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顾潇然一直对着简星粲高挑清瘦的背影,衣领上的缠枝莲纹在她眼中就跟母耗子看小耗子一样清晰,几缕拜她所赐散下来的发丝还会时不时被风拂到她脸上,一动不动地挨在旁人身后的感觉让她哪哪都不对劲。简星粲却好像依旧泰然自若,在闯入云雾时回头笑道:“你需要扶着我么?”
顾潇然下意识往下瞟了一眼,青年腰肢劲瘦,流银玄衣在此处收紧,被绦带缠出布料柔软的纹理。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我掐着你好不好啊?”
为了缓解这种别扭的感觉,顾潇然头一遭主动和副掌门没话找话说:“昆仑的人,都进炼器室了?”
简星粲回头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进了又如何?又没人打断他们的手脚,哪怕不用比邻,办法也多的很。”
北原太大了,废弃的魔门基址也像耗子排粪满地都是,娄存没道理天天守着一个陇垣,那么他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知道顾潇然即将前来,于是在恰当的时间给恰当的地方设下天罗地网,准确堵到她的?
这事其实也可以再往前推一步,只要得知斩鲸剑出现问题,仙门必会有人去陇垣探查,娄存这人可不一定那么挑嘴,只要大概看的上眼就能绑的下去。所以可疑人选就缩小到随顾潇然一起下无寿殿的几个人。
而且这件事背后隐含的问题还不止这些,斩鲸剑碎与黎曳之死到底有什么关联?他的尸体被放在陇垣,似乎凶手早已预料到斩鲸剑即之事,又或者两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同一人?娄存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没错,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顾潇然坚信凶手绝不是娄存,同理,把尸体放到陇垣的也不是他。她实在太相信这魔头的人品了,若能杀掉天星榜老二、仙家第一剑修,他早敲锣打鼓让全世界知道,再在北原大摆宴席,把黎曳的项上人头摆在桌子上庆祝他个一年半载的。但他又显然知道这件事,还阳的不来来阴的,趁机往蛊人俑里加料。
“不过,”顾潇然抬眸,看简星粲又一次转过头来道,“也不一定是他们。”
“怎么说?”
简星粲:“水牢还给我免么,掌门?”
顾潇然:“不免!不说就给我看路!”
在十方山门前落地,才往山上走了不久便迎面遇上傅无凭,他打着折扇,望向二人的目光一言难尽:“这么短的时间,二位是去干了什么弄成这样?”
顾潇然这才发现,无皮尸体上的血已经染满了她的手,又顺着手臂浸到袖子里濡湿整条手臂,就连简星粲的脸上都沾了一块血渍,大概是被她拔发冠的时候不留神弄上去的,一抹鲜红在雪白的皮肤上异常夺目。她心下发虚,于是越发气急败坏:“干你祖宗。”
傅无凭的折扇摇不下去了:“这个难,我上山日久,家中祖坟在哪片山头上自己也记不得了。”
顾潇然目瞪口呆。
他又朝向简星粲:“我说简兄,你就算有再大的事,也不该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这炼器护法不护则罢,坐下可是不能半途说走就走的,你镇的又是朱雀主位,你前脚夺门刚走,殊灯后脚就是一口血飙出来,现在还在贵派炼器室的墙上涂着呢。”
顾潇然才知道这厮又做了什么好事,但得便宜的偏偏又是她,不好卖乖,只好冲傅无凭拱手:“实在对不住,是我教导无方,我替他给傅掌门赔个不是。黎峰主现在怎样了?若是不好,可以……让化琉帮着瞧瞧。”
傅无凭立刻道:“还行,还行。斩鲸剑算是炼完了,她有些发现,我们进去细说。”
顾潇然点头:“好,我刚好也有事要说。”
路上她羡艳之情再度涛涛如江水,旁边又无他人,便顺手把简星粲拿来当个树洞,给他扔过去一道比邻:“不愧是黎峰主,带伤不说,临阵缺了护法也能把剑炼完。副掌门往日行遍四海,可曾知道什么无处归属的器修,也让十方招徕一个?”
简星粲很快回过来:“这个么,恐怕只有北原有了。”
顾潇然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是要下定决心把十方改造成魔门,还是需要一定破釜沉舟的勇气,她顿感失望。
简星粲又道:“不过黎殊灯这个人么,确实不可以常理论之。”
顾潇然问:“你对她很了解?”
“称不上,有所耳闻罢了。”简星粲道,“此人性情刚烈偏激,若非陈伤耽误,剑道才最适合她。她被北凉俘虏时,你知道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吗?”
“如何?”
