠中。
乔三公子看着他发了半天呆,实在有点闲不住,撩开布帘,小心翼翼地挪到车头,挨着季朝坐下。
季朝侧过头看他,乔三公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季公子,你一点也不怕雁小姐啊。”
一个称呼,将他能屈能伸的优良品格显现无疑。
“你不要叫我公子,我也不是什么公子,”季朝皱着眉,“就叫名字好了,我叫季朝。”
“好好好,季朝季朝,季兄弟,”乔三公子从善如流,“你和雁小姐是什么关系,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怕她。”
如果说之前,乔三公子还一厢情愿地把他们俩划以小姐与护卫的阵营,那现在,他肯定连一丁点儿这样的愚蠢想法都没有了。
什么关系?
季朝想了想:“反正是不友好的关系。”
他简单粗暴地概括。
“哈哈、哈、哈,是吗。”乔三公子干笑,他拿不准该怎么解读‘不友好’这三个字。
“你很害怕她?”季朝反问,“之前你们不是好好的。”
之前是之前。
乔三公子心里发虚。
现在一看见荀南雁,他就会想到那满天的血雨,容行之几乎被砍成两半的身体,以及她挂着血珠微笑的样子。随之而来的,就是脚底发软,头冒冷汗。
最开始在北荒时看到她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乔三公子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
“唉......”他深深叹气,“怕,怕得很。”
“你为什么要害怕,荀南雁救了你。”
“这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她......就是她......”
他想了半天吗,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深深地看了眼季朝,“季兄弟,你胆子真大。那时候你还敢拿着刀冲过来,我都以为你要被她杀死了。”
其实季朝也是这样觉得的。
至少在荀南雁掐住自己脖子时,那股冰冷寒意是真实的。
她大概真的想要杀死自己,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季朝想不明白,不过荀南雁这个人,让人想不明白才是正常的。
“但是她不会杀你,荀南雁说了,护送你回朔方是她的任务。”
“这不是会不会杀我的问题,”乔三公子说的很小声,但语气表情都很丰富,极尽惊悚,“你当时没看见,她把容先生当胸捣烂的时候,还在笑呢。”
“可他那是在救你。如果她没杀容先生,你不就死了吗?”季朝这回说得更干脆了,眉头紧皱,看着乔三公子就像是在看什么费解的谜题。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很显然都不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
“……季兄弟,你是不是喜欢雁小姐?”
乔三公子挖空脑袋,想出了这个解释——人就是这样,如果喜欢上了对方,那就看这人是千般好万般好,对此,他深有体会。
“喜欢?”季朝闻言,脸黑了两个度,“我讨厌她。”
这话干脆果断,完全没有作假的成分。
“那你还……”
“可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一码事归一码事,荀南雁救了你,你却因为这件事感到害怕,你真奇怪。”
好家伙,又绕回去了。
乔三公子无语凝噎。
他觉得除了荀南雁以外,这个季朝也多多少少有点问题,由此可见,北荒不是个好地方,都养了一群什么人啊!
季朝扬起鞭子,凌空甩了个鞭花,声音脆响,马儿一撩蹄子,跑得更欢了。他把鞭子往乔三公子手中一塞,“你很闲,那你来驾会儿车,我去看看贺老。”
“啊?”乔三公子茫然地接过,“我没干过这事儿啊。”
季朝没理他,掀开帘子钻进了马车里。
贺老先生正睁着眼睛。
“鞭子把你吵醒了?”季朝问。
“睡太多,本来就该醒了。”贺老先生笑了笑。
这个笑容和声音一样虚弱。
“那我喂你喝点水,你饿吗?”
贺先生抬手制止:“我听到你和三公子在说话。”
季朝点点头。
“三公子本性不坏,不过他年纪轻,又自小长在朔方城里,天真了些。”
“贺先生你这什么话?”帘子外传来乔三公子的抗议声。
车厢和车头就隔着一层帘子,只要声音稍微大点,彼此都听得见。
贺老先生回以夹杂着咳嗽的笑声,这耗费了一点力气,随后他的说话声就更低了。
“季朝,你不害怕雁小姐吗?”
又是相同的问题。
季朝很费解,他想问问,难道连见多识广的除鬼人,都会觉得荀南雁拿刀杀鬼这件事可怕吗?
但紧接着,贺老先生就说了下一句:“你应该看到过吧,她养在影子里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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