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胜过别人》
文/温昔
2022/12/26
“遇见他之前,我没想过永远。”
001
尹洧吟是在医院见到的闻也。
那天元旦,她回国第三天,在餐厅后厨试一道名为“黑暗料理”的新菜时,接到通座机播来的电话。
电话由一附院急诊科打来,大致内容可以用几个词概括:家属,车祸,病人,抢救,尽快。
就是那个恍然无措的夜晚,在医院昏黑的长廊上,尹洧吟第一次见闻也。
“第一件见闻也,闻也穿白大褂。
他胸前的名牌上写:延陵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心外科。
……
我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望着他那双陌生的、干净的、湛蓝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这话写出来不好,像搭讪。
对了,我还在医院的表彰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方正的照片下印刻了几行字,最后一行副标题为‘祈愿’。
他在祈愿后面写:我想她永远健康。
很奇怪。
望见那行字的那一秒。
我有眼泪落在地上。”
—
2017年开年,延陵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急诊。
“……这是病危通知书,还麻烦您签下字。”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在一番用词严谨的规劝过后,递出了那份轻薄的纸。
坐在对面的尹洧吟两手垂在膝盖上,手心攥着一个被捏皱的玩偶,紧张中,杏色大衣的衣摆也压在身子下一截。
“签署病危通知书并不意味着病人生命终……”结。
年轻医生见尹洧吟没应声,局促的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黑边眼镜,他看向尹洧吟,到底没忍心把最后那个字说出口,“尹小姐,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的。”
听到这,尹洧吟发白的指节微定,她努力回忆方才医生使用的专业名词:神智昏迷,呼吸浅弱,创伤失血性休克,心脏破裂……
只是脑海里一团乱,无法把那些名词串成句子。
从混沌中挣脱,尹洧吟冲医生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笑容浅淡,她温声说:“好,我签。”
作为此刻守在这里的唯一家属,这个字只能由她来签。
医生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把手里的黑色中性笔递到对面,看尹洧吟一笔一划的在尾栏写自己的姓名,很干脆有力的落笔。
“您字写的很好。”他语速放缓,带些安抚,“有点像小纂体。”
“谢谢。”尹洧吟签完名,把笔连带着纸张一起还给医生。
只说两个字觉得不够礼貌,于是尹洧吟礼尚往来,多问了一句,“您也练小纂?”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尹洧吟见过练纂书的人不多,身边练字的朋友普遍练正楷。
年轻医生摇头,站起身,边引着尹洧吟往外走,边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从小语文成绩就不好,写字和狗爬一样,尤其讨厌练字。”
“我见过写字最漂亮的人是也哥。”医生的语调在这刻变得轻快了一些,“他写字和你很像,我之前去他家做客,见过他的书房,他书房里挂了一整墙的字,问过他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小纂。”
听到“也哥”这个熟悉的称呼,尹洧吟浓长的睫毛稍稍颤动。依记得几分钟前,厚重的手术门被推开,一名身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快步从里面走出来,他当时也说了这个名字,“和也哥联系过了,他大概二十分钟赶来。”
思及此,尹洧吟开口问:“也哥是……?”
她还在斟酌怎么打听比较合适,年轻医生便率先给了答案,“也哥是心外的主治医,一会儿会协助张医生来给你弟弟做手术。您放心,他专业能力特别强,是我们院的王牌医生……”
年轻医生正说着,尹洧吟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她冲他抱歉笑笑,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接电话。
“刚才在开会,手机静音。”谭宁在电话里顿了顿,问,“你到医院了?”
“嗯,在手术室外面。”
谭宁没向她打听此刻的情况,只说,“我三个小时后的航班,到延陵需要十个小时。这期间有什么事,你联系我助理。”
“好。”
电话挂断后,手机又响了一声,谭宁发来一个联系方式,并告知尹洧吟这是院长的私人手机。
【院长和你爸认识,必要时,可以提你爸的名字。】
尹洧吟不知道谭女士用什么样的心情打下这一行字,她也没什么心思去深究。
想了想,给对面回“嗯”。
见到“也哥”是十分钟后。
昔时,凌晨一点,窗外开始下暴雨。
雷声轰鸣,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盖地的席卷地面。
“这雨下的太突然了,没一点征兆。”
“不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呸呸呸,你别乱说……”
尹洧吟听着身侧长椅上两人的对话,跟着把目光投掷到外面,暴雨如注,黑压压的云层压得很低,轰鸣的闪电也时不时在空中划出刺眼的光芒。
凝着这细簌的雨幕,尹洧吟把手里的灰色玩偶攥的更紧一些,她妄图找到一丝归属感,只是手心过于冰冷,归属感没找到。
“今今姐。”坐在一旁的郁桑察觉到尹洧吟的动作,把自己的手塞到她手心,二人掌心相叠,她喊了她一声,语气很轻,“林子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林子,全名尹洧林,小尹洧吟两岁的弟弟,郁桑最好的朋友,因为车祸躺在手术室的病人。
尹洧吟闻声侧眸,努力朝郁桑绽出一点笑:“好。”只是这声好过于虚浮,实在没有信服力。
郁桑又向着尹洧吟的方向坐了坐,把头轻倚在她肩膀上,突然道:“今今姐,你还走吗?”
