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古嫣常常想,如果乾和四十九年的这场桃花宴,她坚持住了没有来,可能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破事了。
但这一天,她终究还是来了。
初春三月,万物晴好。
紫禁城坐落在京城的中轴线上,烟气缥缈,八水环绕。从空中俯瞰而去,处处都是大气严整的宫殿,唯有宫城西侧有一片绿荫。
是御花园。
喜庆轻快的乐声隐隐传来,处处流水淙淙,今日长安贵眷中的适龄女子几乎都来了,到处都是低声谈笑的衣香鬓影,热闹得很。
唯有角落里坐着一个抱膝的娇小身影。
古嫣坐在满园繁华之中,纤长的手指打颤,冷汗浸透重衫。
她只有一个时辰了。
今日这一场是二皇子的选妃宴,她已被内定。如果一个时辰内还不能摆脱这场婚事,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娇柔可爱的美人缓缓起身,走向花丛之外,未待起身,先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线:“瞧见那古氏女了吗?嗤,古家旧日里好歹也是勋贵,竟穿得如此寒酸,可真是丢人现眼。”
古嫣唰地一下蹲下身来,可爱的杏眼微微一眯。
这人她可太熟悉了。
此女姓梁,乃是家里的嫡长女,眼睛恨不得长到额头角上,从小到大举凡是个宴会雅集,自己必定被她挑剔刻薄。
“古家那个确有几分姿色,不怪二殿下惦记。”花木丛外,一个口齿伶俐的婢女接茬道:“不过姑娘也不必同她置气,就古家那寒酸门第,古小娘子最多是个侧妃——将来贺家姑娘进了门,她还能活多久?”
梁氏女从鼻子里发出哼笑:“就你嘴甜。”
主仆两个又刻薄了古嫣几句——打从古大将军没了以后,古家是一日不如一日,古嫣几乎从小就是在这些冷嘲热讽中被排挤着长大的。
“依我看,二殿下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过后也便弃了。”
梁氏女一旋身,不偏不倚坐在了花木从外的石凳上:“反正古嫣那个窝囊大哥……是叫古松川吧?那就是个对皇室俯首帖耳的蠢货,到时候绝对没胆子为古嫣这贱婢出头!”
古嫣深深吸了口气。
她时间很紧,本不愿惹事。但既然说到父兄头上,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了——而且她正需要个由头离开园子,便用这蠢货借借力吧!
“梁家姐姐!”她唰地一下从花木丛中钻出来,将两女吓了个踉跄:“你闻到了没有?”
骤然窜出的小人影肤白如雪,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半透罗裙,骨肉匀停,乌发如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鼻头小狗似地微微抽动,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眼睫闪了闪,露出其下灵动可爱的瞳眸来。
梁氏女背后说人被带了个正着,心虚地退了一步:“什么?”
古嫣探身向她俩凑了凑,啊呀一声用小团扇掩住脸:“就是你嘴里的味道呀!梁姐姐,来赴宴怎么还吃忌讳呢!”
她声音不大不小,惹得四下里的贵女们全都看过来了。梁氏女羞恼得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原地跺脚:“……贱婢!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编排我?!”
梁氏女气得高高扬起了手,古嫣分毫不退,瞅准了机会二话不说伸腿一绊——
不偏不倚,将梁氏女绊得摔了个底朝天!
梁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古嫣竟也跟着压过来了!
压过来了!
梁氏女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痛到发不出声音,她反手就要摸簪子往死里扎身上的人,动作却被对方先一步预判,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压住了她的手!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贵女掩着小团扇赶过来时,只见两女压做一团,上头的古小娘子连声呼痛,一双美目泪水涟涟,仿佛来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反倒是下边的梁萤面目狰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梁家姐姐,我不过与你呛了几句罢了,怎么还动手呢。”古嫣在其余女子的搀扶下哭着站起来:“如今见了血,岂不唐突了皇后娘娘的宴席!”
梁氏女半身酸痛,站都站不起来,震惊地看着古嫣手掌上那道不算浅的血痕。
……这是我弄的?!
可唯一称得上利器的簪子明明还没抽出来呀!
这边闹出的动静不算小,连来陪席的宗室大妇们都被惊动了,纷纷不悦地谴责梁氏女:“阿萤,胡闹也有个限度。”
古嫣一抬脸,满眼无辜,活像只被揉搓狠了的小白兔子:“大家别怪梁姐姐了,都是都是阿嫣不好!”
梁萤:“……”
她百口莫辩,勉强爬起身来,气得高高扬起了手,既然说不过她,干脆不打算争辩了,古嫣这狗东西不是说自己打她了吗?那干脆就打给大家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方向突然传出了一声略显尖锐的笑问:
“好生热闹,贵人们这是做什么呢?”
