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糕点十分精致,尤其粉嫩的颜色,和栩栩如生的形状。
倘若是自己年少时,一定会喜欢吧。
权书迟拿起一块,尝了尝。
嗯?
她挑眉,这种糕点不该是很甜的吗?为什么…
“怎么样?”阮湘禾将她吃了,就凑了过来,因为居高临下,一双凤眼也是轻垂着,满是春水风情。
权书迟余光注意到,就说了句:“还可以,是合臣口味的。”
听到这话的阮湘禾松了一口气,他是记得他的驸马不喜欢太甜的。
“这是我亲手做的。”
权书迟心中惊讶,什么时候阮湘禾竟然也会亲手下厨了?
有些好笑,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即便喜爱到极致,就算是燕杳杳都没能让他下过厨熬过一碗清粥吧。
但眼下,阮湘禾竟然愿意为了她下厨做手法工序复杂的糕点。
还真是…
权书迟想了想,才总算想到个可以形容的词:虚伪善变。
但青年的面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吃了两块,便放下了。
“怎么不吃了?”阮湘禾紧张的看着她,又贴心的倒了一杯温茶,“是噎到了吗?来,这有温茶的。”
这次权书迟没接过来,只是越过阮湘禾将视线落在后面的阮湘文身上。
此时的阮湘文表情复杂,手指捏着阮湘禾说自己亲手做的茶点看。
察觉有人看自己,阮湘文抬眼正撞上权书迟的视线。
“阿迟。”阮湘禾突然挡在两人中间。
阿迟?
权书迟是真的乐了,阮湘禾究竟想怎么样?
这个称呼他是怎么叫出口的?
“你喜欢的话,带回去吧。”阮湘禾的目光很真挚,真挚到仿佛权书迟说任何话都会信任。
他注意着青年每一个表情,她还是记忆中不显山露水的模样。
是阮湘禾想了三十年的人。
克制住自己的手指附上她的脸庞的欲念。
阮湘禾极尽贪婪的看着权书迟的每一寸。
他早就知道权书迟好看,现在阔别三十年再去看,何止是漂亮。
粉嫩娇妍的桃花糕点都不及她分毫。
而在权书迟的白皙手指落在糕点上,像是镀上一层的糖霜时,阮湘禾莫名想起他们婚后的第五年。
太后走得也算是突然,里里外外的朝臣跪了一地。
很特殊,太后拥有绝对的权力。
这位妇人,先后掌握了先帝和阮湘文两代的权力。
便就是她薨世,也像极了皇帝殡天。
权书迟在朝臣前方,作为驸马都尉,算是半个皇室的人。
一眼望去,满是素白。
她稍稍挪了挪了膝盖,只觉得冰凉的玉石透过布料在击打她的骨头缝隙。
有点难受。
这么想着又看了看天,还早。
真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阮骁冀跪在她的不远处,背脊挺直,看不到表情。
权书迟也不想去猜测他究竟什么想法。
无非是两种;一是觉得自己的靠山没了,二是觉得这才是自己的机会。
左右对于权书迟来说,无关紧要。
她又偷眼看了看阮湘禾,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想必更没有受过这个苦。
跪得摇摇晃晃,就像是玉石上生了钉子,刺得他的膝盖生疼。
可他是个男人啊。
权书迟又动了动,自己这个驸马都尉是假的,她不会是他的夫君。
非要说的话,阮湘禾才是她的夫君。
然而对方没有半分为人夫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是她娇妻的模样。
权书迟想,自己都没有堂堂正正跪在池家的祠堂为池家满门守过孝。
现在竟然会替阮湘禾这个假“夫人”尽为人孙婿的孝道。
膝上的疼痛越来越重,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连风也变得刺骨。
秋夜中,权书迟抖了抖,然后注意到阮湘禾似乎是耐心耗费殆尽。
竟然起身走得远远的。
“殿下的身子不好,今早过来时还面色不佳同臣抱怨了好几句。”权书迟只好迅速堆起笑意,分明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仍然好脾气的笑笑,“臣是公主的驸马,在这儿守着,也是一样的。”
秋夜惨淡的火光里,阮湘文看着这个青年。
她在为阮湘禾说话,总是这样不计较。
有时候,真是令人嫉妒。
于是阮湘文走到她的面前,很轻声的问了句:“还撑得住吗?要不要去歇一下,皇姐身体好着呢,跪几个时辰不能怎么她。”
他凑近时,淡淡的檀香,就像是岭峰之上的雪钻入他的呼吸。
沁人心脾的同时,产生莫名想要把弄在手中的征服感。
阮湘文突然抿紧嘴唇,和权书迟拉远了一点距离。
真是可怕。
阮湘禾可怕的地方是他无限度的让人妒恨,而权书迟可怕的地方在于她无限度让人产生不能自己的错觉。
身为帝王,阮湘文自然抗拒这种被他人牵动心神的无力感。
而见他拉开距离,权书迟也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只小幅度的摇了摇头:“这是国丧。长公主可以耍脾气,使小性子,臣却不能不替他全了孝道和体面。我是他的驸马。”
驸马…他的?