由得最后这三个字,尹洧吟恍然几秒。
还走吗?
她问自己。
答案呼之欲出的同时,记忆也汇成一扇能随时泄洪的铁闸。
闸门拉开,洪水肆虐,汹涌的水柱携夹着厚重的雾气朝人袭来。
而在这缭饶的雾气里,人们总不自觉的颠三倒四的忆起过往。
尹洧吟是延陵人,尽管离开延陵已经有十余年之久。
犹记得十五岁生日那天,延陵也下暴雨,谭宁左手拎着红色的方正的行李箱,右手拖拽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那个生活了几千个日夜的庭院。
那时她已经记事,坐在逐渐远去的汽车上,透过厚厚的玻璃窗,她看到在雨中奔跑的弟弟。她拉着谭宁的衣袖,求她让司机停车,只是换来的确是谭宁相反的指令,“车子再开快些。”
车速越来越快,弟弟的身影从迷蒙的视野里消失,她松开谭宁的手,缩在车角咬着牙小声啜泣,而那天,止住她哭声的是弟弟给她发来的信息。
【姐,我刚才追车是为了给你送糖。现在不追了,因为我想起来,糖在哪个城市都能买到。】
【姐,你好好生活,等我接你。】
最后一句,弟弟对她说【别哭。】
她止住了眼泪,从此也止住了和这个城市的关联。
……
“虽然林子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你。”郁桑又说。
轻柔的话拽回尹洧吟飘远的思绪。
“不走了。”尹洧吟回握了下郁桑的手心,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她说,“小时候欠了他很多顿饭,准备开始慢慢还。”
“那我和婩婩可以也去蹭饭吗?”
“当然。”尹洧吟笑了笑,“随时欢迎你们过来。”
“今今姐。”
“嗯?”
“林子说他……医生来了!”郁桑没怎么停顿的说完这两句转折迅速的话,尹洧吟抬眸,她看到刚才年轻医生的旁侧跟着一个脚步匆匆的男人正往这边。
余光可见,男人身材颀长,流畅笔直的身形线条在轻快的步伐里卓然而立。他穿单薄修整的白大褂,冰冷灯光的照射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也呈现出冷白。
“今今姐。”
郁桑又喊了她一声,她起身,往男人的眼睛上看。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她看到了一双陌生的、干净的、湛蓝的,玻璃珠一般的眼。
“这是也哥……啊,不对,这是闻医生。”戴眼镜的年轻医生此刻也走到给尹洧吟面前,他给彼此做了介绍。
年轻医生话音落地,闻也颔首,目光在尹洧吟眉眼间停留几秒,很快移开。
“病人在3号手术室。”身旁的医生实时补充了一句,男人加快步伐。
年轻医生跑到侧边去刷门禁,尹洧吟看两人即将迈进屋子,没忍住,她喊了他一句。
“医生。”
有那么一瞬间,尹洧吟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汽车上。
那时她喊“妈妈”,被喊到的人掰开了她的手。
她留不住弟弟。
这是十多年后。
她喊医生。
签署病危通知书前,主刀医生告诉她“病人最要命的伤在心脏。”刚才她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胸前的名牌上写:心外科,闻也。
尹洧吟站在闻也身后,隔着一米的距离,颤抖着手,轻触了下他的白色衣襟,再次重复一遍:“医生。”
简短的两个字,似是深渊处的求救。
人类在陷入绝境时,本能会发出求救。
尹洧吟原以为她早已学会克制本能。
闻言,闻也回身。
他用余光瞥见她搭在自己衣袖间不见血色的手指,冷静提醒道:“家属止步。”
微低的男音,像被钢铁磨砺过,低而沉。
尹洧吟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抱歉。”她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只是,电闪雷鸣中,她发白的手指忽而又被人反手隔着衣袖,轻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