众女柔柔福身。
来的是贺皇后身边顶顶得力的第一内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乎可以代表皇后本人。
梁氏女一抹眼泪,指着古嫣恨声哽咽道:“公公!是她害我在……”
“梁小娘子。”老内宦慢悠悠地打断了她,皱出几层褶的眼皮抬了抬:“一会儿‘那位’也要来,他最是喜静,你若还在这里浑闹,惊动了他……那,到时候可就连老奴也压不住啦。”
那位。
梁氏女下意识打了个颤。
她气得脸色发紫,却当真不敢再发作了。古嫣擦了擦眼泪,恰如其分地福身道:“有劳公公,今日太医院可有当值的大人?我身上带血腥,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老内宦笑呵呵点头道:“自然是有的。来人!带两位小娘子去包扎包扎,换身衣裳!”
古嫣手心一紧。
成了。
她跟在被派来的小宦官身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刚要离开的时候,那老内宦又开了口:“古小娘子,您可千万抓点紧。”他拖长了声调,语气微妙地说道:“一会儿可千万别来迟,让娘娘等着啦。”
古嫣抿紧了唇,乖顺地行了一礼。
娇柔的美人穿行在桃花如烟的园林中,春日和暖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薄薄的罗衫下玉肤莹润,弱不胜衣的姿态更显得柔弱可欺。却鲜少有人注意到,她眼底藏着一抹淡淡的坚毅之色。
她还有半个时辰。
虽不知二皇子突然发了什么癔症非要娶自己,但这门天家亲事,他们古家是万万不敢攀,也不能攀的——
正如梁氏女所说,一旦真的嫁过去,自己在二皇子府绝对活不过两个月,只怕就连两位长兄的仕途也会跟着一起葬送。
走过两条宫中长巷,古嫣一路进了太医院留在宫城内的值守小院。太医给包扎好了,她便自己去旁边的屋子换衣裳。
古嫣今日未带婢女,只有领路的小内宦在外头等着。她吩咐了自己要稍微擦洗一下,叫他看着不许旁人进来,那小内宦便很听话地守着门。
机会终于来了。
因为这小屋里,藏着不止一套衣裳!
这小小的退步间本就是内宦们换值时休息用的,常年备着一套应付上司检查的灰袍服饰,古嫣迅速地穿好衣裳带好帽子,从小屋的另一侧窗户麻利地翻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宫中巷道。
古嫣有一名手帕交,叔父是钦天监的主簿,官职不大不小,却刚好负责测算今日诸女的生辰八字。若能成功将八字换成与二皇子相克的那种,一向笃信道学的贺皇后必定会将这桩婚事拦下!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有了这身小宦官的衣服,没人多瞧古嫣一眼。她一路低着头,按着手中纸条上的指引,越走越僻静,一路来到了太医院在内宫城的另外一处小院,这两处间隔不远,这边却显然要安静得多。
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年久失修,寂静无人,外面春光晴好鸟雀啁啾,然而就在推门进去的瞬间,整个世界却骤然昏暗阴冷起来。
“有太医院的大人在吗?”古嫣咬紧樱唇,试探地将手按在色彩斑驳的垂花门上:“奴才奉命来取点东……”
她话没说完,已先吓得闭上了嘴。
后来余生漫漫,可古嫣永远也忘不了此时此刻的画面。内院有一棵三丈高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玄灰色的王袍上形成错落的光斑。男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常年不见光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迸溅着鲜红的斑斑血迹。
或者说,他半边身子上,都溅着大片大片,别人的血。
“你你你你,你是何人!”她磕磕巴巴色厉内荏地质问:“我要叫禁卫了!”
谢川流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挡在眼前,似乎在感受从槐树中落下的稀薄日光。
她推开门,将春日明朗灿烂的光线轰轰烈烈泼洒进来,他们站在门的两侧,形成了明与暗的极致对比。
他乌沉沉的眸子看过来了。
“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如梦方醒,心口突突一跳,脚步一错就要跑:“我这就退……唔!”
男人转回头来,瞳眸是一片令人惊心动魄的黑。他大步上前,赶在她退出门外之前单手攥住了她的脖颈!
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惊恐地发现,对方还滴着血的长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门死死叉住,把人困在自己与门板间的狭小天地中。
谢川流看着手中剧烈挣动的娇小人影,歪了歪头,竟然有些……茫然。
我是谁?
这是哪里?
我在干什么?!