“她答应了北凉,下嫁做一个郡王的侧夫人。她将刀片缝进自己的皮肉里,成亲当晚割断绳索,跟黎曳两人杀了郡王府上下满门,包括古稀之年的老人和不足月的婴儿,被北凉一路追杀到昆仑脚下,闯进山脚测骨阵,意外被测出根骨。”简星粲徐徐道,“论理,昆仑是不能收他们的,但若直接将人扔出去让北凉杀,又好像怕了北凉一般,于是收人上山,并勒令他们发誓从此断绝凡尘,永不再问。”
顾潇然道:“确实过激了些,不过北凉灭其国在先,大家都是弱肉强食,技不如人落到这种地步,也怪不得旁人。”
“确实。”简星粲笑了笑,“不过还不止如此。这对夫妇日后确实没再过问凡尘中事,但正是黎殊灯筑基那年,北凉暴.乱,叛军赶着年末打进皇城,将皇帝拖出来问斩,什么皇亲国戚王侯将相都被进进出出杀了好几回。破城那日,恰是十几年前西荣灭国之日。”
顾潇然问:“昆仑没罚?”
简星粲笑着摇头:“派人查过,什么证据都没有。但也是那一年,青年筑基的黎殊灯伤情突然加重,不得以闭关三十年。”他望了眼山顶,“违誓被反噬的滋味可不好受呐。直到如今,她身上那伤究竟还有多少能归因于敌国之人,也不好说。”
顾潇然听完颇有些感慨,不曾想看似风光无限的器修还有此等难以评价的过往,说她残忍,她又确实刚毅,正像鞘中刚炼出炉的剑,过刚,所以易折。可见这世上其人其事,确实不能被一本名称古怪的话本简单概括。想到这点,她心境都开阔不少。
她不由道:“断绝尘念,静心清修乃是百派门规之首,但东齐百余世家全是封王封侯家大业大,明目张胆把它当屁放了不说,西岭中峡的人也都是阳奉阴违的好手。与其说我们是求仙问道的仙人,不如说只是比凡人运气好一点,靠着澄净些的灵台修点惑天之术。就如时洇,你看她浑身上下的衣饰,小到钗尾上的流苏都无不精致,却常年戴一根圆木簪,你可知道为何?”
简星粲:“我为何要看她穿戴什么?”
“……”顾潇然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她原本是西楚牧民,舍不得她姐姐,又是当年徵凤真人的爱徒,筑基后在师父庇护下把姐姐也接来了,就安顿在山脚的小村里,年年用驻元丹延寿元,每到年节都会下山同姐姐一起过,那些丑簪子也是姐姐磨出来的——真不能算什么好手艺,直接折根树枝送妹妹都要好一点。”
简星粲有些新奇:“仙门不是一向视仙山为死窍,老守财奴一样不让人接近,不归山脚下竟还有村落?”
“有,不过不是一般村落。”反正他总有一日要知道,顾潇然解释得大方,“是专门让舍不下的门人安置家人的。”
简星粲露出了然的神情:“是有门路的人开辟出来,结果断不了尘念的子弟多如牛毛,家人堆在一起都形成了村子。”
“怎么说话的?”顾潇然横他一眼,“少得意,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人想带进去,还得我拍板才算数,知不知道。”
简星粲的唇角又弯了一下。顾潇然问:“你笑什么?”
简星粲的笑意虚虚拢在眼底,好似缠着几十丈的幽冥鬼火:“我笑那等痴俗人,明明自诩仙人,却又巴巴地给自己找根触之即死的软肋。若像旁人急于摆脱也就罢了,偏有人能清醒着自知这截缠身的红尘,任它把自己浑身的要害都捆死,还自以为能控制。这也还好,最可笑的是自己洗干净脖颈心甘情愿送到冤孽刀下的,还生怕它不下这个刀,自己一条草一样卑小的命献祭不出……”
“哐——”
顾潇然推开殿门,回头给他扔去了最后一条比邻:“鬼话说完没有,完了就进来。”
“……”
黎殊灯坐在殿中间,脸色又白了一层,几乎要超越先前的难姐难弟简副掌门。完好的斩鲸剑就放在她身侧,黎峰主妙手回春,那剑身从头到尾严丝合缝,一点看不出曾裂开过。曲皎正在旁边稳着她的真元,许化琉不知跑哪去了,只剩劳模时洇还在代表十方亲切地照顾伤员,令顾潇然心甚慰。
见他们进来,黎殊灯锋利的目光立刻往简星粲身上扫来,顾潇然刚绷紧心弦,她却又自己移开了眼。看来传言对黎峰主的脾气确有诬蔑之嫌,人家这回不仅没落雨,连打雷都不曾。
傅无凭朝顾潇然抬抬手:“兹体事大,顾掌门若有要事,不妨先说。”
顾潇然看着黎殊灯那张苍白的脸,赶紧客气回去:“还是黎峰主先说吧。”我怕等我说完,她就说不出来了。
黎殊灯抬头,直截了当道:“斩鲸传承被人改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汀白、这操作也行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