阮湘文眉心更加紧促,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年轻的皇帝还不能收敛情绪。
差点做出伸出手来,要把权书迟拽起来问问:“你是谁的驸马?”的举动。
但目光触到对方清凌凌,没有情绪的眼后又平静下来。
只从鼻息间重重长舒一口气道:“再等一会儿,彻底入夜后,便不用再跪在这里了。”
他似乎是在关心权书迟的。
但权书迟只是笑笑,将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的地砖缝隙上。
帝王的话,怎么可以当真呢。
况且,就像她拒绝大雨中的姜茶一样,既然什么事情都是他们做的。
毁了她身体的药,也是小皇帝亲手递上的。现在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总之权书迟还没那么傻。
阮湘文见她这幅样子,也只好站起身,这一抬眼竟在转角处瞧见了阮湘禾。
对方穿着和平时绯色截然相反的霜白,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带着点媚态的凤眼半是嘲弄半是寒霜的盯着自己。
真讨厌。
阮湘文想,他真想挖掉这双眼睛。
每每看到,总会让他觉得自己可怜。
因为被维护的不是阮湘文,有人收拾烂摊子的不是阮湘文,可以肆意折腾的还不是阮湘文。
他是这般厌恶着阮湘禾,恨自己在胎中时为什么没有吃掉对方。
到现在只能面对这么大的年岁,却依旧像是个孩子一样的“长姐”,露出淡淡的笑容。
阮湘禾见到皇帝对自己笑,冷哼一声转过头,他的目光很快的略过权书迟。
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对方微微发颤的身形裹在霜色的衣衫里。
她有这么单薄吗?
阮湘禾一瞬间有点呆滞。
印象中的权书迟是一步登天的天之骄子,是连大奸臣都要给几分面子更奸诈的人。
她手上审过的案子,抄过的家,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阮湘禾也以为她浑身戾气,魁梧高大。
然而就是这么一眼,在尽收眼底的素白中。权书迟只有那么一点大,秋夜的风仿佛只需要这么轻轻一吹,就能把人吹得七零八落……
他正想着,一旁的李嬷嬷拽了拽他的袖口。
“殿下,既然已经起身了。不如去歇歇吧。”李嬷嬷指了指内屋,对阮湘禾说。
而阮湘禾也点了点头,在对方的搀扶下,走到内室。
这里有着三两的诰命夫人,阮湘禾在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只是歇脚归歇脚,茶水吃食是半点都没准备的。
阮湘禾莫名想到一早权书迟递给他的桃花糕。
难不成,权书迟知道这里不准备?
真是多此一举。
阮湘禾又心中咋舌冷笑,权书迟装作体贴,弄这么一套又能收买谁?