谢川流头痛欲裂,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是空茫地一片,手里的小宦官快被他掐死了,但他本能地觉得不能松手。
不能放开她。
古嫣脖颈剧痛,在这样的绝对压制下,根本无力挣动。她柔软的双手无力地扒住他的大掌,胸肺间的窒息感越发强烈,情不自禁地发出小兽般的喘|息和呜咽。
挣动间,纱帽掉落,如水青丝滑落,缠绵地勾住了男人带血的手腕。
“竟然是个女子。”
谢川流手上力道渐大,漆黑的眼中冰冷无波,似乎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将她杀掉。
在这种强烈的杀意中,古嫣终于认出他是谁了。
谢川流,遍京都最有名的疯子。
传闻中,这位永宣侯弑兄杀父,阴鸷狠辣,虽然是个俊美无俦的皇亲贵胄,却也是常年坐在轮车上的瘸子。即便如此,那也是货真价实的王公贵族,只要随便一挥手,就能决定他们这些世家子的身家性命。
“别杀我!”她被迫仰头承受着他的力道,柔若无骨的小手攀住他手腕,艰难地说道:“长安古氏必当报还!”
男人英俊狠戾的眉目间现出一丝犹豫。
姓古吗?
他突然松了手,任由怀中人瘫软在地。
“你……”谢川流浸在黑暗中的目光中充满着危险的打量:“难道叫古嫣么?”
他这话问得实在太过奇怪,古嫣忍不住呛了他一句:“是又如何!”
谢川流没有生气。
他袖中滑出一只刻着字的木牌,看着古嫣的目光越发意味不明。因为那木牌上只有一行字——
“宁死勿伤古氏阿嫣。”
这是他身上唯一带字的东西,忘记一切的谢川流不明所以。心想为什么不能伤她?
一副凶巴巴的兔子样,一看就很好欺负。
而同一时间,兔子样的古嫣也在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尤其是那双长腿。
永宣侯,本应是个瘸子。
他站起来了?!
不但站起来了,看起来好像还很凶啊?!
院外喧哗起来,两人同时屏息。古嫣正待开口,却听谢川流低声道:“你的目的地不是这里,你只是想穿过这个院子。”
古嫣诧异地仰起头,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
“随便你去哪。”谢川流提着她后颈的衣裳,面无表情地将人单手拎进房间,又砍开二进院的后窗:“现在就走。”
古嫣简直是被他扔出来的!
她可以确定,刚才永宣侯确实想杀了她——为什么叫“古嫣”就可以被放掉?甚至连一句“不要说在这见过我”都不嘱咐吗? !
但古嫣的时间实在紧迫,没空多想。
这座太医院小院本就是一条连接内外城的隐秘通路,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到得皇宫外城,找到了梁芍叔父的办公衙门,假借皇后娘娘催测八字的名义溜了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八字换成了另外一张。
这座钦天监在皇城内的办事衙门本就只有一个值守官员,见她穿着皇宫内城宦官的服色,更兼只是来传个话,也就未多在意。
她心头定了一半,开始小心翼翼地折返。
好在永宣侯已经离开,她原路返回,换好衣裳,外头那小内宦也只埋怨了一句“姑娘怎这般拖沓”,除此以外毫无疑心,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古嫣暗自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实在是松早了。
当她再次进入桃花宴时,突然发现所有女眷都在极力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伴宴的乐声也已经停下,整个春日宴中除了鸟雀叽叽喳喳的响动——
就只剩下了上首皇后娘娘的哭声。
古嫣跪在众女之后,心思电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难道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贺皇后今年四十有四,保养得非常好。只是唇边的长纹略深,令她看起来有种不怒自威的凌厉感。
此刻她双眼红肿,暴怒中扫去了桌上一应精致的碗碟,瓷器的碎裂声骇破了在场所有女孩的胆子,令她们齐齐跪了下来,颤声请罪。
贺皇后目光扫过诸女:“我儿遭受刺杀,金吾卫来报,说行凶者是个女子。”
二皇子遭受刺杀?!
天爷,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梁氏膝行上前:“娘娘!方才我与古氏阿嫣一同去换衣裳,偏她比臣女多用了将近一刻钟,一定是她做的!”
古嫣暗道不好,娇柔的身形蝶翼般轻颤起来。她瑟瑟抬眸,却正对上了贺皇后如有实质的目光:
“古氏女,你曾离开过太医院,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欢喜开文!大吉大利!
感谢宝们来支持侯爷和阿嫣的故事!这本保证感情线拉满,让侯爷狠狠谈、恋、爱!(tip,这本的时间线在《江山为簪》之前,现在芸殿下十一岁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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