就算是现在饿肚子,可不过再等上一个时辰,宫中驱人,还不是各回各家。
想到这里,阮湘禾又观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
火烧云被暗色侵袭,灯火初上,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月至。
他于是伸手揉了揉膝盖,等待着。
阮湘禾率先等到的不是宫门大开,而是簇簇火光拥在大院里。
噼里啪啦中带着利刃碰撞的交兵声。
他站起身,想要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却猛然被破开窗子而来的箭矢打断动作。
“殿下!”李嬷嬷见状扑过来。
阮湘禾跌坐在地,他扭头眼中见到那枚箭矢仍带着颤意,深入地砖…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李嬷嬷上下打量阮湘禾,判断着他究竟有没有受伤。
与此同时,这突变也让屋内的几名诰命夫人大惊失色。
她们尖叫有之,哭泣有之。
“闭嘴!”阮湘禾被吵得头疼。
在李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试探性走到门前,开了一道缝隙向外看。
“看来是发生了宫变。”诰命夫人里尚有一位眉目镇定,走到阮湘禾身边,一同向外看了看。
她的目光深邃,又说:“是骁王逼宫造反。陛下和驸马正在院中。”
她的从容不迫令阮湘禾迟疑:“你…”
“臣妇乃驸马从属之妻,在此处便是奉了驸马之命,保护殿下安全的。”她说完露出笑意,“殿下且安心在此等待,一切都有陛下与驸马安排。”
“权书迟早就……”
这怎么可能。
从早上出门,到一直跪在那里,权书迟都没有半点不对劲儿。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许是阮湘禾的目光过分震惊,那名命妇垂头想了想:“陛下同驸马深谋远虑,该是一早就在准备了。殿下莫怕,有驸马坐镇,想必定会转危为安。”
权书迟平时都做些什么,同什么人打交道,阮湘禾都是不知道的。
他同她的交流,便是夜夜的笙歌指桑骂槐。
他在这边听曲儿,她在那边忙活自己的事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阮湘禾突然想到难不成权书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属下商谈?
他不敢多想。
知道权书迟这一切都是她欠他的。
可也怕自己心软。
所以按耐下心中的郁结情绪,再次看向外面。
外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隐约在火光中看到权书迟霜白一身持剑护在皇帝身前。
她同皇帝与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秋风吹起,发丝与霜白的发带一同舞动。
伴着火光映照在剑刃的寒光,权书迟本充满情深谦润的一双桃花目寒意岑岑。
这是阮湘禾从未见过的权书迟,从前他总是听说驸马都尉是如何心狠手辣,是如何凭着一双泛着冷意的双眼收割性命。
无论是什么版本,每当他见到淡笑在自己面前的权书迟总觉得失真。也更觉得她虚伪无比。
现在,权书迟就在那边,护着皇帝不肯退半步的森冷模样,可以让阮湘禾想象到她会如何挥刃。
他们成婚五年……
五年来,第一次窥见旁人提起的“怪物”…
阮湘禾见她抬手干脆利落,殷红在空中飞溅,短暂遮住那双眉眼后,又涂抹上霜白。
权书迟与皇帝就像是靶心的红点,被觊觎着,又从他们开始反抗。
这一夜,是个不平夜。
阮湘禾也不知道声音是在几更天的时候平息下来的。
只记得秋夜的寒风吹打门扉,月光也带着寒意闯进屋内。
没有烛火,这寒凉的月光透着一点冷漠。
就在影子被无限拉长,阮湘禾也无法得知谁胜谁败时,淡淡月辉照亮细长影子的侧脸。
她本是白皙的皮肤,被月光打亮。
阮湘禾看清的不仅仅是她的面容,还有对方垂眼时眼中的淡淡银辉。
“殿下。”
阮湘禾这才从呆滞中清醒。
见权书迟伸手接过那名命妇的手帕,擦净手指上的血渍。
动作斯条慢理,却将手掌的每一寸都掠过。
洁白的手帕从纤细的手指穿过,铁锈色也落在手帕上。
阮湘禾再向上看,权书迟的眉目疏冷,白皙的脸庞也被落下的铁锈色衬得深沉。
她走近,泠泠檀香和着说不清味道的腥气。
背靠着明月,俨然是爬出忘川的邪神。
阮湘禾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嘲笑她的狼狈,却在下一刻见到“邪神”露出笑意。
“殿下害怕了吗?”她说。
“臣妇一直有保护殿下,大人放心。”命妇目中敬重不减,面对权书迟全然是一副必然的样子。
随后权书迟颔首,赞道:“我是信任戚娘子的,多亏戚娘子我才放心。”
“大人客气,只一句话,任凭大人差遣!”
只是阮湘禾的大脑宕机,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只一双眼见权书迟凑近,从他怀里拿出油纸包拆开。
月色下白到同样发光的手指,拿了一块桃花糕,放在了他的唇边。
阮湘禾记得,她的指尖…
是凉的。